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by林陌桑
林陌桑  发于:2025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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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从船夫死亡案说起吧。”
投影切换,开始展示死亡现场的照片和一些物证。
“6月27日?凌晨5点,我们接到?渔民报案。据他说,前一晚两人吃晚饭喝酒时,约好第二天凌晨一起巡查船只,到?时间却没见到?梁通出现,就去家里敲门,一直没人应,翻墙后破门而入,发现对方?死亡。”
胡队紧紧皱眉,打断他的讲述:“也?就是说,门窗是紧闭的?”
“对,”李遂点头,“在报案人进去之前,门窗完好紧锁,也?没有损坏的迹象,应该是熟人作案。”
“不?对呀……”胡队咂道,“那你们是怎么得出他杀结论的呢?为什么不?能是他喝多之后自己在卧室烧香,门窗通风不?佳,一氧化碳中毒死的?”
“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过?,但实际调查发现,存在诸多疑点,”李遂耐着性子解释道,“闽越夏天很热,死者家里没装空调,正常不?会?关门关窗睡觉。其次,有群众见到?他死前一小时左右,在院中烧过?香,没有道理再去房里烧香。”
“他喝多啦!”胡队笑道,“血检不?是显示有高浓度酒精吗?醉酒的人做事哪有什么逻辑?!不?能依照常理判断的。”
李遂忍下怒意,没有执意与他争辩,继续切换PPT:“还有就是,在他死亡时段前,有群众在他家附近拍到?过?一个疑似凶手?的人影。”
众人纷纷凑前去瞧,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什么也?看不?出来啊。”
“说不定就是个路人吧?”
“被害人家附近偏僻,晚上一般不?会?有人去,所以才存疑,”李遂也?不?得不?承认,“但因为是无意中拍到?,图像确实很模糊,没法定?位特?征。”
“现场有留下毛发、指纹、脚印之类的生物证据吗?”胡队接着问。
“奇怪的是,没有。”李遂摇头,“嫌疑人作案非常谨慎。”
胡队瞪眼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想说,这巴掌大的小岛上还有职业杀手?吧?”
李遂不?置可否,继续介绍道:“之后,就是村长林宜纲受雷击惊吓,心脏病发作死亡。”
他再次切换PPT,展示在村长家拍到?的一些现场和尸体照片。
“7月3号早上8点多,我们接到?报案,报案人是林宜纲的妻子。她带着孙子在后院住,起床后发现村长死在自己的卧室,死状符合心脏病发的特?征。”
“当天凌晨5点左右,很多群众都?听到?有雷击发生,他家院中的树被劈中,跟他的推断死亡时间吻合。”
“林宜纲生前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等基础病,一直在吃药,案发前曾因药量储备不?足,有降低服药频率。”
胡队半倚在靠背上,支着手?:“这就更?像意外吧?为什么也?说是他杀?”
“这次我们在他家的院墙和栅栏上取到?一些证据,”李遂解释道,“墙上有几道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迹,栅栏上有一片被挂住的织物纤维,都?已?经取证留待调查。”
“你的意思是,有人趁夜里摸黑将某种导电物质搬到?他家房顶,故意引雷劈?”胡队抚掌大笑,“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多啦?”
“相信您也?知道,长汐屿拆迁在即,村长事发前曾表态过?对拆迁规划不?满意,”李遂继续说道,“所以,嫌疑人确实具有一定?的作案动机。”
“另外,林远河案的嫌疑人是其儿子林嘉宸,据他交代,他曾受人指使,伪造海妃娘娘显灵神迹,目的也?是为尽快迫使村民签字同?意拆迁。这几起命案之间,很可能存在某种关联。”
胡队从笔录中抬起头:“骗小孩而已?嘛!嫌疑人为给自己减轻罪名,说什么的都?有,肯定?要说自己不?是主使啦。”
“还有一件事,当时拍到?嫌疑人图像的群众反映,在事发后不?久她家就失窃,”李遂继续补充信息,“十五年前,长汐屿曾经有一桩杀妻案,受害人留在家里的日?记被偷走。”
“郑延海过?失杀人是吧?”胡队点点头,“这起案件我有印象。当年我刚毕业进队里,听师父说过?。”
“但是这和现在的命案有什么关系?”他哑然失笑,“不?偷现金不?偷财物,偷日?记?小偷小摸的,你们派出所处理就好啦,我们不?管的。”
李遂被逼到?无路可退,只得将十五年前的拐卖案以及自己和司潮的推测和盘托出。随着他的讲述展开,众人的表情?越发复杂。
“……”胡队沉默半晌,“是个好故事。你当警察屈才啦!”
众人一时都?笑起来,会?议室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依我看,目前这两起案件说是他杀都?很牵强,”胡队想想,还是坚持己见,“我们是刑警,办案必须要讲逻辑讲证据,不?能靠脑补凭空编故事。”
“胡队,我个人还是认为,”李遂斟酌字句,“有必要重启十五年前的杀妻案,重新调查。”
胡队抬眼,讶异的目光扫过?去,满脸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认真的?我听说你是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不?应该是这种水平啊?”
“年轻人,有拼劲是好的,但要用在对的地方?,”他站起身来,“单凭这些天方?夜谭一样的情?节,怎么重启调查?杀妻案证据确凿,犯人已?认罪服刑,你说翻就翻?如果调查之后没有问题,谁来负责?”
李遂也?跟着起身,还想说些什么,胡队大手?一挥,将他的话头掐断。
“老马,老秦,你俩待会?儿跟着去一趟现场,看看有没有新发现,回来再验一遍尸,”胡队向带来的法医和技侦吩咐道,“那个什么……哦,林嘉宸,我们留下过?一遍材料,反正他已?经认罪,没别的就直接押走。”
他一声令下,刑侦队一行人纷纷答应,收材料准备走人。
李遂双手?撑在桌面上,咬着牙,青筋暴起,尽力克制着怒意。
某种意义?上,司潮对刑侦队的成见不?是无中生有。但身在局内,他确实无法否认,作为警察,需要对自己说出的每一个结论负责。
胡队的判断保守、固执,但不?容易出错担责。
在证据尚未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没有人可以断定?自己的猜测一定?就是百分百正确。
见李遂面色不?佳,陈阡不?免也?忧心忡忡,看向所长的目光满是求救。
所长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拍拍李遂的肩膀。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驻村派出所所长,没有任何话语权。
胡队意识到?没人跟上,在门口回头来,含笑问道:“小李,你不?来给我们带路吗?”
李遂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才不?动声色地应道:“好的。”
当天出警时,李遂负责现场调查,便带法医和技侦去看现场。陈阡负责审讯多,便留下来负责解答材料方?面的疑问。
三人刚走出院门,迎面撞上从家里过?来的司潮。
“这是……”她刚起话头,便谨慎地咽下后面的字句。
李遂没答话,只是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司潮见他脸上还有余怒,似乎猜到?什么,没再多问。
“你去哪?”
司潮一扬手?里的饭盒:“我去给远溯阿姨送饭,顺便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林远溯这几日?一直泡在办公室,晚上也?是从后院回家,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遂点点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见林远溯站在村委二楼办公室的走廊上,遥遥望向这边。
他正焦头烂额,便只是点点头权当打招呼。
林远溯唇边勾起微笑,向他们挥挥手?。
“我去出现场,你早点回家。”李遂向司潮嘱咐道。
两人分道扬镳,她径自走进村委会?的小院,他领人一路向东。

自林宜纲死后, 司潮还是第?一次进村委办公室。
她放下手里的饭盒,好奇地打量四周。原本逼仄堆着杂物的办公室被收拾得整洁雅致,窗明几净, 桌上摆着绿植,空气里氤氲着好闻的幽香。
只有那套价值不菲的红木茶桌,还原封不动?地占据大片位置, 显得格格不入。
“好香啊。”林远溯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 惬意地闻一口,“没想到你手艺还不错。”
见?她的视线落在茶桌上,林远溯笑笑:“这可?是好东西。村长家?传的, 我不敢随便处置。”
“怪不得。”司潮也坐下来, 看?着林远溯举筷开吃。
“你好久没回?家?吃饭,都累瘦了?。”
林远溯讶然抬眼:“真的假的?我都没发现。”
“你在村委会都吃什么?”
“冰箱里还有些速食, 随便凑合吃点咯。”林远溯眼珠一转,转移话题,“李遂今天脸色可?真难看?。”
“看?着是刑侦队的人,估计他们有些分歧吧。”司潮随口答道。
“他啊, 就?是较真, ”林远溯嚼着食物,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台风过去, 大家?还不是该干嘛干嘛,谋生还来不及,谁在意死人。”
似乎自觉失言,她很快掩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潮笑笑:“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上几辈人下南洋都是九死一生,恐怕都早已习惯。”
林远溯若有所思,低头漫不经心地夹着菜。
“远溯阿姨, 你知道三阿公是谁吗?”
问归问,但?司潮并不抱什么希望。林叶生对他的了?解尚且有限,只知道他是当年的族长,林远溯是小辈,早年又一直在外,很难清楚情况。
不料林远溯猛地抬头,眼中透出惊异。
“你怎么会问这个?”她迟疑着反问。
“这么说,你认识他?”司潮坐直身体?。
“我不认识,只是小时候听过,”林远溯微微眯起?双眼,“当年……林氏还有族长,族人相比村长更认他。后来林宜纲当上村长,也就?是实质上的族长,没区别。”
“他叫什么?他有后代吗?”司潮追问道。
“我想想啊……叫林宜钦,”林远溯回?忆道,“他虽然跟林宜纲是同辈族亲,但?年纪大得多,战乱时两?个哥哥都早早夭折,所以大家?都尊称三阿公。”
“如果他活到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她继续说道,“不过,他在九十年代末就?已经病逝。”
“你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人?”
林远溯一直追问,司潮只得答道:“我听叶生阿公说,他当年是被林宜钦从新加坡抢回?来的。”
林远溯放下碗筷,冷笑一声:“那个年代,族长可?没少?干坏事。”
“什么意思?”司潮连忙追问。
林远溯长叹一口气,说:“我和你远舟阿姨,是随母姓的,我们阿妈叫林宜惠。”
“啊?这我倒是从来不知道。”司潮诧异道。
“这说起?来,也是一段久远的故事啦。”林远溯感慨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阿妈和一个跑船的小伙子自由?恋爱,被族人发现,林宜钦就?下令将人赶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有这种事?”司潮大吃一惊,“不会是也被……”
林远溯摇摇头:“不知道,这些都是听我阿妈生前?说的。她是个烈性子,当时已经有身孕,一直藏着,月份大后再瞒不住,族里让她打胎,她以死相抗,父母又心疼护着她,才生下来我和远舟。”
在上世纪的穷乡僻壤,未婚先孕不罕见?,更有甚者,生下儿子后才能?办婚礼领证。但?自由?恋爱却?无异于惊世骇俗,跟触犯天条没区别。
司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遂一家?在岛上并不受待见?,她一直只以为是公家?身份的缘故,现在想来,这种非议和恶意恐怕由?来已久。
因为她们“不一样”。
也是跟无论如何也要掳回?林叶生一样的道理?。
——有辱门楣。大逆不道。
“怪不得……当时也只有远舟阿姨愿意照顾我。”司潮心里一软。
她们有同样的处境。
“是啊……我和远舟从小长大的环境,跟你当年差不多,”林远溯讥讽道,“所以我才想逃走,而远舟觉得所谓的知识、文化和法治会有用,她选择留下来。”
一切命运的选择突然昭然若揭。
正因为背负着这样的过去,林远舟才会走上从警的道路,她希望能改变长汐屿的愚昧和落后,让这座远离陆地的孤岛跟上文明和富庶的脚步。
她和李遂的教师父亲,应该也是曾有过同样的抱负才会走到一起?。
这也意味着,面对司文澜明显有疑点的冤案,她做不到袖手旁观、草草结案。
因为她的一生都在淋雨。她想成为她人的撑伞者。
可?即便她是一位优秀的警察,也没能?做到拯救所有人。
司潮埋着头,突然想通很多事情,心中思绪万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越了?解过往的悲剧,她越是心惊。她曾以为长汐屿上的人都是帮凶,她和司文澜是唯二的受害者。实则不然。
长汐屿是一个巨大的蒸锅,层层叠叠的渔网笼罩天地,逼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在其?中煎熬挣扎,概莫能?外。
有很多人曾经抗争过,受伤过,逃跑失败过,他们一生都活在漫长的潮热中。只是不曾说出来。
因为日子总归要往下过。
弱者愤怒,甚至只能?挥刀向更弱者。
有些人受尽欺压,转头却?向更多受害者散发恶意,聊以慰藉,找回?微茫的心理?平衡。
如果没有人石破天惊地叫醒他们,悲剧只能?永远无限循环往复。
“司潮,”林远溯收起?饭盒,“谢谢你来给我送饭,我都吃完啦。”
司潮抬头,如梦方醒。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林远溯劝慰道,“深究也没有意义。你的人生美好得很,才刚刚开始。”
“不,”司潮摇摇头,“我过不去。远溯阿姨,如果所有人都只能?被迫忍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以我才劝村长呀,要做村办企业,要引入先进的制度,打破旧有的秩序,一切都公事公办,”林远溯笑道,“我们这一辈还活着呢,轮不到你们来操心。”
“说起?来,远溯阿姨,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想帮忙。”司潮直截了?当地提议道。
林远溯沉默片刻,才展颜笑道:“我要办一场海妃巡游。”
“啊?!”司潮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种答案。
“我以为你……”
林远溯神秘一笑:“所以我说你年轻嘛。做事要讲究方式,海妃娘娘巡游是每年的惯例,今年又正好不太平,要先安抚村民的情绪,才好谈事情。”
司潮点点头,顿觉有理?:“那我也可?以出力!”
“你歇歇吧,”林远溯挥挥手,“你不是还有毕业作品要做吗?毕业才是你的当务之急。更何况,你都没接触过祭祀,什么也不懂。”
“好吧……”司潮没再坚持。
“饭盒我洗好晚上带回?去,你快回?家?吧。”林远溯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得继续忙。”
司潮随意扫一眼,见?她的办公桌上一堆帖册,大概是在列邀请名单。
海妃巡游古已有之,是闽越地区自宋朝近千年来的特色民俗。每年的巡游都是蔚为壮观的盛事,不光林氏族人要参与,远在海外的侨民都会回?来。
且不论繁琐的巡游流程筹备,光前?期的文书工作就?令人头大。
“那你忙着。”司潮不好再打扰她,便告辞离去。
她暂时无所事事,干脆去林叶生的茶肆打发时间。
一直到黄昏,出海的渔民收船回?港,歇脚的茶客渐多。
司潮正想回?家?,却?突如油入沸锅,茶肆临海那面微微起?骚乱,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外眺望。
有人窃窃私语道:“看?清楚没?是林嘉宸吗?”
“就?是他!那断不可?能?看?错!”
司潮随着人流,也去到门口凑热闹。
将落未落的夕阳垂在崎岖的礁石上,宛如燃烧的火球。
只见?一行人从派出所的小院出来,林嘉宸走在最前?,身后两?个刑警押送。他戴的却?是那副丑旧的黑框眼镜,双手上铐,弯腰佝偻着身子,头深深埋在胸前?,直要栽到地底下去。
跟电视上的罪犯别无两?样。不见?一丝当初天之骄子的气息。
“真被抓走啦?!”
“这下岂不是板上钉钉?”
“你看?,读书有个鸟用!”
“现在都有法律,不比过去喽……人还是不能?太贪呐。”
人群不安地议论着,脸上神色各异。
“哎?你们看?!他后面跟着的,不是他阿爸吗?!”有人惊呼。
司潮遥遥望去,果然看?见?林远帆跟在身后,父子俩以同样的姿势被押送上船。
大概并未意识到林远帆也已犯罪,众人爆发出一阵争论。
“不是教育教育就?完事吗?也要坐牢哇?”
“法律可?不讲什么亲情。”
“谁说的,亲亲相隐,古时候是天经地义呢。好残忍。”
有人淡淡出声,争辩道:“现代法律没有亲亲相隐,包庇就?是犯罪。”
司潮回?头看?去,见?是林叶生。周惠英站在他身后,半遮半掩,似乎有点不敢看?。
他说完就?转身,大概想去叫黄月娥,却?正见?她从后院急急赶来,夺门而出。
众人纷纷给她让道,她紧走几步,双眼紧紧盯着码头的方向,却?猛地驻足,未再靠近。
那曾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也是被她亲手送进监狱的罪犯。
痛苦与解脱的神色交织,一一从她脸上掠过。她挺直腰背,在晚风中站成一棵树,却?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司潮站得离她近,只听见?她最终才从胸腔深处,悠长地叹出一口气。
好像人生第?一次呼吸。
人群犹自感叹着,三五成群地离去。
刑侦队只带走林嘉宸和林远帆,是不是意味着,其?他命案暂时没有进展?
如果眼下的案情不明,司文澜的旧案大概也很难重启。
心事重重的司潮结算茶钱后,只得漫无目的地晃荡回?家?。
夕阳如火烧遍半空,仿佛誓要烧尽岛上潜藏的所有罪恶。黄月娥独自在晚风中伫立良久,直至最后一缕金光落下海面,暮色四垂,遍体?生寒。
“月娥姐,原来你在这里呀。”身侧有人爽朗地笑道。
黄月娥转头,见?是林远溯。
“害我好找。”她笑吟吟地说。
黄月娥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想擦拭眼角,却?惊觉自己并未有泪。
她怔忡半晌,才问道:“找我什么事?”
林远溯走过来,亲昵地揽过她的肩膀。
“和我去一下村委吧。我想找你帮忙。”

黄月娥这辈子从未进过?村委会。
的确, 她泼辣、强势,锱铢必较,分寸必争。但那是属于乡野田间的野蛮生存规则, 如同雨后积水的洼坑,在太阳出来前就已蒸发无形。
没有哪个成大事的人是“泼妇”。
她自认上不得台面。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月娥跟着林远溯进办公室,坐立不安。
暮色已完全?降临, 或许惊觉光明不易, 长汐屿的灯比以往亮得更早,如火烧遍半山,遥遥呼应着对岸的城市天际线。
从林远溯身后的窗望出去, 便是陆地的方?向。海水轻轻呢喃, 被?盏盏灯光染上缤纷的华彩。
黄月娥紧张而?胆怯地打量四壁,半晌, 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远溯阿妹,你找我?做什么呀?”
林远溯神秘一笑,却不答,只以问答问:“听说天黑时候, 林嘉宸和林远帆被?带走啦?”
“……嗯, ”黄月娥几不可察地点点头,“他们下午来找过?我?, 说到时候……我?可能要出庭作证。”
虽然面对警察当场应允, 但其?实她并不确切了解这句话的其?中含义。
“你到时候喊我?,我?陪你去。不用害怕。”林远溯柔声?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她端详着黄月娥的神色,试探着问。
“跟之前一样呗,”黄月娥不自在地抓抓头发,“出海打渔、料理海货,我?现在有时候也会去叶生阿伯店里帮忙。你当初说得对, 一个人想混口饭吃,确实也不难。”
林远溯大概看出她的窘迫,便笑着站起身,抓起黄月娥的手:“来这边。”
领着黄月娥在茶桌旁坐下,她娴熟地洗壶烧水,漫不经心地说:“你现在的脸色,比过?去可好多啦。”
“是……是吗?”黄月娥惊疑着,不由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我?自己不知道。”
相由心生。触感?确实细腻几分。
桌上的烧水壶很?快躁动起来,发出令人不安的尖啸。林远溯倒茶叶入壶,待水开后注入其?中,前两泡弃之不用,第三泡才倒入公道杯中,将瓷杯烫洗过?后,斟茶分到她面前。
在闽越长大的人,对这套流程都驾轻就熟。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黄月娥盯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由稍稍放松。
茶香在鼻间氤氲开来,黄月娥忍不住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这茶好香啊。”她感?叹道。
她不了解茶叶,尝不出好茶坏茶的区别,只光觉得好闻。
“村长的私藏,”林远溯轻轻笑道,“现在被?我?霸占啦。”
提及林宜纲,毕竟人已西归,黄月娥也不由感?慨:“你说这人呐,怎么说没就没。警察那么神通广大,真没查出什么问题?”
“不知道,”林远溯有些生硬地答道,“估计还在调查吧。”
有心思闲聊,自然便是开口的最佳时机。
她啜饮一口,抬眼正色道:“月娥姐,你有没有兴趣做妇女主任?”
“啊?!”黄月娥惊得手差点没拿稳,指尖一吃痛,赶紧扔下滚烫的茶杯。
“谁?我??”她茫然地问林远溯。
“阿姐,瞧把你给吓得,”林远溯笑着扯来纸巾,擦干四处横流的茶汤,“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不,”黄月娥连连摆手,头像拨浪鼓般乱摇,“我?哪行啊……”
她下意识地否认道:“我?大字不识一个,又?蛮不讲理,嘴巴又?笨得很?,哪里能行。”
“你先别急嘛,听我?给你讲明白,”林远溯给她续茶,“一年?一度的海妃巡游马上要到,我?需要帮手。你想想,自古以来这些祭祀拜神的事情,谁能比我?们女人更懂怎么操办?”
这倒是真理。闽越人怪就怪在,明明敬神时出面祭拜敬香的只能是男丁,背后却都是女人在操持。大到三牲五果?,小?到香火金纸,无不经女人的手摆上供桌。
一件她们不被?允许参加的大事,没有她们,却万万办不成。
“我?毕竟年?纪轻,很?多规矩不懂,”林远溯继续劝说,“到时候万一不小?心冲撞娘娘或者各路陪神,那多不好呀?你说你是不是?”
“可是……巡游的事我?可以帮,”黄月娥迟疑着说,“那个什么……妇女主任,我?当不来。”
“你别这么说,我?心里过?意不去,”林远溯挥手道,“帮这个忙说来容易,却要耗你不少时间精力,肯定没法?做你的其?他营生。你白白做事,却一分好处得不着,哪有这样的道理?”
黄月娥嗫嚅着:“我……我好歹也还算是林家的媳妇,为……为家里和村里出力,也是应该的。往年没这说法?,也是一样干活的嘛。”
“往年?都这样,就代表是对的吗?”林远溯一咬牙,愤然起身道,“在我?这里,没有这种规矩!”
她见黄月娥目瞪口呆,怕自己吓到她,才缓和语气,重新坐下来:“当妇女主任有补贴发,这次巡游如果?有收益,也都会分给所?有出力的人,不论男女。没有女人就必须白白做事的道理。”
“现在妇女主任本来就空缺,我?事情太多,肯定顾不过?来,也是为你方?便着想,”林远溯柔声?笑道,“你有这个名头在身上,才更好放开手脚去做事,才压得住那些指手画脚的人。”
黄月娥只是沉默,惊疑不定地盯着她。
“你放心吧,我?是代理村长,你也是代理的。等事情过?去,村委还得重新选举,到时候说不定就没我们的事啦。”林远溯一鼓作气,继续加码。
黄月娥迟疑半晌,才嗫嚅道:“我?……你真的觉得我?能行?”
“办个巡游祭祀而?已嘛,往年?不都是这么办的?有什么不行?”林远溯趁热打铁,“我?很?快就会公布消息,到时候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别怕。”
黄月娥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毕生的决心:“好,远溯阿妹。要做什么,你说,我?肯定照办。”
“这才对嘛!这才是我?的好阿姐。”
林远溯眉开眼笑,推过?瓷杯给她。
“喝茶。趁热喝,一凉就不香啦。”
黄月娥如临大敌,低头苦思冥想,将往年?的流程办事都过?一遍。
半晌,她抬头皱眉道:“有个问题哦,阿妹。”
“往年?游神祭祀,都是要由年?轻男丁穿神像的。现在岛上的年?轻人少,一直都是阿宸……林嘉宸来做,现在他……”
林远溯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按照规矩,游神除请出海妃娘娘金身外,还需要有人穿上神像为她开道。神像为樟木所?制,表面绘以油彩,重达数十斤,又?沉又?闷不透气,故只有年?轻男人才能担任。
即便算上林孝诚,也还缺一个人。
“你对林氏族人肯定比我?熟,”林远溯问道,“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可能找到合适的人?”
“这哪里找得到啊?村里年?轻人每年?都在往外跑,”黄月娥愁眉苦脸,“你侄儿合适,却不是林家人,又?是公家身份不方?便。阿潮倒是年?轻,也不是林家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不行?”林远溯正色反驳道。
“不……不合规矩。”黄月娥迟疑着说,“这不算渎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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