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朝那儿走去。
姜皙今天晚班。许城刚好也加班,正好开车去接姜皙下班,再去接添添。
车停在江边停车场,临江梧桐餐厅的轮船在夜里灯光璀璨,像个漂亮的玩具屋。小小的人影在甲板上、船舱里穿梭,珠光宝气的。
餐厅离岸有一段长栈道,不算太近。但许城定睛看了会儿,很快就从某个发光的窗口辨别出姜皙的剪影。
他不禁弯了弯唇。
已经十点了,但那桌客人没走,姜皙的下班时间也遭拖延。
许城不觉半点不耐烦,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她的小剪影,觉得她连影子都是可爱的。
他猜测她此刻会不会有点发呆,但以她温温的性格和一贯淡淡做事的风格,心里是绝对不会吐槽客人的。
又猜,她会不会想到此刻他已在外头等她。
就是那一秒,船上她的影子朝窗外望了一下,对着他的方向,定了五六秒,才又转过去。
许城笑容放大,手指轻快地敲了敲栏杆。江边春夜的风,从未如此沁心悠长。
以往,下班后的他,像一缕孤魂野鬼在城市游荡;而如今,夜也变成一座宽广又亮堂的游戏场。
又吹了二十分钟的清风,那桌客人终于走了。姜皙和同事迅速收拾桌子,随后消失在窗口。
那对客人走上岸,许城投去打量的一瞥,是一对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女,没有牵手,但眼神写着互相爱慕。
算了,不怪你们让我女朋友多站了半小时,也祝你们幸福。
又过十来分钟,姜皙下了船,许城插兜迎上去。她疾走上栈道,小跑了几步。
许城也加快脚步:“别跑啊,急什么?”
他朝她伸手,她抓住他的手迎上来,眼睛亮亮的:“等很久了吗?今天客人聊得比较久。”
“没有,才来一会儿。”许城牵紧她的手,往停车场走。
她嘀咕:“可我很早就看见你了。”
他心一动:“真看见了?”
“对啊。”她看了好多眼呢。站在船上,远远看见岸边他倚栏的影子,心就莫名甜丝丝的。
“脚痛吗?”
“还好。我这个假肢超级好。”姜皙蓦地想起易柏宇,心里磕巴了一下,坐上车,说,“做服务生的,背啊腿啊酸痛很正常。你工作天天到处跑,不一样也会这儿酸那儿痛吗?”
许城刚系好安全带,听言一笑:“有道理。”
她这人,向来不叫苦,心像江中流水,包容顺应一切,随着时节轨迹,缓缓地、头也不回地奔流。
姜皙正低头系安全带,许城食指勾勾她下巴,说:“诶,皙晳。”
姜皙扭头,许城凑过来,在她嘴唇上轻啄一下。
姜皙眨巴眨巴眼睛,他笑眼慢慢弯起,又轻轻贴上她的嘴唇,辗转含吮了一下。姜皙轻轻闭眼,亲吻着,又慢慢睁开。
他说:“你怎么是甜的?”
“刚偷吃了一颗青提。”姜皙的脸颊因亲吻闭气而绯红,忽然,“啊,对,我给你也‘偷’了一个!”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捞出一颗圆滚滚的大青提。
许城低头咬进嘴里。
“好吃吗?”
“嗯。”
“你刚怎么叫我皙晳啊?”
“不知道。突然想这么叫。”
姜皙莫名:“哦。”
座位旁有个袋子,姜皙拎起来看,是一全套的护肤品。
许城开着车,说:“本来想带你去逛街买的,可最近太忙,等到我俩都有空不知什么时候。你先用着,哪天逛街了再去买。”
“这个,是不是有点贵啊?”
“没啊。”许城说,“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他顺手拧开车载广播,调低音量。播音员絮絮念着听众来信,气氛温柔。
车沿着江边高速路奔驰,江水碎着波光,两岸高楼像聚集的星河。
许城忽说:“誉城夜景其实挺漂亮的。”
姜皙目不转睛望着挡风玻璃外的盛大星光,说:“你都看了那么多年,还会觉得跟初次一样美吗?”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心境。”前方弯道,许城轻转了下方向盘,说,“以前,你的位置是空的。”
广播切入一首歌的悠扬前奏,车刚好驶入一段隧道,姜皙扭头看他。
灿烂的隧道灯打过来,照亮许城棱廓分明的侧脸。车厢暖黄了一度,像旧胶卷上流淌的时光。他眉眼如山水,光线抚过他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他黑色的眼睛跟着时明时暗。面容安宁平和得出奇。
直到骤然驶出隧道,车厢暗下一度,男人的侧脸弧线在夜色中变得锋利。可表情依是说不出来的温柔。
也是那刻,beyond轻缓缠绵的歌声流淌出来,《喜欢你》。
许城扭头:“看我干什么?”
她说:“不行啊?”
“当然行。”他莞尔,说,“阿皙,你以后多看看我吧。我喜欢你看着我。”
像以前一样。
姜皙的心咚了一下,有点儿酸涩,但也很甜,像坠进蜜糖柠檬罐里:“嗯。”
前方转弯,盛大的江与城的夜景铺天盖地而来。她无意识地跟着哼起了歌,归家的路,安宁又放松了。
昨天下过雨, 今日是个大晴天。
午市开市前,姜皙上甲板做最后的检查,确认地板没一处水渍, 每张桌布都干净服帖,佐料瓶、餐巾纸都摆在合适的位置, 刀叉餐巾都齐整美观。
对讲机里传来招呼:“西江,VIP客人到, 坐甲板, 预留的外1号桌。”
“收到。”
姜皙走去前台, 摆上标准微笑,邱斯承西装革履地进来, 眼镜片后一双眼睛隐有笑意。
姜皙面不改色, 见他拎着奢侈品纸袋,伸手:“先生,我帮您。”
“不用。我不习惯让女士帮我拿东西。”他腔调讲得斯文。
“请跟我来。小心台阶。”
邱斯承随在她身后。临江梧桐的服务生换了春夏装, 一袭烟青色长袖旗袍,上绣浅碧色飞鹤。软缎贴着姜皙纤秾合度的身躯。腰臀的弧线, 随着她的步伐自然扭动着, 叫人心生旖旎。
裙摆下露出一截穿着丝袜的小腿,小半段假肢并不影响她腿部如玉的美感。
姜皙走到户外1号桌, 为他拉开餐椅。
邱斯承坐下, 解开西装扣子,舒适地靠在软椅里,欣赏着姜皙给他倒水。
她将水杯放在他右手边:“先生今天想用点什么?”
邱斯承指了指菜单上最贵的午市套餐。
“好的。需要酒水吗?”
“香槟。”
“好的。”
姜皙退下。邱斯承好整以暇地眺望着如青丝带的梧桐江, 江水如缎,像裹在美人身上的旗袍。
他将袋中盒子拿出,摆在餐桌上。
姜皙拿来冰桶和香槟, 在工作台上倒了一小杯端来,她对桌上的东西熟视无睹,将酒杯放好。
邱斯承翘着二郎腿,笑望她:“送你个礼物。”
姜皙没动,他打开盒子,光芒闪烁晃了姜皙的眼——一个镶满钻石的王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跟许城聚会穿的白裙子真漂亮,但缺了个王冠,我的小公主。”
姜皙心中一凛:“你跟踪我们?”
“我说碰巧你信吗?”邱斯承双手合十交叉,“当然,我要想跟踪,也轻而易举。”他下巴指指王冠,“戴上吧,小公主。”
姜皙说:“向先生讲解下我们餐厅的规定:如果客人落东西在这儿,会计入失物招领处。30天无人认领,无价值的扔掉,有价值的捐给慈善机构。”
邱斯承脸色变得难看。王冠价值不菲,她在这儿打工十年都赚不到。
他捧着白送给她,不提任何非分要求,只要她戴着给他看看。她竟也不肯。
他不知她是视金钱如粪土,还是视他如粪土。羞与辱,忌与恨像蛇吐的信子,在他心里滋滋疯长。
可他微微一笑,赞扬:“不愧是我喜欢的小公主。我现在真是……越发喜欢你了呢。”
姜皙抿唇,想走,但胸口的名牌将她钉在原地。
邱斯承瞧出她神色细微波动,得逞地勾唇笑,可手机铃声响了,他舒服地靠回椅背,瞟了眼姜皙旗袍开叉处的肌肤,笑着拿出手机,看见显示屏上的许城二字,笑容微凝。
他很快接起,老朋友般:“喂?许城。”
因这两个字,姜皙的目光迅速移过来。
邱斯承心头平生妒意,而那头说的话更叫他感觉不妙。但他不露声色地听完,配合地笑道:“有空。我会准时到。”
那边先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后,邱斯承出乎意料地静了。随着甲板上其他桌客人入座,他规矩了下去。
也没了心思,最后两道大菜都没吃就走了,带走了那枚王冠。
去市公安的路上,邱斯承拨了通电话出去,说他被传唤了。还是明图湾的事。
电话那头说:“律师带上了吗?”
“带了。”
那头叹了口气:“是怀疑你了。不过稳住就没事,走个流程。他没有确凿证据。”
“行。”
刚要挂电话,对方说:“谁给你打的电话?”
“许城。”
“那应该是他亲自审你。你少说话,让律师讲。态度好点儿,别招他惹他。”
邱斯承没接话。
对方严肃了:“现在不是你较劲的时候。许城审讯功底扎实,眼睛也毒,你保不齐哪句话说错,哪个表情不对。”
“没证据,怕什么?”
“他要的不是证据。他知道问不出证据。他找你,只是要确定侦查方向。”
“什么意思?”
“他要核实他的怀疑。看你究竟有没有嫌疑,如果有,你参与了多少?你的缺口在哪儿?”
邱斯承拧紧了眉。
等他到市公安,律师已在门口等待。
两人进去登记,核验完身份,警员过来带人上楼。
刑警队日常不穿警服,所以办公区、办公室看着跟普通部门没什么两样,气氛并不肃穆。
但邱斯承经过办公区时,里头十几个刑警不约而同投来目光,不带任何感情的、笔直的目光。他发现,刑警的眼神是某种有力量的实体。
他猜测,这道注目礼是许城安排的,想无形中给他施压。
邱斯承松泛地冲某位女警微笑,但那女警不为所动,眼珠随着他的移动冷冷平移。
邱斯承走过办公区,松了松肩膀。
他被带到审讯室坐下。律师认为过来配合调查,不应选在审讯室,正要表达不满。刚才那位女警林小湖走进来,语调平平:“不好意思,今天各个办公室都没空,委屈邱总将就一下,没问题吧?”
律师要开口,邱斯承很自信从容地抬手一拦,冲小湖微笑:“没事。美女警官开口了,我们配合一下。”
林小湖:“请您对我的工作和性别有基本的尊重。您在工作中会被人轻浮地称之为帅哥老总吗?虽然您不帅。”
邱斯承脸色僵了僵,但马上从善如流地点头:“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
小湖:“请坐。”
邱斯承坐下后,看了眼一旁的黑色玻璃,不知此刻那头有多少人。
审讯室里灯光很暗,营造着一种压抑而压迫的感觉。
许城一直没来,而那女警很耐心地看着电脑,一言不发。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每每有脚步靠近,却转入隔壁房间。
邱斯承知道这也是种心理战,用漫长的等待叫人心浮气躁。他慢慢轻敲着桌子,不缺耐心。
等了大概十分钟,律师看手表,认为该抗议施压时,虚掩的门被推开。
许城快步走进,关上门,他一眼没看房间另一头的邱斯承和律师,直奔女警的审讯桌这边,拉开椅子坐下,侧身看了眼女警电脑屏幕上的东西,看了大概二十来秒,指了指其中几个点。
两人无声地交流着外人不知的东西。女警点头,操作着鼠标和键盘。
邱斯承轻摸桌面,知晓这仍是一种施压策略。他很有把握地靠进椅子里,打算好好见识见识许城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不惧不畏地看着对面年轻的刑侦队长。
他莫名想起老丈人的感慨,说生意做再大、再有钱也没用,人还是得有权。
这层认知,及此刻他满心防备而对面那人游刃有余的姿态,叫邱斯承内心突生一丛尖酸的情绪。
暗处,许城的脸更加立体了。男人看了都感叹帅气的一张脸。
姜皙是画画的,天生爱慕美好的东西,所以才喜欢他。
跟姜家的故事,跟她的纠缠,让许城成为了江州的一段传奇。
他至今比不过。再叱咤商海,却没有爱恨情仇、风云佳话,不够传奇色彩。
许城坐好了,看了眼面前的纸和笔,平视邱斯承,说:“我是市公安刑侦队长许城,身边这位是刑警林小湖。如果你对我们哪位有异议,可以提出。”
邱斯承说:“没有异议。”
小湖开口:“请问你是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姓名邱斯承吗?”
邱斯承:“是。”
“是否有曾用名?”
“没有。”
“籍贯?”
“邻省江州市XX县。”
小湖问完了。
许城提问:“你在思乾集团的职位?”
“董事、总裁。”
“哪年进的思乾?”
“2006年。”
“一开始的职位?”
“经理。”邱斯承笑了下,“我那时跟老总的女儿结了婚,你们不都知道吗?”
许城也微笑:“走流程。”说着,看了眼律师,“律师觉得有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可以提醒邱总。没关系。”
他语气相当随意,律师礼貌笑了下。
“杨建铭、杨建锋俩堂兄弟是你的?”
“都是保镖跟司机。”
“从哪年开始?”
“2006年。”
“自己招的?”
“丈人给安排的。”
“他们是哪儿人?”
邱斯承回忆了一下:“闵齐市吧?”
“对他们了解深吗?”
邱斯承语速慢了点儿:“工作上打交道多,私生活不交流。”
“私生活不交流。”许城重复了这句话,邱斯承心里跟着思考这句话,不觉有问题。
下一秒,他问:“但司机保镖不应该最了解老板行踪?”
邱斯承轻松地耸肩:“我自己会开车。保镖嘛,说白了,商务上做做样子。不是什么行程都要他们陪同。”
许城点点头表示了解,忽问:“杨建铭、杨建锋兄弟跟你去过江州吗?”
邱斯承微笑:“没有。我很少回江州。偶尔回去,也是自己开车。”
许城看了眼他放在桌上已然不动的手指,寻常道:“想起来了。我还碰见过你自己开车从江州过来。”
邱斯承意识到许城在看自己手指,又开始一下下轻敲起来。
许城问:“认识李沐云吗?”
“不认识。”
“艾丽?”
“不认识。”
“陈頔?”
“还是不认识。”邱斯承摇了下头,转着圈摸桌面的手指又停了。
许城说:“李沐云在思域会所工作过两年,陈頔在四坤金融就职过。”
邱斯承发现,许城才接手案子,就已经调查到很多信息了。
他说:“我主要工作在思乾总部,会所不常去。总店分店十几家,几千名员工,我怎么可能都认识?旗下分公司也是一样道理。”
许城嗯了一声,问:“杨建铭、杨建锋认识她们吗?或者说,他们常在会所吗?”
“他们以前在会所看场子。后来杨建铭主要跟着我,杨建锋继续看场子。杨建锋应该都认识。”
许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问:“杨建锋去哪儿了?”
“他前段时间说老家有事,回去一趟。”
“老家有事,杨建铭不用回去?”
“他俩兄弟的事儿,我不知道。你可以去问他们。”
邱斯承回答时,注意到许城很轻地转了下笔,但他脸上仍是含义匮乏。
他至始至终,语调平淡,眼神寻常。
邱斯承完全抓不住他问题的重点在哪儿,好像全是例行询问。他原以为许城会很敏锐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所有肢体语言,可许城连眼神都不锋利。好像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反倒是自己一直在观察他,判断他的眼神或微动作是什么意思。
“认识汪婉莹吗?”他问。
邱斯承顿了下:“我说的话会保密吗?”
许城:“保密。”
“认识。”邱斯承知道瞒不过他。
“什么关系?”
“情人。”
“她失踪了你知道吗?”
“失踪?”邱斯承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许城没答,反问:“你们上次联系什么时候?”
“一两个月前。”邱斯承说,“我跟她断了。”
“为什么断?”
“喜欢上新的年轻姑娘了。不想再在她身上花钱了。”
“你认为她会去哪里?”
“旅游吧。”邱斯承无所谓地说,又问,“谁说她失踪了?”
许城看着他:“她的一个朋友。”
邱斯承脸上风波不动:“那我真不知道。”
许城说了句:“那朋友对她的经历很了解。向警方提供了一些线索。”
邱斯承眼睛都不眨,说:“希望你们早点找到她。”
“会的。你和她认识多久?”
“十多年了。”
“在哪儿认识的?”
“她是江州人,我之前在江州金辉会所当副店长,她是那儿的员工。”
“你们那时候好上的?”
“怎么说呢?”邱斯承往椅背后一靠,明显放松下来,“算有肉.体关系吧。非要说男女朋友,也行。但我不止她一个女人,跟她也有情分在。毕竟,我们在那方面挺合拍。”
邱斯承说到这儿,暧昧地笑了下。
许城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她哪一年来的誉城?”
邱斯承回忆:“2006年。我那时结婚了,跟老婆关系不太好。刚好她找不到工作,联系我。就让她来了。”
“你们通常在哪儿私会?她家?”
“哪能啊,我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碧云山庄的宅子里。”邱斯承早知许城已查到碧云山庄,且拿去了所有业主信息。他没必要撒谎。
“从哪一年在那儿私会?”
“碧云山庄建成,2010年吧。”
许城说:“那你是哪一年开始当李知渠的线人?”
邱斯承刚一张口,整个人像被骤然丢进液氮里迅速冷冻的冰雕。他心脏跟被一通高压电击打了般猛地一抽搐,理智已根本控不住这一瞬间脱缰般狂涌的血液和剧烈的身体反应。
他拼命摁下一瞬的失控,强迫将自己拉回正轨,人也无意识地调整坐姿、坐直了。
就见,许城的眼瞳隐匿在睫毛投下的暗影里,像夜里藏伺了许久的鬼魅。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也没带情绪,但他的眼睛太黑,太亮,直视着他,跟拉满了弓的锋利的箭矢一样,贯穿人心。
邱斯承骤然明白,许城在电话里开门见山提明图湾是个烟雾弹。一步步提到汪婉莹,叫他以为他目标是汪,这也是烟雾弹。
电话那头的人也算错了。
许城叫他来,不是为了明图湾,不是为了汪婉莹。或许这些,他心里早有定数。
他叫他来,是为了李知渠。
为了瞄准李知渠案的侦查方向。
而邱斯承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将李知渠案的方向瞄准他的。十年了,什么痕迹都没了!
且据他所知,深城、江州警方目前还一无所获。
邱斯承双手握在一起,笑了下:“什么线人?我没懂你的意思?”
“2004年夏天?”许城声音冷了,伪装了一整个审讯过程的平淡神色全褪去;他盯着他,眼神锋利,真刀真枪:“2005?还是说,你最早是方信平的线人?方信平死后,才移到李知渠手上?”
邱斯承笑容僵硬得渗人:“许警官,我没做过线人。做线人的,不是你吗?”
而律师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开口:“警官,对于我们不知道不了解的问题,没法回答。也请不要引导。”
“好。”许城凉淡一笑,说,“谢谢配合。你们可以走了。”
邱斯承对这猝然的结局一愣,许城已扔下笔,直接起身出去了。留小湖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啪啪直响。
邱斯承不发一言,尽量让表情平静。但他知道,许城心里的答案,已彻底明确。
而他有个问题,说错了。
「谁说她失踪了?」他不该问的。光是这句话,许城便能确定他跟汪婉莹案有关。
但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许城得到了想找的答案:是他杀死了李知渠。
许城回到办公室,倒进椅背,闭了眼。
在邱斯承表情露出破绽的那一秒,许城便清楚他面对的将会是怎样庞大的对手了。单凭邱斯承,他没那个力量。
他能够预知到这个案子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将遇到多大的阻碍,甚至危险。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可比起这些,是深深的荒谬,甚至荒诞。他无法想象当初李知渠是为了什么而死。或许,他走下去,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傍晚,接到卢思源的电话。
卢思源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怀疑到邱斯承身上?”
许城凉声:“你哪儿知道的消息?”
“我领导讲的啊。还敦促我以这条线为方向找找线索呢。这案子十年了,线索哪儿那么好找?不是,你怎么会怀疑他?”
“李知渠也是埋在滩涂淤地里,也没有衣服。这个手法跟明图湾的藏尸方式太像了。就像是李知渠的尸骨十年没发现,给了明图湾主使很大的启发和自信。”
卢思源许久没发出声音。
“卢思源,我不知道你跟邱斯承联系多不多,以后,你得避一避了。”
“我明白。”卢思源缓过来,咬牙道,“要他真是杀死李知渠的凶手,我不会放过他。可你怎么怀疑他是李知渠的线人呢?”
“李知渠给我留了封信。”
“信?说了什么?”
许城:“暂时无可奉告。”
卢思源知道规矩,不多问了。过了会儿,颤声:“许城,真要是这样。这个案子……很大啊。他当初怎么有胆做这个事,背后的人是谁?他现在又怎么有胆干这些事。这……他只是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你……”
他说:“你扳得动吗?”
许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加班到深夜,许城的心仍像笼着一团灰蒙蒙的罩子。
开车回家路上,望着前方空无一车的高速路,路两旁星星点点的高楼灯火。许城再度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孤寂。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用力揉了揉眉骨。
从业这么多年,许城很少有这样阴郁低沉的时刻。
他年轻时,义气正盛,总想着追求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总会有灰色的边缘地带。可当这地带一步步扩大,要将熟悉的一切侵蚀时,他仍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也会受影响,感到沮丧、窒闷,不知追寻的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车辆行驶到小区外那条街,沿街商铺关了大半,但烧烤店仍开着,一两桌客人尽兴碰杯聊天。便利店内也光明。
许城进了小区,这时候,大部分人家熄灯了,只剩路灯光温柔照着树枝。
他将车停在楼下,一抬头却见他家窗户透出微微的光。他愣了愣,踩亮楼道的感应灯,上了楼。
钥匙进孔,轻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亮了盏小吊灯的餐厅,桌上放着保温饭盒,贴了张纸条:「你的宵夜。^▽^」
拧开,是还温热着的桂花酒酿小汤圆。放了枸杞,散着清甜的香气。
许城怔了怔,一颗心像缓缓从杂乱脏污的丝线缠绕的乱团里滑落出来,变得干净、轻盈。
也忽然理解了范文东说的,家里有了人气,是什么意思。
主卧的门没关,里头灯光微弱。
许城轻脚进去,床头亮着小小的台灯,姜皙枕边散开一本书,她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睡着了。
他悄悄走近,凝视着微光下她安宁而柔软的睡颜。不必靠近,都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温柔软软的气息。叫他的心也温暖柔软了。
他不禁伸了手,摸摸她的脸,又柔又软热乎乎的;她在梦中动了动,贴贴他的手。
他忍不住弯唇。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悄悄拧关上台灯,退出去,坐到餐桌边慢慢吃着那碗小汤圆。酒酿酸甜,桂花清新。
今天,还是很美好的。
一切也都有意义。
这几日, 誉城持续大雨,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潮湿水汽里。
邱斯承由杨建铭撑着雨伞送进庭院,脚下的鹅卵石道上, 水波粼粼。
邱斯承最讨厌下雨,问:“他逃去哪儿了?”
“还在外省。但他想回来, 现在警方以为他在往北逃。”
邱斯承走上台阶,西装裤脚湿了, 粘在腿上。他嫌恶地皱眉, 却在推门进茶室前迅速换了面孔。
那人比他先到, 坐在长桌一侧喝着红茶。
邱斯承才坐下,对方开口:“杨建锋可靠吗?”
“可靠。就算被抓, 也什么都不会讲。”
“他不讲, 警察就会放过?他为什么杀李知渠?帮手是谁?他又为什么杀那几个女人?这些理由,你都给他编好了?能保证他不漏破绽?”
邱斯承头皮紧绷。
“留不得了。”
邱斯承不答,问:“李知渠。许城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处理尸体的手法高度一致。”
“不止。他已经知道我是李知渠的线人之一。”
对面拿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邱斯承见状, 阴恻恻一笑:“你说,他会不会也怀疑你了?”
“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