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鬼舞辻无惨突然不笑了,“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禅院真昼愣住。
不明所以仰起头。
见他气得嘴唇止不住哆嗦,清俊的小脸纸般煞白,好像被人狠狠戳了肺管子不由呆呆啊了一声。
鬼舞辻无惨愈发气急败坏了,咆哮的声音都把美绪惊醒:“是我对你太好了,才会让你屡次三番阴阳怪气我!”
“我没有啊……”禅院真昼摁住美绪,不让她掺和进来。
“住口!”他更生气了,“都说了不准否定我,你这个混账东西!”
之后就又是一通“我永远都是正确的”“你是在命令我吗?”之类难懂的话,狠狠宣泄完怒火,才气冲冲离开,徒留禅院真昼跟睡炸毛的美绪面面相觑。
美绪:“……无惨大人怎么又生气了?”
禅院真昼想了想:“原谅他吧,可能是更年期到了。”
美绪听得迷糊,本能觉得不太像。
一直思考为什么无惨大人总跟姐姐闹矛盾,或者说别扭更恰当……电光石火间,脑海灵光一闪,她眼睛瞬时闪闪发亮!
她冲进房间,瞧着正在让珠世捏酸胀肌肉的禅院真昼,兴高采烈扑过去:“姐姐,我知道无惨大人为什么总跟你生气了!”
禅院真昼一边疼得吸气,一边跟她问她什么原因。
“当然是因为无惨大人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姐姐,才会动不动恼羞成怒啦。”美绪附在她耳边,笑嘻嘻感慨,“姐姐,原来你们真是两情相悦啊,我还以为只是你单恋呢。”
珠世动作微不可查一滞。
禅院真昼更是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这啊这……恼羞成怒?这是可以放在他身上的形容词吗?”
“怎么不能?”美绪异常笃定,“姐姐,您长得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只要有眼睛,喜欢上你很正常的。”
禅院真昼被逗笑。
使劲揉了一把她脑袋:“傻瓜,人见城主的事情还在跟前摆着呢,而且,你忘了之前猎鬼人是怎么想杀我的了吗?”
美绪:“无惨大人跟他们不一样!”
禅院真昼笑道:“是啊,无惨大人不是那种人。虽然我们才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那种俗世欲望,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能让他挂心。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心动了,大概就只有蓝色彼岸花了。宁可相信他是故意找茬,就是为了将找不到蓝色彼岸花的愤怒发泄在我身上,也不能这样揣测他。无惨大人可不是什么好脾气,惹到他是很危险的事。”
“可无惨大人对姐姐就是很好啊!”
美绪不服气。
腮帮子鼓鼓的。
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他的确总是跟姐姐发火,却从没有一次跟姐姐动手过。当初姐姐病重,都是我守着你的,可自从无惨大人来了之后,守在你身边的就换成了他。如果只是单纯看不惯姐姐,或者想让姐姐去寻找蓝色彼岸花,无惨大人完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说着,她忽的扭头看向一直低着头珠世,迫切寻求她的认可,“珠世大人,您待在无惨大人身边最久,您说是吧?”
珠世不是话多人。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病情交流,一直都安安静静跪坐在鬼舞辻无惨身边,沉默得仿佛鬼舞辻无惨的影子。
而此时,她却抬起头来,温柔的紫色眸子落在她们身上,整个人仿佛缠绕在紫藤花间的雾气,缓慢点了点头:
“大人对您的确很好。”
美绪立刻翘起尾巴:“瞧,我是对的!”
禅院真昼看了看她,又瞅了瞅珠世,她们似乎莫名其妙就达成了共识,但……
她叹了口气。
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逡巡:“原来你们没有察觉到吗?”
“不好?……姐姐是指无惨大人不能见阳光吗?”
禅院真昼摇摇头:“我是说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身体并不好。即便后来成了鬼,拥有近乎完美的力量,他脸色依旧是不正常的病态苍白,看上去就命不久矣的样子,足见当初困扰着他的疾病是如何令人绝望。如果你们觉得他对我很好,那其实不是对我好,而是对曾经的他自己好——无惨大人一定很爱自己。”
……爱自己爱到看到有跟自己相似经历的人都要爱,他真的好可爱呀,溺爱了!
珠世没有反驳。
美绪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姐姐为什么这么肯定啊?无惨大人跟你讲过他的过去吗?”
“自然没有。”禅院真昼回忆着跟鬼舞辻无惨相处的一幕幕,继续解释,“但他仪态很好,平日里遣词造句也颇有韵味,很多都是平民百姓无法接触的古语雅言。想来在变成鬼之前,他的出身应该相当不错。”
“哦,然后呢?”
“出身高贵,还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正常的追求应该是建功立业,成为殿上人,做摄关大家……而他呢,都是鬼王了,也不想着一统天下,成为所有人的王,然后光明正大驱使天下人为自己做事。反而隐在暗处,所思所想就只有一株花,徒有长生不老的最强实力,却连一个产屋敷家族都抹除不掉,可见他的政治素养几乎为0。他是如此不正常,只让我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在变成鬼之前,他身体应该非常不好,甚至,从始至终他都不曾作为一个正常人活过,一直都活在死亡阴影下,所以才会在变成鬼后,迫切想得到蓝色彼岸花,期待自己克服阳光,彻底摆脱死亡的阴影。”
“言谈举止可以耳濡目染,可政治素养这种玄妙深奥的东西,则需要日日复盘、时时揣摩——身体太弱的话,根本支撑不住那么劳神的思考。”
禅院真昼敛目思忖片刻,又道,“至于蓝色彼岸花,我觉得他应该是狠狠医闹过了……或许是生病太痛苦,又或是是濒临死亡太绝望,恐惧怨恨的情绪驱使他向无能的医师复仇——他是鬼族始祖,霸总中的霸总,霸总中的支配者,霸总界的张三,暗夜之主,魔王,始皇帝梦寐以求的男人,会有“治不好就让你陪葬”的心理太正常了。”
“……后面发现医师是正确的,但已为时已晚。纵然搜遍医师的所有手稿,也只知道缺了的那味药叫蓝色彼岸花,至于那花的模样、习性、生长地点全然不知,只能凭借医师留下的名字,含糊猜测它是蓝色的,开的花跟常见的彼岸花一样……”
“你很懂嘛。”
声音幽幽响起。
禅院真昼扭过头,鬼舞辻无惨就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可他耷拉着一张脸,梅红色竖瞳微微眯起,仿佛进入狩猎状态的猫,深渊般的黑色瞳仁缩成一线,冷戾的目光牢牢锁定她,那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提醒她,他绝不是刚刚才过来。
珠世伏首请罪。
美绪靠在禅院真昼身边,身体瑟瑟发抖。
唯独禅院真昼,即使被当场抓包了,也只愣了一下,仰头冲他笑:“不是我懂,而是我也是这样想的。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东西,只有亲手毁灭了,才能彻底抚慰内心的伤痛。无惨大人,您医闹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凭什么告诉你?”
鬼舞辻无惨沉着脸,冷冰冰的声音劈头盖脸砸来,“有空在这里揣测我的过去,嘴里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如赶紧思考如何快点找到蓝色彼岸花!这个时候还总是一脸傻笑,我已经开始想不通跟你立下的约定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禅院真昼无可奈何:“您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鬼舞辻无惨神情冷戾。
一把将美绪从她身边拎过来,乜斜着那双好像不会有情绪波动的翠色眸子,眉心不虞拧成结:“你最好再拼命点。再找不到蓝色彼岸花,我就会先杀了她,再杀了你。真昼,没有人能在戏弄了我之后活下去。”
“我从来没想过戏弄您……”禅院真昼解释。
鬼舞辻无惨根本不听。
拖着美绪离开,看都不看她一眼。
从那之后,美绪就不再被允许跟她同行,作为人质一般的存在,留在了现在的宅邸之中。
禅院真昼再次出行之前,特意找到珠世,斟酌了很久,才道:“我离开之后,还望你能稍稍照拂美绪一眼。她只是个小孩子,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很容易受到惊吓。如果再次发生被鬼杀队纠缠上的情况,还请不要嫌弃她累赘,更不要丢下她一个人。我会努力把她从无惨大人身边带回来的,在此之前,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珠世望着她。
那双温柔的眸子定定注视了她,良久,很轻地点了点头。
“多谢你了,珠世!”
禅院真昼放下心来。
背上装满衣物用品的旅行包,离开了宅邸,重新踏上寻找蓝色彼岸花的路程。
她并不是无的放矢。
无论蓝色彼岸花在如何稀有,只要它确定存在,那它就属于植物范畴。只要还是个植物,那它就不可能在冬季生长开花。
根据她从有经验老人嘴里打听到的消息可知,彼岸花这种石蒜科植物花期最长也就在8月到10月之间,所以,她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需要再忙碌一个月。之后,再到处乱跑就属于无用功了。
是以,为了尽快做出成绩,禅院真昼连续十多天都不曾回去一趟,一直在外风餐露宿,四处漂泊。
被强留在宅邸的美绪很担心。
白天的时候就跑到门口站着,眺望着泥土夯实的土路,日日期盼着禅院真昼早点回来;晚上则缩在被子里,偷偷摸摸掉眼泪。
后来实在等急了,明明很害怕鬼舞辻无惨,却也还是鼓起勇气伏跪在他跟前,向他询问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鬼舞辻无惨不耐烦:“我怎么知道?”
美绪唰得一下就流出泪来:“姐姐不会出事了吧?外面那么危险,处处都有会杀人夺财的强盗土匪。姐姐她再厉害,终究也只有一个人。而且,她身体还那么不好,时时刻刻都可能低血糖昏迷……一旦遇到危险,她要怎么逃离啊?谁能帮助她?谁会救救她啊?”
鬼舞辻无惨皱眉。
他不喜欢弱者充沛的眼泪,更不喜欢别人对他摇尾乞怜。
而现在,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全占着了……想把人杀了……珠世怎么还不过来把人拖走?
而她一无所觉。
膝行上前,额头紧贴在地面,单薄的脊背因为啜泣不停发抖:“无惨大人,姐姐是真的喜欢您,我从没见过她对哪个男人像对您一样温柔又体贴,请您相信,她是真心的,她真的不会背叛您,求您怜悯怜悯她……至少、至少让我陪她一起……”
鬼舞辻无惨很烦躁。
是真的又如何?
她或许的确没什么恶意,但那些柔软爱怜的话就是让人很不舒服,越是妄图解释,一层层被子下藏着那颗豌豆就越让他如鲠在喉。
他喜欢的只有永恒的不变,这种奇怪的、让他如坐针毡的浓烈感情,只会令他不爽。
鬼舞辻无惨什么都懂。
他知道美绪是鼓足勇气才敢来到自己跟前说这个,明明自己都要吓死了,却还是喋喋不休陈述她们的真心,但这依然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乱七八糟的感情绝对无法触动他比昆虫还冷硬的心!
鬼舞辻无惨阴沉着脸。
梅红色竖瞳俯视着狼狈哭泣的少女,原本就刻薄的鬼,此刻嘴里说出的话更刻薄了。
“陪?你拿什么陪?她身体再不好,也不是现在的你能比的。她病得快要死了,依然有暴起杀人的能力。你能做什么?遇到危险,就像现在跪在敌人面前,祈求敌人放了你们吗?”
美绪泣声一滞。
然后,埋头哭得更大声了。
鬼舞辻无惨不耐烦唤来珠世,让她赶紧把人带走。
与此同时。
禅院真昼正行走在潮湿阴凉的山谷里。
入秋后,天气愈发凉了,即使披着那件最厚的风衣,潮湿的水汽依然能轻易越过单薄阻碍,轻易浸到骨子里。
她打了个寒噤。
一边思考着要不要去山下的镇子上买件厚实的衣物,一边顺着淙淙的水流,缓慢而稳健向上。
当她行差踏错来到这里的时候,背包里除了必备的正当防卫武器,就只带了几身应季衣物、一些简单生活用品,以及大笔现金——原本还带着手机的,但在她一气之下直接被摔了个粉碎。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生气来着?”
禅院真昼到达谷中湿地,望着脚下生长成片,如海波摇曳的彼岸花丛,刺目的猩红让她神情恍惚起来。
她记忆力很好的。
虽然不太认路,方向感也不够敏锐,但她记性格外很好,只要时走过的地方,再次经过的时候就一定会认出来,比高德地图都灵敏,没道理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所以,她只迷惘了刹那,过去的记忆就瞬间涌入脑海,那些被刻意遗忘压抑的怒火顷刻间遍袭全身!
“你是谁?”
阳光下。
你心心念念的人微笑说出来了这世上最可怕的话。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我们见过吗?”
“抱歉,这个不能送你,这是要给哥哥的,今天他生日。想要的话,前面那家花店里就有卖,不贵,这么一大捧,也才1000日元而已……没有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松手吧,我该回去了,家人们都在等我……”
禅院真昼再次醒过来的时,天都黑了。
她缓缓从地上爬坐起来,单薄的衣物被潮湿的地面浸透,四肢早已冰冷不停使唤,素来苍白的脸也因为失温而显出几分青色,泪水和泥土黏在身上,让她看起来格外狼狈。
她抿了抿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心底却依旧残留着先前愤怒的情绪,身体止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不停从翠色眸中滚落,针尖般的恨意在心头尖叫翻涌。
杀了他们!
所有让她感到痛苦的人,一个不留,统统都杀了!!
然而……
那些灼烧灵魂的爱恨都变成同等的绝望。
未来于刹那间化作水中的倒影,期许再不可能实现,人生一塌糊涂。
“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不知何时,鬼舞辻无惨悄无声息出现,阴沉着一张脸,粗鲁擦掉她脸上的痕迹,一如既往恶声恶气,“嘴上说要全心全意为我做事,让我知道你有多有用,背地里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不是的……”
“那你还不赶紧站起来!”
鬼舞辻无惨凛声训斥,在她摇晃站起身时稳稳扶住她胳膊,不正常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落入他掌心,眉头顿时拧成结,“怎么又烧起来?”
“……休息一晚就好。”
鬼舞辻无惨耷拉着脸。
恨不得将不高兴写在脸上。
他又不是没没见过,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话。
抬起手,原本是想像拎美绪一样拎着她,可她个头并不低,拎起来并不方便,干脆换成抱的。
鬼舞辻无惨是鬼王。
身体素质和肉、体实力远在禅院真昼之上。
这条进出山谷的小路,禅院真昼白天都要小心翼翼走上半个时辰,可换成鬼舞辻无惨,即便是夜不能视的晚上,也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轻轻松松到了山下的镇子。
镇上不大,只有一家温泉旅店。
老板热情又热心,一边询问着他们的口味,给他们准备吃食,一边让准备休息的老板娘去找医师。
禅院真昼并不饿,却还是被鬼舞辻无惨塞了一肚子梅子汤泡饭加咸鱼,最后,又被灌了一碗苦死人的药。
禅院真昼有点想吐。
鬼舞辻无惨:“吐出来,你就自己再吃进去。”
禅院真昼:“……”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端坐在另一张榻榻米的男人,好像终于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你怎么能这样啊?我不想吐的都要被你说吐了!”
梅红色竖瞳乜斜而来,冷笑:“我是鬼王,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你认真的?”
他回答:“你大可一试。”
禅院真昼才不试。
她也没有那么想吐,只是一点点难受罢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到睡觉……
她低头看向自己被花液浸染变色的手指,那是先前揉烂彼岸花时弄上去,即使吃饭前用温水简单打理过,也没能彻底弄干净,纹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绿痕迹,半干的头发似乎也还沾染着植物腐败散发的气味,现在一想起来真是痒得不行,她赶紧爬到自己背包旁,从里面翻找出干净的睡衣,去外面的温泉热汤里洗个干净。
可她拿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间,就被鬼舞辻无惨扯住后衣领拽了回去。
“啊呀,你干什么?!”禅院真昼摔在他身上。
鬼舞辻无惨板着脸,抓住她手里的奇装异服丢进旅行包,又从壁橱里翻出浴衣砸她脸上,力气有点大,砸得她一个趔趄,后背撞到障子门:“不要穿着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乱逛,没教养!”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是要生气的,可很快,那些负面情绪就如流水般泄净,翠色眸子静静盯着他,苍白失色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抱着浴衣走出去。
夜色渐深。
清凉的月华如水倾泻一地。
禅院真昼顺着石板铺就的狭窄小径走过来的时候,热气氤氲的汤泉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山林间格外寂静,除了偶尔风拂过树梢发出的婆娑声,只能听到温泉水淙淙流淌的碎响。
温泉是将天然的岩石随机排列,大大小小的池子,就像山川自然生成的渊潭。流淌其中的温泉水宛若鸡蛋白,光滑而发黏,据旅店老板所说,会使肌肤变得细嫩光滑。
她把浴衣搁在汤泉边,坐在边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脏掉的衣物,丢在一旁的竹编衣篓,扶着略烫的岩石,缓缓没入水中。
温泉水温略高。
身处其中,很容易昏昏欲睡。
而充斥口鼻间的浓郁水汽,则沉甸甸的,仿佛能溺毙人。
禅院真昼不太服,没有在此停留太久,简单洗净身上的污秽,确定头发里除了温泉特有的硫磺气味再无其他异味,就擦干身体回房了。
她很困,头发也没来得及晾干,就埋入被子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又梦见过去的场景。
那时候。
她还没有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依然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之下。
刚下飞机,没来得及休整一下,就马不停蹄背着旅行包,打车前往目的地。
那是她成年后首次踏上异国土地。
可她并不觉得恐惧,反而信心满满。
她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有一往无前的决心,还有抹除任何阻碍者的觉悟,回家的路程不过短短三小时,她中午到的,晚上就能带妹妹回家。
区区三个小时的路程,她会得偿所愿。
她是如此自信。
与妹妹的重逢,她设想了一切可能,在脑海预演了千万遍,可她却从来没想到过,妹妹会用那样一种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
那个她只从照片里见过的、长大后的妹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温和又礼貌:
“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
禅院真昼设想过一切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妹妹会不记得了!
妹妹有了新的人生;
妹妹有了新的家人;
妹妹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光明,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僵在原地。
呆呆望着远去的妹妹。
灵魂深处有什么在疯狂尖叫。
她曾经那么那么愧疚。
愧疚得救的只有自己,愧疚留下她一个人,愧疚无法保护她,自责与悔恨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地狱业火,日日夜夜煎熬她的灵魂。
一直以来,她所有的快乐都好像是偷来了。
平日里多笑一下、多感到一丝幸福,强烈的负罪感便几乎要把她逼疯。
脑子里永远有根紧绷的弦在提醒她,提醒她感到快乐了,可她的双生妹妹却还在禅院家受苦。
——带妹妹回家。
这是她存在的意义,也是她活着的理由。
从她们被迫别离的那一刻,她的未来、她的目标、她的愿望,就都是围绕着妹妹而存在。
可现在……
妹妹不记得了,不愿意再想起来,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话,好像她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眼里只有她的新家人。
明明被迫分离之时,她们还拉着彼此的手,说“永远都要在一起”,可现在妹妹却不要她了……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难受得喘不过来气,那种濒临窒息的憋屈感让她想哭泣、想尖叫,想发疯,想把一切悉数摧毁,想把所有人都杀了!
如果一切都可以舍弃与替代,那她一直以来的念念不忘算什么?
她无法理解。
更无法接受。
回家的路程明明只有三个小时,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哗啦——”
禅院真昼被粗暴拎出水面,随之而来的就是鬼舞辻无惨冰冷压抑的怒斥:“你想死吗?”
“我恨你!”
禅院真昼仰起头。
不知是泪水还是温泉水的水滴狼狈滚落,泡到发皱的手指颤巍巍揪住他的衣角。
她脸色惨白发青,翠色眼珠也失去焦距,似乎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溺毙,如今出现的只是梦境与现实混淆边界后投射而出的怨灵,妄图将触手可及的一切拉入地狱。
“真的好恨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好恨啊,你到底为什么还活着啊?!”
鬼舞辻无惨略微挑眉。
无情掰开她的手,把她甩回岸边:“认错人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鬼舞辻无惨不想管她的。
她心里藏着什么东西都无所谓。
等她变成鬼后,这些人类才耿耿于怀情绪都会从她心头消失。
可他还没来得迈开腿,袴角就被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拉住,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究竟是为什么啊?我的喜欢就那么一文不值吗?我的爱和真心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你怎么能忘了我?你凭什么忘了我?你……怎么能丢下我?”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看我了?难道我们当初的约定都是假的吗?就连要在一起的承诺都是骗人的吗?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
鬼舞辻无惨偏过头。
她现在狼狈极了,浑身湿透,湿哒哒的长发黏在身上,发尾拖在汇聚的积水里,大概是夜晚温度太低,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此刻因为失温开始泛青,仿佛暗夜中会骗人入水的凄艳水鬼,翠色眸子怔怔仰望着他,悲愤的泪水簌簌而下。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鬼舞辻无惨没心情陪病鬼发疯,再次甩开她,却只听得一声崩溃的、失态的、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凄厉尖叫。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
“明明我们那么爱她,没有一刻忘记过她,可她还是不要我们了!不记得我、不记得爸爸、不记得妈妈,她抛弃了我们所有人,却把造成我们分离的禅院家当做至亲……她不愿意理会我,也不愿意想起我,甚至,连一枝花都吝啬于施舍给我!”
“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我到底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象牙塔生活不过,非要掺和进一件十几年前就尘埃落定的事;又到底为什么非要学习一切,强迫自己习惯那该死的血腥杀戮啊!……好恨,真的好恨啊!如果这就是她给我的答案,那我到底是为什么拼了命地想见她?”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们到底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所以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困在了过去……真的恨死你们了,我都这么痛苦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死?拜托了,你们快点去死吧!只有你们都死了,我才能重新快乐起来!”
鬼舞辻无惨俯视着她。
并没有因为她诅咒的话语愤怒。
反而因为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最真实的模样,难得来了兴趣。
她已然陷入扭曲崩溃的情绪之中,激烈又疯狂的爱恨在她体内交织,她是如此的爱,又是如此恨她的血亲。
整个人匍匐蜷缩在地,黏在身上的黑发还在往下淌水,不知道是秋夜太冷,还是负面情绪太过磅礴,她身体在战栗痉挛,单薄的蝴蝶骨颤抖着支开脊背,喉咙深处压抑沉闷的呜咽悲泣,仿佛开到极致的椿花,散发出黏稠阴湿的气息。
鬼舞辻无惨垂下眼睫。
梅红色的竖瞳平静无波。
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注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祈求得到救赎的可怜信徒。
他讨厌复杂多变的感情,更讨厌欲壑难填的人心,可此时此刻,他却半蹲下身,鬼使神差伸出手,拨开黏在她额前的湿发,温热手指顺着光洁冰冷的侧脸缓缓下滑,捏住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梅红色的竖瞳如猫儿眯起,中间黑色瞳仁细入刀锋。
“……那就,杀了她。”
鬼舞辻无惨心情很好。
梅红色竖瞳牢牢攫获她的视线,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又重复一遍:“嗯,杀了她。既然她让你感到痛苦,那就亲手杀了她,用她的血清洗她加诸在你身上的不幸,如此,你才能重新开心起来。”
禅院真昼愣在原地。
“杀了她,真昼。”
鬼舞辻无惨愉悦诱哄。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这副模样,毫不吝啬奖励她,亲吻她。
既然对他一见钟情,不顾一切也要做他的人,那就该为他毫无保留地献出真心,不管是妹妹也好,父母也罢,早就该把他们舍弃,任何人都不该再占据她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