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绕到了他的正面,定睛一看。
段阑生的面色森森发白,血色褪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上。但他脸上沾到的血污,却没有洗干净,还凝固在上面。
“你这是怎么了?”陆鸢鸢不解地弯下腰,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污:“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上没洗干净,衣服倒是全湿了。”
没擦几下,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段阑生的手指极冷,捏得她极疼。
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抬首,就感觉到神经蓦地跳了一跳。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段阑生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从他们和好以来,他这双眼睛是柔情若水的,充满着纯然喜悦的。
可如今,那种明朗温情的情愫,仿佛消失在了微弱的天光中。
段阑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冰冷而阴鸷地看着她。
阴翳隐藏在美丽下,或许是错
觉,她甚至看见了近乎于狰狞森然的怒气与杀意。
陆鸢鸢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段阑生为什么这样盯着她?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段阑生终于动了。他抓住了她捧住他脸庞的手,带离了自己。
长睫掩住探寻的目光,段阑生轻轻提了提唇角:“我没事,回去吧。”
他微微侧过头,不欲与她对视。暗淡的光落在他半边脸的轮廓上,滋长出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怪异。
很不对劲。
浓烈的不安从足心一直冷到头顶,然而这一刻,她什么疑问也没能发出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她被段阑生拖回了山洞中。
天还没大亮,还能再歇一会儿。
冷却的火堆旁,段阑生换掉了湿透的外衣,说自己倦了,就这般侧卧躺下,面朝着山壁,仿佛在闭目养神。
陆鸢鸢知道他还醒着。
可她的喉咙好似被堵住般,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做些什么,到底会让局面恢复正常,或是变得更坏。也许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在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让“跟着段阑生见鬼帝”这件事出现变数。
天一亮,段阑生醒来。两人继续前往鬼牢山。
按计划,今天一整天都无旁事,只要本着目的地去。陆鸢鸢这一天一直在偷偷打量段阑生。他除了话少一些,言行举止倒是和往常一般。
难道天亮前那一幕,是她梦游的插曲吗?
陆鸢鸢试探着用昨天自己突然失去意识这件事为话题,与他交谈。段阑生却微微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说他也不清楚原因,恐怕仙家的身体疑团还需要金鳌岛来解答。
便是这样,在沉闷而怪异的气氛中,这一天的太阳缓缓西沉,已经能遥遥望见约定会合的地方了。
“天快黑了,明早就能看到他们了,我们……还是像昨天一样找个地方歇歇脚,等着他们?”
陆鸢鸢这纯属是没话找话说,可突然,她的手被拉住了。
今天下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段阑生与她身体接触的频率没有往日高。此刻,他的手指缠上来,冰冷得像蛇类,而她也没比他好多少,手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
“你看那里。”
耳旁传来了段阑生极轻的示意声。
陆鸢鸢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在远处的树林中,坐落着一座黑乎乎的建筑,枝叶半盖,大门半开,窗支着,露出了落满灰尘的烛台,底下好像还压着些纸,应该是没烧的纸钱。
陆鸢鸢抿了抿唇,道:“看起来是座荒废了很久的庙。”
段阑生往掌心吹了一口气。蓦地,远方窗台中幽光一闪,庙中的烛台燃烧了起来。
他用狐火点亮了蜡烛?
段阑生看向怔愣的她,含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听起来,这只是随口的一句提议,可实际上,他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一种淡淡的仿佛冷热交替的焦灼爬上后背,陆鸢鸢没有拒绝:“……好。”
飞蛾会被黑暗中的火光吸引,荒野中的人与飞蛾并无差别。
这确实是一座很破的古建筑了,门槛腐坏,中央的案桌上供奉的不知是一尊什么神像,雕工很粗糙,木刺都没磨干净,阴风阵阵,明灯的火光欲断未断,颇为昏暗。
陆鸢鸢环顾四周,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栩栩如生的怒睁鬼目。
墙垣墙皮脱落,绘着一幅褪色的众生相绘卷。烈火烧灼,天崩地裂,无数人类手臂在滚滚洪水中竭力上伸,压抑而古怪,像地狱画卷撕开了一角,看得人惴惴不安的。
这些年战祸频发,三界不宁,听说凡人界的乡里也冒出了不少从前从未听说过的野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供奉这么小众的东西。
陆鸢鸢不太舒服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就听见身旁的段阑生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鸢鸢,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做。”
陆鸢鸢下意识应道:“什么事?”
段阑生侧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成亲。”
听见这个与阴森的环境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陆鸢鸢错愕地睁大眼:“什么?”
“为什么这么惊讶?”段阑生失笑,往她走近了一步,语气称得上是和煦且耐心:“鸢鸢不是说过喜欢我吗?我们是一家人,是夫妻,拜堂成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
“我们早就应该成亲了。只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太多无奈的事妨碍了我们,才让这件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了现在。”
说不清原因,陆鸢鸢竟难得有些气怯,想要退后,与他保持距离。在隐约的慌乱中,她的目光匆匆一落,才注意到段阑生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薄纸。
自从踏入这座庙开始,段阑生就松开了她的手。她在抬头端详壁画时,段阑生也走到了供桌前,沉默地翻看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看那压在烛台下没烧掉的纸钱。
此刻,段阑生将那物捏在手心,陆鸢鸢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祭祀的白色纸钱,而是一张褪了色的红色剪纸。
察觉到她注视的地方,段阑生笑了笑:“你看,从前也有人在这个地方拜堂成亲过。”
他看着她,红唇上扬,一副笑相。然而,那阵笑意却仿佛没染到眼底,眼神很冷,两簇幽邃的鬼火在那深处闪烁,带着捉摸不定。
正如他的口吻再怎么温和,她还是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鸢鸢身体僵硬,在电光火石间,好几个念头划过她心底。
关于生存的选择,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救过她许多回。她知道,此刻,最好顺着段阑生,才不会撕裂现状。
而且,段阑生提出成亲,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死难测的大战前,想得到自己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地前行,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真的古人,自然不会有拜个堂就被圈死了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诡谲的不确定感,非但没有被扼杀,还在心惊肉跳中疯长?
她的脸色几度幻变,清晰地映在段阑生眼底。
段阑生缓步逼近了她,终于来到了供桌前,陆鸢鸢的后腰抵到了桌子边缘,也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段阑生低下头,囍字在他掌心下被压皱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很体贴地俯身,问道:“鸢鸢是有什么顾虑吗?要不要说与我听?”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
见了怀里的人应了他:“没有顾虑,我当然愿意。”
阴风穿堂而过,庙门大敞,檐角下,挂着两个纸灯笼,烛心拉长,微弱地搏动着。
破败的窗纸划拉作响,屋外枯枝交错,鬼气森然。庙内气氛也颇为诡异,没有一点喜气洋洋的气息。
横看竖看,此情此景都和缔结亲事的喜堂没有半点关系,还不如在墙角摆上几个纸扎人、撒一把纸钱更应景。
花轿、婚袍、绣鞋、合卺酒等民间婚俗用品,在这荒山野岭自然是找不着的。既无迎亲送嫁,也无宾客前来道喜、吃酒,一出仓促而荒唐的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尽管缺了很多东西,段阑生还是就地取材,对现场稍作了一番布置。
那张褪色的囍字剪纸,被他耐心地抚平,粘到了窗框上。它大概已经被压在桌子上很长时间了,陆鸢鸢看到,它在桌面留下了一块暗红的颜料渍,边界模糊,渗入木头脉络中,像洇开的旧血。
没有金杯合卺酒,就用瓷杯和清水代替。段阑生甚至还在后屋翻出了几根红蜡烛,撤下了庙中那尊不知所谓的神像,擦干净桌子,点上红蜡烛。金灿灿的光流泻在黑夜中,枝影沙沙晃动,喜气与阴森,矛盾地同现。
沐浴着烛光,段阑生雪一样的面庞也浮现出了红润的血色,不似这一路来的那样苍白吓人。他在供桌前站定,平静地转头,看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正红色的腰带,绸缎从五指间淌落。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明白他的意思。
她克服了不断涌动的紧张与颤意,走上前。
毕竟只是替代品,比起真正的红绣球带子,这条腰带要细长得多。两人各执一头,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塞三四个电灯泡到中间都没问题。
只是,当陆鸢鸢抓住了垂落的那一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得太远。
原来,段阑生只释放了一小段红带出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剩余的长度,被他一圈圈地绕在自己掌上。
即使想离他远点,也最多只有一臂之距。
察觉到对方深幽的目光在自己面上逡巡,陆鸢鸢心脏砰砰直跳,突然,她掌心的红绸带毫无预兆地被一扯。
似乎是觉得两人还是不够亲密,段阑生突然使了点力气,再度转腕,收紧了一圈红带。陆鸢鸢微微一惊,脚步踉跄,被带动着往前迈了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吉时到。
段阑生先行撩开衣袍,跪在地上。他跪下的姿态也很好看,背脊挺直,衣袍如花瓣般散开在地上。在他膝旁,是庙中唯一的蒲团。
陆鸢鸢定了定神,也随之跪下,膝盖陷进了柔软的蒲团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空荡荡的破庙,没有高堂在场,也没有牌位在前。
陆鸢鸢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鼻息在砖上呼出一小团雾气。
一整个行礼过程,她的心潮都无法平息,忐忑,不安,荒唐……许多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在横冲直撞。
上辈子,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强求段阑生娶她。这一世,倒换成了她被段阑生赶鸭子上架。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段阑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今夜、在这个地方完成简陋的仪式?
从表面上看,段阑生是因为看见了烛台下的囍字剪纸,才心血来潮提出要行礼的。可她却觉得,即使今晚他们没有路过这座庙,段阑生也会将事情发展引到这一步上。
在糅杂成浆糊的胡思乱想中,三拜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陆鸢鸢慢慢地将额头从地上抬起,不想就在这时,变故横生——前方的空气中闪现出一团白光。
陆鸢鸢惊诧地睁眼,看见她和段阑生之间,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球,光中沉睡着一只小九尾狐。他抱着自己的尾巴,仿佛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拢着腹部,蜷缩成虾米。光芒如一双温柔的大手,捧着小狐狸缓缓下落。陆鸢鸢连忙伸出手去。
毛茸茸、沉甸甸的小狐狸落在她手上。在感受到重量的那一秒,光芒熄灭了。陆鸢鸢双手受到重力下压,往下一沉。但在底下,早有一双更大的手在等着,稳稳地捧住了她的手。
原本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突发状况,陆鸢鸢紧张地快速检查了一下,好在,小狐狸只是在睡觉,呼吸很平稳。陆鸢鸢略松了口气,疑惑地询问:“汤圆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相较于她,段阑生似乎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惊讶。他垂头,和她一起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抬起手,手指温柔地拂了拂汤圆的狐耳,流连了片刻:“他已经可以脱离我的供养,独立存活在世界上了。”
陆鸢鸢愣住了。
莫测的命运仿佛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在最后这一天,帮了她一把。
这段日子,她迟迟没将渡魂荆棘喂给段阑生,便是因为汤圆还寄生在他身上。如今,在大战前夕,最后一个平安夜,她的顾虑就这样被拔除了。
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
若是错过了今晚,恐怕,她不会再有回家的机会了。
紧张的情绪,让陆鸢鸢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甚至肠胃翻腾,有点想吐,需要强行压制住手腕的颤抖。
可与此同时,在这排山倒海一般的躁动中,也飘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疑惑。
昨天晚上,段阑生明明说过,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他当时的语气,给人的感觉,这事儿就不是马上能结束的。
对了,段阑生还明明白白地说过,还有“最后这几天”。
俗话说,无三不成几。为什么才过了一天,汤圆就能出来了?是不是也太快了?
难道是她多心了,这事儿本来就不能预算得很精准?
这时,一个杯子被端到了她面前。
小狐狸已经被段阑生放到了一旁,用干净的衣裳垫在身下。段阑生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微微一笑:“鸢鸢,礼还没行完,我们继续吧。”
陆鸢鸢的视线落在杯子里映着烛光的液体上。
按婚俗,礼成后,夫妻该要喝合卺酒了。不过,这会儿没有喝酒的条件。盛在瓷杯里的只是一汪清水而已。
段阑生没有催促她,只是,端着杯子的手纹丝不动。
陆鸢鸢抿了一下唇,抬起手。接过杯子时,不免会碰到段阑生的手指。
他的手冷极了,仿佛与瓷杯一样,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件。
正要仰头喝下杯中水时,她的手腕却遽然被扣住了。
对方力气很大,她无法再动弹半分,杯子也悬停在半空,水液晃荡了几下。
陆鸢鸢眼皮猛地一跳。
方才,她一直逃避去看段阑生的表情,如今仰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敛起了微笑。
今夜那仿佛面具一样焊在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了。
明明强势地主导了这场荒诞的婚礼,到了最后这一刻,他却按下了暂停键,只静静地、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陆鸢鸢后颈僵硬。
被这样久久地看着,她有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的错觉。
两厢对望良久,段阑生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神晦暗而阴沉:“你此刻是心甘情愿的吗?”
“……”
快回答他,快说是。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催命一样,催促陆鸢鸢给出反应。
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谎话说了无数次,就会连自己也骗倒,山盟海誓也能不打草稿,信手拈来。
可这一回,在他的注视里,她的舌头却像被一块沉重的铁压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无法预设,在没有其他因
素干扰的情况下,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未来。可至少现在,她对段阑生的接纳掺杂了太多的利用,绝不能称作心甘情愿。
见她沉默不语,段阑生眸底沉沉的,好似有一场风暴在酝酿,扣住她手腕的力气更大了,声音却变得更轻:“鸢鸢,你是心甘情愿地爱我,选我,接受我的吗?”
“……”
瓷杯咯地一声,迸出了一道裂纹,清水漏满指缝,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段阑生的脸色变了。然而在下一秒,他就被一个人影扑倒了,唇瓣压上了温热的触感。
陆鸢鸢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闭上眼,捧住他的脸,吻了上来。
陆鸢鸢能感觉到,被她突然袭击时,段阑生的唇瓣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主动亲吻他。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样对待了,段阑生被她推坐在地,手撑在背后才没有躺倒。他整副身躯都是木僵的,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仿佛终于解除了定身咒,慢慢搂住她的腰,热情地回应她,唇舌相缠,仿佛在汲取她的气息。
察觉到他开始沉浸了,陆鸢鸢把心一横,一咬牙,无声催动早已倒背如流的咒文。
四肢逐渐发热,好像有东西在她肚子里温和缓慢地燃烧,很快,热流涌到了胸口,沿着交缠的唇舌,渡到了段阑生口中。
在渡魂荆棘送过去的那一瞬间,段阑生的动作好像停顿了一下。一刹那,陆鸢鸢的头皮炸开一片毛骨悚然的麻意,心脏都要跳出来。
好在,段阑生没有推开她。一下停顿后,吻便继续落了下来。
刚才……是错觉吗?是因为她太心虚,草木皆兵了吗?
果然,小若的系统没有骗她。
段阑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识破不了系统道具的存在。
他吃下渡魂荆棘了。
陆鸢鸢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和衣侧躺在地上。一团毛球舒舒服服地拱在她怀里,打着呼噜。
段阑生从身后抱着她,还没醒来。他人高肩宽,从后方看,怕是压根不知他怀里还抱着人。
他一条手臂让她枕着,另一条手臂则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身体前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分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在禁锢,抑或者是都有。
陆鸢鸢转过脑袋,看见他还闭着眼,日光如蝉翼似的落在他眉心。
昨天晚上,有汤圆在旁边,段阑生自然无法对她做什么,不过是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样逮着她亲了又亲。
陆鸢鸢的视线在他唇瓣上停了一下,收了回来。
她不确定这么做,能不能挽回自己的露怯。不过,至少是有一定效果的——那个她没有回答的、关于是否心甘情愿的问题,段阑生后续没有再追问她。
陆鸢鸢尽量放轻动作,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家伙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然而她一动,怀里的小狐狸还是醒了,睁眼一看到她,圆溜溜的眸子从懵懂困倦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不过一秒。
陆鸢鸢连忙伸出食指和拇指,圈住了小家伙的嘴筒子,右手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汤圆眨巴了一下眼,乖乖地停了下来,没有滚到她和段阑生中间撒娇。
枕了段阑生的手臂一夜,脖子都有点酸疼。陆鸢鸢爬起来,绕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一踏出庙门,就被灿烂的阳光晃了眼。
鬼牢山之所以被鬼帝选做躲藏的老巢,有一部分原因是光照薄弱,阴郁潮湿。
今个儿倒是稀奇,云开雾散,难得出了太阳。
在充沛的阳光下,这座破庙也没有昨夜看起来那么诡异了。到膝盖那么高的杂草里藏了一条小径,通向破庙后方。
陆鸢鸢沿着小径往后走,身后,一只毛团子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在小径石头上一蹦一跳的。
庙后是一个荒芜的园子,一株大树粗壮的树枝下,挂着一架用木头和藤条绑成的秋千。树冠稀疏,整架秋千在风中微微晃荡。
陆鸢鸢摸了摸树干,又试探着坐到了秋千上。屁股底下的木头也被晒得一片温热,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吱呀”,倒是比看起来更稳固。双脚在地上轻轻一蹬,秋千就前后晃动了起来。
她抓住绳子,望着天,发了一会儿呆。
小腿有点痒,原来是汤圆在扒拉她。陆鸢鸢抱他上大腿,挠了挠他的下巴。
一片落叶飘飘荡荡,落在小狐狸盛开的九条尾巴中间,痒得他抖了抖。陆鸢鸢替他拿掉了,望着他圆溜溜的眼,忍不住垂头,亲了一口他毛茸茸的脑门。
汤圆呆了呆,忽然抬起两只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害羞地往她怀里钻了几下,尾巴也摇得飞快。
陆鸢鸢又亲了一口,才直起身来,温柔地用手指为他梳理着雪白的软毛。
沐浴在阳光中,小狐狸摇尾巴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撒娇地叫了一声,便朝天空伸出爪子,玩着又一片从天而降的落叶,无忧无虑的模样。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慢下了摇晃秋千的动作,凝视着他。
这是她和汤圆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在邙山上,段阑生有问过她,要不要给汤圆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还兴致勃勃地提议了好几个,都跟她姓陆。可她却找借口推脱了,说等汤圆稳定下来再说。
实际只是因为知道终究会离别,她不想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也自问没有取名的资格。
再说了,等她回了家,段阑生恨她入骨,十成十会重新给汤圆取名。说不定还会把她选的名字都从字典里剪出来,烧成渣渣。
哦,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新华字典。
她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阳光暖洋洋的,小狐狸也被晒得暖烘烘的,泛光刺眼。陆鸢鸢的眼球像吸纳了过于炽热的阳光,很久也不眨眼,有点儿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庙门被推开的声音,陆鸢鸢才如梦初醒,如同一个担心被识穿的卑劣小偷,她飞快地摸了摸脸,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第147章
鏖战前夕,汤圆和段阑生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当然,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办法分开他们,段阑生根本不会带着一个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现在,是时候送汤圆离开了。
麻烦这就出现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独自离开战场。鏖战当前,段阑生作为主战者,不能擅自脱离前线。更不好把孩子随随便便地托付给别人。
陆鸢鸢知道,最优解,其实是由她亲自走这一趟,一来她是汤圆的血亲,二来她无职责在身,没有留守的必要。但是……鬼帝只会死一次,回家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她因此被支开了,那么,她苦心铺垫到现在才得来的唯一机会就会流失。
然而,陆鸢鸢很快发现,段阑生根本没有和她商量怎么办——他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汤圆需要半路回家这种突发状况,还准备了解决办法。
也对,在段阑生最开始的预设中,这次行动,她压根不会随行。
自然,他也不会指望她来带走汤圆,提前安排另一个人来接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抵达天险石时,金鳌岛的武神尚未出现,一个鬼魅般的男子早已候在了那里——陆鸢鸢记得对方的名字叫白叶,是段阑生在妖界的副将。
看见段阑生现身,白叶微微松了口气。见到段阑生身后的陆鸢鸢时,他似乎有点儿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快步上前,恭敬地道:“大祭司。”
段阑生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襁褓递给了他。
白叶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拨开一看,看到一只小九尾狐蜷在里头。汤圆见过白叶,被他抱过去了,也没有惊慌挣扎。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从这个硬邦邦的怀抱回到陆鸢鸢怀里,努力地翻了个身,伸出爪子,在空气里挠了两下,却够不着她。
段阑生瞥他一眼,似有警告意味:“汤圆,听话。”
看得出来,汤圆还是很听他话的,狐耳微一耷拉,轻轻地叫了一声,彻底老实了。
陆鸢鸢忍住了伸手去摸那双狐耳的冲动,尽量稳定情绪,转向白叶:“白叶副将,你会带他到什么地方藏起来?”
白叶看了段阑生一眼,似乎在征求是否回答的意见,得到允许,才沉稳地答道:“我会跟着修整的大部队一起回宣照,队伍有千人之多,既有妖界将士,也有金鳌岛武神。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尽己所能,保护小公子的安全。”
宣照……
陆鸢鸢心里一凛,问:“你们打算走哪条路线?要花多少时间?”
白叶倒是没瞒着,回答后,又道:“我们回宣照的路是二次打扫过的战场,即便再有阴兵阻碍,也不成气候。最长不过五日,就能回到宣照。”
一直没说话的段阑生此时看了一眼天色,打断了二人:“好了,白叶,你该出发了。”
陆鸢鸢紧握拳头,又卸了力,道:“万事小心。”
白叶一欠身,将襁褓往衣襟里一塞。他穿着铠甲,衣裳很厚,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小娃娃。一个闪身,就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白叶一走,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中,安静得只能听见两道的呼吸声的起伏。
这世上的新婚夫妻,在拜堂后的第二天,哪一对不是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应该没有谁是像他们一样的了吧。
不过,他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呢?人家好歹两情相悦,而不是一场骗局。
如今这场骗局要来到高潮了。
陆鸢鸢看向一旁石缝里的杂草,微微喘了口气,去平复自己逐渐又开始不平稳的心跳。
今天起床后,段阑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异样,也没有再追问她那些问题。看似是昨天晚上被稳住了。
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在发展,她却丝毫没有放下了心头大石的轻松。越靠近终点,越是如履薄冰。
她已经拿不准段阑生是什么想法了,此刻竟不敢主动搭话,仿佛害怕会打破这平衡。
这时,一丝凉润飘在陆鸢鸢颊边。她惊讶地抬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清晨温暖灿烂的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鬼牢山的天空,终究还是恢复了阴雨绵绵的常态。乌云氤氲,恍若黑夜。
好在,没过多久,金鳌岛的武神终于抵达了此处。
他们约定在天险石下会面,这块巨型的石头仿佛天外来物,一端深深地插在土地里,另一头则嵌入了山壁中,形成了一个两侧贯通的、三角形的遮蔽处,底下足足能容纳一个足球
场,人站在阴影下,就像蚂蚁在树叶下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