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斯承拿了颜料,很多很多颜料,一管接一管,全部挤喷到她身上。
朱砂、藤黄、群青、孔雀蓝、葡萄紫、奶白、酞青蓝、胭脂、雪青、澍绿、培恩灰、橘黄、永固浅绿、生赭、焦茶、牡丹红……
脸、头发、脖子、锁骨、小吊带、手臂、短裤、腿……
他将那些颜料大肆涂抹,覆遍她全身。
姜皙一直在颤抖,在流泪。纷飞的画作碎片围绕她周身飘飞,那时,有一片许城的水彩手指落到她脸颊上。
到后面,她哭出了声音,呜呜的。但她一次也没有求他,或许知道,求饶也无法改变命运。
许城知道。
他早猜到了。
姜皙在说起初遇肖谦,说他擦掉她身上的脏污、颜料。那时,他就知道了。也明白了姜添说,她讨厌颜料。
但,亲耳听一遍,他几乎捏碎拳头。
“你知道吗?她没有求我,但她哭了。她哭的声音,啧啧,让我很兴奋。我那时好奇,她会不会喊你救她。我能感觉到,我用颜料涂她的时候,她肯定想到了你。我好奇啊,在最绝望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她会不会忍不住,喊一声:许城,救我——”
“她没有。一句都没有。”他笑得残忍,“她那时就知道,很清楚,你已经把她用完了,就扔掉了。抛弃了。”
许城突然冲上前,一跃而去,“砰砰”踩上偌大的办公桌,人跟利箭一样冲滑到邱斯承跟前。后者惊愕瞪眼,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许城滑下办公桌,一脚猛踹邱斯承胸口;后者剧痛,尚未呼叫,许城人已飞抵而下,一手掐死他脖子,推着老板椅“刺啦”滑撞到墙上!
哐当巨响!
撞得柜上的装饰瓷器一股脑全摔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许城是专业格斗的,掐喉正中喉结气管,捏死了他骨头。邱斯承喉痛如断,剧痛难忍,一寸空气都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但许城势大力沉,死扼住他喉骨,根本无法动弹。
而在他起势那一瞬,杨建铭迅速冲刺而来,一个擒拿手想抓住许城,可许城反应极快,一手死掐邱斯承喉咙,飞速侧身,另一手握住杨建铭拳头,顺势一带,将其扯近,猛一肘击。
杨建铭避开,出脚;许城手掐邱斯承不松,反身一个扫腿直踢杨建铭的腿。
杨建铭被击,退后一步,再度出拳;许城掐着邱斯承推动椅子,直接拿椅背抵挡。
两人有来有回,拳拳到肉,腿腿击骨。可邱斯承脸颊已憋得血红,身子疯狂翻腾,他被许城制住,完全无法挣扎,像条濒死之鱼。
许城身手敏捷,面色冷酷到极点,不论杨建铭如何攻击,他的手死死捏掐着邱斯承,仿佛下一秒能直接把他喉管给撕下来。
杨建铭久攻不破,见许城是真下了狠手,再打下去,怕邱斯承脖子断裂,喊:“许警官!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许城冷冷看他,竟笑了下。
杨建铭蓦地胆寒。
“所以?”许城反问,手上力道加重。邱斯承脸色红如猪血,眼珠子爆突出来。
杨建铭吼:“你再不松手,他马上会死!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许城下颌绷紧,眼神狠厉盯着邱斯承。
所谓邱总,哪里还有刚才的做作姿态?他陷在十万一把的老板椅里,身板又绷又翻,双腿乱蹬,一双眼睛憋得血红,惊恐圆瞪。
许城咬紧牙齿,突然狠狠一推。邱斯承跟老板椅一道如炮弹般飞袭而出,朝杨建铭撞去!
杨建铭迅速扶住椅子,扶起邱斯承,后者弓腰趴在扶手上,剧烈咳嗽,大口喘气。
许城一句话没有,摔门离去。
办公室大门厚重,摔得天崩地裂。
邱斯承咳到几乎呕吐。
羞耻、屈辱、愤怒,他突然发狂,猛一扫桌面。茶杯、文件、电脑哗地全摔下桌。
杨建铭站立一旁,低头。
邱斯承喉咙仍剧痛,脖子上一道血色掐痕,缓了十来分钟,他终于顺过气来,逞强道:“许城,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吓你。”杨建铭说。
“什么?”
“刚才,他是真的要杀你。”杨建铭作为专业打手,认得出许城眼中、招式里汹涌的杀意。
邱斯承一愣,陡然起身,一脚猛踢椅子,扯开领带,想到什么,掏出电话拨出去。
“喂?”
“你他妈卖我?”邱斯承气急败坏,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张市宁,我要出事,你他妈别想好过!”
那头冷道:“你吃错药了?”
“许城说,是你告诉他,我是李知渠线人。你他妈想在他面前洗白邀功,拿我祭天?!”
那头吃惊:“我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个?!你脑子出问题了?”
“他说是你——”邱斯承猛地停住。
“完了。完了完了。”张市宁说,“他知道是我了。”
范文东下班前,接到一通上头的训诫电话,他头疼得要命,忍了十来分钟结束。撂下电话要走,张旸冲进办公室:“范局——许城——”
“他又怎么了?”
“打人。现关在区公安。”
范文东吃了一惊:“打谁?”
“邱斯承。似乎挺严重。我刚跟那边打了招呼——”
“打什么招呼?”范文东痛骂,“你让他给我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旸不吭声,于心不忍,终于:“范局,许队这案子办得憋屈。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可——”
“你闭嘴!”范文东说,人坐进椅子里,不到几秒,却立刻起身离去。
范文东赶到区公安时,许城被关在审讯室里。
刘局带他过去,好言道:“邱总报的警。许队呢,一直不讲话。他打人肯定不对的。不过我们跟思乾关系维护一直不错,正派人跟邱总沟通。他要不追究,这事儿就能过去。你也跟许队好好说说,他这行事作风,可不行。”
范文东铁青着脸推开门。
室内昏暗,只亮了盏吊灯。许城坐在审讯桌前,脸隐在顶光的阴影里,看了眼范文东。
范文东上前就是一脚。张旸赶忙阻拦,没拦住。椅子踹翻,许城哐当跌倒在地。他不反抗不躲,也不站起来,看了范文东一眼。
范文东怒火更胜,又要一脚。张旸拦紧了他:“消消气!消消气!”
刘局旁观,抱着手说:“使不得,别踹出个好歹来。”
“你想干什么?”范文东吼,“我问你想干什么?”
许城说:“我想杀人。”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范文东抬手就要扇他,老杨队也出手拦住:“有话好好说!”
许城累了,坐在地上,人往墙上一靠,抬头望天。
范文东喘着气,推开老杨队和张旸,说:“我跟他单独聊会儿。”
老杨队担心他揍人,有些为难。刘局拉上他跟张旸,说:“行,我们出去。你们聊。”他把杨队张副队往前推,自己脚步却放慢。
审讯室里,
范文东插着腰,缓了会儿,问:“你怎么回事儿?就为那女孩儿,你发疯也得有个度!”
“跟她没关系,你不用怪她。”许城眼睛空洞,“她没那么喜欢我了。是被我缠得没办法,心软才跟我一起。”
“那你搞这些为什么?你是个警察,还是刑警队长!你怎么能打人?许城,你不该干这种事啊!你明明是最稳重——”
“因为我还是个人!”
范文东被震到,脸绷得很紧。
许城一瞬不眨盯着他,眼睛像夜间潜伏的狼。
“看什么?有话直说。”
许城:“你是黑是白?”
范文东震惊:“你怀疑我?”
“我怀疑所有人包括你!”许城提高音量,眼神却变了,无声说着什么。
范文东一怔,盯着他,判断着他心里到底在计划什么。
但下一秒,许城头一扭,说:“你走吧。”
“许城,你听我的,慢慢来。很多事不急一时。刚才那种话,以后永远不要再——”
“呵。”许城讽刺一笑,“对,我是个警察。所以很多事,我不能做;很多话,我不能说。可有些人就他妈该死。要是做警察,就不能有仇有恨。那我不配!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想杀——”
“你给我闭嘴!”范文东斥道,“别忘了你是个刑警队长!你有责任——”
“责任?谁又对我负过责?!”许城陡然打断。
室内突然静得可怕。
他眼睛湿了,一字一句,“老范,我很早就负起了各种各样的责任。该我的,不该我的,我全担了。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我的选择,不后悔。但我累了。”
“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在想一个问题。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一颗良心?有什么用?”他望着他,很轻地笑,却无助得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老范,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你说,这行干久了,人的心会荒掉。你说准了。”
许城拿手指,戳了戳左胸口的位置:“现在,我这里,是空的。你说得对,没人兜底,就荒掉了。”
“你说,我能不想杀人吗?”
刘局建议许城给邱斯承低个头, 说几句好话。许城拒绝了。
很快来了消息:邱斯承没追究,说是朋友间打闹。
许城预料到,但做了稍稍意外的样子。
他出区公安时, 姜皙在门口等他。
他愣了下。
姜皙快步过来,他立刻迎去:“别走那么快。”
姜皙直扑进他怀里, 紧搂住他。
“你怎么来了?”
“昨天联系不上你,我有杨苏电话, 找了杜宇康, 又找到余家祥。他告诉我的。”姜皙牙齿咯吱响, “许城,他那种人, 不值得的。”
“我知道, 可只要一想到他那么欺负你……”
姜皙察觉他身体紧绷到僵硬,心酸得将他抱得更紧:“我没事。我早就没事了。”
“哪里没事?你不画画了。”他低声,“你不喜欢颜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害死那么多对你重要的人。”
姜皙哽咽:“都会过去的。我也会重新画画的。”
这时, 两人手机先后响起。
许城接到阿刀电话,说上次的事, 有回复了。他脸色又转严肃, 现在得去一趟。
姜皙则接到潘老师通知,姜添不肯在学校吃晚饭, 执意要回家, 怎么都拦不住。学校记着许城的叮嘱,派了老师跟着。
许城一听,说先把她送去。
路上, 姜皙心惊胆战,打通老师电话后,千叮万嘱不能叫姜添离开视线。
对方说姜添没事, 一个人安全走回了家。但他没进小区,拐进了附近一家鱼店。
许城车还没停稳,姜皙飞奔下去,一瘸一拐奔进店中。
许城望一眼她慌张的身影,也见姜添没事,给她发了条微信:「我先走了,有事电话。」
姜皙跟老师道谢,一进店,姜添蹲在角落,一瞬不眨望着个水族缸。
满室花花绿绿的缸,那不是最漂亮的,反而很不起眼。没有五颜六色的珊瑚,也没有斑斓的鱼群,只有灰色的砂砾、黑色的礁石。
“添添。”
姜添仰起头,黑眼珠望姐姐一眼,又看向缸中。
姜皙艰难地手撑地面,半跪下来。
姜添盯着缸:“对不起。我应该待在学校,等你来接我。对不起。”
“没事。我只是怕你出事。”
“姐姐,我想要这个。”姜添指玻璃,姜皙这才发现礁石上有只暗灰色的章鱼,眼睛大大的,很光滑,八只爪子柔软又灵活。
“姐姐,能不能给我买?我以后听话,不乱跑。”
姜添从没找姜皙开口要过任何东西,她点头:“好啊。”
章鱼不贵,几十块钱;水族缸、氧气泵、活石和盐配套下来,两百多。
老板将章鱼捞起装进密封袋。姜皙抱着小鱼缸和零件,姜添捧着章鱼水球,回了家。
姜添到家就悉心安置鱼缸。等姜皙做完晚饭过来,章鱼已在鱼缸里四处横行。
姜添说:“它是一只很吵的章鱼,一点都不怕生。”
姜皙说:“章鱼吃螃蟹,明天给它买点来。还可以买个小陶罐,给它当窝。”
“好。”姜添趴在缸边,手伸进鱼缸。章鱼不怕生,好奇地伸出触手碰碰姜添的手,很快,它几只触手都缠过来,在他手腕上摸来绕去。
“小雨就像八爪鱼一样。”姜添说。
“啊?”
“她好像长了很多只手,总喜欢缠我手臂。我掰开一只,她另一只手箍住。再扯掉,又一只搂住我。”姜添碰碰八爪鱼软软的脑袋,说,“我觉得,她比别人多长了好多手。甩都甩不开。”
姜皙心一酸,泪水热热地涌上眼眶,漫砸下来。
“她还像下大雨,夏天的大雨,到处砸,躲都躲不掉的。”姜添很轻地甩了甩水里的章鱼,才甩开一点,它爪子又四面八方地抓过来,无处躲。
“不过,现在雨停了。”他说。
姜皙眼泪更多,上去抱住姜添,摸他的头。他却很平静,对章鱼说:“你有名字了。呱呱。很吵的呱呱。”
姜添把鱼缸搬到床头,给它开了盏小灯。书上说,章鱼是聪明有灵性的动物,它记得人,它的思维很复杂,它还有感情和思想。
姜添趴在缸边,呱呱的眼睛圆溜溜的,和姚雨一样。爪子到处伸展,在缸边走来走去,好奇地打量他。
“你喜欢吃螃蟹是不是?明天给你买最新鲜的螃蟹。”
章鱼像懂了,爪子往缸壁上一蹬,飞进水里,舒展地游弋起来。
姜皙关上房门,原地呆站了会儿,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沙发上的书收进书架摆放整齐。茶几上下的杂物,不用的全扔进垃圾桶。
吸尘器轰隆作响,吸掉地毯上的灰尘头发。她又将靠枕摆好,鞋子收好,人平静了些。
六点二十五分,誉城新闻快开始了。
姜皙刚打开电视机,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她透过猫眼一看,愣了愣。那人又轻敲两下。姜皙只好赶紧开门。
许敏敏看见她,并没太意外。姜皙便知,她是专门过来的。
“姑姑。”她窘迫打招呼,给她找出自己秋天的拖鞋,“您穿这个吧。”
“我来得匆忙,上门也没买东西。”许敏敏笑容很淡。
“不用,这是您自己家。我只是租这儿。”姜皙倒了杯水,“姑姑你吃晚饭了吗?我给您炒碗饭?”
“吃过了,别忙。你坐。”许敏敏也局促,四周看看,“家里真干净啊。”转眼看见阳台上晾晒的衣服。
许城的衣服裤子,内裤都晾在那儿。
姜皙低下头,脸略微发烫。
许敏敏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两个月。”
“哦。那……你们有没有谈过,以后什么打算?”
姜皙以为她要催婚,尴尬地说:“没。”
许敏敏心里有数了,喝了口水,说:“西江啊,姑姑想和你讲点知心话。也不是自夸。我们家小城,很优秀的。他从小就没了家,没靠过谁,没沾过光,碰上好警察好老师拉了一把。但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都说他成器,说他前途好,羡他多光鲜,嫉妒他有实权。可没几个人知道,他走到现在,多苦多累,不容易的。多少人恨他忌他,想拉拢想站队,人卷进漩涡里,如履薄冰。”她讲及此处,眼圈红了。
姜皙也酸了鼻子:“我知道的。只不过他的工作我也插手不了。没什么能帮他。”
“你可以帮他,西江……”许敏敏顿了下,“还是,我该叫你姜皙?”
姜皙猛一抬头,浑身冰冷,脸上却火辣辣,像被人扯下遮羞布。原来,姜皙这个身份,于她而言,也是种羞耻。
“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许敏敏摆手:“要骗,也是许城骗我。我就是不明白,你都躲着他,跑掉了,怎么又回来了?”
姜皙听出言外之意,心在发凉:“您……明说。”
许敏敏骨子里善良,可又有私心,有些抬不起头:“西江,你……是姜成辉的后人,许城是警察……你们这样子,会害死他的。”
姜皙只觉浑身力量被抽走,身体像变成果冻,却竟没塌掉。心还在挣扎:“姑姑,姜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姜成辉的女儿。”
“别人不知道呀。现在的社会,网络发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
“你……要我离开他?”
许敏敏面露愧色:“阿皙,姑姑知道对不起你。是我自私,只晓得紧着疼自家侄儿。可许城他犟,认定的事拉不回来,你不松口,他不会松手的。姑姑也没脸求你。”
姜皙咬紧牙齿,鼻尖酸得无法呼吸。
“可是我……”她抬起脸,一张小脸可怜得像受尽委屈的孩子,“我不想离开他……”
“他要分手,我立刻走。但只要他不说,我就不走。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那才是真正伤害他。”
“你——”许敏敏不理解这种情感,急了,“你是不是还恨他呀?我知道,当年是他欺骗你,利用你。可西江,姑姑不是帮他说话,你爸爸,你们家太不是人啦,干的全是缺德事。他要报仇,可又喜欢上了你,左右为难,也没法跟任何人讲。全一个人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会儿,很少回家,但我看得出他心思重,很痛苦。他又喜欢你,又对你有愧,自我折磨。他从没想害过你呀,你别恨他。”
旁观者那样轻易说出来的一句“喜欢”,叫姜皙怔了怔。
“姑姑,我可以答应你,不和他结婚,也不要任何公开的名义。他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但我不会主动离开他。绝对不会。”她颤声,“姑姑,我不恨他,我喜欢他呀。”
许敏敏眉毛纠结,想责备她,可瞧她心碎模样,过分的话说不出。她一个孤女,不结婚这种话都出口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叹:“都不听我的。那你们看着办。别吃了苦再后悔。”
门关上了。
姜皙站在玄关,缓缓垂下肩膀,勾含起胸。胸口疼,像被钝器击打过,沉闷的、找不到方向的疼。
她走到沙发边,摸着扶手缓缓坐下去。
晚上八点多,天已黑了。
车在楼下停下许久。
许城想着刚才跟那人的碰面,心情仍不轻松。回来路上,又接到张市宁电话,约他见面谈谈,许城拒绝了。
他去小区小卖部买了包烟,独坐长椅上,揪出一根,叼在嘴里很久,最终没点燃。
他把烟塞回兜,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夜空,又闭眼待了会儿,才上楼。
一开门,许城就察觉不对。
姜皙的秋季拖鞋拿出来了。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客厅空无一人。
许城走到垃圾桶边,朝里头看一眼,一堆湿皱皱的面巾纸。茶几上,端给客人的一杯水。
脑子略略一转:许敏敏来过。
姜皙哭了。很伤心。
他大致能猜到许敏敏跟姜皙讲了什么。她发现姜皙的身份了。
许城到姜添房门口,敲房门。
“请进。”
许城推门,姜添捧着一本书,床头柜一只水晶球音乐盒,一只鱼缸,缸中一条章鱼。
“鱼缸新买的?”
“嗯。”
许城问:“姑姑来过?”
姜添摇头:“我不知道。”
“你姐姐哭了?”
姜添点头。
“哭得很伤心?”
又点头。
许城默了半刻:“你有没有抱她?安慰她?”
点头:“我还给她擦眼雨水呢。姐姐有好多好多眼雨。害得我都哭了。”
“嗯。你表现很好。”许城摸摸他的头。
他起身时看了眼章鱼:“她很活泼。”
姜添眼睛亮了:“它和小雨一样,很多话。”
许城心酸,又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正好姜皙从浴室出来,一张脸红彤彤,眼睛也红红的。她表情寻常,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
人才往厨房走,许城牵住她手腕:“不用。”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抚她脸颊:“眼睛怎么红了?”
姜皙其实冰敷过眼睛,已经消肿。但哭太久,眼眶的血色没那么快褪去。
“洗澡久了,水有点热,熏的吧。”姜皙摸摸脸,“脸好像也熏红了——”
还没说话,许城低下头,脸颊蹭蹭她软热的面颊,将她揽进怀中。
因他弓着腰,将她抱得很紧,她薄薄一片微微向后仰起,紧贴在他怀里。
她搂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他手掌隔着轻薄的吊带小衫,来回抚摸她后背。
“噢。”姜皙亦贴了贴他的下颌,嗅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气。
无声拥抱好一会儿,许城问:“今天谁来家里了?”
姜皙没做声。
许城稍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客人,你会给她倒水,她能把你说哭。除了姑姑,还能有谁?”他叹息,“她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们两个分开。”
许城问:“你怎么想?”
姜皙没立刻开口。在姑姑面前,她本能地做出选择。可面对许城,她没把握、也知道不该让他在她和职业间做选择。
许城沉默。
这些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各方撕扯,崩拉,在他脑子里拽出一根极细的钢丝线。
如果姜皙说分开,那根弦或许会崩断。
如果她再次转身,他可能没力气再扯住她了。他头一次感觉,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血快流近。
像打了无数场仗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前方还有浩荡的敌军兵马;跑了无数个马拉松的信使,发现尽头仍在天际线外。
而各个案子,黑暗与人命横亘其中,所谓爱情都变得奢侈。
许城退后一步,坐到椅子上。
他抬头,眼里平静,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姜皙,你喜欢在誉城的生活吗?”
她答:“喜欢啊。”
“我猜你也喜欢。”漂泊那么久,终于有稳定的工作、圈子。这样简单平凡的要求,于她是那么难。
他眼中水光闪烁了下,很快散去,像幻影,“阿皙,你放心。我跟你保证,一定把邱斯承绳之以法。到那时候,你再也不用害怕,不用逃亡,不用恐惧。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是姜皙。”
他说:“从此,你就自由了。”
姜皙脑中轰然一震,灵魂都在震荡。
自由于迫害,自由于欺凌,自由于一切。
过去十年,她无数次被所谓仇人们寻仇寻财,掩人耳目地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无数次被提醒着她的“原罪”,她该替姜家偿还的“罪孽”,早就不知道身而为人的尊严或自由为何物了。
或者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光。早在她被收养进姜家的时候,她就没有自由了。
唯一自由的日子,便是和少年许城在船上航行的那个夏天。
竟,还能再拥有吗?
“真的?”
“嗯。”许城说,“等到那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姜皙心里一紧:“扯平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了。还清了。”他笑得很浅,“也不欠方信平,不欠李知渠了。”
“到那时,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你想和我在一起,分开;想留在誉城,想去任何地方。都随你。”许城说,“而我只要能随时知道你平安,就好。你做任何选择,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平安。”
姜皙泪水滴落,她蓦然感觉到他在筹划什么大事,危险的大事,立刻道:“可只有你在我才会平安。”
许城顿了下,眼中依然温柔:“不是的,姜皙。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自己能过得很好。只不过邱斯承做梗,那些你携款潜逃的谣言也是他传的。我会把他绳之以法——”
“我跟姑姑说了不。”姜皙忽然打断,“但……我也知道,你是多有责任感多正义的警察,你有多爱你的职业,这是你的梦想。我没法自私地要求你在我和它之间做选择,我能做的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是女朋友都没关系,直到哪天你不愿意了为止。那时我立刻走,没怨言,不后悔!”
她坚定地选择了他。
许城霎时眼眶红了,声音也哽了:“姜皙,你错了,当警察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知道。我的梦想从来就是,有个小时候那样温馨的家,是回到我们的船上。如果可以,现在所谓的名、利、钱、权,全不要也没关系。”
“但你准备要做很危险的事,对不对?许城,我不想——”
“不止是为你,”许城说,“也是为李知渠。其实,也不止是为李知渠,为了……我就觉得,阿皙,这是一个刑警、一个人,该做的。”
“如果连刑警都不坚持去做对的事,这人世还有什么希望?”
姜皙突然汹涌地落泪。
许城眼睛也湿透,朝她伸手,她走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头,泪水直往他头发上打:“许城——”
她知道拦不住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她哭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埋首在她胸口,一字一句:“我不能骗你,我要做的事,会很危险。但我会尽全力、活下来。你相信我。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吗?”
她哭到颤抖不止,却狠狠地用力点头:“我信。你说的一切,我都信。”
“我一直都信,许城,你一定会赢。”
许城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热水一阵一阵,洗去身上疲惫。
早已做了决定,到今天终于给她交代,心跟着稳定踏实了。
从浴室出来,他眼神清明精神了许多。掀被上床,姜皙阖上手里的书,躺了下来。
“许城。”
“嗯?”他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
“你重新再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