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阡一头雾水地左右看看两人。
“还……还行?”她茫然地回答。
“你去叶生阿公?店里买点零食,要?带干燥剂的,请大家吃,”李遂笑笑,“我买单。”
“哟!今天什?么日子啊?”陈阡笑道。
司潮神秘道:“吃就是了,别多问。”
“先去买吧,等我回来再解释。”李遂笑笑。
两人颇有默契,没再多说,在门口分道扬镳。
汽笛长嘶, 渡轮如期靠岸,盛夏的午后蒸腾着难耐的热度,蝉鸣四?起。
司潮径直打一辆出租车, 按照李遂给的信息和事先搜索到的地址,驶向千宁市的老城区。
湛蓝的天空下,烈日炎炎, 老旧的居民楼如同古木苍天的森林, 伫立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中。
司潮下车进小区,苍绿的相思?木树荫下,零零散散坐着些老人, 或相坐对弈, 或围坐纳凉。看见有陌生?年轻人出现,老人大概顿觉稀奇, 不免盯着她多看几?眼?。
“劳烦问一下,温锦老师是住在?这里吗?”她笑笑,问道。
老小区的住户多固定,抬头不见低头见, 大都互相认识。
有人立即答应:“对呀, 她住501,你是她的学生??”
司潮不愿多说, 点点头权当默认。
“真好, 退休这么多年还有学生?来看……”
“可不是嘛!不过人家毕竟德高望重,也?是应该的。”
走?出去?许久,司潮还能听?见身后老头老太的闲聊。看来这些年来老小区探望的,她并不是少?数。
老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气息,以及某种老旧木材的腐朽味道。司潮徒步爬上五楼, 不见气喘,停在?一扇深绿色防盗门前。
大门漆皮剥落,大概有不少?年头,两侧贴着手写?对联,字体清雅飘逸。
司潮抬手,轻轻敲几?声门:“您好,温老师?”
里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门打开一条缝,一张温和优雅的脸探出来。她大约六十多岁,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双眼?有些许疑惑。
“温老师,我是司潮,昨天跟您打过电话。”她温声说道。
“哦……哦!”温锦神情一僵,抬手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
她拉开防盗门:“快进来吧。”
“哎。”司潮答应着换鞋。
温锦引她入内,一哂:“地方小,别介意。”
屋子的确不大,进门便是客厅,陈设简单甚至堪称清贫,地面是水泥地,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阳台、窗边甚至墙角都摆满各色花盆,打理得干净清爽。
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多是茉莉、栀子、长寿花之类好养活的,却都枝叶葱茏,有些正开着花。
“坐吧,”温锦一指铺着提花盖布的老旧沙发,自己拉过一张老式竹椅坐下,“你电话里说得不多,是为了书真的事?”
司潮点点头,依言落座,鼻间闻到一股清淡而富有生?命力的氤氲花香,冲淡老居民楼的沉闷。
“喝茶吗?”沙发前是闽越人惯用?的茶桌,温锦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烧水。
司潮克制地环顾四?周:“您是……一个人住?”
“对呀,”温锦随口答道,“我没结婚没孩子。”
在?那一辈的闽越,她算是极少?数人。但从家里就可以看出,她的生?活照样有滋有味。
司潮坐直身体,说明来意:“我想详细了解陈书真阿姨当年的事,尤其是她决定去?长汐屿之前的情况。”
温锦轻叹一声,视线投向阳台上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仿佛在?放空,又似乎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书真啊……她是我带过最有灵气、也?最倔强的学生?。”
烧水壶尖声嘶鸣着,温锦洗杯倒茶,复又陷入沉默。
氤氲的茶香模糊视线,虽然?是普通的瓷杯,却洗得透亮。茶叶也?不算多名贵,混着花香,将人拉入回?忆。
“那是二十几?年前,她是新闻系的学生?,我是她的老师,毕业后也?还有保持联系,”温锦平缓地叙述道,“她那时候在?《南安日报》跑新闻,劲头足得很,什?么脏的累的危险的,她都敢碰。所以很快,她就从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变成业界小有名气的调查记者。”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语气特别不一样,兴奋,又有点紧张,”温锦微微蹙眉,“她没详细说太多,只说她可能有点线索,能摸到一个藏得很深的拐卖团伙。”
司潮心下微微一沉:“她有具体说是什?么线索吗?”
“应该没有。”温锦摇摇头,“她做事向来有分寸和规矩。还在?求证阶段的事,她不会轻易往外掏,哪怕是对我也?一样。”
“我还记得,她当时特别兴奋,说如果这是真的,一定能挽救很多人,能掀开一块很大的遮羞布。”
司潮恍惚地点点头。她凝视着氤氲的热雾,似乎能透过时光,仿若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温锦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闽越这个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偏僻、闭塞,宗族观念又强。能存在?拐卖团伙的地方,外人必然?很难深入。”
“何况那个年代的治安,哪里能和现在?比?但凡是穷乡僻壤,法理有时候都大不过族规。”温锦摇头叹道,“所以,我自然?是劝她不要去。一个年轻阿妹跑去?查这种事,运气好被当货物卖掉,运气不好就是命丧当场。”
司潮深吸一口气,感慨道:“您也?没想到她铁了心,最后竟是乔装打扮成男人也要去。”
“我也?是接到你的电话才知道……我那时很严肃地阻止她,”温锦看着司潮,眼神透着一丝忧虑和后怕,“有新闻理想是好的,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那种地方水太深,一个人蹚不了,应该让警方处理。”
“她当时没反驳我,只是答应着,”温锦苦笑一声,“我以为她听得进去。之后,她再也?没提过,来看我也?只是说些别的,我才渐渐放下心,以为她真的已经放弃。”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司潮问。
阳台上隐隐吹来海风,花草枝叶细微地沙沙作响。
温锦沉默片刻,摘下老花镜搁在?桌上,取过纸巾:“大概……是她失踪的一年多以前。”
眼?下看来,当时的陈书真并没有真的放弃,她只是默默调查积累证据,直到一年以后,才踏上去?往长汐屿的不归路。
她确实倔强。认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
司潮想到李遂对自己的评价,不由也?自嘲地笑笑。
温锦再度开口,声音里有不动声色的疲惫:“后来我有两周一直联系不上她。打电话到报社,对方说她已经辞职,问她的大学同学,也?没人知道。之后,我们?就报警了。”
“她直接辞职后才去?的?”司潮讶然?地问。
“对,”温锦点点头,“我猜,可能她提出的调查没有得到社里的支持,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她前期获得的线索已超出想象,也?许不愿意连累报社。
在?2017年的现在?,全国的调查记者已寥寥无几?,女性更是屈指可数。这一行又苦又累,还经常要冒生?命危险,调查记者不是死于犯罪分子之手,就是新闻理想接连破灭,因生?计等种种缘故被迫转行。
温锦停顿许久,仿佛需要积蓄些力气,才能继续往后回?忆。
“当时通讯不发达,交通也?不方便,也?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警察找过好几?个月,也?没有什?么进展。”
“您对陈叙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司潮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温锦并不知道陈书真是否真的去?过长汐屿,就无法将坠海案死亡的陈叙跟陈书真这个身份确凿地联系到一处。
温锦抬起眼?皮,直直地看向司潮,清晰地说:“这是她大学用?过的笔名之一。”
“我还记得,大学第一节课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她感慨地说,“书真,就是书写?叙述真实的意思?。她说,文字笔墨是有力量的,像鲁迅先生?一样以笔为剑,能刺破黑暗角落里看不见的脏。”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知情人中听?到这句话,印证陈叙的真实身份,司潮仍觉眼?眶湿热,肃然?起敬。
陈书真死时仅三十二岁,司文澜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果不是郑延海痛下杀手,她们?都能活着离开那座孤岛,拥有原本该属于她们?的璀璨人生?。
不,事到如今,司潮甚至都不能确认,杀人的真的是郑延海吗?
在?没有监控和DNA的年代,杀人顶罪易如反掌。如果幕后者害怕司文澜和陈书真捅破长汐屿上的罪恶,选择亲自或指使郑延海灭口,再将其编排扭曲为一个捉奸的艳情故事,又有谁会去?细究真相?
正如明明是故意杀人的罪行因染上男女之情的桃色滤镜,就能被轻描淡写?为家暴一样,两条人命为掩盖弥天大罪而被灭口,最终也?只成为渔民街头巷尾的谈资。
公平与正义?在?这种语境下,仿佛突然?失语。
司潮悲愤地抬起头,但跟从前一样,她茫然?又无力地发现,不知道该向谁讨回?公道。
温锦大概看出她的怒意,只轻轻推来瓷杯,示意她喝。
“十五年过去?,我也?早已退休,阿真依然?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温锦压抑着难以释怀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根本就没有放弃。她是瞒着所有人,用?最决绝最危险的方式,终究还是去?了……”
“警方后来的这些年……有找到什?么线索吗?”司潮喝干茶,仍觉喉头发紧。
温锦缓缓摇头,眼?神空茫:“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怪他们?,闽越地形复杂,光住人的岛屿就有几?十上百座,何况西边还有众多茫茫山区。到最后几?年找过去?,也?只能是个失踪人口。”
司潮心有戚戚:“怪只怪……这片土地上过去?习惯买卖人口的地方太多,这样的事情太常见。”
温锦低下头,伸手按按发红的眼?角:“阿真就是太倔强,太想凭借一己之力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她要是肯听?我一句劝,肯等一等,也?许……”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叹气。阳光透过窗台上扶疏的花草,在?她遍布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司潮没有再追问,也?不忍再提及司文澜日记中的更多残酷细节。
温锦即便清贫如洗,仍然?热爱生?活,可双眼?虽已光彩不再,提起得意门生?时,历经岁月却仍未磨灭神色中刻骨的惋惜与伤痛。
那些被隐藏的恨意、绝望的计划、血淋淋的记录,此?刻再提及,无疑是对这位老人的残忍伤害。
她只是沉默地坐着,胸中情绪万千。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带来沉重叹息,以及无力回?天的苍凉。
陈书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受害者或标签化的英雄,而是怀着炽热理想抱负、却最终被吞噬于黑暗深海中的闪光灵魂。
“这些花,”司潮最终看向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转移话题,“您养得真好。”
温锦微微一愣,脸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笑意,仿佛终于从沉重的回?忆中露出水面,得以喘息。
“闲着也?是闲着。花草岁岁枯荣,仍然?有回?春的一天,我却已经七十多岁啦。”
相由心生?。原来她已年近八旬,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
“不,您是我最敬佩的那种人。”司潮慨然?笑道,“桃李满天下,还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温锦一顿,轻声说道:“阿真以前也?最喜欢我的花。她说,看着这些不管不顾肆意生?长的植物,就感觉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司潮心下一震,如中重击。
这一刻,陈叙、或者说陈书真,不再是一个身份或名字。她像是渐渐明晰形貌,笑靥如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我该走?了,还得赶回?去?的船,”司潮沉默半晌,沉吟着站起身告辞,“您保重身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好,那我就不留你吃饭啦。”温锦平和地笑道。
她送人到门口,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谢谢你。时隔多年,我才终于找到阿真。”
她扯起嘴角笑笑,双眼?莹然?有泪:“日后我这老阿婆上路的时候,也?就没有遗憾啦。”
“您千万别说这些,”司潮甚至不敢直视她眼?中的释然?和殷切,仿佛害怕被某种真实的热度灼伤,“谢谢您,温老师。”
“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她在?心里默然?道。
尽管两人都知道,人到温锦这个年纪,生?命已开启倒计时,见一面少?一面。
身后的深绿色防盗门轻轻合上,司潮走?下昏暗的楼梯。身体被老居民楼潮湿的气息再次包裹,但鼻间仿佛仍然?萦绕着清淡的花香,以及沉重往事留下的无声硝烟与血腥味。
楼道尽头的出口处,阳光亮得刺眼?。司潮痴痴地伫立片刻,才一步步迈下去?。
走?向炙热的光芒,也?走?向更深的迷雾。
司潮紧赶慢赶, 刚好?来得及上最后一班轮渡。船行到码头,已是下午5点过?。
她刚要下船,猛地意识到异样。
正值渔船归港的时刻, 码头却空无一人?,出海的渔船如木梳的齿序,在栈桥旁排得紧密井然, 分列两?边, 唯有海鸟呕哑,嘶鸣盘旋。
村庄静得可怕,屋顶在仍然高悬在西边天空的烈日?下, 熠熠闪光, 仿佛某种冷兵器。
“阿叔,”她回头看向?新轮班来的船夫, “长汐屿的人?都去哪里啦?”
船夫蹲在栈桥旁,闻言一偏头:“你?问我?我哪能知道。”
司潮隐隐意识到不对劲,本能地想打电话询问,才意识到昨天用的是李遂的手机。今天她没有手机。
她在码头前的村道上思忖片刻, 抬脚迈向?村委会。
司潮猜得很对。
村委会的通知是二十分钟前用高音喇叭喊出去的。嘶哑的电流声裹着林远溯的嗓音, 冷静得毫无起伏。
她故意挑归港的时候开会,以免本就不稳妥的代理村长再被人?诟病影响渔获谋生。
不大的村委会礼堂人?头攒动, 司潮从后门钻进去, 小声地挤入人?群。屋里自然已是座无虚席,多余的人?们挨着过?道或蹲或站,男人?抽着烟,低声交谈,女人?则缩在最后方?的墙角,有些手里还抱着孩子。
他们被海风磋磨多年的脸上, 有着如出一辙的惊惶,与几分惯性的麻木。
司潮来得正好?,看上去村委大会刚刚开始。
林远溯站在台前,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望着渐渐聚满的人?群,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饱含疑虑和审视的面孔。
青黑的烟雾升腾,婴孩的嘤咛啼哭与成年人?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一派乌烟瘴气的情?景。
“先把烟掐了,我再开始说事。”林远溯平静地说,“室内不要抽烟。”
仿佛知道自己会遭到反对,她直接笑着说:“不掐烟,我就不开口,事情?就由不得你?们定啦,到时候可别怪我独断专行。”
座中人?群齐刷刷地回头,看向?那?些吞云吐雾的渔民们。迫于某种无言的压力,他们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暗唾一声,将烟头在地上踩灭。
司潮不由暗自想笑。还是熟悉的林远溯,治这些人?有一套。
李遂来得也晚,坐在倒数第二排,回头看见?她,忙招手用口型说:“你?过?来坐。”
司潮摇摇头婉拒。
人?差不多到齐,嘈杂声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的静默。
“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两?件事。”林远溯言简意赅地开口,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风声和海浪。
“第一,我虽然只是代理村长,也还要给村里办事,忙得走不开,”她稍稍一顿,目光扫视人?群,接受无声的确认或质疑,“妇女主任的职位空缺,但?这块工作也要有人?做,我需要人?来帮我。”
“现?在我决定,暂时由黄月娥来担任妇女主任,和我一起为村里工作。”
反对与质疑都在林远溯的意料之内。人?群如海潮般涌起骚动,就连司潮也不由挑眉,很是意外。
自从林嘉宸和林远帆确认被警察带走后,黄月娥在村里的风评急转直下。男人?怪她克夫克子,女人?也纷纷颇有微词,认为她不该对自家?人?如此?无情?。
在这种节骨眼上让黄月娥担任妇女主任,林远溯可谓是兵行险着。
“这是什么意思?准备要全换成自己人?啊?”有人?出声反对。
“什么时候重?新村委选举?把她投下来算啦!”
黄月娥已被事先邀请上前,一直就站在台侧,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接受林远溯邀请的那?天晚上,她就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但?事到如今,仍是面临自己头前无法想象的压力,她只得下意识绞着手,却依然挺直腰背,一声不吭。
“妇女主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名?头,女人?家?管好?灶头阿仔就行啦,要什么主任?”
“就是!什么任命,跟谁商量啦?”
“商量?”林远溯冷着脸,生硬地回答,“通知大家?,就是商量。”
“月娥阿姐为人?正直,又能说会道,大家?有目共睹,”她看向?黄月娥,神色中透着鼓励,“如果大家?觉得不满意,推举一个女人?出来,也行。”
两?人?视线默契地交汇,黄月娥轻微地点点头。
“到时候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别怕。”
林远溯没有忘记她的诺言。
人?群微微骚动,礼堂后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无论如何,妇女主任的职位都不能空缺,这是上面的要求,听明白没?”林远溯微微一笑,“没有人?愿意做,就黄月娥做,为什么不行?如果是香饽饽的话,大家?又不傻,会没人?想要吗?”
“我……”黄月娥试探着开口,声音渐起,“我会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没人?再开腔?那?就这么定。”林远溯一锤定音,忽略众人?各异的神色。
“第二件事,海妃娘娘的诞辰将至,按照惯例,今年也要举办巡游活动。”
这事理论上倒不会有什么异议。
海妃巡游是长汐屿林氏每年必举办的盛会,除战乱年代,千年来都没有断过?。
然而,这事以往都是由族长负责操办,前些年也一直是村长林宜纲牵头。但?他如今已经去世……
“今年怪事太多,确实是得办一办……”
“对喽,听说今天还有个外乡人?说自己看见?娘娘显灵……”
“真的?莫不是也在提醒我们?”
“办自然是要办的,”有人?高声问道,“但?是村长已经去世,怎么办?谁来办?”
林远溯微笑道:“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但?不能总是老样子。今年,我和月娥主任一起牵头操办。”
这话如水入油锅,霎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比方?才任命妇女主任的波澜大出数倍。
“什么?女人?牵头办巡游?”
“林远溯!你?这是胡闹!祖宗规矩都不要啦?”
“就是啊!海妃巡游,向?来都是男丁们抬轿主祭,女人?只能跟在后面拜,最多摆个供桌!”
“你?们牵头,像什么话?我们林氏没人?了吗?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林远溯强硬地回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年巡游人?多杂乱,账目不清,外面来的游客也很多没人?接待引导,乱成一团。办巡游跟办活动没区别,我们需要有人?用先进的方?法来统筹管事。”
“那?也不能是女人?!”有老人?气得咳嗽不止,“女人?不干净!怎么能碰神轿,怎么能主持祭礼?要是冲撞海妃娘娘,整个岛都要倒霉的!”
林远溯冷笑一声,平静地说:“你?口中的海妃娘娘,也是女人?。她庇护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保佑下南洋的亲人?平安归来,靠的难道不是站在后面的各位阿嫲、阿嫂日?日?烧香祈求?她们的心不诚吗?她们的愿不重?要吗?”
“再说,往年巡游接待引导、清洗打理神像,缝制銮驾帷幔、准备三牲五果……这些细碎活计,哪一样不是女人?在做?你?们谁沾过?手吗?那?时候怎么不嫌女人?不干净?”她向?前一步,富有攻击性地继续反驳,“到出头长脸的时候,女人?就该躲起来?”
“既然以往都在做,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科学管理?”她慷慨激昂地说,“更何况,如果做得好?,海妃娘娘看着只会高兴,为什么会怪罪?”
一连串的质问砸在守旧的人?脸上,他们张张嘴,却再没有词可反驳。
人?群稍稍安静些。尤其是站在最后的女人?们,虽然不敢出声,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风暴中心的林远溯。
“而且,今年跟往年也不完全一样,”林远溯加重?语气,“长汐屿要做旅游开发,海妃娘娘是我们最好?的一张名?片。巡游办得好?,是我们林氏的脸面,也是对娘娘的敬意。如果办得乱七八糟,丢的是全村的人?,惹信众几亿人?笑话。”
“你?就这么自信,你?能办得好??”有人?质问道。
“我会办得比以往科学、公平,”林远溯不动声色地说,“我和月娥主任会记清楚账目,事事公开,如有收益,按人?头和出力多少分红,绝不会乱来。”
一片阒寂中,台前有人?站起身来,司潮抬眼去看,见?又是林叶生。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抬手示意安静。
“我这老头子也有几句话想说。”
身为经商之人?,他的原则向?来是不得罪人?为上,在各项事务上都保持中立,几乎从不表态。
众人?心下诧异,不由都沉默地看着他。
“我们长汐村能越来越好?,不像以前那?么贫穷,也是村长生前的夙愿,”他温和地说,“各位叔伯兄弟,规矩重?要,但?办好?事情?,不让娘娘和长汐村丢人?,更重?要。对吧?”
礼堂内一时无人?说话。海风穿窗而过?,轻声幽然吟咽。
“我愿意支持阿溯,”林叶生掷地有声,“海妃巡游需要的一切物品,我来负责货源。”
林远溯惊喜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作为如今所剩不多的长辈,他的话无疑代表着某种态度和风向?。
方?才出声的男人?们喘着气,浑浊的双眼瞪着林远溯,最终也只能不再言语。
在长汐屿年轻人?日?益减少的当?下,留下的只可能是中老年人?和壮年女性。属于男人?的旧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即便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仍然清楚得很。
黄月娥不知何时也昂然抬着头,望向?台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眼里的慌乱不安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轻轻迈脚,往前挪出一步。
再一步。
又一步。
直至上台,和林远溯并肩站在一起。
“娘娘的诞辰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你?们如果想赶我下台,建议先考虑考虑来不来得及,”林远溯毫不掩饰神色中的轻蔑,垂目睥睨着人?群,“反正林氏女不算林氏人?,到时候你?们谁办砸了,丢的不是我的脸。不过?我个人?还是强烈推荐,海妃巡游结束后再考虑重?新推举村委。”
无人?应声。有人?埋着头,轻轻地叹气。
满堂寂静。看不惯她的人?多如牛毛,但?当?时人?人?自危,没有人?愿意担下代理村长的职责,如今,也没有人?能真的再将她赶下去。
林远溯知道,僵局已被打破,毫无悬念,她又一次取得全胜。
“事情?就这么定,”林远溯点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月娥主任,叶生阿伯,巡游的一应物品清单、费用预算,明天一早我们开始列表核对。”
“散会。”
她率先转身走下台,人?群看着她走过?去,自动分开一条道。他们目光复杂,有不满,有疑虑,有惊讶,也有极少数的,一丝隐含不发的期待。
司潮走出村委小院,追上匆匆离开的李遂。
“怎么样?那?个……男作家?有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李遂摇摇头:“没有。他自己都描述不清楚,我和医生都怀疑……有可能是濒死导致的幻觉。”
“但?他确实是被人?救上来的。”
“海水情?况复杂,一切都很难说。他会游泳,说不定自己游回去的,也不排除被浪推回岸上,”李遂笑笑,“还有可能,是有人?救命不留名?吧。”
虽然这次出现?的手法跟前几次如出一辙,他们都高度怀疑是凶手所为。但?以对方?的缜密思维和心狠手辣,究竟为什么要救一个外乡来的不速之客?
他可断断不会那?么好?心。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张存储卡,”司潮轻叹一声,“话说,你?们薯片吃完没?”
“大阵已经布好?,接下来就是看命,”李遂抬眼看她,“怎么,你?想吃?”
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包未开封的零食,笑吟吟地递给她。
“刚才让你?坐我的位置,你?不肯,”他解释道,“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看正好?有,就给你?留着。”
司潮狐疑地接过?来。是一包虾片。
“我在美国还真没见?过?这种东西。”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将干燥剂还给李遂,虾片扔进嘴里。
酥脆的口感还跟童年时一样,满嘴留香。
“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已经确认,”司潮微微垂下眼,有点黯然,“陈书真,就是陈叙。”
两?人?一时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棉絮般的厚云不知何时已漫过?来,遮挡夕阳的余晖。暮色渐渐吞噬后山祠堂的飞檐,也在海面上铺下大片阴影。
天已快黑,看模样可能又有一场短暂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