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我……好高兴……”
“哪有被人说傻还高兴的?”九渊笑着,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处,拥的更紧了些。
花川兀自闭眼轻笑,即使是闭上眼,他依旧看得到她的身姿、她的脸、她总是坚定的那双眼,和她死死扣住不肯放开的手。
“阿渊……”他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般鼓起了十足勇气。“我……好像有点……”
“喜欢你。”
“花川!”
九渊猛地坐起,一把掀开被子跑下地,鞋也没来得及穿好,猛地一动,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她费力起身,拖着不怎么好使的腿,继续向前去。
西陇端着一碗汤药,见状赶忙放在地上,快步跑上前。他扶起九渊,道:“小九,你这是何必呢?”
“西陇,西陇。”她攥紧西陇手臂,“花川呢?花川呢?他在哪?我要去见他,我要去。”
“小九,没事了,都没事了,他在清净居,你们都回来了。”
九渊忽然松下一口气,还没安心不久,又折腾起身。“我要去找他。”
“小九!”西陇少有的严肃。“你自身伤得如此重,还顾得上他人?”
伤的重?她的眼中泛起迷蒙水光,异样的委屈难过。
“我伤的,很重吗?”
西陇端药至她面前。“嗯。听话,喝了。”
她凝望着那碗令人作呕的红汤,泪水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西陇,我伤的重的话,他该有多疼啊……”
即便西陇自认为他是漫天上下最了解她盛九渊的人,却也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堂堂一个九重殿下,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却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这哪里有个殿下的样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却听她继续喃喃道:“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他把我放开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西陇,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他啊……”
“我还……我还没告诉他呢。我也喜欢他,我好喜欢他……”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挣扎着起身。“不行,我要去找他。”
“回来!”西陇怒喝。
在她将要跑时,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身形修长,面容冷峻。
九渊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疑惑道:“古昀哥哥?”
西陇回身望去,眼中充满不悦:他来干什么。
古昀那毫无生气的脸色看不出个喜怒,嘴唇微动,冷冰冰道出:“天帝陛下对你很失望。”
嗡的一下,九渊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西陇一拳挥过去:“你长了嘴不会说人话吗?你瞎吗?小九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你他妈就说这个?”
挥舞着,一拳又是一拳。古昀侧头一躲,反手将西陇扣在地上,悉数奉还。
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失望……又叫父帝失望了吗……
脑中嗡鸣阵阵。
古昀同西陇缠斗着,九渊看着,眼前渐渐模糊。
古昀起身,西陇不服般欲再度扑过去,只听后方响动,回头看,九渊一口血呕出,整个人飘摇坠下。
“小九!”
“小九!”
二人异口同声喊道,一齐走了过去。古昀眉头皱起,西陇看他不爽,拍开他的手:“给我滚。”
说着把九渊抱回床上,抬手,那碗红汤稳稳落回他手心,一手扼住她下巴张开,另一手手腕一转,托着那碗红汤灌进了她嘴里。
他知道背后那人还没有走,头也不回警告:“古昀,你以后给我离小九远点,你明知她什么不能听,还偏掐在这个关头说,亏她对你那么好,你没有心吗?”
伫在原地的身影站了会,不知何时悄声离去。
西陇给她掖好被子,驻在床头迟迟未走。
当时可怖情景仍是历历在目。随着将士们散开,赤霄战神劈了那黑雾,西陇管不得其他,朝着黑雾的地方跑去。身边大伯刚要阻拦,却见梨行先生一跃,抢在最前面跑了过去,便也作罢。
先生带头,竺溪也一并跟了过来。
黑雾散去,满是宁静的一重一片狼藉,叫这个鬼王好一番折腾。
“小九!”“花川!”
他们寻找了很久,忽地瞧见流霜谷下,一步一瘸走近的人影。
“小九!”西陇迅捷飞过,跑到跟前却见她强撑着花川,满脸血污,哭嚎得不成样子。
竺溪足尖一点,轻轻落下,皱起眉同先生接过花川。
现在回想,西陇也觉得做了场噩梦一样。眼见松开花川的一瞬间,她便晕了过去,这一晕便是过去了足有一周。
精疲力竭至此,她是怎样撑着个人缓慢走出黑雾,劫后余生,像从地狱爬出。
他轻抬手,仔细用手帕拭去她额头上的冷汗。心道:我们小九太苦了。
面前苍白毫无血色的人,双唇轻动,依旧呼喊着那个名字:“花川。花川。”
入夜,西陇迷迷糊糊醒来,身上披上了个薄毯。他攥住,向身侧看去,竺溪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不知在旁站了多久。
他急忙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坐。这先生属实太抠门了,小九满屋子也就这么一个座椅。
竺溪抬手,示意不用。敛了衣裙,坐在了九渊床边。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竺溪轻声道:“回去吧。一个大男人在小神女房间过夜,成什么笑话。”
“我不是……”西陇语塞,这几日下来,他还真是一直伏在小九床头睡的。
“回去。”竺溪抬手,轻轻托起九渊的手腕,满眼严肃地盯着。
西陇起身,走出没两步便又折返,把那薄毯轻轻覆在了竺溪身上。“我去看看花川。”
竺溪没答话,背对着他,西陇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
西陇脚步声渐渐走远。
竺溪指尖抚过九渊腕上,层层纱布之下贯穿的伤口不断渗血,她面色越发的难看。这鬼王已是留了情面,倘若她再执意对战,没准以后都再也不能拿剑。
她有些生气。
竺溪将她手腕放下,复而起身,银月弯刀从腰间抽出,她似有些痛恨般举起,朝着九渊心口猛地刺下去。
薄毯忽地掉在地上,竺溪怔住,痴痴看着脚下薄毯。
弯刀悬于九渊身上不过毫厘,她的手腕却也怎么使不上力。背上还泛着浅浅余温,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竺溪停下了手,而后狠厉将弯刀丢去一旁,深深钉在了柱子上。
次日晨。
九渊睁眼,却见竺溪坐在自己床边,手持一把弯刀,仔细削着一个苹果。
她欲起身,却听身旁竺溪毫不客气说了一句:“敢动一下就杀了你。”
“竺溪……”
“叫姐姐。”
“竺溪姐姐,花川他怎么样了?”
开口声音虚弱至极,竺溪剜下一块苹果,硬塞在她嘴里,惹的她呛了半天。
“好好吃东西,我带你去找他。”
“好。”
没什么力气,九渊硬是嚼了几下,而后生吞,不止猛咳。
“我说的是好好。”竺溪声音严肃,九渊不敢违抗,幸幸接过她递来的下一块,一点一点吃下,时不时抬眼瞟她的脸色。
竺溪可没西陇那样温柔好说话,若是她离开一时半刻的,直接一道结界封门,叫这虚弱的小神女跑也跑不出去。
一连又是半月,直到盛九渊恢复大半,她终于撤下了结界。
“去吧。”
得了允许,九渊快步跑去清净居,到了门口,却渐渐停下了脚步。
她不敢进去了。
清净居里面玉尘在打盹,而他,像一幅静止的画,一动也不动,不说,也不笑。
九渊不自觉瑟缩着,向后退了两步。
为什么每一次同他在一起,都会叫他受这么严重的伤。
他们相遇是对的吗……
一步,两步,她目光不舍盯在一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倒退。
一只大手轻轻在她背后一推。
九渊踉跄站定,回头看到了笑着的梨行先生,先生看着疲累,眉眼却透着说不出的慈祥温柔。
“先生……”
梨行先生没回她的话,掷出一枚纸鹤打在玉尘头上,玉尘惊醒,刚要发作,却见殿下同先生站在门口。
他惊喜地跑了两步,大声问:“殿下你好了?”
“小点声。”
不等九渊回答,梨行先生便一把拽过玉尘,渐渐远去了。
这不清净的清净居,转眼只剩他们二人。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每走向他一步,步子便愈发沉重。一瞬仿佛经历了千万年,她像只迁徙了万年之久的鸟,终于得以落脚。
“花川……”九渊牵起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能不能别……”
别离开我。
“好。”沙哑人声回应。
九渊猛地弹开几步,看着面前的人睁开双眼,仍是那样温柔看着她,不自觉泪湿眼眶。
“阿渊,你怎么哭了。我又惹你不开心了吗?”
九渊飞快摇了摇头。
“别离我那么远,我又不会吃了你。”他轻松笑着,费力撑起身。
她迟疑走近,在他身侧坐下,双手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你……你都听到啦?”
“嗯。”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渊害羞啦?”
“我才没有。我只是觉得……”
她抬头看向花川,那双桃花般双眸,始终温柔的笑,那孤立于一片陷境中孤勇白影。
他是满天最勇敢、最温柔、最强大的人。
“花川……我……”
“阿渊不急,慢慢讲。我又不会死。”他费力抬手,正了正九渊跑歪的发带,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我喜欢你。”这句话她哽在喉头许久,终于得以言说。
在被竺溪囚禁养伤这段时日里,她成千上万次想过要和他讲出这句话,可到了嘴边,到他面前,这么简单的话竟这么难说出口。
听罢这话,他手上动作一停,面上一瞬竟也是呆滞神色。
似是什么枯萎已久的东西终于复苏,他一生没有得到的,也从未幻想会得到的,忽然一瞬间拥有了。
“阿渊。”他眼中亮起星火,美的醉人。“我也……”
他的手缓缓落下,眼神先一步瞟到门口,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讲出,脸上便换上了往日那般标致的笑。
可惜,也仅仅是一瞬了。
花川眉眼一弯,笑道:“融姐姐怎么有空来?”
来人一袭橙衣,满身流光,看着是个厉害人物,不过九渊瞧着,只觉得面生。
融姐一笑:“听闻你快死了,没想到还挺精神的。”
九渊皱起眉头:这哪里算精神?这人怎么讲话这样讨厌。
花川笑答:“应是姐姐为我祈福了罢,不然花川哪有这个福气,此刻好端端坐在这呢。”他自然放下手,双手摊开,笑眯眯地望着来人。
他笑如天真孩童般,在他那虚弱惨白的脸上,怎么也不相称。
九渊看着,想说些什么,却对上他的眼神,看出了他的阻拦。
融姐不屑一笑,“就凭你,还想做什么英雄?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姐姐教训的是,花川就是爱出风头罢了。”
九渊欲起身,青藤在她身后,轻攥她的手腕。他这是何意?
融姐衣袖一挥,各种珍贵物什霎时堆满了整间屋子,发出耀眼金光。只不过,这一团金光,同她那个高昂不屑的脸,更是不相称。她继而道:“贱命一条。”
九渊奋力一挣,青藤没能拉住她。她愤然起身:“你说谁贱命?”
她冷哼一声,不打算回头,转身便走。幽幽留下一句:“自有人来寻你。”
九渊没管她又说的是什么,不依不饶跨出门口。
青藤在空中不停打转,分明是要冲出门口阻拦九渊,却又不断回头看着,花川并在一起的手指微颤,迟迟不叫它去。
满屋金光,刺眼至极。
九渊追出门,见一侧珉、樾乔皆是钉在原地,口不能言,直勾勾望着融姐的方向。
见九渊出来,樾乔挣扎着呜呜几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阿汀头上流血,从墙角奋力起身,摸索着全身也没能找出一张有用的符。
“你都干了什么!”再也顾不得问,前方一道金光打来,九渊侧身一躲,抬手召剑一刺,融姐侧头一歪,双指捏住剑刃,轻轻一弹,九渊霎时被弹开百尺,狠撞在墙壁上。
她费力撑剑起身,却见那位融姐斜晲侧方,盯着花川居所下方,那群盈盈野花。
不……别……别……
别!!!!
橙袖扬起落下,野花燃起烈火,顷刻之间沦为灰烬。
九渊提剑冲向前。
那位故人,他想起来是笑着的,笑着站在树下,给她指着点点萤光的野花。
为什么?为什么!
剑落之前,水蓝色身影闪过。
“小九!”西陇怒喝。
“闪开!”
“小九!”
“我说你闪开!”右侧一闪而过黑影,九渊轻一甩头,竟是出现了幻觉,眼前依旧。
西陇向来温柔,这次却好不客气一道束身法打出,将九渊生生定在原地,转头向融姐致歉。
“你——”
九渊话没讲完,生生发不出声。
槐园狼藉一片,西陇好声好气送走了那位融姐,融姐大手一挥,解了众人身上的咒,在西陇毕恭毕敬之下,昂头走出去。
九渊颓然走回清净居,花川低着头,不发一语。
想起那群野花,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满心纠结间,听到他先一步开了口。
“殿下,先前若有失言,我在此道歉。”
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是双生咒未解罢了,那是殿下您的心情,不是我的。”
“从来不是。”
房檐翻下一个紫衣身影,腕上金玲沙沙响动,一只脚还未迈进清净居,便听花川一声怒喝:“别进来。”
竺溪瞥了一眼屋内各式金光物什,便心领神会。
花川半倚坐着,一手挡在眼上,另一手并起的手指迟迟未松,青藤焦躁地旋来旋去。
方才在屋顶上,看着盛九渊离去,竺溪心里或许也猜到了个大概,只是,她还是没想到。
看着眼前那白衣少年身形瘦削了不少,压低声音微咳几声,放在额上的手臂迟迟不落下,周身微颤。即便是往日总说他总是一副不活了的样子,可真见到,她竟别样心疼起来。
面前那门槛,她怎么也跨不进去。她也不能。
“竺溪,你走吧。”他翻了个身,背对门口躺下。“还有……多谢。”
谢谢这两个字,她可再也不想听他嘴里说出。
沙沙铃声走远。
花川被子堆在一边,像个虫子一样蜷在一起。
春神降临,万物复苏,分明应该是暖意重重的,为何独独他身边冷的渗人。
沉寂许久后,他终于爆发似怒吼一声。一种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压抑心头。
隐了金玲声的竺溪坐在屋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总算是能下地走走了,这些个日子可给他憋坏了,每日清净居人来人往的,却独独没有见到那个老头。
花川抻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回他居所。一进屋子,空气有些冰冷难受,冷得他直打喷嚏,他才恍然发觉,人来人往,与始终都是他自己一人,竟有这般不同。孤寂冷清,他这屋子,才算得上真的清净。
许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目光所掠之处没那些个金光闪闪的物什,瞧着顺眼多了。那些个日子,有那么几个百草阁的小神来,他便将那些发着金光的宝物大方送出去。
可他还是有点难过。
他伫在原地,面无表情盯着一团焦黑枯草,许久后才进了屋。
另一个脚步跟来,步伐沉重急速。若是竺溪,缓慢而轻盈才是,他便懒得去管是谁。
一只大手扯过他的肩,紧接着便是一拳狠狠落在他的脸上。
好疼啊,他怎么这么生气?这般想着,花川嘴角渐渐向上,伸出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身体虚弱地晃悠了好几下,勉强站定。
对面的西陇胸口起伏,不断呼着粗气。瞧见他笑着,更是来气了,又是一拳狠狠挥出,丝毫不顾忌面前这位也是个病人。
“你不能保护好小九吗?非要让她半死不活的回来?现在也是,因为你靡靡不振,给自己一关就是好几天。花川,亏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她,你要这般对她吗?”
花川一笑,满嘴猩红。“那你来?”
“你!”西陇再次抬起一拳,背后却叫人重重一踢,前扑了几步。
竺溪握着门框翻下,狠踹出去一脚,抬腿骑在西陇肩上,拧身一剪,银月弯刀在他的脖颈毫厘之处绕了个圈。
“竺溪,放开他。”花川扶着一旁木桌站定,令人讨厌的笑毫无消减,他并起双指在自己额间一点——一朵血红色的莲花。
“放手,让他来。”他大笑出声,“双生咒我能正施,自然也能逆施,不去踹开门看看,你那高贵的小殿下,是在,还是陨灭了?”
“你!”西陇欲再冲上前,竺溪提起弯刀站在花川身前阻拦。他一介水师,本该不管这些身外之事,牵连上小九,他总觉得小九不该被如此对待,一个两个全都胡闹至极,竟连他自己也闹的如此难看。
“竺溪。”西陇语气软下,目中难掩失落,小声呢喃着,“你为什么如此护他……”
算了。西陇自嘲一笑,始终是他自讨没趣罢了。
望着那水蓝色身影缓缓离去,周身颓然,竺溪窝起一股子莫名怒火。她转回身,抬手一蹭那红莲额印,殷红染于指尖。
“逞什么强。”
花川痴痴望着前方,“为什么……护着我?”
耳畔似乎再次传来锦华的声音:“你傻啦?自己孩子,我不护着谁护着?”
“娘……?”
眼中迷茫水雾尽显,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你傻啦?”竺溪毫不客气向他脑门一拍。“姐姐我还想出嫁呢,我可不想捡你这么个作死儿子带着。”
一口气长长呼出。他方才竟是出现幻觉了。
“多谢。”
“给我闭嘴,但凡你谢我,就没一次是好事。我只是领了命保护你别死了罢,条件是你自己交换的,再谢就杀了你。”
花川轻笑,“竺溪,你真好。”
瞧着他笑眯眯说出这话,竺溪打了一个寒战,好像不是在夸她,更像是要杀她似的。
她佯装作呕,“少恶心我。”
“竺溪,我最近总是梦到锦华。”
竺溪忽地停下,不再取笑,沉闷的“嗯”了一声。
“向上爬,哪怕将天梯踩断。我说过的,我没有忘。”
“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她报仇。”
“这个令人作呕的天界,我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竺溪抬头看他,看似是和她说话,不过倒像是他自己和自己说的。
像是劝说,像是告诫,可他越是这般反复提醒着自己,心底所求越是明晰。他想留下,他想逃跑,他不想背负着仇恨独自前行,他想做一个普通人,普普通通的快乐,普普通通的和朋友们打闹,普普通通的和他们一起面对艰难险阻,普普通通的去爱与被爱着。
怎么就这么难啊。
“竺溪,你走吧。”
“嗯。”
西陇站在那小破屋门前,这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动动手指都能塌,可小九神力不给他装点漂亮些就算了,反而浪费在加固结界上,不叫人进去。
“小九。小九?”西陇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而后退了两步,抬脚欲踹。
“水师。”
西陇回头,阿汀一身金纹白裙,端着一盆水站在他身后。她笑了下:“我来吧。”
既是阿汀,总叫人放心。
她放下水盆,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九渊背对着门,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整洁如新的床,头深深垂下。
她头发乱遭遭的,长了不少,枯草黑发在地上蔓延开来,像是一片平静的暗河。
阿汀搬起水盆进屋,回身关了门,熟练地拧了一把毛巾,拉过九渊,蹲在她面前,轻轻为她擦脸。
目光空洞,同以前那般神采奕奕完全不是一人。
阿汀什么也不说,手上动作极轻,好似生怕碰一下,眼前的人就碎了。
“阿……”九渊开口,一时间竟发不出什么声音。
阿汀手腕一翻,一枚小碗呈于掌心。她扶过九渊的头,将碗中泉水喂她喝进嘴里。
在话说出来前,眼泪却先一步落下。“甜的。”
甜的,像那金花果子蜜一样甜。
“阿汀,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阿汀捋过她的碎发,笑吟吟的答她:“因为阿渊对我好呀。”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宛若一片枯死树林中,飞进来一只漂亮的百灵鸟,发出脆声,提醒着这荒芜之地,还活着。
“我不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你对我好,我只会觉得辜负你,我配不上你的好啊阿汀……”
“说什么傻话。”阿汀双眼一弯,起身揽她抱住,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子一般。
“阿渊是我见过漫天最勇敢、最温柔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是自己冲在前面,会保护我,会担心我,会拉着我一起进三重,我很开心。可是我啊,不喜欢阿渊难过,阿渊一难过,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九渊抱紧她,头深埋起来。
“阿汀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就好了。”
她拨了拨九渊乱糟糟的头发,蔚蓝色的发带斜斜歪歪,还倔强的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挂着。
“所以我来了。”她轻轻一笑,“我给阿渊讲讲外面发生的事情好不好?”
从出黑雾,到回槐园,从救人,到受罚,从白天,到渐暗。
阿汀点上一盏烛,站在九渊背后,拿着一把与她那小手极为不相配的大剪刀,替她修剪头发。
“从黑雾回来,修竹和钟礼便一头扎进了禁室,面壁思过,也不知道思出了什么来。我、樾乔和珉成日里来回跑的照顾人,百草阁的小神仙每次去禁室,总觉得阴恻恻的,很是不喜欢。”
九渊一笑,就那样的地方,还被满屋子纸鹤淹过呢。
“小风师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来照顾花川,好像是钟礼拜托的他吧。哦对,水师大人和风师是旧识,见面就掐,我也想不明白,水师大人温润有礼的,小风师每次干嘛非要找理由和他吵架。”
说到西陇,九渊满心愧疚,该道歉也该道谢,她却不怎么敢面对西陇。
“小风师一个风神,不知道怎么就对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咒术感兴趣。解那双生咒的时候,还是他找来了人帮忙,还说是自己的师父,端华先生听到了可不是要气死了。因为这个,梨行先生还被神官抓去领罚了。”
九渊猛地回头,阿汀一剪子差点戳到她的耳朵,慌忙收回手。
她双目忽的明亮起来:“你说什么?”
“啊?我说梨行先生被罚了,说是因为……”
“不是这句。”
阿汀迟疑道:“端华先生……气死了?”
“不是。”她忽的起身,双目放光,春回大地般燃起生机。
黑暗中忽地跃起一小点火星,火星跌入干草,燃起整片日落。
那人笑着半倚着,目色温柔的让人沉溺,他伸出手。
“阿渊,我也……”
“双生咒……解开了?”
“诶,谁啊,他妈的瞎了没长眼吗?”玉尘破口大骂,定睛仔细看了看,“殿下?”
眼前这人,一身白衣比身量大了许多,一头乌发如瀑垂下,将将要逶迤到地,面色苍白吓人,猛一看,还真以为是哪里窜上来的女鬼。
“殿下你这?没恢复好?不应该啊,师父都说了已经解开了啊……”
九渊双眼定定望着她,漆黑眸子明亮,配在那苍白无色的脸上,倒是更渗人了。她紧攥着钟礼的手腕:“解开了?何时解开?怎么解开的?”
“殿下……殿下你,你放手呗先。”玉尘连连退后,这哪是九天上的殿下,这是个溺死的水鬼抓着人手腕,要拉人一同淹死还差不多。
九渊听罢松开了手,语气软下,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人的神色。“你告诉我。”
玉尘缓了神,“出来之后,我去找师父说明了这个情况,这咒还没啥好办法解开,除非是……”
他忽的缄口:“抱歉啊殿下,我答应花兄,不能说的。”
九渊忽的心里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拥堵在心口,拥挤又空旷,轻快又混沌。她似是担心,又有些期待,小心翼翼问出口:“花川做什么了?他怎么了?”
“抱歉殿下……”
“你说啊!”
猛地一吼,给玉尘吓了一跳。
阿汀追出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阿渊。”给她那岌岌可危的理智拉了回来。
“抱歉,风师,抱歉,我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讲才能讲清楚,抬手捂住脸,艰难平复自己心绪。
玉尘难得的肃穆神色:“殿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花川身子忽地沉下去,要把自己整个人溺死在这片天水里一般。
可这是天水,溺不死人。
他看着上方洞口,已快入夜,望舒轮值,皎月上空。眼前所见天水一会红一会绿,唯有那片皎洁月色,他看得越发清晰。
月白色。
他坐起身,靠在身后岸边,对面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是不是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天水洞口布满了咒文,或许有,或许没有。那个人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
天水一圈,由他而始,青红相接,半面天水都显现出了颜色。
满身伤楚提醒他活着,他的存在。
他阖眸,向后倚去。
清净居。
玉尘带着那位教他各种符咒的先生匆匆赶来,那位先生一见了花川,不满看向梨行:这小生怎么什么邪门咒术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