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鸢刚走到洞口,越鸿怒气冲冲的话语就破空而来,传入她耳中:
“……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要不是你趁虚而入,拿我的安危要挟她,她怎么会和你……卑鄙无耻!”
第144章
骂声回荡在山洞里。到底在军营里待过许多年,盛怒之中的越鸿颇为吓人,骂人的词汇也极其精彩。然而,他气势汹汹的质问扑到段阑生身上,却像烈火冲入了大海,连个浪头都没打起来。
乘他换气期间,段阑生淡淡道:“我没有想过做你眼中的好人,也不需要你感激。不过是因为我与鸢鸢同心,她希望你过得好,那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这番话不带脏字,听着却让人颇为不是滋味,只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果不其然,越鸿的眉心聚拢起一团凶狠的戾气:“……胡言乱语!她怎会跟你这种趁火打劫的禽兽同心?!”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揪住了段阑生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往那张可憎的脸上砸去。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陆鸢鸢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冲出去,叫道:“越鸿你快住手!”
听见她的声音,越鸿动作一滞,但出拳力气太重,疾风随形,已经不可能收回。这一拳落在凡人身上,人能飞出去几米,砸进石墙里。好在,对段阑生而言,并不难闪避。
但不知为何,越鸿的指关节还是重重地擦过他的颧骨。段阑生闷哼一声,偏过头,退后了一步。
越鸿倏地松开手,退后一步,有些许无措地看向陆鸢鸢:“我……陆鸢鸢……”
他怒气正盛,压根没察觉到陆鸢鸢来了。虽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哪句话骂错了,但也没准备让陆鸢鸢本人听见。
另一边厢,看到陆鸢鸢出现,段阑生倒是不意外,显然早就发现洞外多了道气息。
他抬手抚平被扯乱的衣领,朝她走来。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越鸿也朝她迈出了一步。
也许是由于刚完全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四肢跟新长出来的一样,越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陆鸢鸢怕他真摔了,连忙跑过去,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见她选择先走向越鸿,段阑生顿了一下,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安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二者择其一,先搀扶倒下的那个人,乃人之常情。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心里会有些异样?
陆鸢鸢别过目光,看向自己扶住的越鸿。他怒视着段阑生,虽被她阻止了,拳头犹因发怒而微微发抖。
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她跟小若的计划一旦成功,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也相当于不会再见到越鸿。原先也在担心越鸿能不能在她离开前苏醒,现在他醒得正好,她能亲口和他交代一些事情。便抬起眼,对段阑生说:“我有事想跟越鸿聊聊,你先走吧。”
洞中光线明灭,段阑生的表情也有些看不清。陆鸢鸢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颊上停了一会,又像错觉,因为他声音依旧温和:“好,那我回家等你。”
“回家等你”这四个字隐含的示威之意,也只有被示威者才听得出,越鸿脸色骤然发青,咔地捏紧拳头,又硬生
生地按捺了下去。
段阑生一离去,四周静了下来,越鸿急急地转到她正面,道:“我已经知道了,他利用我的安危来威胁你!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陆鸢鸢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腕,说:“我们出去再说。”
山间空气有丝丝凉意,仿佛能听见深处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洞外一棵树下,卧着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像蒙了块绒绒的绿毯。陆鸢鸢示意越鸿坐下,她也盘腿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说道:“我和段阑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诚然,你是我最初和他破冰的原因之一,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局面,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我现在和他结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我有一件想做的事,那件事需要靠他才能做到。”
听她说自己不是被胁迫,越鸿郁结的神色稍微舒展了些,疑道:“你想做什么?”
陆鸢鸢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捋了捋头发,说:“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去讨伐鬼帝的战场前线……”
话说一半,果然被急吼吼地打断了。
“为什么?前线这么危险,这和一开始两界说好的同盟根本不同!”越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难道就为了他,你要以身犯险?”
一根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力气很重:“我去前线,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的那件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这番解释也太扯了。
越鸿眯眼,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他眉骨生得高,只要不仰头,眼窝里就会窝着一片暗影,盯着人时,目光聚拢,显得分外专注凌厉,叫人无法回避。
陆鸢鸢坦然地看着他,目珠澄莹,比月色更明亮:“我不能说。但我保证,我很惜命,我不是去送死。”
越鸿一拍大腿,怒道:“这种事你怎么保证?若是保证能作数,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死在战场上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追问,陆鸢鸢态度都很坚决,不解释,也不听劝。
她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撼动她。
无奈、钦佩伴随着挫败感涌起,越鸿闭了闭眼:“好,既然你不肯说为什么,也不肯放弃,我不阻止你了,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陆鸢鸢眨巴眼睛:“这次情况特殊,我也不能让你跟着。”
越鸿:“……”
纵然她有许多秘密不能告诉书中之人,被人关心、用尽全力从悬崖边拉回的感觉并不赖。陆鸢鸢心里一暖,面上浮现出几不可察的揶揄笑意:“再说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打不过我,即使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呀,不是么?”
越鸿:“…………”
他脸色一臭,正要说什么,大手就被一双温暖白净的手握住了。
陆鸢鸢敛起了玩笑的神色,略微倾身,盯着他,郑重地说:“越鸿,我出发之后,有件事想请你帮我,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这也是我不能让你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她的口吻严肃,不同往常。越鸿一愣,凝目:“好,你说。”
夜深人静,陆鸢鸢回到了山中小宅中,看见段阑生房间还亮着,木窗支起一条缝,洒出温润的烛光。屋中静悄悄的,门虚掩着,没有关紧,仿佛在为谁留着门。
陆鸢鸢迟疑了下,默念自己只是看一眼,一走近,便看见段阑生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好死不死地,她刚看去,他就似有所觉般投来幽幽的一瞥。
这人的耳朵真是比狗狗还灵……
不过,狐狸确实是犬科动物。
偷看被抓包,显得自己跟什么偷窥狂似的。陆鸢鸢有些尴尬,咳了声,道:“你还没睡啊。”
段阑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已经很久没见过了,陆鸢鸢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近旁,忽然注意到他面颊红了一片,颧骨肿了一点,隐隐有些血迹,不由一惊:“你的脸怎么了?”
段阑生看着她,没吭声。
难道是刚才和越鸿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被打到的?怎会如此严重?越鸿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动作理应还有些迟钝,段阑生居然没躲开他那一击?
陆鸢鸢弯下腰,就要细细观察。谁知段阑生却别开了头,用袖子挡住:“别看了。”
袖子被她扯住,拉了下来:“挡什么,我瞧瞧。”
段阑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不让她看。这不,她一对他用强,他的力气就卸了,半推半就地放下了袖子,一副意兴阑珊、任她摆布的模样。
陆鸢鸢仔细一瞧。能打肿他的脸,可知这一拳力气必定不轻。真是不得不感慨,普通人挨了这么一拳,早就肿成猪头三了。段阑生鬓发落在几缕在颧骨边,白皙面颊泛着红,一言不发,目光还落在别处,倒有些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陆鸢鸢的指尖在离他脸颊半寸之处停下:“你这……疼吗?”
“不疼。”段阑生动了动,脸颊碰到她的手指,忽地一蹙眉。陆鸢鸢忙不迭收回手:“还说不疼。等我一会,我给你冷敷一下,应该会舒服些。”
她匆匆去而复返,拿着拧得半干的布巾,坐在矮塌上,贴上他的面颊。房间里很安静,她端详他的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越鸿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睡了太久,和外界脱节了,不清楚状况。”
段阑生眼梢都没抬:“我看起来像是会为这种小事就不高兴的人吗?”
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总之,刚才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他也回金鳌岛去了,我让他不必跟着我。后续的事儿,我想金鳌岛能照顾好他。”
“嗯。”
这声的语调明显上扬了一些。
敷了一会儿,手中的布巾已被体温捂热,陆鸢鸢收回手,松了口气:“没那么红了,要是明天还肿再换成热敷。”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肩膀上一沉,段阑生的下巴压在她肩上,从后方揽住她,将她的手也包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和他解释的?”
耳后肌肤有些痒,回忆起自己刚才叮嘱越鸿的事,陆鸢鸢身子微僵。好在,她很快平复了这阵不自然,没有露出端倪:“我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她想站起来,腰上手臂却不放,还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段阑生将脸埋在她肩窝中,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其实我刚才骗了你。”
“骗我?”
“我说没有不高兴是骗你的。我不喜欢看见你跟外人站在一起,不管外人有多可怜,都不能偏心他们,只看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小心眼,很烦人?”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可怜,仿佛在示弱,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却不曾松开,还慢慢地收紧,将她搂入自己怀中,直至完全紧贴,与刚才任她摆弄的姿态是两幅模样。
近到陆鸢鸢都能隔着衣衫感知到他胸膛中那颗器官的收缩、跳动。
扑通、扑通。
撒谎的事,一回生两回熟。但大抵是亲密的距离在拷打她的心虚,陆鸢鸢的的手指不期然地泛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她稳了稳声音,说:“当然不会。”
“真的?”
他侧头,目光从她颊边投来,专注地看着她。
“真的。”陆鸢鸢低头,安抚式地反扣住他的手,摇了几下:“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从来没觉得你烦。”
“你不知道吗?有时候……小心眼也挺可爱的,是一种夫妻情趣。”她补充。
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哄人,段阑生微微一怔,唇角渐渐染上一缕笑意。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丝丝尖锐的掠响。几乎是一瞬间,陆鸢鸢就意识到是有人靠近了这里,温馨的气氛如镜中水月,被打碎成一瓣瓣。
“外面是……”
段阑生站起来,按住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道:“没事,我出
去看看,应该是来找我的。”
他飞快走了出去,陆鸢鸢看向地上,沾水的布巾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段阑生一直不让人上山打扰他们,刻意营造出桃源般的一场梦。可今晚,既然有人打破了惯例来找他,说明一定有重大的紧急事况发生了,不得不马上告知段阑生。
钟声响起,打散了这场山中迷梦。直觉告诉她,这场梦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她也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想要回家,她必须乘上段阑生这股东风,见到消散前的鬼帝,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参战倒是简单。凡人界打仗,士兵皆为男子,修仙界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伏诛鬼帝这场大战,参战修士不限男女,只要实力足够就能上。某些阴兵猖獗的荒僻山村,还有一些民间修士结成队,维护一方安宁。但直攻鬼帝的队伍,却是默认由武神组建的。并且,这些人不一定能一直和段阑生同步行动,她要跟着的只有段阑生一个。
铺垫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信的理由,让段阑生相信她,并心甘情愿地带上她。
陆鸢鸢深呼吸,衣衫下浮起一层薄汗。
该怎么说,她早已打了草稿,闭着眼也能滚瓜烂熟地背出来。可真到了这一刻,神思竟有种怪异的抽离感,像灵魂漂浮在半空,冷眼看着自己默读台词。
没容她准备多久,段阑生就独自回来了。陆鸢鸢遽然抬头,站起来,明知故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阑生与她四目相对,倒是没有隐瞒,沉声道:“前线事态有些紧急,我现在就要动身离开了。”
话一说完,他就看见陆鸢鸢的双眼睁大了,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事发是有些突然,看她模样呆呆的,仿佛猝不及防之下被消息砸懵了,段阑生的胸口微微一软,放柔声音,握住她的手,说:“虽说有些仓促,但也不必过于担忧。我之后再传信与你解释。”
他松开手,便要错身离去。陆鸢鸢似乎终于找回了反应,一个跨步,拦在他跟前,仰起头:“慢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段阑生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陆鸢鸢语气比方才更坚定,重复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我也去。”
这些日子,尽管段阑生能感觉到她的心扉在逐渐敞开、接纳他,但总觉得那始终是一锅温水,没有沸腾过。而此刻,或许是离别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到来,他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感受到她对他的渴求、担忧、她想抓住他的迫切。
错愕过后,胸口漫出了丝丝雀跃与欢喜,像山洪一样爆发,飞泻而下,将本应存在的那丝因蹊跷而诞生的疑惑,也冲得七零八落的。
好在,欢喜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自打两人和好,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几乎都百依百顺,唯独这次,他立即拒绝了她:“不可以。”
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攥住他的衣袖,道:“我得一起去,我不放心你和汤圆,要亲自看着你我才安心。难道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吗?”
最后一句已经有点故意不讲理了。
“当然不是,可这是两码事。”段阑生扶住她的肩,不让她继续靠近自己,指腹摩挲她的肩膀,安慰之后,仍是耐心的拒绝:“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保证,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孰料,他面前的人忽然张开双臂,扎入他怀中,抱住了他,轻轻地说:“可我们是一家人啊。”
“……”
段阑生浑身定住,推拒的手也定在了半空。
“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同风雨,共进退,你们怎么可以单独把我撇下?换做是你,能放心吗?”陆鸢鸢抬起头看他,说:“你不答应我,我也会从金鳌岛那边想办法的,你不觉得把我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吗?”
“……好。”
在一阵静默后,陆鸢鸢听见了头顶上微哑的应声。
她知道自己赢了。
当然,离最终的成功尚有一段距离。
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到,段阑生之所以答应她,除了是被一家人的说法所触动,也是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想把她拴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乱闯。
况且,他只答应了让她跟着他,可没答应她在诛杀鬼帝的时候也让她跟着。
不过,至少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到那时候,她自有办法。
第145章
离开了邙山这个被隔绝在战火之外的桃源乡,硝烟不再是战报上一行行凝练的墨迹。它卷着血肉的腥气,在天地间咆哮袭来。
当年,在凡人界救了濒死的越鸿时,陆鸢鸢就切身体会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多残酷。现如今,这场将三界生灵都卷入的绞肉机般的战争,战场却要“干净”得多——鬼帝自己不上阵,只躲在后方召唤阴兵迎战修士。这些鬼兵鬼将,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东西,被修士斩灭后,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导致了从肉眼上看,战场直接少了一半的遗骸。但这却让人心情更为沉重,皆因剩下的都是人类一方的遗骸。
召阴兵是鬼帝最逆天的底牌。从古至今,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意味着鬼帝的后备军也不计其数。再牛的修士也有累了的时候,阴兵却不怕疼也不用休息,可以说是很bug了。
好在,这玩意儿纯靠鬼帝一只鬼发电驱动。迄今为止,每一场大战,都消耗了鬼帝难以计数的力量。阴兵的力量在衰弱,鬼界旧址边界前日溃破,要塞被修士逐一拿下。
只可惜,修仙界还是欠缺了一些运气——前一场布置精密的强攻还是没能摁死鬼帝,这家伙鱼死网破,杀了上千修士,逃向了鬼牢山的方向。
穷途末路的困兽是最危险的。为了不给鬼帝留下喘息的机会,须得乘胜追击。金鳌岛派出了最善战的武神。而妖王姬朔,则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段阑生。
前往鬼牢山的路上,陆鸢鸢与段阑生一共遇到了数次阴兵伏击。沿途,还见到不少化作废墟的村庄,仿佛大地上被碾碎的一朵朵红花。
一眨眼,他们离开邙山已经七个日夜了。
暮色四起,满目苍凉。天际残阳血红,水边晃荡着芦苇的残影。
陆鸢鸢站在一棵树下,合上手掌,掌心上的传音石微微一闪,光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灵石。
这是金鳌岛新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有点儿像简易版的传呼机。双方事先约定好信号的含义,要通讯时,用灵力催动灵石里的微型法阵,就能传递具体的信息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们到哪儿了?”
陆鸢鸢沉眸,将灵石踹入怀中,应道:“金鳌岛那边遇到的攻击比我们要多两三波,估计会比约定时间晚两天到。”
在他们离开邙山的那一天,金鳌岛的武神精锐同时从另一个地方出发。
从他们此刻站着的山坳再向前约一千里,就会进入鬼牢山的地界。双方约定在山下一块天险石下会合。
陆鸢鸢转过身,一只手递到了她跟前,指尖还沾着微微湿润的水珠。
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击退一波伏击。段阑生爱干净,纵然阴兵全蒸发了,他仍嫌扬起的沙尘太脏。恰好,这片山坳有数道清澈的溪流,他就二话不说去清洗了一番。
甫一将手放进去,段阑生就收紧手指,很自然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歇脚吧。”
陆鸢鸢马上了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反正提前到了那里也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那还是离鬼牢山越远越好。”
鬼牢山,名唤山,实际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绵延数万里的原始森林。从前这一带还是有人烟活动的。但现在,都还没摸到鬼牢山的大门,就已经完全看不到村人猎户的踪迹了。
黄昏百鸟归巢,偌大的山林却一片诡异的死寂,连
野兽的嚎叫也听不见。
天黑前,两人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洞穴,洞口有已经失效了陷阱,洞中散落着积满尘埃的炊具,还堆放着一些柴火,估计是某个猎人曾经的歇脚地吧。
段阑生一蹙眉,将她往洞外一推:“脏,我稍微收拾一下。”
刚才明明还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尘土,在溪边仔仔细细地梳洗过,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弯腰收拾了起来。
陆鸢鸢没阻止他,目光转开,发直地盯着石头缝隙里挣扎长出的一株草。
最快是后天……不,最快是大后天,她就能回家了。
难以描述她此刻澎湃的心情。忐忑,期待,害怕,紧张,千万种情绪在交战。
或许,还掺杂了她不愿细想来由的——犹豫。
她并没有忘记,她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拖到今时今日还没动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骗段阑生吃下她身体里的渡魂荆棘。
小若说过,鬼帝的右眼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但若是没有渡魂荆棘载着她,就算她爬进鬼帝的右眼,拿针线缝上他的眼皮,她也回不了地球。
确切来说,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找到机会。段阑生对她已经不设防了,她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汤圆如今还寄生在段阑生的肚子里。
还有……
不,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拉了过去,耳畔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叫了你两声都不答应,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鸢鸢觉得自己粉饰太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没有发呆,只是有点想吃东西了。”
段阑生不疑有他,轻扬嘴角:“原来是馋了。”
尽管早已不需要每天进食,他们还是在储物戒里放了不少零嘴。段阑生生起一个火堆,耐心地擦干净果子,才递给她:“给。”
陆鸢鸢接过来,低下头,没吭声,咬了几口果子。忽然,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她听见一声细微的水滴音。
陆鸢鸢眼皮敏感地一动,蓦地抬头,便呆住了。
段阑生的鼻子里淌出了血。
不止一滴两滴。
暗红色的、温热的血啪嗒嗒地砸在了衣襟上,冶艳地交叠、渗开。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段阑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态,他一抬手,指腹触及鼻血,神情微变,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躲开她的注视,站了起来,似乎想离开山洞。
然而,没能离开,他就被扯了回去:“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被她用身体堵住,无处可钻。段阑生微微低下头,柔顺下来,任她察看。
坦白说,他本打算瞒她瞒得死死的。但到了被她逼问的这一刻,在懊悔之余,他竟有几分窃喜,似乎不是那么想反抗。
他就是这么矛盾而阴暗的人。每一个能看出陆鸢鸢在乎他的选项,痛也是快乐。
好在,这看起来吓人的血很快就自行止住了,段阑生抬手,用食指轻轻一擦嘴唇,雪白的面庞上拖曳出数道凄艳的红痕:“我无事,你别担心。”
一听就知道在搪塞,陆鸢鸢声音拔高:“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如同刺骨的风钻入她的心窍。
那个人,前一秒还在她面前好端端笑着说话,下一秒便七孔流血,留下了让她此生都读不懂、也无法释怀的遗言,就静静地死去了。
自那以后,阴影就根植在她生命里,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看见类似的情景。
“真的没什么大事。”在她的瞪视下,段阑生似乎妥协了,慢慢放下手来,柔声道出实情:“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我的供养,变得和寻常的小孩一样了。最后这几天,是会对我有些影响。”
“……”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陆鸢鸢一滞,如同被掐停了发条的人偶,怔忪地望着他。
“只是有点身体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段阑生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她慢慢地按回了原位,语气轻松:“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
“我衣服都脏了,去外面洗一洗再回来。你在这里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陆鸢鸢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傍晚的时候,你根本不是嫌自己身上脏,而是那会儿……发生了和现在一样的事。你不想让我看到,才借口去溪边洗脸的吧。”
头顶上没人答话。悉索几声,她感觉到段阑生重新蹲了下来,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这家伙竟然在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
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段阑生眉眼弯弯:“你在心疼我,我很高兴。”
……心疼?
像她这种虚伪的人,也会对自己将要利用的人产生这种猫哭老鼠一般的情绪吗?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陆鸢鸢无法看他的表情。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自己涩声道:“……傻子,下次这种事别瞒着我。我陪你一起去洗脸吧。”
“也好。”
段阑生同意了,先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陆鸢鸢撑着膝盖起身,跃动的火光在余光中逐渐晃出重影,倏然间,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从脚底涌起,她眼前猛地一黑。
恢复意识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天光映入漆黑的山洞中。
陆鸢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足有些发软,仿佛力气被什么东西用吸星大法抽干了,还没充盈回来。但身上又没有伤痕,灵力运转如常。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意识?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会耽误大事了吧?
陆鸢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坐起来。她还在之前的山洞里,但段阑生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火堆无人添柴,早已熄灭,灰烬也冷却了。
段阑生呢?
陆鸢鸢忍住不适,有点虚浮地起来,往洞外走去。
天明前最冷的时分,荒郊野岭,草木晨露冷湿交加。
没费多少功夫,陆鸢鸢就在昨天傍晚的溪边找到了段阑生。
他坐在溪边,一动不动。天未大亮,乍一看去,几乎与死气沉沉的草木融为一体。
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阑生!”
奇怪的是,段阑生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没有理会她。
一丝蹊跷在陆鸢鸢心底涌起。
这段时间,段阑生就像她的连体婴一样。可今夜,她因不明原因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却没有守在她身边。现在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也没有反应,着实奇怪。
陆鸢鸢终于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臂弯,触手一片湿冷。他的衣裳竟然都湿了,就这样贴在皮肤上,就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陆鸢鸢皱眉道:“你身上怎么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