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一身狼狈的杨敏之,沈誉也同样意外。
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京师安全无虞,中间陆如柏手下的一个暗探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宣府卫所疑有兵卒逃逸,往京城方向而来。因他曾在宣府待过几年,陆如柏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推给他去查,陆如柏自己接了京城防卫的一摊。
沈誉心中暗嗤,也不与陆如柏争,把前后关节想了一想,就来了通州码头。在码头听役卒说刑部的范大人查案,乘快船出了港。他左右也无事,就率锦衣卫跟了上来。
看到船上的打斗痕迹,两个歹徒身上的伤痕,以及杨敏之等人的狼狈之相,沈誉已大概清楚刚才船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鏖战。于是更加意外,杨敏之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竟然还有些身手。令人不可小觑。
死在甲板上的这个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刚才已经被杨敏之扯下来。沈誉蹲下,从这个蒙面人腰间也搜出一块同样的牌子。
是锦衣卫的令牌。
迎向杨敏之审视的目光,沈誉摇头:“不是我锦衣卫之人。有人冒用锦衣卫的名头在京郊作乱。”
想到暗探所说宣府卫所兵卒逃逸一事,难道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真是从宣府流窜过来的兵痞,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锦衣卫令牌?跑到商船上来只为打劫?
正好撞上刑部,可以说得通,但是杨敏之一个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为何也正好出现在这里?沈誉陷入沉思。
沈誉抬头,盯着杨敏之,意味不明的笑道:“今天多亏了杨大人,只是不知大人如何在南下杭州的船上?”
杨敏之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口道:“今日过来通州码头接程山长,山长说还有几个随行的程家子侄有事在津口提前下了船,山长叫我接应他们。有贵客自远方来,我便去津口码头迎一迎也是无妨的。”
沈誉不再说话。
“刚才跳下船那人还活着?”杨敏之又问。
沈誉收令牌的手一滞,站起身:“死了。”
杨敏之不语。那人头脸血肉模糊,应该是跳下去时头撞到了船体。
金风号管事一脸哭丧,令护卫们收拾船上的残局。护卫有多人受伤,在底舱被误伤的船工也有好几人,好在都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也只是被刀砍破皮肉。商船自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常用药物,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去底舱用药。
老范在两个官差的搀扶下从底舱爬了上来,一脸生不如死。现在看来,只有他伤势最重。两个蒙面人从暗窖跳出时,撞断了他一根肋骨。
沈誉把从暗探得来的消息告知杨敏之和老范,并说还无法确认这两个蒙面人是否是从宣府卫所逃跑的士兵,因他们盗了锦衣卫的腰牌,在未查明之前,锦衣卫便脱不了干系,他得把他们的尸体带回北镇抚司。
老范一听,他断了一根肋骨才拿到的人,锦衣卫就想捡现成的,这哪成?
望向杨敏之,想让他给做个主。
杨敏之却道:“那就有劳沈大人了,您查清后给刑部也知会一声,范大人这边也好销案。现下有另外一件急事,还要请沈大人务必立即过去……”
他把沈誉请到一边,把陆蓁等人在陆家马场遇歹徒劫掠一事快速说了一遍。
又说张家女娘机缘巧合被刑部寻到,现下正在这艘船上,却耳力受损失聪,需尽快找个大夫医治。只是范大人自己都受了伤,无法护送张娘子回去,只能请沈誉带回去,顺便找寻陆家五娘。
杨敏之刚说完还不知陆五娘现下如何,正要提醒他送张娘子回去时务必要遮人耳目,以周全张娘子的闺誉。被沈誉咬牙打断:
“按杨大人说,到这时已过两个时辰!为何不在找到张娘子时,立即寻五娘!侯府女娘的名声宝贵,别人就无关紧要了么!”
老范暗惊,原来一直跟在杨敏之身后的婀娜女娘,是承恩侯府千金。
沈誉怒目瞪向杨敏之,似是气极,欲言又止。朝老范一抱拳,要借走他的快船,让老范稍后跟锦衣卫的官船回码头。又命其他锦衣卫番子,收拾完尸体后带范大人一行人回通州码头,再自行回北镇抚司。
草草交代完,也不跟杨敏之等人再多说,转身点了两个手下,跟他一起下了金风号,摇着老范的快船就匆匆离去。
老范的胡子都被气得翘起来,无可奈何。摆摆手叫锦衣卫剩下的几个番子带蒙面人的尸体赶紧走,北镇抚司的船他坐不起。
杨敏之也没料到沈誉的气性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不过也好,避开机警的沈誉,接下来他好处理秦韬和卢梦麟的事。
老范反应过来,惴惴不安道:“劫杀罪官的人,不论是宣府的逃卒,还是锦衣卫,其幕后之人,只怕都大有来头……”
此前,他手下官差遵循杨敏之命令,正在底舱搜寻秦韬,恰巧撞上两个蒙面人在暗窖与秦韬和卢梦麟的忠仆哑叔缠斗。等杨敏之跳下去,两个蒙面人打不过他们几人,被逼出暗窖。
老范按杨敏之交代的,让官差把秦韬等人从底下提出来。
卢梦麟处于高热昏迷中。秦韬一边胳膊和腹部都被砍伤。哑叔也受了一点皮外伤。
老范让官差给秦韬包扎止血,问秦韬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韬只是苦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杨敏之望向黑漆漆的河面沈誉离开的方向,道:“先搞清楚金风号有没有参与其中。”
老范叫官差把金风号管事叫来,敲打道,金风号出了命案,暂且是走不了了,得回通州码头去。管事又惊又怕,连连辩白说他也不晓得那两个贼人是怎么混上船的,他船上的人都是从杭州本家带来的,都有户籍和过所可查。
老范捂着胸口哼哼,跟杨敏之说,确实如此,他们都查验过的。
“那么你是如何把秦大人和朝廷罪官藏在船上的?”杨敏之冷冷道。
管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冤枉,他是请秦大人帮忙从京中贵人那里出了一张帖子,好方便出码头,哪晓得船上暗中藏了几个大活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印信递给杨敏之。
杨敏之接过来一看,承恩侯张侯爷的私印和锦衣卫总旗的官印,两个大印章赫赫在目。
杨敏之只觉额头两边突突的疼起来。
很好,好得很。
如果他没记错,张侯爷昨日才被授锦衣卫总旗一职。
老范刚说幕后之人只怕大有来头。瞌睡赶上送枕头都没这么快的。
“莫不真是贵妃授意承恩侯……”老范迟疑着说一半,自己都不信。
立储风波中,卢梦麟等朝中官员力举皇长子为储君,难说承恩侯与贵妃是否对卢梦麟怀泄愤之心。但是,追杀流徙之人这种手段未免太低级了些。
杨敏之将张侯爷的印信折叠起来收入怀中,淡然道:“若一定要以阴谋论之,首辅大人与我岂不是更有动机和能力?”
老范讪笑道:“哪能呢,今日若不是得大人相助,刑部只怕又要遭殃。”
如果今日卢梦麟真的被杀于从京城南下的商船上,且被暴露出来,对他来说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单的了。
杨敏之叫管事起身,金风号继续扬帆南下,到下一个码头津口港再做打算。
他不打算再去询问秦韬。现在不用问他,就知道他将卢梦麟暗中安置在南下的商船,就是要让卢梦麟脱身,尽快赶到漳州服刑。
只是,现在不能再走运河到杭州,从杭州再转到漳州的路线了。
管事千恩万谢,跟杨敏之说他的主家正好有主人到了津口港,不论杨大人有任何需要,他家主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
管事心存侥幸,心想大不了拿钱消灾。只要别耽误了商船的行程。
因卢梦麟还在昏迷中,杨敏之叫来一路陪他去漳州服刑的长随,卢哑叔。
说起来,杨敏之十三岁入京,父亲带他拜访卢温,请卢首辅指导文章,多次到过卢府。他与卢梦麟年岁相差较大,且卢梦麟只中了举人便以官荫入仕,二人打交道并不多。谁能想到,这几年两人在暗中的较量,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与卢梦麟的长随哑叔也只有过短暂的几次碰面。那时杨清顽劣,在卢府和哑叔正好遇上了,两人过了几招,哑叔还给阿清指点了一番拳脚功夫。这是一个不惧生死且忠心耿耿的人。
等哑叔被官差带来,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摞纸,给杨敏之重重的跪下,将纸举过头顶呈上来。这些都是刚才卢梦麟被杨敏之等人救下来后,他写的。
哑叔给杨敏之叩首,恭敬的行了几个大礼。杨敏之深深看他一眼,将他写于纸上的内容快速翻看一遍。
这些日子陆续获知的片段和他心里的揣测终于拼凑到了一起。
哑叔说,他与卢梦麟到福建行省的山界时,遇到山间暴雨,官道湿滑。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差役一起跌入山崖。哑叔一路寻找,只找到受伤的差役。后来查探到,卢梦麟也受了伤,被两个锦衣卫劫持到杭州,从杭州坐漕船回京城。他一路追踪到通州码头。
在通州码头,哑叔救出卢梦麟,躲开两个锦衣卫,但苦于无法离开。其间卢梦麟又感染了风寒。哑叔只得按卢温致仕返乡前叮嘱他的,暗中找到秦韬,寻求援手。
秦韬二话不说,将他与卢梦麟安置到一艘漕船的暗室中,只等跟漕船一起南下。中间,秦韬又按卢梦麟指示,从卢宅取回一个书信匣子,卢梦麟将之付之一炬。
哑叔和秦韬本来设想的是假死回江西避祸。卢梦麟坚持去漳州服刑。结果,还未等漕船出港,那两个锦衣卫又找到漕船上来,要杀他二人。
那天,恰逢两个船工和一个当地的地痞在船上暗中赌钱,发生争执械斗起来。在一片混乱中,漕船着了火,船工死了,地痞逃了,锦衣卫怕引来更多人注意,也跑了。他带卢梦麟再次藏匿于码头。卢梦麟本来就着了伤寒,这几日突然高热昏迷,病势加重。
秦韬闻讯赶来,将他们暗中转移到金风号,只等金风号出港返回杭州,他们再从杭州赶去漳州。
至于那两个锦衣卫是如何又追杀到金风号船上的,哑叔怀疑是他去药堂给卢梦麟买药时不慎暴露了。
后来秦韬亲自去药堂买药煎药,从三岔口悄然送上船。
那两个锦衣卫也从三岔口上了船,继续追杀过来。
再后来的事,杨敏之和老范都知道了。
在哑叔的供词中,始终坚称那两个歹徒为“锦衣卫”。说他们要的是卢梦麟手中的书信名单。但是,涉及到朝中事务,哑叔知道的也不多。
其实,朝中谁在跟卢梦麟结党,到什么程度,杨敏之并非一无所知。这个书信名单对他并非最为重要。只要吏部重新回到父亲手中,这几个月朝中的乱象一定会迎刃而解。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卢梦麟的生死。卢梦麟绝不可以死在这里,在父亲新任首辅执掌内阁之际。
卢梦麟狂妄自大且眼高于顶,他敢烧掉书信名单,既是对以前依附于他的那些人的不屑和厌弃,也是对他祖父的保护。
但是,那些书信里,一定有对某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被卢梦麟忽略了。
真的是万岁吗?
杨敏之心头一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中。
他将哑叔的供词交给老范,要他务必亲自保管,不要放入今日歹徒劫掠案的卷宗中。
老范见他神色严肃,凛然称喏,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只要卢梦麟顺利返回漳州服刑,这些都可以想法子遮掩过去。秦韬参与其中做的一些事,虽说不上对错,但是能摘出来还是最好。
忙完了这些,官差搀扶着老范去换药包扎。金风号约次日寅时会到津口码头。他们还有的忙。
杨敏之先前打发管事去安排船继续航行时,令他看顾好花厅中的张姝。
此时,甲板上和船舱都已收拾的井然有序,明灯高照,护卫在甲板巡逻,花厅外亦站着几个护卫。
杨敏之迟疑了一下,推开花厅的门。
桌案上放满了茶水,甜汤,糕点,膳食,不过没怎么被动过。漆金托盘里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摞干净衣裳,钗环首饰和履袜一应俱全。足见管事行事悉心周全。
但是,屋里没有人。
杨敏之冷汗又起,刚要转身出去问门口的护卫,一串细弱绵长的呼噜声从屏风后响起。
他一愣,放轻步履走进去。
屏风后是一架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炕桌。黑色披风笼罩下,一个人影缩成娇小的一团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她这会儿睡得比晕倒那会要安稳多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呼噜声像小猫一样,细细软软的,从秀挺的鼻管里吹出来,散落在脸庞上的一缕发丝被气流吹动,起起落落,轻拂脸庞。
杨敏之勾起唇角。
仔细端详她合目沉睡中的眉眼五官,与张侯爷极为相似。可她的性情一点都不像大大咧咧的侯爷。除却柔弱胆怯的外表,实则是一个敏感聪慧的女娘。
炕桌上还摆着笔墨纸张。纸上画着没完成的人像,每张上面都只有一双眼睛。
杨敏之不知她这是什么嗜好,不觉莞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等她醒了问一问。
随手抽一张画细看,杨敏之的眸光突然聚拢,紧紧的盯着画上的这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与今日追杀卢梦麟的蒙面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就是从背后偷袭他,在张姝嘶哑凄厉的喊声中被他一刀穿透胸膛而死的那一个。
他又拿起另一张。是那个跳河逃窜的蒙面人的眼。
从两个歹徒跃出暗窖跑到甲板上,到一个伏诛一个跳河溺毙,不过几息的功夫。当时张姝和管事藏于花厅之中,惊魂不定之间,她可以一一分辨出每个歹徒的眼么?
还是说,这两人和牛疙瘩一样,也是她曾见过的?虽然以蒙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却教她看出来了。
杨敏之眉头拧起。
原以为漕船失火,是赌钱械斗的船工所致,却牵扯到朝中有人暗中授意追杀卢梦麟。
原以为她在马场被劫掠,是码头的地痞心生歹意作奸犯科,没想到也可能涉及这两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
冥冥中,这个无辜的女娘陷入一张编织莫测的棋局。
杨敏之凝视她安静的睡颜。
朝堂谋略之间,他早已习惯以他人为棋子为筹码为质物,却从未想过将眼前这个温柔怯弱的女娘卷入他的算计中。
然而,她还是被裹挟进来了。
若不是他授意李荃在司礼监给张侯爷选了锦衣卫而不是工部,若不是他叫阿源去陆府探病,提醒了陆老大人利弊权衡,陆蓁不会这么快与她相交,以致二人在马场出事。
在此之前,他睥睨蝇营狗苟的众生,只当他们是棋子是死物,可任他驱使。
可他们不是死物,是活生生的人。
他所行的筹谋、掌控、把握,只是他以为的筹谋、掌控和把握。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无辜之人在他们的算计里被轻易倾覆,甚至粉身碎骨。
杨敏之缓缓放下画纸,眸中有暗光闪过,转瞬变得深邃清冷,一如往昔。
他来到安置卢梦麟和哑叔的客舱,官差和护卫在门口把守。哑叔撬开卢梦麟的牙关,再次喂药。卢梦麟虽然还昏迷未醒,但高热已退,已无性命之虞。
杨敏之告诉哑叔,等卢梦麟醒了,务必提醒他好好回想那些和朝臣暗中往来的书信里,被他忽略掉的究竟是什么,想到其中关窍立即通过郑磐传书与他。
“万岁降罪于他时,下旨凡江西卢氏族人自他起三代不能科考不能为官。你告诉他,我会为他斡旋,让万岁更改旨意,卢氏之罪只及他一代。”
哑叔面露惊喜之色,再次给他叩首。卢梦麟发妻早逝,只有一妾生的庶子,卢温回江西时带走了这个孩子。若万岁能更改旨意,这个孩子与他同辈族人于读书和应举便还有机会,卢氏族人也就还有希望。
杨敏之出来,秦韬在门口拦住他,强笑道:“今日幸得大人相救,韬才得以免做刀下之鬼,韬感激不尽!”
“只是,大人,”他面露惭色,“江管事那封印信,是我请侯爷出的。侯爷受我蒙蔽,并不知其中内情。待朝廷查明,不论有任何责罚,该我受的我受着就是!还请大人把印信退还给侯爷!”
他适才已经从老范和江管事那里知道了情况,也知道锦衣卫带走了那两个歹徒的尸体。什么事到了锦衣卫手里,不掘地三尺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张侯爷单纯直率,把他当忘年小友相待,他为了让金风号尽快出港,哄侯爷帮他出了个贴子。没想到到头来给侯爷招来麻烦。
杨敏之冷道:“秦大人您欺瞒的何止侯爷。漕船失火后,那两个贼人在漕船上的痕迹也是你一并抹去的吧?”
秦韬瞠目,垂下眉眼,收敛起笑容,复又看了一眼杨敏之,道:“我担心卢大公子在通州码头现身的消息惊扰到京中,令大人您与首辅大人不快......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敏之不客气的戳穿他:“你以为那两个贼人与首辅府有关,以为我要将卢梦麟赶尽杀绝,因而既不敢声张又要遮我耳目。”
所以,当他有所怀疑去船坞查看时,什么也没有查到。刑部也不知漕船失火另有隐情。
但凡秦韬不自作主张把诸多事情隐瞒下来,不把那两人的痕迹抹杀掉,他们会提早暴露被抓,张姝等人就不会在马场遭此横祸。
“侯爷究竟是与你勾结还是受你蒙蔽,我也不会单信你一面之词,待查明了再说。”
杨敏之转身往前走,又想起什么,走回到他跟前,低声说道:“侯府女娘被歹徒劫掠到此,恰被我与范大人所救,你若真对侯爷有愧,将她周全的送回去!”
秦韬被他言中,正暗中惭愧,突然听到张家娘子,吃惊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杨敏之波澜不惊的面容。
杨敏之不耐再跟他解释什么,让他去问老范。
回到花厅,张姝还趴在炕桌上沉睡。
杨敏之坐到圈椅中,阖目养神。离寅时还差一个时辰。
他已和老范商量好,等到了津口,老范带秦韬和张姝坐船折返通州。
他和金风号的管事带卢梦麟和哑叔从河港码头转到津口的海港码头,把他们送上江家的海船,从津口一路沿海岸线南下到泉州。再叫郑磐从泉州将他二人接应到漳州。
相比于舟船陆路,走海路既安全也会更快。等有正式的书信从那几个押送卢梦麟的刑部官差那里呈报到朝廷时,想必卢梦麟已顺利到漳州服流役。
为免打草惊蛇,卢梦麟被劫持一事,在他没有找出幕后主使之前,将会被尘封搁置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眼前这个、被无辜卷进来的张家女娘,不会再有人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夜里,她曾与他在一起。
他闭着的眼轻轻转动了一下,只觉燥热之气隐隐升腾,脸颊边和耳廓染上一层极淡的红晕。
趴在炕桌上的张姝又梦到爹娘,还没等她扑到娘亲怀中,身子一抖,醒来。
她还在这艘大船的花厅中。
杨敏之正襟危坐在屏风旁的圈椅里,闭着双目,眉鼻英挺。
他已经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干净衣衫,显得斯文清爽。
那时在甲板上,惊心动魄的一顿劈砍厮杀后,他不知怎得突然回首望她,看着看着便笑起来,笑容彪悍,陌生。
她被他笑得莫名又慌张,也被那可怕的厮杀紧张到双腿发软,挨着窗棂挪回到花厅里面。杨敏之没再过来,她松了口气。
等她画完回忆中那两双眼睛,疲惫的趴在炕桌上睡了过去。这会儿醒过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从窗棂往外望去,河上还是黑沉沉的暗夜。
她屏住呼吸,轻轻挪动脚步,绕过呼吸缓沉的杨敏之,转到屏风外面。
拿茶杯默默喝了几口水,干哑的嗓子稍微缓解了些。在甲板上那时她的喊声有多大,她自己听不见,只感到连胸腔都振动起来。
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说话,连跟人大声吵嘴都少有过。谁知道那时怎么就喊出来了。他一定听到了,所以回头望她时笑起来,是在笑话她吗。
张姝有些别扭,伸手捧住两边微热的脸颊。抬起袖子时,闻到一股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她一顿,举起袖子又闻了闻,忍不住轻蹙眉头。不止衣袖,头发上也汗渍渍,衣袍里束胸的白绫带黏糊糊的像浸了水,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快要馊掉了。
刚才管事命人送来茶水和膳食时,也叫船上的仆妇送了一套衣衫过来。这天翻地覆的大半日,她的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除了喝几口茶水,送来的那些东西一样也不敢动。
这时有些犹豫,想把脏污的衣袍换下来。
转身回望,圈椅中的杨敏之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静静的看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立在桌边呆住,脸庞又起了暗热。
杨敏之仿佛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屏风后的炕桌前,执笔在纸上写。半晌搁笔,回望向她。
不用言语也无需手势,她知道他在叫她过去。
走过去,看他写的,沈誉已带锦衣卫去马场寻陆蓁。
这大半日里一直惊怯怯的神情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他拿起她画歹徒眼睛的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缓开口,把自己和陆蓁在马场遇劫一事说了一遍。语音中还带着轻不可闻的颤抖。
果然,这两个歹徒暗杀卢梦麟时从失火的漕船上跑掉,后来又和牛疙瘩一起流窜到陆家马场附近。只怕是因为窥见张家女娘貌美,□□熏心,劫掠了她。
杨敏之眸色发冷。那两个歹徒已被他诛杀,只是未免让他们死的太痛快了。
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在芦苇丛遇袭时,除了那两个歹人和下巴上长着大肉瘤的渔民,似乎还有一人。
杨敏之微惊。
她说完又有些迟疑。当时袭击来得太突然,几个人扑出来眼花缭乱,她拽着小红马扭头就要回马场呼救,耳后的声音一片混乱。到底有几人,回过头来再想一想,又不敢确定。
他在纸上写到,问她在花厅时,可曾注意到有几人守在花厅门口,几人在与歹徒相搏。
她摇了摇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惊慌与混乱中,人的感觉可能没有那么可靠。
他安慰她,那两人已经伏诛被锦衣卫带回,让她勿怕。
不会再有歹人。
她乖乖的点了点头。
柔顺的像一只小兔。
他微抿起唇角,眸色清清,在她身上不露痕迹的盘桓一眼,又收回去。复执起笔,在砚台轻蘸墨汁。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他不想再盘问她马场之事,不想让她陷入令她不悦的甚至可怕的回忆。
他告诉她等到了津口码头,刑部的范大人会护送她回去。
她看着纸面上的字迹,眉头颤抖着轻轻蹙起,不太情愿的模样。
他又在纸上落下秦韬的名字,会和范大人一起送她回通州。
这是与她爹爹相熟之人。她没心思去想秦大人如何也在这里,只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眼中清冷平静。
又解决了一件事,但隐隐有些说不清的不愉和失望。
“大人要去哪里?不与秦大人一起回京么?”张姝柔声问道,水色盈盈的眸中满是关切。
杨敏之心中一动,微笑:“我还另有要事,会尽快赶回去。”
说完想起她是听不见的,笑了笑,不再说话,走到屏风外,托了一个漆金托盘进来,递给她。
张姝呆呆的接过来,是仆妇送来的那套衣裙。
脸腾的一下热起来,顷刻间红晕满布。
杨敏之转身就离开了花厅。
一个时辰后,寅时,船到津口码头。
因为有刑部的人在船上办案,码头处的总管衙门和津口卫所没有过多查验,便让金风号接驳入港。
几人下了船,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搀扶着老范,身后跟着一身玄色披风兜帽遮的严严实实的张姝。秦韬垫后,胳膊里夹了一叠笔墨纸张,临行前杨敏之塞到他怀里的。
他到此时方知,张家娘子被歹徒劫掠时损伤了耳力。
他们没有上岸,从趸船穿插而过,径直上了另一艘六部署衙停泊在此处准备北上通州的官船。
杨敏之等人在江管事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岸,将昏迷中的卢梦麟抬到马车上,赶往江家在津口的别院。江管事在前面带路,两个刑部的官差赶车,哑叔在车里照看卢梦麟。
匆忙离去之前,杨敏之勒马停住,眺望官船停泊的方向。秦韬和张姝等人即将坐那艘船回通州码头。
稍滞,一打马鞭,喝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前奔驰。
江管事终于把这几尊煞神送出了船,心中一大块石头落了地,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话也多起来。一边跑马,一边跟杨敏之和两个官差说起他们江家跑船之事。
现正住在江家别院的是江家家主之子江六郎。昨日北上抵达通州码头的金谷号船中,就有他们江家的内眷和世交家的子侄,从津口码头下船,去了江家在此处新置办的别院。
江六郎早几日过来,原就是为了提前打理好别院,等内眷们过来住。听说只在津口停留一日,还要一起往京城去。
杨敏之闲闲的听着,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想的依然是张姝说的可能存在第三个歹徒之事。
他素来机警多虑,那时安慰张姝,只是怕她多想,白白增添不必要的惊虑。对于张姝所说的话,依然牢牢记于心间。
如果真有第三个歹徒,还没有现身,现在又在哪里?是蛰伏在通州码头还是在运河沿岸等待下一次的截杀?
不论这几个歹徒的背后之人是谁,绝想不到他会护送卢梦麟去津口海港出海。他们无疑是安全的。
但是张姝他们呢?他们走水路回通州码头,会不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