为什么要斩尽杀绝?
十四岁之后,他从不踏出鹤州,从不与覃氏的人来往,即便如此,那个人也不允许他活在这个世上。
随意地让他来到这世上。
又想随意地将他像尘埃一样拂去。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在乎,喜怒哀乐生来就该被践踏。
额头有尖锐的刺痛在跳动。
紧闭的船舱内空气稀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浸没在粘稠黑暗中,在微微晃动的幅度里一时如坠沼泽。
裴照野翻过身,额头贴着船壁,襟怀里露出半截粉白色的丝绸。
……是前几日落雪,她替他掸去肩头雪花时留下的。
他说洗过后再还她,却迟迟未还,公主有很多手帕,并不在乎这一条。
但他在乎。
翻过身来,垂着眼帘的裴照野将手帕盖在了脸上。
淡淡香息仍在,仿佛她就在他枕边,发丝贴在他面颊,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恬静睡颜。
她此刻会在做什么?
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大发雷霆之后呢?
或许会哭,她一直很爱哭,但没关系,她身边有很多人,他们会替她擦掉眼泪,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然后……
然后……
他在期待什么?
她喜欢的是梦里那个伪装成文雅文臣的裴胤之,从雒阳千里迢迢而来,对他爱屋及乌的包容。
她没有完全见过真正的自己。
她不会喜欢的。
扯下盖在面上的手帕。
那条她用来净手,用来拭唇的手帕慢慢下滑,被揉得皱皱巴巴,覆在一根根凸起的青筋上。
他的呼吸在滑动中渐渐急促,额头跳动的痛楚却得到安抚。
……比任何一次都结束得更快。
裴照野睁开乌沉沉的眼,起身洗过那条弄脏的绢帕,重新躺回榻上。
这一次他终于入眠。
卯时初,月照峡谷,押粮的车队从一线谷前方经过。
负责押粮的官员催促着小卒,见有人偷懒慢了几步,顿时抽出鞭子抽打。
“都快点!此地不能久留!”
有小卒不满抱怨:“彻夜行军,大家伙都累了,军爷何不在入谷前让我等歇歇脚,待会儿自然能走得快些。”
“废话那么多,你是军爷我是军爷?”
执鞭者朝前头看去。
“覃都尉都带人亲自前来押粮,谁敢耽搁?都动作快些!”
那人口中的覃都尉,正是本该留在城内的覃戎。
此刻,他骑着一头枣红大马,领兵行在队伍前头,警惕地审视四周。
那也与夫人谈过之后,覃戎心生疑窦,谨慎起见,还是决定亲自率人前来,将这些粮食押送回宛郡。
如今形势正乱,不可大意。
尤其是这处一线谷。
覃戎抬起一双鹰目,如果真要是有人设伏,此地最适合伏击。
“都尉,要不然还是在此地安营扎寨,等天明后再入谷吧?”
身旁副将如此劝告,覃戎却道:
“过了此谷离城不远,城中四五千常备军……谅贼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夜长梦多。
倒不如尽快入城,方才安心。
覃戎自恃勇武,行军打仗从来速战速决,此刻也没有多做犹豫。
真有不长眼的小贼,也不足为惧……
轰隆轰隆——
入谷的军队霍然抬头,朝上方望去。
是滚石!
马蹄凌乱,小卒惊惶无措,覃戎勒马大喊:
“速速入城调将!何方反贼,再不停手,待我城内大军前后夹击,必亲取你项上人头!”
嶙峋峭壁间,传来一道森冷鬼魅的冷笑声。
“夹个鸟蛋。”
“还是爷爷先来取你这搓鸟的项上人头吧。”
谁敢在距离宛郡不过百里的一线谷设伏!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这一遭惊变,顿时令所有人都失了方寸,竟还有不少小卒掉头四散。
看着四周滚木礌石并下, 覃戎心中暗自咬牙懊恼。
这些士兵小卒还能再招, 但饥荒将近, 粮草比金子还珍贵,绝不能放弃一石。
“此地难以回击, 全速离开!给我守住队尾, 谁敢临阵脱逃, 格杀勿论!”
覃戎当机立断, 派一名参军直奔后方压阵, 自己则率前锋先行脱身。
只要能出谷, 他便能回城调集城内守军, 反攻围剿,即便这些贼人抢了粮,也难以脱身。
“驾!”
一队数百人策马狂奔,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锋却忽而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阵不妙的气味。
“……火油,是火油!”
覃戎霎时毛骨悚然。
他在疾驰中猛地朝山谷险峻处望去, 目眦欲裂:
“竖子歹毒!”
天光熹微处, 两派乌压压人影伫立。
其中为首三人,一人衣袂飘然,文士风流,另一人红衣挽重弓,箭头火光烈烈,弓弦拉满如弦月。
而中间那人, 虎背蜂腰,巍巍高山般立在山巅处,额间赤红色的抹额在疾风中张狂飞扬。
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缓缓抬臂,做挽弓引箭的姿态。
下颌微抬,睥睨而望,刀裁般的墨发后,那双乌瞳幽深不见底。
薄唇弯起一个冷淡弧度。
“啪!”
虚空勾弦的五指松开,身旁火箭顷刻飞驰而下。
大火舔地而起,昏晓交接的山谷口瞬间竖起一道火墙,拦住了覃戎等人的去路!
“啊啊啊啊——!”
“往回!快往后退!!”
山谷峡深,只有进退两条道,火势一起便是顷刻之间,打头阵的数百军士霎时身陷火海,无路可退。
烈火烧身的哀鸣伴着焦臭的飞灰,盘旋着,在山谷间回荡。
裴照野立在山巅,无声注视着自己的杀孽。
“他们已经阵脚大乱了,赶在火势烧过来之前,顾秉安,丹朱,你们带着所有人去劫粮。”
丹朱干脆应声。
顾秉安却没动,眉头紧锁:
“山主要去何处?”
“你没看到吗?”裴照野垂眸道,“乌桓的马驹的确非同一般,这样的大火都能跨过去。”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
果然,覃戎还有余下几个将领身骑乌桓马,正贴着火势最小的岩壁,试探一番后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
“山主不可。”
顾秉安遥指北边,神情肃然:
“如此大火,很可能会引起城内注意,大营离此地不远,如果他们派兵支援,绝非我们能抵挡……”
“我知道。”
裴照野转身往山下走。
“所以我一个人去。”
顾秉安缓缓睁大眼,一时被他这话震得哑口无言。
“山主!覃戎溃败而逃,我们已获大胜,见好就收,穷寇莫追啊山主……”
仇二也追在身后劝:
“二当家说得有理,纵然覃戎暗通葭草渠,害寨子折损了不少弟兄,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不如以后慢慢谋划,山主何必急于求成?”
裴照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下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血液在沸腾,无处宣泄的恨意在体内冲撞。
那种绝望、愤怒、想要摧毁一切的杀意,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体会。
覃戎镇守宛郡要地,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将军,却几度击退骚扰边陲的乌桓军,也曾领兵十万之众。
天下动荡,覃戎随时都会被明昭帝重用,他能杀覃戎的机会并不多。
他不能放过。
他要以血还血。
“这是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劝,粮草得手后,以清河公主之名,十五万运往绛州,另十五万留待我的命令,若我没能回来——由丹朱继任我的位置。”
“山主——!!”
抛下身后一众声音,裴照野跨马而上,朝着覃戎逃亡的方向追去。
却说覃戎一行十数人,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出生天,正往宛郡境内的涿城全速狂奔。
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密林中便响起另一道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副将大喊。
众将惊惶,覃戎却凝神细听,回首注视。
“只有一人,不足为惧,曹胜,你去断后!”
“是!”
名叫曹胜的副将领命调转马头,踢枪朝追击而来的身影奔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觉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然而身姿却雄姿英发,锐气逼人,衣袍下的臂肌鼓胀,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
曹胜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不知为何却莫名心生惧意。
然军令在身,不可退避,他咬牙大喝一声,横刀迎上。
血液喷溅如泉,霎时浇了裴照野一身。
那个一击相击便被横贯马下的军士,没有分去裴照野的半分目光,他双目如鹰隼,摄住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个翻身,裴照野已落在了曹胜的马背上。
“将军!曹胜被斩!将军,来者不善!”
曹胜乃他麾下强将,覃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马匹瘦弱,原本一直迟迟追不上他们,现在换了马,顷刻便以极其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逼近。
……是谁?
到底是谁?
覃戎心底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他勒马掉头。
“杀!”
刀兵相接,寒光纷飞。
覃戎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被十一人包围的身影,心中简直恨到了极点。
这片林子离涿城只有数十里,只差一点他便可脱身。
此人却阴魂不散。
简直像恶鬼缠身一般。
“裴照野——”
他从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你就是裴照野,是吗?”
那双浓黑眼珠平静地朝他望过来。
真是太像了。
覃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祖父。
男子样貌大多随母,此人大约也是如此,与覃家人并不太相似。
然而那双杀意冷冽的眼睛,却与覃戎的祖父,覃珣的曾祖覃逐云,极为相像。
如今提起,覃逐云仍然是大雍人人皆知的名将。
他替大雍开疆扩土,骑驰沙漠,驱逐戎狄,覃家至今受着他的荫蔽。
就连覃戎在军中素有威望,也多少有他这份血脉的缘故。
人人都说他肖似其祖,但覃戎今日得见此人,才知他们覃家的血脉,不在他身,竟然尽数传承到了此人身上。
一个混有乌桓血脉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覃戎看着在十一人合围之下,仍不显左支右绌,甚至能沉稳迎战退敌的男子,心中生出一种命运荒谬之感。
“——都让开!”
覃戎高喝一声,握紧手中长枪冲杀而去。
长枪相击的一刹那,裴照野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力,震得他虎口剧痛,腕骨有一瞬的麻木。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是吧?”
覃戎狞笑了一下,额头迸起青筋,双目淬火般摄人: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自称爷爷!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两马交错而过,下腰避开的裴照野腰腹收紧,立刻起身,拨马悍然杀回。
枪头火星四射,砸出阵阵锵声。
围观这一幕的众将也是久经沙场,击退过乌桓人,也与如今雄踞北地的那位逆王交过手,此刻却如木雕泥塑般呆在原地。
这少年人……竟然能与他们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旁观者已是心下骇然,此刻正交手的覃戎更是惊心动魄。
他本料想这竖子年轻气盛,孤身追来,必定心浮气躁,言语一激便易露破绽。
岂料他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而愈战愈勇,且丝毫没有疲态。
反而是覃戎,如今年岁渐长,又身处高位已久,起初还有势不可挡的勇武,但时间拉得越长,他的体力耗得越快。
裴照野目光如炬,抓住他一瞬的疲态,提□□入他心口。
覃戎霎时有肝胆俱碎之感。
裴照野蹙了蹙眉。
这一枪没能刺穿!
心口的护心镜替覃戎挡下了这一枪,覃戎借势翻身下马,滚地数丈,与裴照野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在旁的众将围攻上来,与之缠斗。
裴照野怒极:“覃氏鼠辈!竟不敢与我单挑吗!”
“将军!!”
“咳咳咳……我无事。”
覃戎猛咳了一阵,咽下喉中腥甜,心情沉重地看着与那十一人回旋缠斗的男子。
……虽然刚才的大火,令众人都多有负伤。
但这么多人,居然也不能阻拦他吗?
少顷,这些军士全数被裴照野挑下马,重伤不起。
“覃、戎。”
覃戎看着那个浑身凝着血的男子大口喘着气,下马朝他靠近。
“我们本可相安无事,老死不相往来。”
裴照野脚底踉跄了一下,站定。
那双杀红了的眼直勾勾望着靠树而立的覃戎,缓缓抽剑。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呵出的白雾在林中消散,裴照野透支了气力,肺部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他嫉妒过覃珣。
嫉妒他能长在雒阳,与公主青梅竹马相伴,能在她年幼时护她周全。
却不求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从母亲病重,裴家坐视不理,他远赴雒阳求医却被覃家拒绝时,裴照野就断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覃戎自知今日英雄末路,已无生机,他朗声大笑:
“你身上流淌的怎样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不明白吗?覃家世代忠良,覃家先祖更是驱逐戎狄,与乌桓势不两立的名将!”
“没有在你生下来时便将你掐死,已是开恩,你竟还敢探寻你的身世,找上覃家的大门,为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求宫中医官诊治,你甚至还想投身从戎——”
覃戎冷眼瞧着他。
“裴照野,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十四岁那年,是我命军官在名册上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立军功!”
“我走眼了吗?你劣根难除,如今占山为王,做着杀头的买卖,跟你那乌桓的祖先岂非一模一样?天生的贼骨头!若不除你,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尚书令膝下竟然出了你这样的悖逆之子!”
“你杀吧!今日杀了我,明日,你就是手刃当朝将军的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可诛!你的红叶寨会被我兄长踏平,你的罪名也会永远钉在史书上,竖子,可敢杀我!”
骨骼在战栗,血液在沸然。
他不愿再听下去了,裴照野高举寒剑,冰冷刃光照在他布满血丝与杀性的眼底,也从潜伏林中众人的面上划过。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时机就在此刻!
挥剑而下的同时,箭鸣与套索从林深处而来。
裴照野神色一凛,反身斩落箭矢,却在瞬间被套索勒住脖颈,麻绳收紧,顷刻剥夺了他浑身力气。
覃戎立刻踢开他手中长剑,已经灰败的眼中顿时放光。
有人来救他了!
“别松手!上马拖着他!他力大无比,拖到他彻底无力才行!”
覃戎忍着剧痛,大喝一声,藏身林中之人立刻配合行事。
他翻身上马,策马便跑,然而刚一发力,自己竟被另一头从马上拽了下来。
小卒骇然回头。
面色涨红,青筋暴起的男子挽住绳索,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生生将他拖下马!
“废物,滚开!”
一名大将上前夺过绳索,死死在臂膀上挽了几圈,策马疾驰。
马蹄沉重地踏地而去,那道玄色人影顷刻被拖拽出数十丈!
一身狼狈的覃戎被人扶起来,对方愕然打量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垂首道:
“末将奉郭夫人之命前来救驾!夫人见一线谷火光冲天,猜测恐有埋伏,便命我等前来支援将军,没想到果然如夫人所料。”
覃戎这回是真的死里逃生,大喜难抑,抓着那名军士的肩膀猛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夫人当真料事如神!若无夫人,这次我绝无生还之机!”
狂喜之后,覃戎这才朝平原上那道身影望去。
他缓缓敛了笑容,一张粗粝英武的脸上沉淀着某种晦暗情绪。
“别拖死了,带回去,还要拿他换回宛郡的三十万石粮呢。”
疾驰的马终于停下。
拖拽在后的男子双手早已血肉模糊,晕厥不醒,却还死死紧攥着绳索,为自己留出一口气的余地。
和他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
覃戎瞥了一眼这只伤痕累累的狼崽子,一瘸一拐,在天色茫茫中,朝着大营外提灯等候的郭夫人而去。
他记得,昨晚应该是在歌楼听曲。
清河公主新谱的那首《金兰赋》虽说别有用意,可单论词曲,皆是上品, 各地歌楼都十分盛行。
然后……
萧其沅想起来了, 他见到一个长得跟仙子似的小美人。
小美人似乎在找人, 细眉微蹙,杏眼纯澈, 一派天真清新的模样。
萧其沅素来怜香惜玉, 见状连忙上前询问, 不料那小美人却笑吟吟的反问他的姓名。
他自然无有不答。
再然后——好像挨了一棍子。
萧其沅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腚。
如今世道艰难, 达官贵人好男风者并不少见, 他样貌还不错, 有此顾虑并不算多想。
谁料这一动, 萧其沅忽而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你醒啦?”
右侧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女声,萧其沅警觉抬头, 却正对上一张色若春晓的娇靥。
她正在案几前写着什么,见他醒来,对身旁抱剑打着瞌睡的少年道:
“长君, 他醒了, 给他解绑吧。”
萧其沅审视她片刻:“……清河公主?”
骊珠意外地眨眨眼。
“那个灯台,正是当日裴照野从我这里买的,我道他一个不爱看书的人装什么文士,原来是赠予公主的啊。”
萧其沅朝案几一角瞥去一眼:
“公主竟也随身携带,看来果真钟情。”
萧其沅听到了江水声,证明他们现在在船上, 出行还随身带着一只灯台,要么钟情这灯台,要么钟情送灯台的人。
骊珠搁下笔,打量了他一会儿,温声道:
“萧郎君果然是聪明人,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
萧其沅唇边笑容一凝。
长君解了他身上绳索,萧其沅活动了一下手腕,思绪转得飞快。
这小公主抓他,是因为他在民间贩私铁的生意?
“萧郎君不必惊惶,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不管是私铁还是私盐,自有其他官员来查,并非我的职责,我无意伤害你。”
仿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骊珠笑了笑,橘黄色的灯烛令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是亲切无害。
萧其沅也恍惚了一下。
真要杀他或是抓他,还给他解绑做什么?
态度还这么好,笑得这么甜,搞得他心跳都快了点。
……诶等等,差点被她糊弄过去了。
“那公主大费周折将我‘请’到这里,又是打算将我带到哪里去?”
萧其沅眼中警惕不减。
“雁山。”骊珠咬字坚决。
“……绛州平宁郡那个雁山?”
萧其沅狐疑看她:“公主带我去雁山做什么?”
骊珠只是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去雁山是做什么。
她让长君将一个匣子呈上来。
“为请萧郎君前来,令你受了些皮肉之苦,还请萧郎君收下此匣,就当做伤药费和路费了。”
萧其沅接过匣子,掀了条缝。
只一点些微烛光映进去,就能看到里头的流光溢彩。
——一匣子的夜明珠。
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骊珠道:“事成之后,还有一匣合浦珠。”
真是一个巴掌一颗甜枣。
巴掌虽然有点疼,可这甜枣又实在甜,叫人想拉下脸来拒绝都难。
萧其沅合上匣子,收入袖中,恭敬道:
“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草民力所能及之处,公主尽管吩咐。”
骊珠默默松了口气。
“明日到岸,烦请萧郎君替我从中牵线,约见雁山吴炎,李达二人。”
吴李二人正是雁山起义军的领头人。
萧其沅并不意外,看在夜明珠的面子上,笑眯眯应下。
待萧其沅离开后,侍立在旁的玄英忍不住道:
“公主出手未免也太奢侈了。”
一匣子夜明珠,哪怕在皇室也不多见。
“留在库中也是积灰,这个萧其沅做的是私铁生意,肯定不缺钱,给得太少,我怕他不仅不帮忙,还起歹心出卖我们。”
骊珠重新提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胆子小,所以做事求稳,步步都小心。
就连此刻写信给宫中,她都写了一模一样的两份。
玄英一边给骊珠斟茶,一边道:
“公主去见雁山起义军,就打算用这个说服他们?”
骊珠嗯了一声,信中所写,是前世由她提出,又由裴照野和几位大臣商议细节,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一条军政。
什么起义军,什么山匪,都不是南雍最在意的问题。
“南雍朝廷上下,最在意的是朝中无兵可用,只要我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裴照野真的去宛郡夺粮,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提笔给两封信写上最后的名字。
一封寄给她父皇,一封寄给太傅。
之所以这么多此一举,是因为骊珠担心她的信被覃敬截下。
换做以前,一个公主的家书无人会看,但现在她领伊陵,外人不知,朝中不可能不知,覃敬必定会防备着她。
骊珠在朝中没有势力,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太傅。
假如父皇看不到这封信,太傅看过,也一定会替她在朝会时呈上。
如此谨小慎微,反复斟酌,骊珠这才稍稍安心。
准备吹灯入眠时,给她铺床的玄英忽然道:
“……这个小包袱里面是什么?”
骊珠顿时扑过去摁住。
“是……是我的小衣。”骊珠声音微弱,似是羞赧。
玄英奇道:“小衣怎么了?你的小衣都是我日日清洗的啊。”
“……好玄英,总之,这个包袱就放在这里,不必打开,可以吗?”
玄英虽然觉得奇怪,然而她摸过,里头像是衣物之类的东西,也就没有多问。
玄英和长君关上了舱门。
黑暗中,骊珠这才做贼似的,默默抱住了那个小包袱,耳根有些热。
这里面装的是裴照野落在官署内的衣物。
这趟前往雁山,不仅裴照野不在她身边,就连陆誉也被骊珠留下来镇守伊陵,以免郡内和红叶寨无主,被人钻了空子。
骊珠很害怕。
她怕她不能说服雁山的起义军,更怕裴照野一时冲动,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
覃敬若在朝中拱火,一道诏令就能将反贼的名头烙印在他身上。
——覃家人似乎很想要他死。
虽然骊珠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裴照野现在在做什么呢?
可千万要等等她啊。
抱紧了那个还残留着他身上气息的小包袱,骊珠阖上眼,浓睫不安地微微颤动着,一夜浅眠。
萧其沅是个称职的生意人,收钱办事,半点不含糊。
不过一日,他就替骊珠牵上线,约好了时辰地点,让骊珠在一处四面不易埋伏的湖中亭内见到了吴李二人。
“……流民兵?”
吴炎、李达二人拧着眉头,皆面露不解地看向萧其沅。
李达:“这公主啥意思?俺听不懂,老萧,你来给俺们解释解释。”
骊珠捧着杯子饮了三盏,说得已经口干舌燥,见这个叫李达的还是面露呆色,简直火冒三丈。
萧其沅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吴炎道:
“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不反朝廷,给粮,给钱,给官衔,让我们在这里招兵买马。”
“那她方才又说不算真的官!”
“流民兵不渡燕水,不入雒阳觐见,只能驻扎在朝廷规定的地方,由朝廷调动,更像是朝廷养在南方与北地之间的私兵——公主是这个意思吧?”
骊珠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面色沉静的汉子,点点头。
总算有个能听懂人话的了。
李达勾肩搭背,拉着吴炎去另一边交头接耳,隐约有对话声飘来。
“……什么意思?又要招揽俺们,又把俺们当外人?”
“她给粮,十万石,还要给雁山的乡亲们三十万石。”
“薛家也给粮给官,还不受这等鸟气!”
“薛家答应给的官,现在就能给上?”
吴炎话少,看问题却很敏锐:
“而且,真让咱们入雒阳,你敢吗?咱们反过朝廷,万一要报复咱们呢?只要朝廷给钱给粮给地,还给个正儿八经的官做,既自由,又不是反贼,俺觉得好。”
两人商议了多久,骊珠就忐忑了多久。
然而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焦躁,以免让人知道,她其实根本拿不出四十万石粮。
这几日,她不惜成本,也只凑够了五万石。
骊珠从来不做这么没把握的事,这次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只有拥有流民军这个名义,许多事才能师出有名。
反抗朝廷的起义军,不废一兵一卒,变成为朝廷所用的流民军。
裴照野也不是去宛郡夺粮,那是依照朝廷的政令,从宛郡常平仓内取走流民军所用的军粮。
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两人商议结束,吴炎道:
“先开仓放粮,不用给我们,给乡亲们,三日之内,至少十万石,看到粮我们就归降。”
骊珠眼前一黑。
三日之内!?
“……不能再多几日吗?十五日?十日?”
朝廷廷议需要时间,但起义军却需要尽快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