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吓得立刻噤声,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李凤遥在一旁柔声道:“陛下圣明。豹房开阔,更利陛下静心裁决大事。只是如此一来,护卫与文书传递需得格外精心,以免贻误政事。”
“这些琐事,交由爱妃去打点,朕放心。”朱厚照看到她,语气缓和不少。
李凤遥愣了愣,这权她还没要朱厚照就给了,反应过来就应下了,她如今在豹房,可不在后宫,怎么能算后宫干政呢?
于是,一场看似荒唐的迁移就此开始。皇帝的谕旨迅速传遍京城各部衙。朝野上下虽一片哗然,暗地里议论纷纷,但鉴于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寿宁侯府,余威犹在,且圣意坚决,无人敢在此时公然强谏。
内阁的票拟、六部的奏章、军镇的急报,开始如流水般送往西苑豹房。原本充斥着兽吼禽鸣的馆舍,迅速被书案、卷宗架和忙碌的司礼监宦官所占满。空气中混合着墨香、纸香和那驱不散的、独特的野兽气息。
朱厚照却似乎在这种奇异的环境中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平衡。批阅奏折累了,便去马场骑马,看着练武场众人训练,以及武器营。没有太后时不时的关怀,没有紫禁城无处不在的、提醒他身为帝王一举一动皆需合乎礼制的压抑目光。
他在这里,更能呼吸,也更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而李凤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豹房这座临时权力中心实际上的女主人。她安排起居,调度内侍,朱厚照会让她在一旁翻阅那些核心机密的奏报,听她说些来自民间视角的,不同于朝臣的见解。
“陛下,”李凤遥端着一杯新沏的参茶走来,声音柔缓,“都已初步安置妥当了。陛下忙碌了几日,不如先小憩片刻?明日在此朝会,陛下若欲在此处理政务,还需召几位阁臣前来,晓谕一番。”
朱厚照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温热入喉,他点了点头:“凤遥思虑周全。”他沉吟片刻,“召内阁辅臣即刻前来觐见。”
“好。”李凤遥应道,却没有立刻让王敬去传旨,而是微微蹙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陛下,移驾豹房理政,只怕朝野间又生非议,言官们怕是……”
朱厚照冷哼一声,经过前些日子,他对那些繁文缛节和喋喋不休的劝谏更是厌烦:“非议?朕在哪里,哪里便是朝廷!难道离了那紫禁城的金銮殿,朕就不是皇帝了?谁爱非议谁非议去!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皮子厉害,还是朕的刀把子厉害!”
他这话说得霸道,却正符合他此刻的心境。李凤遥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她不再多言,柔顺地垂首:“陛下圣心独断,自是无人敢置喙,臣妾这便让王敬去传旨。”
内阁四位阁老接到口谕时,听闻皇帝前几天连夜移驾豹房,还将政务移至那处理,四人皆是目瞪口呆,心中叫苦不迭。尤其是首辅杨廷和,立刻联想到那夜太后匆匆入宫、皇帝震怒之事,心下明了,这分明是皇帝在与太后赌气,更是要彻底避开紫禁城的束缚和太后的干扰。
然而圣意已决,口谕已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匆匆赶往西苑豹房。
一路行来,见到豹房内外明显加强的守卫和匆忙收拾整理的迹象,几位阁老心情更是沉重。进入被临时充作的正殿,虽见布置得还算庄重,但与皇宫迥异的氛围,仍让他们感到极大的不适和荒谬。
朱厚照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龙椅上,面色平静带着慵懒,仿佛只是来此休憩,而非处理关乎国运的朝政。李凤遥并未在场,但她存在的气息却仿佛无处不在。
“臣等叩见陛下。”四位阁老压下心头万千思绪,依礼参拜。
“平身。”朱厚照声音平淡,“想必诸位爱卿已经知晓。朕近日心绪不宁,需在此清净之地斋戒静心,政务便暂移此处办理。一应章程,如常进行即可。”
杨廷和作为首辅,不得不硬着头皮劝谏:“陛下,西苑虽好,然豹房终究非正式理政之所。陛下乃万乘之尊,身系天下,居于此处处理万机,恐惹物议,亦恐令天下不安。还请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早日回銮紫禁城。”
朱厚照眼皮都未抬一下,把玩着一枚玉板指,语气却冷了下来:“杨先生是觉得,朕在此处,便处理不好政务了?还是觉得,朕离开了你们日日念叨的那些祖宗规矩,就不是皇帝了?”
这话极重,杨廷和连忙跪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只是……”
“没有只是。”朱厚照打断他,目光扫过另外三位噤若寒蝉的阁老,“朕意已决。在此处,朕觉得清净,脑子也更清楚些。寿宁侯府的案子,你们正好在此处,与朕详细说说进展。也省得在宫里,总有不相干的人来打扰!”
他特意加重了“不相干的人”几个字,其意自明。几位阁老心下雪亮,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摆脱太后的影响,甚至可能借此整顿朝纲,树立绝对的权威。他们若再劝,恐怕就要触怒龙颜。
谢迁,毛纪,李东阳互看一眼,最终皆道:“臣等遵旨。”
杨廷和见状,也知无法挽回,只得暗叹一声,作揖道:“臣遵旨。”
“很好。”朱厚照脸色稍霁,“今日便在此处议事。往后每日,紧要奏章皆送至此地。非朕宣召,外臣不得擅入。去吧,先把该处理的急务理出个头绪来。”
“是,臣等告退。”四位阁老心情复杂地退出了这处弥漫着异样气息的正殿。
走出豹房,回到熟悉的宫墙之内,四人皆沉默不语。他们都明白,从今日起,大明的政治中心,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恐怕要偏移到那座充满了皇帝个人喜好的西苑豹房了。而这一切改变的源头,皆因那夜那场母子决裂的风暴,以及那位此刻虽未露面,却无疑深得帝心、甚至可能推波助澜的贵妃娘娘。
贵妃干政这四个字,他们私下里、甚至奏章上不知骂过多少回,抨击过多少次。可骂到现在,竟仿佛成了这紫禁城里一个新的、令人窒息的理所当然。
这让他们这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这些国之栋梁,感到无比的尴尬和恐惧。
他们看不到那一百四十多个被寿宁侯府逼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吗?他们听不到顺天府衙前那震天的哭嚎和老妪撞死的惨状吗?他们心里其实清楚,张家罪有应得。
但正因为清楚,才更觉胆寒。
李贵妃用的,是阳谋。
她打着国法、民怨的旗号,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她甚至没有直接出手处置,只是引导皇帝去看,去听,去愤怒,将彻查的权力交给了皇帝和内阁。
他们若此时跳出来为张家说话,为太后张目,那等着他们的就不是结交外戚的罪名,而是罔顾国法、漠视民瘼、官官相护的滔天骂名!那些本就因张家恶行而沸腾的民怨,会立刻调转枪头,将他们这些袒护恶贼的官员喷得体无完肤。读书人的笔杆子,在真正的血泪和汹涌的舆情面前,有时候苍白得可笑。
“水至清则无鱼……”谢迁低声喃喃,道出了几人共同的心声。这官场上,谁又能真正经得起彻查?今日李贵妃能用这等酷烈手段扳倒太后的娘家,明日若是看谁不顺眼,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东厂的那群鹰犬,闻着血腥味就能扑上来,谁能保证自己绝对干净?
一想到闻溪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和东厂无孔不入的侦缉,几位阁老的后脊梁都窜起一股凉气。
更让他们无力的是,太后如今看来是真的倒了。皇帝的态度如此决绝,甚至不惜移驾豹房以示割裂。礼法上,太后仍是母后,但谁都知道,经此一事,她老人家在后宫、在前朝的话语权,已被皇帝亲手削去了。
而他们这些外臣,面对一位圣眷正浓、手握实据、又深谙如何利用皇帝情绪和朝野舆论的贵妃,地位变得极其尴尬。她是君,他们是臣。她若以转奏圣意、关心民瘼为名插手政务,他们竟难以像当年抵制万贵妃那样,直接用“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来硬顶回去。因为她总能将她的意图
,巧妙地包裹。
“当年万氏虽骄横,至少,至少还守着后宫不直接干政的底线,懂得些分寸。”李东阳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对万贵妃时代一种扭曲的怀念,“可这位李宸贵妃,绝非善类啊。”
她不是仅仅满足于宠爱和富贵的后宫妇人,她看得懂朝局,懂得利用规则,甚至敢于打破规则。她将帝王的爱宠、东厂的刀、民间的怨气、以及朝臣的顾虑,全都编织成网,为她所用。
这样的女人,比单纯恃宠而骄的万贵妃,可怕十倍、百倍。
四人相视无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种无力回天的预感。大明的天,真的要变了。而这变化的中心,不再仅仅是任性妄为的皇帝,还多了一个隐在豹房帷幕之后,冷静拨弄着棋局的贵妃身影。
他们沉默地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值房,关起门来,好好消化这骤变的局势,思考自家和派系日后,该如何在这位厉害的贵妃娘娘手下小心行事。
第57章 太后远走
寿宁侯府的案子,在三法司与东厂的雷厉风行下,进展极快。铁证如山,无人敢徇私,也无人能徇私。皇帝的态度明确如利刃高悬,内阁被半强制地按在了这辆战车上,只能顺着既定的轨道疾驰。
最终的判决很快出炉,经皇帝朱批,明发天下:
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身为外戚,不知感念皇恩,恪守臣节,反而仗势欺人,贪暴成性。强占民田、纵奴行凶、贪墨宫帑、私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罪证确凿,恶贯满盈,民愤极大。依《大明律》,主犯当处极刑,即刻押赴西市,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家产悉数抄没,抵偿亏空,抚恤苦主。一应从犯豪奴,或斩或流,各依律严惩不贷!
判决书字字如刀,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消息传入慈宁宫,张太后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她没有再哭闹,没有再去找皇帝,甚至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开始抽芽的树木,眼神空洞得吓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弟弟了,皇帝的心,比紫禁城的石头还冷,还硬。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晃动着那个李姓女子的影子。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了权势,更输了儿子。
行刑那日,天阴沉沉的。西市口人山人海,百姓们争相目睹这对恶贯满盈的国舅爷的下场。咒骂声、唾弃声、甚至还有鞭炮声,交织在一起。
慈宁宫门窗紧闭,仿佛要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张太后没有去送弟弟最后一程,她无法面对那血腥的场面,更无法面对儿子冷酷的决断和百姓的欢呼。
就在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的那一刻,遥远的慈宁宫内,张太后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华贵的衣襟上,迅速洇开。
一切都结束了。
良久,她对身边仅剩的心腹老嬷嬷道:“去告诉皇帝,哀家要去南京旧宫居住,为先帝祈福,为大明朝祈福。即日便启程。”
老嬷嬷大惊失色,跪地哭求:“娘娘!万万不可啊!您这是何苦?陛下他……”
“去传话。”太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决绝,“哀家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再留在这座紫禁城里。”
老嬷嬷泣不成声,只得去豹房传话。
朱厚照正在批阅奏章,李凤遥在一旁为他磨墨。听到老嬷嬷颤抖的禀报,朱厚照执笔的手顿住了,一滴朱墨污了奏本。殿内一片死寂。李凤遥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许久,朱厚照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情绪:“母后……既然心意已决,朕不便强留。传旨,安排銮驾仪仗,务必确保太后凤驾安然抵达南京。一应用度,皆按太后规制,不得有误。”
“是……”老嬷嬷哭着磕头退下。
太后离京那日,仪仗依旧按照太后的规格,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索。车驾缓缓驶出紫禁城,驶出北京城。
朱厚照没有出现,他站在豹房最高的阁楼上,用望远镜远远望着那支队伍变成一条细线,最终消失在天际。他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猎猎的风吹动他的衣袍。
李凤遥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同样沉默着。她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太后的离开,彻底扫清了皇帝亲政的最后一点羁绊,也意味着,她通往权力核心的道路上,最大的那块绊脚石,已经自我移除。
从此,北京皇宫里,再也没有能压制她的人了。
而远去的凤辇中,张太后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北京城。她的心,如同车外逐渐荒凉的冬景,一片死寂。她与儿子之间,最后那点可怜的母子情分,终究随着她弟弟的鲜血和她自己的远行,彻底斩断了。
朱厚照此时握着李凤遥的手,他攥得很紧,透着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依赖。他望着窗外太后凤驾离去的方向,尽管早已看不见任何踪影,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
他们回到了主殿,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凤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脆弱,“朕只有你了。”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拥有万里江山,兆亿臣民。可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独。母亲决绝远去,舅舅血溅刑场,朝堂上的那些臣子,杨廷和、谢迁……他们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家族、门生、派系,他们忠于皇权,更忠于自身的利益和理念。他们敬他,怕他,却也时时用那些祖宗礼法试图束缚他。
唯有身边的李凤遥,是他自己从宫外带回来的,是他一眼看中,执意要纳入宫中的。她父母早亡,出身微末,在这京城毫无根基。她所有的荣辱兴衰,都系于他一人之身。她聪明,懂他,在他与那些老臣争执、被太后训诫时,总是站在他这边,用她那些不符合圣贤之道,却总能切中时弊的办法,给他支持。
她和他们不一样。朱厚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是真正完全属于他的,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不会背叛的自己人。
李凤遥感受着他手心的汗湿和轻微的颤抖,心中了然。她反手回握住他,力道温柔却坚定。
“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陛下富有四海,怎会只有臣妾?陛下有忠心耿耿的将士,有期盼明君的万民。”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他,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有他:“但臣妾确实只有陛下。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喜,臣妾便喜。陛下忧,臣妾便忧。无论陛下要去何方,要做何事,臣妾都会陪着陛下,站在陛下身边。”
她没有直接说“我也只有你”,却字字句句都在表达这个意思。她将自己放在一个绝对依附、绝对忠诚、绝对共情的位置上。
这番话,像温热的暖流,精准地注入朱厚照冰冷空落的心口。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她,在她眼中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是啊,她只有他。他们在这冰冷的权力之巅,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他心中那点因母亲离去而产生的彷徨和刺痛,似乎被这股暖流熨帖了不少。他收紧手臂,将李凤遥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并非全然孤家寡人。
“好,”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有你在就好。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这豹房也好,将来别处也罢,朕总会给你最好的。”
李凤遥温顺地依偎在他怀
里,脸颊贴着他胸膛的龙纹刺绣,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轻微地弯了弯。
最好的?她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帝王宠妃的富贵荣华。太后走了,紫禁城的枷锁松动了。皇帝此刻的孤独和依赖,正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会牢牢抓住这只手,一步步走下去,走到那无人能及的,真正能掌控自己乃至他人命运的高度。
太后凤驾离京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豹房之内帝妃相依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入了紫禁城的深宫高墙。
坤宁宫里,夏皇后听到父亲夏儒连夜递进来的消息时,正对镜梳妆。手中的玉梳掉落在妆台上,断成两截。镜中那张年轻却已带了几分憔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不是不知道李贵妃圣眷日隆,不是不知道皇帝为了她甚至不惜与太后反目,将国舅置于死地。但当这一切如此赤裸裸,如此迅速地转化为皇帝对李贵妃毫无保留的承诺时,她还是感到了灭顶的恐惧。
那不仅仅是失宠的危机,更是性命之忧。
父亲的信写得极其隐晦,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他提到了商纣王的姜王后,提到了唐高宗的王皇后。那些史书上名字相似,结局凄惨的皇后们,像一个个冰冷的幽灵,从纸墨间浮现,扼住了她的喉咙。
与这样一个手段酷烈,圣眷无双,且显然毫无底线的宠妃对上,会是什么下场?寿宁侯府的血迹还未干透,太后的远走便是前车之鉴。夏家虽也是勋贵,但如何比得过太后的娘家?皇帝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冷酷,何况对她这个并无多少情分的皇后?
“娘娘……”贴身宫女见她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声音带着哭腔。
夏皇后猛地抓住宫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父亲,父亲说得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李凤遥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宫墙注视着她,如同看着一个碍眼的,即将被清除的障碍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什么皇后的尊荣,什么母仪天下的风范,在活下去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扑到书案前,颤抖着手铺开纸张,研磨提笔。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也写下了一份字字泣血,却又无比识趣的陈情表。
表中,她极力贬低自己“德才浅薄,不堪中宫之重任”,又称“陛下得遇宸妃贤良,乃社稷之福”,自己“愿效古之贤后,退位让贤,以求后宫和睦,不使陛下为家事烦忧”。
最后,她恳求皇帝念在多年微末情分上,允准她“离宫别居”,“愿赴南京旧宫,为陛下、为大明朝祈福诵经,了此残生”。
第58章 立为皇后
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她的心。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唯有自请废后,远离北京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远离那个可怕的女人,夏家或许才能得以保全,她自己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写罢,她几乎虚脱,伏在案上痛哭失声。
这封皇后的“陈情表”被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到了夏儒手中。夏儒老泪纵横,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设法呈递到了豹房。
朱厚照看到这封陈情表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那个一向端庄甚至有些木讷的皇后,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凤遥。
被夏皇后所想的大反派,李恶毒凤奸妃遥也蹙起了眉,眼中也是惊讶,“皇后何至于此?”
她没对皇后干啥吧?
也就见过两次面啊,哦,三次,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她干啥了?她不是一直在跟太后闹吗?怎么还买一送一?
朱厚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对皇后如此识趣的些许轻松,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淡漠。这皇宫里的人,永远在寻找最利己的出路,皇后当年因规矩被内阁选中,她就永远持着规矩,紫禁城每个人,都必须合着祖宗礼法,不得失了分寸。
她仿佛提线木偶,也要所有人都当提线木偶,木讷到太后都不喜。
当规矩没用,尊位成了被斗的靶子,夏皇后不照样立即舍弃他,舍弃这后位。连内阁都绕过,不再听那些老臣的话。
他其实并不想立刻废后,那动静太大,但皇后自己提出要去南京,这倒省了他许多麻烦。
他沉吟片刻,提笔批红,语气平淡:“皇后既心向佛门,志在祈福,其心可嘉。朕准其所请。即日起,废夏氏皇后之位,一应用度,仍按妃位供给,不得怠慢。夏家……教女有方,赏金百两,绸缎五十匹,以示抚慰。”
这道旨意,既全了皇后的体面,又安抚了夏家,更将废后的原因归咎于皇后自身的志向,与他、与李贵妃毫无干系。
旨意传出,朝野再次一片哗然,却无人敢公开反对。谁都看得出,这是夏家和李贵妃之间心照不宣的妥协,是夏家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最大退让。
很快,几辆奢贵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紫禁城,向着南京方向而去。车中的夏氏,褪去了皇后华服,人也显得年轻几岁,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囚禁了她青春,最终又将她无情抛弃的皇宫。
马车碾过官道的尘土,一路向南。车窗帘幕低垂,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外面愈来愈暖的阳光和逐渐变得湿润清新的空气。
她忍不住悄悄将窗帘掀开一些,向外望去。看到河边浣衣的少女笑语盈盈,看到田里耕作的农人挥汗如雨,看到集市上熙熙攘攘,充满生机。这些,都是在深宫高墙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象。
一股陌生的、鲜活的气息涌入车厢,也涌入她死寂已久的心田。
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苍茫辽阔,逐渐变为小桥流水,阡陌纵横。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江南的春意,浓得化不开。
原来,宫墙之外,天地如此广阔,她才二十一岁。
抵达南京旧宫时,正是暮春时节。这里的宫苑远不如北京紫禁城宏伟森严,却别有一番江南园林的精巧雅致。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树繁花之中,少了皇权的压抑,多了几分岁月的宁静。
负责照料她的,是几个同样被发配至此的老宫人,神色平和,并无多少势利之心。一切用度虽按妃位,日子过得富贵清静。
她每日里闲得,真的开始诵经祈福,并非为那负了她的皇帝,而是为她的父母家人,为她自己。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这偌大的旧宫里漫步,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或者坐在廊下,读一些从未有机会触碰的闲书野趣。
父亲托人送来书信和用度,字里行间满是愧疚与担忧。她回信时,却总是宽慰父亲,说自己在这里很好,很平静,让他不必挂念。
她是真的平静了。离开了权力的漩涡,失去了尊贵的名位,反而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南京没有北京的肃杀和紧张,这里暖风熏人,景色宜人,仿佛连时间都流淌得慢了一些。
她甚至开始学习画画,对着院中的芭蕉、池里的游鱼,一笔一画,虽然稚嫩,却充满了乐趣。她开始允许宫人采买些民间的小食,尝尝那些从未尝过的味道。
不必在乎规矩,原来活着,还可以有这样的方式。
她不再去想北京的风云变幻,不再去想豹房里的帝妃情深。那些都离她太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夏皇后自请废位、远赴南京的消息,如同在已渐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而后又诡异地迅速平息下去。无人再敢置喙,所有目光都悄悄投向了西苑豹房,投向了那位如今地位已无人能及的宸贵妃。
谁都明白,中宫
之位空悬,不过是暂时的。
果然,不过半月,一份由皇帝亲笔起草,字迹遒劲有力的诏书,便明发天下。
诏书中极尽溢美之词,盛赞宸贵妃李凤遥“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闱。雍肃持身,允协母仪于中外。”又称其“辅佐朕躬,忠谨贤明,屡有谏言,裨益国政。慈惠宅心,体恤民瘼,堪为天下女子典范。”
最终,诏书宣告:“兹承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这道封后诏书,与其说是告知天下,不如说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宣告。它彻底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约束,公然将李凤遥参与政务,体恤民情的行为作为立后的重要功绩,其意味之深长,令所有读到诏书的老臣们脊背发凉。
但此时无人敢出头,都不想当那个出头鸟,李贵妃实在太吓人了,他们以后不得不接受一个干政的皇后。
册封大典并未如惯例在紫禁城举行,而是就在西苑豹房之内。典礼规模不如紫禁城那般极尽繁文缛节,却处处透着皇帝的个人意志和对新后的荣宠。
那一日,李凤遥身着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璀璨,光华夺目。她一步一步走向御座之上的朱厚照,仪态万千,面容沉静,唯有微微扬起的唇角,泄露出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元宝,到用你的时候了,给我拍照截图,我要完美视角的。’
「没问题。」
朱厚照亲自将皇后金册、金宝授予她,握着她的手,面向参加典礼的宗室勋贵、文武重臣。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此,中宫有主,六宫表率。皇后之言,即朕之意。望尔等谨遵皇后教诲,同心同德,共辅社稷。”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皇后之言,即朕之意”,这几乎是将帝后的权柄公然合二为一!
礼成,帝后并肩接受百官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声音响彻豹房,却掩不住许多人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朱厚照看着身旁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李凤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凤遥,从此以后,你我共享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