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岛上曾经存在?人口贩卖, 你放心, 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李遂紧走几步,“我不是林家人,我是警察。我可以向你保证。”
“凤姨,你可以信任他,”司潮也解释道?,“他是远舟阿姨的孩子, 是警察,没做过坏事。无论你要说什?么,警察可以保护你。”
章迎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坚持驱赶他。她?垂下眼,缓慢而颤抖地?伸出手,探进宽松的大脚裤内侧摸索许久。
从船夫梁死的那天晚上,她?就在?趁着最后的灯光,忙于缝制衣裤中的暗袋。
“这是……阿澜托付给?我的。”
章迎凤慢慢抽出指尖,随着她?的动作,司潮看见?好像有一小团纸被带出来。
被人用心折叠过,但年深日久,边缘破碎,颜色泛黄,甚至沾染着可疑的暗色污渍。
司潮的心倏地?狂跳。她?忍不住靠近栅栏,急切地?问道?:“我阿妈的日记剩下那几页,在?你这里?”
章迎凤不理会她?的追问。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专心低着头,珍重?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纸团展开。动作缓慢又虔敬,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痛苦的仪式。
几张残纸破败不堪,却又承载着千钧无尽的重?量。章迎凤起身迈近,伸手递向司潮。
“十五年前的那天,她?说……如?果当晚出事没走成,我就去崖边拿回来,”或许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她?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什?么时候我觉得时候到了,才能?交出去。”
“好孩子,你改了阿澜的姓,”章迎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现在?……交给?你。”
是如?释重?负的决绝,是令人心悸的托付。
司潮不由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几张脆弱又沉重?的纸。
纸张混合着海腥、水汽和汗渍,以及某种陈旧悲苦的味道?。
跟当初在?家里发现的作业本?一样,纸上有残缺的字迹,由铅笔写就,依稀能?辨认出司文澜清隽的手笔。无论是纸张的质地?,还?是她?的字迹,都昭示着,这就是从那本?日记上撕下的残页。
这是司文澜留下的?为什?么要故意单独撕下这几页?
司潮小心翼翼地?摊平纸张,视线落在?那些模糊而不再陌生的字迹上,才看第一行,心底就如?遭重?锤,脸上骤然褪去血色,惨白不堪。
她?似乎受不住其中的内容,不断后退,直到抵上墙。汗水濡湿长发,她?的背影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李遂站在?几步外,没有靠近。他注视着司潮的肩膀细微地?战栗,那几张纸好像某种诡异的怪物,伸出粘腻纤长的触手将她?牢牢包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此刻,她?手里握着的,不仅是司文澜惨烈的遗言,或许更是能?撕开孤岛上空这张黑暗渔网的利刃。
口袋里的对讲机不合时宜,突然爆出一阵急促的电磁噪音,信号似乎不太稳定?,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人声。
“师兄……暂时……没有发现……是否……”
时间已是下午,守株待兔战术似乎收效甚微。
李遂按下应答键,压低声音:“收到。继续守着,随时报告。”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司潮,不祥的预感却如?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爬升。
司潮长久地?沉默,仿佛一尊冰封的雕像。
其实如?果深究所谓天煞孤星命流言最初的来源,除那桩牵涉父母的命案外,就是她?幼时的两次大难不死。
七岁那次,已被证明是郑延海杀害她未果,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后故意传出的抹黑。
剩下的那次,则是她?还?在?娘胎里时,司文澜不慎从后山摔下而导致的大出血。
可是现在?,她看见司文澜用清峻而冷静的笔锋,记录着自?己的悲剧。
“1991年腊月二十八日”
“快过年了。今年的天比以往冷得更狠。这几日吐得厉害,凤阿妹说,我应该是怀孕了。”
“郑延海送酸鱼汤给?我,说酸儿辣女,希望我想开点?,给?他生几个大胖儿子没什?么不好。”
“我心烦意乱,摔碗在?他身上,大骂他一顿。”
“呵……百无一用是书生。有文化?反倒是坏处,骂畜生都不能?尽兴。”
“1992年三月初九”
“我和凤阿妹被看得很紧,完全没有机会。”
“这孩子倒是很乖,安安静静的。可惜她?不该来。”
“可千万别?是个男孩。肮脏的血脉,绝望的铁链,什?么时候能?一了百了……”
“我要想办法出去。哪怕只能?在?房子里走动也行。”
“1992年七月初六”
“肚子很大。虽然能?走动,但已经很不方便。”
“凤阿妹说,如?果摔一跤,或者猛撞肚子……大量失血……可以……”
“我决定?了。孽种不能?留。”
最后一行字写得异常冷静,清晰如?烙印,力透纸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然,仿佛死刑判决。
司潮深吸一口气,捏着纸页边缘的指节发白。好像她?稍稍一松手,薄脆的纸张就会化?为灰烬,或是被无休无止的海风重?新卷走。
她?微微垂着头,全身的血好像都在?疯狂倒涌,冲撞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司潮全身颤抖着,终于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犹自?失神地?注视着那行字迹。每一笔都像烧红的针,刺入她?的眼珠,烙进她?的视网膜。
字里行间那些痛苦的嘶吼、绝望的控诉、孤注一掷的恨意,隔着漫长的十五年和生死的鸿沟,裹着血腥和海风的咸涩,劈头盖脸地?涌来,如?潮水瞬间灭顶。
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司潮猛地?弯腰干呕,痛苦地?抚着胸口,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烧灼喉咙。
李遂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上前按住她?:“司潮。”
他挪过来茶杯,徒劳地?试图劝慰:“要不要喝点?水?”
司潮低着头,眼角涌出生理性的咸泪,无措地?挥手拒绝。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朦胧的视野里,世?界在?褪色、旋转、崩塌。
在?那段惨淡久远的童年时期,她?曾经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阿妈的爱。而如?今司文澜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化?作重?锤,反复砸碎她?认知的根基。
那次导致她?早产的意外……几乎夺去司文澜性命的意外……也让她?自?出生起就背负着不祥之名的意外……
是母亲精心策划的自?毁。
甚至连同腹中未出世?的她?,都是计划里要被“彻底抹去”的“肮脏血脉”。
她?不是被期待的孩子。她?是罪恶的证据,是耻辱的烙印,是一个本?该被随血流走湮灭的谬误。
她?的一生,都是曾被父母厌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司文澜,也不会怪司文澜。
身为复仇无门的囚徒,这是她?当时唯一能?做的抗争和报复。
母女间天然存在?联结。纵使她?们最初是断裂的,甚至染着杀意,却无法抵消在?她?生下来之后,她?们曾经共享过的苦中作乐的岁月。
也无法抹去多年后发现郑延海想杀她?时,司文澜同样在?日记中写下的字句。
“我从前只想赖活,混一日是一日,等什?么时候双腿一撒,一死了之。但他不能?动阿潮。”
“我不能?继续赖活,我要逃,带着阿潮逃。”
人类的情感向来复杂。恨过她?,是真的。爱她?,也同样真切无比。
“阿妈……”司潮怔怔地?呢喃着。
她?好像孤零零的一叶扁舟,独自?漂流在?风暴的最中心,被真相的刃锋割得血肉模糊。
“阿潮。”司潮感受到有人弯下腰,身躯的阴影笼罩下来,伸手轻轻地?安抚她?的背。
李遂想安慰些什?么,却一个字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苍白地?吐出两个字:“我在?。”
他补充道?:“远舟阿姨也在?。”
司潮兀自?睁着眼,双眼空寂无神。
她?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胸口仿佛只剩下空洞,嘶然漏着风。但与?此同时,却又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妹……你不要怪她?,”章迎凤抖着唇,声音渺远无比,宛如?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阿澜的命苦……她?本?该是金凤凰,却……”
却被困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上,沦为鸡雉。
章迎凤蹲在?铁栅栏里,眼神少见?地?清明,甚至透出些怜爱。
“她?说过,如?果她?能?逃出去,总有一天,她?也会想办法把你带走。但她?爱你的前提,是她?能?先拥有自?由。”
“你……你能?……理解她?吗?”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司潮的脸,慢慢开口问。
司潮沉默半晌,极缓地?点?头,却一下比一下渐渐坚定?。
她?抬手擦干眼泪,再抬头时,已恢复冷静。
“她?有没有交代过其他事?比如?,陈叙是谁?为什?么撕下这几页带去崖边?”
“就留下这几张纸,别?的她?什?么都没说,”章迎凤摇摇头回答,“她?觉得,一旦出事,我们知道?的越少,对自?己越有利,才能?避免和她?一样枉死。”
“你不识字?”李遂问。
章迎凤咧开嘴,嘲讽地?笑?起来:“警官,你以为谁都像阿澜?她?是我们几个里面,最聪明也最有希望逃出去的,却死得最快。”
命运擅长冷漠的讽刺。
章迎凤仍在?笑?着,笑?声愈发癫狂,直至尖利刺耳,令人不堪忍受。
纸张还?有几页,司潮正要再看,李遂已走过来,拉她?出门。
“你先缓缓,”他担忧地?说,“也让她?休息一下。”
“凤姨……是装疯吗?”门在?背后锁上,司潮困惑地?问。
“暂时不清楚,”李遂轻叹一声,“经历过那种黑暗的事,疯也情有可原。等事情过去,我们要找人给?她?做个精神鉴定?,如?果状态稳定?,再顺便问问她?的家人。”
“我阿妈……当年怀孕时摔下山大出血……不是意外,”司潮断断续续地?组织语言,“她?……”
她?还?没说完,就被李遂打断:“我明白。”
新鲜的伤口还?敞着,血还?未干,他暂时不愿意触碰。
“但你要相信,她?一定?是爱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遂也同样感慨万千,只得咽下后半句话。而章迎凤的儿子林孝诚,则并非如?此。
他的傻,不是没来由的。
司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她?四肢发软,脸色仍然惨白,近乎透明,宛如?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干。
她?的目光越过李遂,似乎落在?远处的茫茫海面,又像是落在?二十多年前试图怀着未出世?女儿一起赴死的女人身上。
司潮怔怔地?望着远方,沉默半晌,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却平静得可怕。
“李遂……”她?颤抖着举起手指道?,“有船。”
与?此同时,台风封岛十天以来,人们第一次听见?的汽笛声从西边海面传来,响彻整个孤岛。
像一声嘹亮的冲锋号。
来的是电网的维修工作人员。
雷击事故发生的当晚, 电网就已收到告警。长汐屿供电站骤然从系统中离线,必然是存在故障。
因此天?气?一旦稍有好转,他们就立即派人前来检修。
如果供电恢复, 理论?上而言,信号塔也即将重?新投入工作。向市分局发出协查请求已经过去一天?多,那份失踪人员名单应该已经躺在李遂的手机里等候多时, 只待信号接通。
黄昏时分, 天?光渐渐转明。云层染上轻纱般的霞彩,只是浅淡得?很,令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长汐屿也正在重?新复活。
渔民回到自家船上, 检查损伤缝缝补补, 码头栈桥边交织着吆喝与嬉闹。老人在前后院进?出忙碌,搬出晾晒的海货, 收回挡雨的油布和压石。
那些在暴雨中离去的人,并没有影响苟存者继续讨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雪点般的海鸟也已回还,正嘲哳长唳, 呈各种队形起落飞停, 忙于在滩涂中翻找足以饱腹的虫食。
只是,眼?前所见的还是台风前那同一群鸟吗?我们无从得?知。
但毕竟危机已过, 一切看上去都在好转。
又一次整整24小时没合眼?, 李遂回到家时,已是金乌西垂,暮色四沉。
院里暗漆漆的,没有点灯,林远溯最?近一直在村委忙活,很少?回来吃饭。司潮的房间关着门, 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遂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转身先去厨房做饭。
尽管时过境迁,有些小习惯仍然跟从前一样。
十五年前的夏末,郑宁潮跟在林远舟身后,怯生生地抓着她的手,站在院里。可她的双眼?却又黑白分明,长得?极像司文澜,盯着人看时犀利坦荡,反令对方浑身不自在。
那时她刚失去母亲,郑延海还在关押待审。暑假已到尾声,蝉鸣愈发聒噪热烈,惹人心烦。一连好几天?,她都闭门不出,仿佛一个同住的影子室友。
很小的时候,李遂养过猫。
长汐屿四面临海,旧时为防海盗世?代养狗,但岛上并没有出现?过猫。突然有一天?,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纯白的长毛狮子猫,因后腿受伤行动不便,被李遂揪住后脖颈带回家。
猫是一种主?体意?识极强的动物。刚到家的猫会飞快找到自己的独处空间,不跟人亲近。她们需要时间熟悉环境、探索领地、排除危险,并逐渐习惯陌生人的气?息和存在。
李遂有时候觉得?,郑宁潮就很像猫。他以对待猫的方式对待她,行之有效。
——尊重?她的意?愿,定时投喂,接受她从不与自己出现?在同一处的原则,以便她可以躲在舒适的地方舔舐伤口。
不过,李遂饭做到一半,司潮的门就吱呀一声开启,人走出来。她进?厨房径自去洗手,开始帮着李遂一起做饭。
司潮脸色稍有些苍白,眼?眶微肿。但一个字也没说。
“你去坐着吧,”李遂不让她插手,若无其事地说,“菜很快上桌。”
司潮只好坐回去等饭,双手托腮,无所事事。似乎想起些什么,她笑笑:“这副光景,好像我们小时候。”
李遂随口答一句:“你当时可没这么快出来吃饭,都要三催四请的。”
其实不光是刚来的时候。即便后来两人熟悉,郑宁潮也经常看书或做题入迷,忘记时间。
不做饭的人,不能?理解对方一直不来吃饭的痛苦。不过好在李遂生性随和,从来不计较细节。
饭菜很快上桌,司潮稍静片刻,才?开口道:“阿妈留下的日记残页,我都看完了。”
李遂给她盛好饭递过去,扫一眼?她的神?色,略放下心:“有什么收获吗?”
司潮一开口,却欲言又止。汹涌的情绪撞击喉咙,无法完整组织字句。
“你先看看。”她只好放下碗筷,径自回房,取来那几页纸张给他。
“凤姨……还好吗?”她抬眼?问?。
李遂点点头:“目前为止,她和林孝诚的情绪和状况都还算稳定。”
“不过,”他不自觉压低声音,“等的人今天?没有来。我们警力不足,不能?再继续耗着,所长已经下令收队。”
“凶手大概是前几天?听说警方正在全面排查,害怕凤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才?铤而走险去灭口,”司潮若有所思,“昨晚差点落在你们手里,暂时不敢再冒头,也算他还有点脑子。”
李遂嗯一声,侧身避开桌上的碗碟,低头小心翼翼地展平作业纸。
这些残页一共只有四五张,除第一页是司文澜写下的日记外,其他几页的内容甚至都相去甚远。
不像是单纯记叙。
“1992年九月初七”
“我来到岛上的时候,章迎凤和我一条船。她其实原名叫章吟风,一听就是出自有文化的父母。”
“我曾经很诧异,她不应该不识字。后来才知道,她在还没认字的年纪就被拐走,到现?在已经是第四手。”
“父母还在找她吗?我们谁也不清楚。”
“人贩子也不关心她的名字,只关心她的肚子。”
“她曾经问?我,怎么才?能?轻松一点,不用天?天?挨打,一直生小孩?”
“我知道她在上岛前,还有过其他孩子,都被以前的买家扣下。她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
“后来我说,也许清醒太痛苦,还是想办法麻痹自己吧。”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只听说,没多久后,她就开始发疯砍人。”
“1992年十月十三”
“新的一船又到港口。我路过的时候,看见林宜纲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下来。”
“第二?天?就听说,林远帆家有了儿子,准备办周岁宴,宴请乡里。”
“他们抱去找叶生阿伯起名,叫林嘉宸,入林家族谱,但是没依辈分。”
“那个船老大,我听别人都叫他‘三阿公’。”
李遂越看越心惊。翻到最?后一页,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1993年二?月初三”
“叶生阿伯说,林叶声才?是他的真名。
“‘三阿公’也是当年从新加坡抢他回来的人。”
“章迎凤的……丈夫?或者叫买家,林远桥,跟着三阿公的船下南洋,随后失踪。”
“有人偷偷私下里传,他是得?罪三阿公被做掉的。”
李遂从震惊中抬起头来,说不出半个字。饭菜已凉,他只觉口里发苦。
如果司文澜日记里的内容属实,这意?味着,长汐屿上可能?有一个存在长达数十年的犯罪团伙,罪行涉及人口贩卖、偷渡,甚至杀人。
三阿公是谁?现?在还活着吗?眼?下这些命案的凶手,是否跟他存在联系?林宜纲如果也参与其中,又是被谁害死的?
“林叶生说,三阿公就是当时的族长,”似乎看出来李遂的疑问?,司潮嚼着饭说,“已经死了。”
“这种犯罪规模必然有团伙,”李遂愤然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有其他人活着,说不定还在继续作恶。”
“李遂,你没注意?到这些残页有问?题吗?”司潮苦笑一声。
李遂疑惑地摇头:“什么问?题?”
他被其中的内容震惊到无以复加,反而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几页日记上标的时间,大致都在我出生前后,”司潮提出疑点,“但却是写在几年后我的小学作业本上。而且,如果当初司文澜和凤姨都被铁链锁住,应该是没有条件写日记的。”
“你的意?思是,这些日记并不是当年写的,而是之后根据记忆补上去的?”
司潮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遂困惑道。
“我猜测,在1999年前后,她可能?出于某种目的,决定以日记形式写下这些内容,”司潮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后,在她要逃跑的当晚,她才?撕下这几页带去崖边,并嘱咐凤姨如有不测就拿回来。”
“……”
李遂心中渐渐也浮出某种猜想。而这种猜想,在司潮下午翻来覆去的推理中,已被证实无数次。
“她一直在偷偷调查犯罪分子的证据,收集岛上同为受害者的资料,甚至曾试图联合他们,一起争取自由的希望。”
司潮忍下哽咽:“这是她的陈词。是她的控诉状。是她的举报信。”
从怀揣未来人生美好希冀的大学新生,到被锁在穷乡僻壤的生育机器,司文澜即便在身陷孤岛的十一年里,也从未放弃过抗争。
陈叙不是唯一能?救她的人。而是因为她从未屈服,才?能?等到陈叙这样的机会出现?。
是她一直在争取自救。
可惜的是,长汐屿上的罪恶就如浓雾,只要她仍然身在其中,就难免被吞噬。穷凶极恶的犯罪团伙只是表象,这片土壤中的恶意?则更为根深蒂固。
“她故意?撕下这几页带去崖边,应该是为了将这些罪证交给外来的陈叙,以便公之于众,”司潮继续说道,“她也知道,一旦事情败露或没走成,残页落到坏人手里,牵涉到的人可能?都会遭殃。所以,她才?会选择托付给凤姨保管。”
凤姨精神?失常,是岛上出名的疯婆子,又不识字,残页在她手里最?能?掩人耳目,的确是最?安全的去处。
“司文澜……不愧是她,”李遂不由感慨道,“她心思缜密得?可怕,将所有人都考虑在内,却唯独没想过败露后自己的安全。”
“她在日记里写过,死也要死在长汐屿外面,”司潮抬眼?望向窗外,“可能?……葬身海底对她来说未尝不是解脱吧。”
天?色一分分暗下来,海面重?回黑暗。码头旁点点渔火落在水上,好像不知从何燃起的愤怒。
司潮渐渐理解疯癫不已的凤姨,也明白为什么她对眼?前发生的死亡一次次拍手叫好。
她恨岛上的所有人。
却唯独一直对司潮破口大骂。那是司文澜的女儿,她想骂走她。
她不愿意?看到故人的女儿好不容易有机会逃离这座岛,却又回来重?蹈覆辙。
李遂陪着司潮走到院中,晚风炙热而无力,吹不散人心中的阴霾。
“台风已经散去,县局刑侦队很快就会来,”他斟酌着安慰道,“我们不会等太久。”
司潮没有答话?。就算会来,十五年前的陈年旧案又能?有几分翻出来的希望?
她苦笑一声,回头望向崎岖的山峦。那里仍然漆黑一片,仿佛有某种怪物在黑暗里暗中窥视,伸出爪牙,寻找自己下一个猎物。
然而恰在此时,山脚下匍匐的村庄陡然一亮,无数人的惊呼在黑夜中炸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惊,下意?识走到院外。
如同星火燎原,无数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从后山上蔓延而下,驱散夜色,点亮孤岛。
身后的小院也渐次亮灯,久违的昏黄光线下,两人的身影被无限拉长。
司潮猛然心里一动。原来久在黑暗中的盲人,重?获光明是这种感觉。
与此同时,李遂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机嗡鸣声响。
通讯恢复了。
文明重?新降临长汐屿。
“有消息啦?”司潮按捺下雀跃的心情。
李遂没急着回答,只是点开屏幕,确认收到一条新消息。
他快速滑动手指,浏览市分局发来的失踪人员名单,直到视线落到其中一个人名上。
“我们……可能?已经找到陈叙了。”他递给司潮。
司潮迫不及待地接过来。
陈书真,女,32岁,《南安日报》调查记者,于2002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根据之前的推测,她很有可能?就是化名陈叙的人。
司潮呆立在原地,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如有重?量般,令她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司文澜拼死想要递出罪证,是希望能?借调查记者之手,揭穿岛上的罪恶网络。
然而,她们却一起背负莫须有的污名,死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次日?清晨, 风歇雨止。
台风如同?数日?来肆虐岛上的巨兽,终于筋疲力尽,退回深海, 偃旗息鼓。
铅灰沉郁的阴云卷散,天幕被一扫而净,泼洒出大片湛蓝, 近乎奢侈, 毫无杂质。
阳光肆无忌惮地砸落,裹挟着如有实质的重量和热度,烫烤湿漉漉的屋顶、村道和大片狼藉的树叶。空气又?湿又?热, 沤起泥土、腐殖质和咸腥的味道, 再度糊住人的双眼和皮肤。
这是典型南方?沿海的盛夏。泼水、烧开、再泼水,回环往复, 好像在烹制某种不?死不?休的古怪乱炖。
出海禁令已?解除,渔民趁着热度还未攀升至极致,早早便回到?船上整装待发,码头也?重新恢复热闹, 交织着吆喝、笑闹, 与发动机的轰鸣。
前几天的死亡阴翳荡然无存,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 早已?见惯无常的生死。
接近十二点, 县局刑侦队才姗姗来迟。
所长带着李遂和陈阡在海边等候多时,见状立即迎上前去。为首的队长姓胡,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理着精干的板寸,身材微微发福。
长汐屿地处偏远,行政级别又?仅仅到?村, 若非大案要案,县局十年也?不?会?来一次。胡队一行只有四五人,除手?下两位刑警外,另有法医、技侦各一人。
派出所民警望眼欲穿才盼到?上级派人来,自然不?敢怠慢,个个恭谨不?已?,有求必应。
好不?容易在会?议室坐下,李遂打开早已?准备好的投影:“我先给各位介绍一下案情?吧。”
胡队左右望望,抬腕看表,靠向椅背惊讶道:“哎?没有安排工作餐吗?”
“时间不?早,先吃饭吧!”他嘴边带笑,大手?一挥。
“……”李遂转头和陈阡交换眼神,两人脸上都?是掩不?住的诧异。
三名死者丧命,三具尸体躺在派出所停尸间,他们的家属都?还在等警方?给个交代,在对方?心里却好像无足轻重。
“哦……”李遂勉强笑道,“确实是饭点。时间紧迫,我们吃的时候介绍案情??”
“别吧……”胡队的其中一名下属撇撇嘴,“吃饭的时候看什么尸体照片啊,怪下饭的。”
所长沉默片刻,笑着点点头:“那不?多说,先吃饭吧。”
原本以为刑侦队一大早就会?抵达,中午忙着做事,也?跟民警一样谁有空就去食堂对付几口,事情?办完后再犒劳请客。没想到?,对方?要求颇高,所长只得临时下令去林叶生家订位宴请。
一番觥筹交错后,午后总算酒足饭饱,辗转回派出所。
李遂打开投影,继续方?才被中断的讲解。胡队眉头紧锁,翻看着桌上厚厚的审讯笔录。
“目前一共有三起命案,其中林远河浮尸案已?经掌握比较确凿的证据,犯罪嫌疑人也?已?认罪,具备移交的条件。但除此之外,剩下的船夫梁通案和村长林宜纲案,暂时都?还没有找到?确切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