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林叙然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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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之中步履维艰,即便今日之事轻轻揭过,但绝非每一次都可以如此幸运。
她这一年多来,即便没有这样性命垂危仰赖君恩的时刻,但想必也每一日都如履薄冰,苦心经营,难得放松。
若能偶尔放下心防,得这一隅惬意,于他二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日影轻晃,渐次西斜。
周缨显是倦极了,撑着下颌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额头险些磕在案上,稍稍醒神,又因太过倦乏,复又伏在案上浅浅眠过去了。
他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候着,目光柔柔地落在她发间。

◎述安……老师不是完人。◎
待周缨醒转,见着崔述仍候在一侧,不由赧然:“明明是你更累,倒叫我睡得不省人事了。”
“担了一宿的心,歇歇也是好的。”崔述起身,“我便先出宫了。”
周缨随他一并往外,到门口时,叮嘱道:“成日间殚精竭虑,务必多多休息。便是骡子,也得歇够,方有力气拉磨呢。”
崔述一笑出得门去,声音飘进来:“宫中的藏书,你这辈子总是读不完的。你不若多劝劝自己,倒还好些。”
他步子迈得急,方出景运门,踏上千步廊,奉和已快步迎上来:“郎君,有急奏。”
他迈大步子往户部值房去,内署案上已累了一沓公文密报,皆是自他早间入宫至此刻京中并四方所送至。
崔述伸手拿过最上那份奏报,其上未有加急印记,但奉和却面色焦急。
他心中登时一沉,翻开来大致阅过,面色几凝如铁。
奉和恨恨咬牙:“眼下正是丰收季,这些高官贵戚已是狗急跳墙了,竟纷纷上书参杜太傅纵容族人侵夺民田,肆虐乡里,言杜太傅为一朝清正之首,备受皇恩,生前便获位列三公之殊恩,却为祸一方,实在有负朝廷。”
“通政司递上去了多少折子?”
“一夜之间递了约莫有二十来份,应是冲着您来的,这般整整齐齐。”
难怪赵长俞昨夜初见他时如临大敌,后来得知来意却明显松了口气,卖了他个顺水人情。
毕竟和此事相比,一个内廷女官的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杜太傅如何了?”
“朝臣所奏,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御史台言之凿凿,说有铁证在手,若认真搬弄起是非来,杜太傅恐有一劫。杜公现下已上书乞休,在府上脱冠待罪,且看圣上如何处置了。”
崔述半晌没有出声。
奉和暗自心惊,欲要相劝,却见他已敛好心绪,将各地所奏的田政密报慢慢看了,批复了几本命传驿寄地方,又见了两名候了一上午的户部官员,方转往政事堂,将御史台上的弹劾折子并证据拓本细阅了一遍,才道:“回府吧。”
奉和一愣,回神后忙喜道:“两夜未曾合眼了,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崔述回府洗沐休整过后,日已西沉,换上便服,再次吩咐备车,奉和方知高兴得过早,原来只是怕此副潦草模样不宜面师。
车马粼粼,驶向安仁巷,最终停在杜宅斑驳古旧的乌漆门扇前。
崔述站在门前,欲要上前敲门,却有些踟蹰不前。
束关欲要上前代劳,被奉和拦下。
好半晌过去,崔述才终于上前一步,轻声叩响宅门。
门房打着哈欠来开门,瞧见门口站着的清贵郎君,睡意散了大半,忙道:“崔少师稍待,主人本特地交待过自今日起概不见客,但既是您来,容小人先去问问。”
崔述颔首:“有劳。”
待了片刻,门子迎出来,点头哈腰地将他往里迎:“料想主人不会不见您,果然,一听您来了,便命请您进去。”
稍稍走出两步,崔述不禁放缓步子,遣他下去:“我自个儿进去吧。”
“也好,这里您熟。”
待门子退远,崔述整好衣冠,长吸一口气往里走,方过大门,便顿住了脚。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垂花门下,隔着中庭,往门口看来。
崔述快步上前,到得阶下,却不敢出声,默然少顷,掀袍跪了下来:“太傅。”
杜悯目光扫过院中苍青的槐树,落在他身上,垂目半晌,方说:“如今连老师也不肯称了?”
崔述再拜,轻唤了一声:“老师。”
“愧对老师期望,数年不敢前来拜会,不敢乞求老师原谅,唯愿老师椿龄永茂,鹤算无疆。”
“进来说话。”
杜悯转身向内,崔述起身跟随他进入院中。
院中仆妇正鱼贯将膳食呈至凉亭中。
“还没用膳吧?”杜悯问他。
“尚未。”
“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看老师属意什么。”
“那便陪为师喝一杯吧。”杜悯淡叹一声,“往年节庆,你总要来与我喝上两杯,一晃却已四年未曾踏足此间了。”
“无颜面见老师,愧不敢来。”
“人不肯来,礼倒巴巴地送了不少。”杜悯指着东梢间,“倒有半屋是这两年里你遣人送来的。”
“聊表心意。老师肯收,便最好不过了。”
“我若至今还在生你的气,如何会收?”
杜悯亲自走至院中,用铁锹自槐树下取出一罐深埋的泥头酒。
“人啊,纵聪明绝顶,一夕为局中人,仍是勘不破。”
崔述接过陶罐,手却滞在了半空。
泥封上书“永昌二十三年”,是四年前他出京之前,最后一次来拜会时送来的亲自酿的酒。
此后四年,因缘际会,竟当真不曾再踏足过一步。
他沉默着揭开黄泥封,为杜悯斟上一杯陈酒。
酒色微浊,芳香沁鼻,杜悯闭目深深一嗅,叹道:“极好的酒,应是采松露并秋菊所酿,若再藏上几年,风味应当更佳,只是我却有些等不及了。”
“老师。”听闻此言,崔述心头一沉,再唤了一声。
“已是朝中要员,领一部之事,入政事堂公议,只言片语便能左右朝野格局,对着我这糟老头子,何故生惧,如此拘束?”
“走得再远,在老师面前,也仍只是学生。”
杜悯莫名一笑,边品尝着杯中佳酿,边说:“上回代你来的那女娃倒不是这么说的。”
崔述疑惑地看着他。
杜悯仍旧笑着:“郑守谦事后,我本觉得你失了本心,误入歧途,怒其不争。那女娃却同我说,”他指着外院那株枝叶摇曳的槐树,复述道,“叶尚离根,学生背师而驰,亦属合情合理。”
崔述豁然开朗。
这两年里,无论他在朝中采取何种策略,太傅从未公开发表过任何意见,凡受过其恩惠的门生,也很少对他所行之事有过谏阻。
即便是捐免这样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同意的策令,亦不曾有过半分阻拦。
“局中人,看不穿,勘不破,参不透,局外人倒三言两语解了心结。”杜悯笑着叹道,“这世间事,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吃菜。”
崔述执起箸筷,浅尝了两口,却无甚胃口,又停了筷。
“既无食欲,便喝两口酒吧。你这几年想必累得厉害,能忙里偷闲得一晌贪欢,也是不错。”杜悯亲自执壶,替他斟上一杯酒。
“永昌九年至十五年,你在我门下待了整整六年,苦读经义,不问槛外事,称一句学富五车并不为过。”
杜悯忆起旧事:“那时永昌新政仓促败退,我被贬为白身,朝臣皆避之不及,你父亲却送你来此拜师,三拒而不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那时才这般高,正是贪玩的年纪,却极为听话,只知埋首苦读。后来年纪稍大些,一两年间个头便蹿了起来,也渐渐懂事明理,却未因怕影响仕途而趁早与我断交。”
崔述品着杯中浊酒,舌尖被苦意包裹:“受老师教诲之恩,因此便弃而不顾,还如何在世为人?”
“你可还记得,我是何时起复?”
“永昌十五年二月,那时我正预备春闱。”
“那年殿试,先帝亲自阅卷,本欲钦点你为一甲。”杜悯叹了一声,“是我谏言,将你降为二甲。由此,你未能入翰林。倘若翰林出身,这般年纪资历入政事堂,想必招致的非议会少许多,这两年的路走得亦要轻松些。这些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你此事,如今知晓了,你可有怨?”
崔述摇头。
“忝为帝师,为抚慰长达六年之贬黜,我甫一回朝,先帝即授太傅,你身为我之学生,年纪又太轻,若高中一甲,难免招来非议,亦容易招人妒忌。二来……”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贵胄出身,未知民苦。黎民之苦,万姓悲欢,书中窥不见根本,到民间,方能见其义,知其根。”
“当年父亲欲为我周旋,设法让我留京,是我自去吏部领职前往临溪赴任。”崔述轻晃了下酒杯,“这是老师为述安择的路,亦是我为自己择的路,迄今十二年,未有分毫悔也。”
“但我当年叫你离皇城入市井,为的却不是要你承师志,走上今日之路。”
杜悯暗叹了一声:“我便是从此路走过来的,自知此路刀光剑影,难有宁日。稍有不慎,更连性命都难保。你是我此生倾注心力最多的一个弟子,我知你天资可贵,自不忍你走上我的老路。”
“为师当年所为,只是希望你能得见民苦,往后在其位,谋其政,好生做一个造福治下百姓的循吏而已。”
“不想你早生此志。当年临溪任上,公务繁冗,你仍抽空著《临溪问渠笈》,书被驿传送至我案上时,我反复研读其中字句,便已隐有预料。”
杜悯再饮一口陈年之酒:“故而冠礼时未为你重新取字,只添一‘安’字。你是聪明人,当知我之意。”
“只是后来你辗转调任两地,又经徐子衍引荐入刑部,数年里,一直藏得很好,只忠于分内职事,一丝野心都未暴露,一星端倪都瞧不出。令我都有些怀疑,是否当初的问渠人心意已改。乃至郑守谦之事,我竟会误会你。”
“不算误会。”崔述垂首,口中浊酒苦得发腻,令舌尖都生出了黏腻之感,“阴诡之术,钻营算计,最为老师所不齿。弟子负师训诲,惭愧无地,安敢言怨?”
“未失本心便可。你有你的行事之道,我无法干涉,也无力干涉。”
杜悯长叹道:“你想明白接下来要如何自处了么?权贵显宦们不会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太岁头上动土,弹劾、刺杀、哭庙、再至我,一出接一出,不见你败退,是必不会罢休了。”
“虎口夺食,谁也不会相让。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方可破开阻碍,走出一条通天坦途来。”
“为师便是那东风。”
崔述猛然闭眼,手中用力,似要将酒杯捏碎:“老师生性廉洁,绝不会涉此事。族人为祸一方,自有律法严惩。江州路途遥远,老师远在玉京数年不曾返籍,如何得知,又如何阻拦,断不致因此获咎。”
“我名下有田四万亩。”杜悯手抚长髯,面上含笑,“纵是放眼天下,也是巨蠹豪绅。你若要保我,只有弃新令。”
“老师……”崔述话已不成句,“族人为恶的田契,您为何要悉数转移至自己名下?您不是这样的人,述安再清楚不过。”
“敲山震虎,力弱则反遭其噬,唯以泰山压卵之势,方能令其震怖遁走。我当年因此落败,但不代表这便是错的,当雷霆一击时,必不能心慈手软。”
“宗室之患,自古便是老大难,何况这回竟还派些妇人出面,难以反制,更是可恶。”杜悯豪饮满杯,“既敲不动宗室,便来敲我这先帝亲授的太傅罢。身负罪愆,自当一死,帝师尚因侵田获罪陨命,我倒要看看,朝中高官贵胄,有几人敢再负隅顽抗?”
崔述久未言语,末了只道:“我不会容此事发生。既是为族人遮掩,必有痕迹,我定能查出来,还老师清白。”
“你是我的学生,你之所学尽出我手。你有几分把握,能找出我的破绽?”
杜悯抬眼望向天际,中天之月散发着清凌凌的光,冷而寂。
“况且,述安……老师不是完人。”
“我与族中多年没有往来,入京之后从未返回江州,但毕竟位列三公,先帝亦有恩赏族人,历任地方官不能不惧,故而一再纵容族人为非作歹。如今回想,这么多年,我竟从未见过江州士子进京听我讲学。先时只道是江州距玉京有千里之遥,来往盘缠所费甚巨。现今思之,恐怕是当地官绅手段了得,兼路途迢迢,以致侵田事从未达玉京,不仅明光殿不知,连我也确不知情。”
杜悯面色有愧:“但清田令一颁,族弟自知大限将至,不顾脸面求到我头上时,我确实生出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此罪若坐实,族中男丁恐将十不存一,但若我为主犯,则尚能给族中幼小以改过自新之机。”
崔述闭目,指尖抵在太阳穴上缓缓揉按,借此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缓解脑中隐痛。
“圣上杀伐决断,定也不会放过此良机。”
“我会力劝圣上。”
杜悯替他再斟一杯酒:“述安,我已六十又八,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离开中枢十八载,苟活于世,碌碌无为,半生之功,唯将你琢磨成器。及至如今,若还能全一分私心,更助新令前行一步,已是以残躯之身圆毕生之志。”
额角青筋轻轻抽动,崔述没有说话。
“述安,参加春闱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如今可还记得?”
那时寒夜客来,杜悯在檐下燃起一只泥炉,亲自为他煮上一壶热茶,说将要科考,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祝他金榜题名。
那时年少轻狂,意气干云,许下豪壮之语:“无论得失成败、穷通荣辱,此生永不负师。”
“我要你允诺,绝不插手此事,但凭圣上裁处。”
“老师!”
“异党既已告发我,便必不会容我无罪了结,而你与圣上又的确缺这么一阵东风,何故不取?”
杜悯向他举杯:“述安,应下此诺,陪我尽饮此杯吧。”
门外传来兵丁急速前行的声音,随即长枪|刺刀点地,强行叩开宅门,喧嚣之声瞬间传遍这方小院。
崔述眼中隐隐含泪:“老师。”
杜悯将桌上另一只酒杯塞入他手中,自行举杯轻碰了下,朗声笑道:“我杜攸同此身,来去空空,了无牵挂。以吾之身,为新政铺路,也算死得其所,不可泣泪,不可怨憎!”
为首者宣齐应手谕,将杜悯下狱待审。
刑部兵丁见着前任长官,一时生惧不敢上前。
杜悯往前一步:“不必为难,老夫随你们去。”
兵丁将其圈在中间,往外行去。
崔述目光落在中间步履蹒跚的老者身上,直至人迹已无,方慢慢走至簌簌作响的槐树下,端起手中那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兴诏狱,废法度。◎
暮鼓声起时,薛向于阶前下马,先去向永定侯和嫡母问过安,再回自己院中。
崔蕴真在明间坐着,心不在焉地和松心说着话,时不时地往外头瞟上一眼。
待绯色官袍出现在月洞门处,她将手上拿了半日却一字未曾入心的书放回案上,起身命仆妇传膳。
“我在值房简单用过了,不必麻烦。”薛向将常服一脱,竹影迎上前接过。
蕴真想想又说:“那你要不要坐会儿再去沐浴?”
薛向净过手,走至近前,至罗汉榻上坐下,直直地看着她。
松心呈上一盏茶,悄然退至两尺开外。
“听闻杜太傅的案子,圣上交由刑部主审,刑部又交给你了?”蕴真开门见山。
“我就知道,不是为着崔家的事,你也不稀得理我。”薛向执杯,慢慢啜饮温茶。
蕴真并不否认,只是说:“崔薛两家如今是姻亲,由你来审此案,恐怕不妥吧?”
“你不想我来审?”薛向提醒她,“虽为姻亲,但你三哥已除籍出族,并非文亭伯府中人了。你又忘了?”
薛向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见她嘴角微耷,又说:“况且,即便没有此事,杜太傅也只是你三哥的受业师,并非我五服内亲,无需回避,这个主审官,我仍做得。”
崔蕴真双手放在膝上,执着一方罗帕,慢慢地绞着,半晌不出声。
“若没什么事,我便先去盥洗了。”薛向将杯盏搁回案上,起身欲走。
一时情急,崔蕴真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薛向回头望来,嘴角慢慢浮起一抹笑。
“你审案……我有所听闻。”崔蕴真吞咽了下,方压住心中的惧,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问,“你能不能……对杜太傅稍加宽待?”
薛向垂眸看来,由着她拽住他衣袂一角不肯撒手,慢腾腾道:“此案应当好审,御史台参劾时已附初步证据,杜太傅自知罪责难逃,下晌例行问话时也认罪得极爽利。三法司今日已发勘合要求江州刑司配合查证,想来当不会有什么疑议。只是江州路远,文书来往兼调查都需时日,待审谳结论呈至御前,恐怕至快都得两月以后了。”
两相拉锯,宗室们拒不配合清丈,户部和京兆府官员又不可能当真派兵强丈,至少今年的春麦,又让皇亲勋贵们保住了。
目下看来,宗室身份尊贵且势大,哭庙事上,除为首的大长公主被杀鸡儆猴外,余者也未受到真正的重罚,未伤及根本。倒是户部虽大幅调整人事,在地方上进展尚可,但面对这些豪绅巨户,还是略输一筹。
崔蕴真泪将坠,薛向稍一犹豫,又改口道:“况且,既为先帝之师,圣上或许有别的考虑,就算罪证确凿,也得看圣上如何定论。”
本来还兀自能强撑,此刻听出他话里的安慰意味来,反倒是忍不住鼻尖的酸意,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下来。
薛向头轻微胀痛起来,欲要扯出衣袂的手停在半空,迟滞片刻,转而往上,轻轻替她拭掉了眼下的泪。
粗粝的指腹划过脸颊,崔蕴真仿佛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一松,那截终于恢复自由的衣摆倏地垂下。
粉面含泪,更含躲闪回避之意。
薛向收回手,淡道:“我为主审官,自会秉公审理,且三司会审,即便你怀疑我与你三哥有过节,我亦无法挟私报复,大可放心。但案情该如何便是如何,徇私二字,我做不来。”
皂靴触地声逐渐远去,崔蕴真扶着榻上小几起身,远远望向他的背影,半晌没有挪动。
翌日,薛向早早起身至刑部,首次提审杜悯。
杜悯交代得极为爽快,过堂不过半个时辰,录完供词,薛向遣人将杜悯押回牢狱。
先前栖身的那方牢狱门紧锁着,狱卒押着他往前,换入最里一间最为敞阔的牢室,杜悯弯腰进得里间,狱卒指着墙角的白线道:“杜太傅若有需,请曳此铃。”
狱门落锁,杜悯仔细观摩此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靠墙置一软榻,基本物什一应俱全,榻边悬着一根细线,自墙角绕过,想来那头应当连缀着只响铃。
他慢慢走至榻边,扶着墙靠坐下来,闭目养神,似老僧入定。
薛向例行提审过这一回,便暂时不准备再审,耐心等待江州刑司调查杜氏族人所获证词并收集的罪证传回京中。
但大理寺和御史台另有想法,一门心思只想快速结案,数次催促。
待江州第一封文书并卷宗传回后,刑部尚书也亲自来找他,要求他据江州刑司此次提交的证据速审,只道是满朝都对此案结果翘首以盼,必须尽快结案。
证据不齐,薛向不肯仓促结案,刑部尚书连续催促两次未果,怒而更换审官。不出三日,三司议定鞫谳结论,经通政司递入明光殿。当日肃政司即传旨,翌日一早行常朝。
翌日五更之前,群臣于景运门外待漏院集结,待肃政司礼官宣入朝,方按文武列队进入宸极殿面圣。
齐应直截了当道:“今日特召众卿前来,是想与众卿同议杜氏侵田一案。”
主审官朗声同众臣知会审谳结果:“据御史台参劾,经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会审,自永昌十五年杜悯拜太傅以来,杜氏族人多受恩荫,为地方官府所尊崇,其族人势大,与当地官绅勾结,以地界模糊等为由,侵占邻里田亩,十二年来,渐成大势,江州百姓苦其久矣,多次状告杜氏族人,奈何当地官员与其沆瀣一气,导致如此惊天丑闻从未达天听,蒙蔽先帝与陛下久矣。”
殿中议论声起,肃政司班直往御前带刀一站,亦止不住交头接耳之声。
好一阵后,翰林学士朱进出列启声:“圣上,族人为祸地方,杜太傅失察,未曾及时劝诫制止,确有罪过,但杜太傅为人清正廉明,素得先帝敬重,常命群臣效其行,此案恐还有内情,望陛下着人仔细查处,方令众臣心服口服啊。”
主审官之差遣被撤,此案本与薛向关系不大,大可隔岸观火,但他听闻此言,却扬眉看过来:“朱学士的意思是,质疑我刑部与其余有司鞫谳的公正性了?”
朱进白丁出身,一路苦读方至此位,自是不敢与这种显贵之子硬碰硬,只好迂回道:“三司公正有加,会审中想来亦绝无徇私之事,但杜太傅毕竟德高望重,还望陛下三思。”
闻言,朝中众臣颇有附和之声,始作俑者那派却是沉不住气,当下即有要员出列,禀道:“陛下,三司会审结论在前,证据确凿,并无疑议,若随意推翻再审,岂非无故质疑三司公正,往后大小鞫谳,恐怕结论都将不能服众,由是国家法度不能取信于官于民,遗害百年矣。”
立时有人附和:“杜悯永昌五年拜相,九年黜为白身,十五年再拜太傅,短短十余年间,族人竟能从贫寒之族壮大为当地第一望族,可见其中盘剥之剧,江州百姓十余年来,饱受其苦,今当明法度施重典,方能肃清一方弊政,还当地百姓以安宁。”
“所言极是,还望陛下速下旨意,处置此案。”殿中整齐附和之声传至殿外,几有震耳欲聋之势。
这是一场针对杜悯和崔述的猎杀。
若崔述铁了心要推新政,则必以舍师为代价,往后必背上负师之名,遭天下士林唾弃。
而若崔述要保杜悯,则新政威信必减,继续推行将难以服众。
先将杜悯架至火上,火烧得愈旺,则死罪可能愈大,为保师命,崔述恐怕不得不妥协。
首倡者怠堕,继任者无着,则齐应贵为君王,也难以一己之力继续将新政推往全国。
杜太傅先前在朝中时,对诸多清流亦多有提拔照拂之义,眼下这帮已成中流砥柱的官员,亦知此案关键乃推行新策之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崔述。
满殿目光山一般压来,令崔述胸口发闷,颇有喘不上气之感。
御座上的目光亦沉沉地压下来。
满殿都在等他的表态。
清流望他秉公行事,对此不多过问。
受过杜悯恩惠者与欲废新策者,都望他出言求情。
而御座上的人,亦在等他会否因师废策,致君臣离心。
崔述长呼出一口气,执笏上前,道:“倘若杜氏族人当真为恶一方,自当明典重刑。若杜太傅犯失察、姑纵之条,亦当褫官没家。但若杜太傅当真参与其中,甚或为主谋,恐非如此即可抵其罪,臣虽为杜太傅学生,亦不敢存分毫包庇之心。”
此话一出,殿中各阵营当即为之色变。
反对新政党皆不料他竟当真愿意弃师保策令,面色微变。
杜太傅昔年门生僚属则已面露唾弃之色,由来读书人最为尊师重道,对师落井下石者,自是谁也看不起。
君上高坐御座,朝冠下的眼愈显清明,静等着后文。
果然,崔述停顿了一息,方道:“但堂堂太傅之尊、先帝之师,未穷证据之实,仓促定谳,实有失刑狱之慎,还望陛下慎查。倘若证据翔实、案情无争议,则谤议自息。”
徐涣上前,附和道:“崔少师所言有理。自永昌九年致仕起,十余载间,杜太傅潜心著书立说弘道,儒生皆仰若山斗,倘若草率定罪,恐伤天下向学之心,望陛下稍缓圣裁,再行详查。”
齐应倏地笑了一下。
“两位爱卿所言甚是。朕观近来朝中大案,三司谳狱多受掣肘,或因拘于旧例,或因公卿弄权,而致法度废弛,公允效率两失。”
齐应往殿中看去,接道:“朕欲特置缉狱司,专司官员缉捕、鞫谳,凡涉谋逆、欺君、抗旨、贪渎者,不分品级,皆可由该司先行缉拿,一律即行革职,枷号候审,后奏闻于朕。”
崔述猝然抬眼。
齐应抬眸平视前方,避开了这道锐利的视线。
满殿皆惊,落针可闻。
君王目光落在殿中众臣身上,嘴角噙笑。
刑部尚书率先反对:“兴诏狱,废法度,乃历朝苛政之始。三方制衡乃数年成法,今设缉狱司独断生死,恐开酷吏之门,陛下圣明,当思社稷久安之道。”
齐应冷声驳斥:“三司会审若真如卿所言公正无偏,何来今日徐相、崔少师和朱学士都对尔等审谳结果提出质疑?其中有两位,甚至还曾为你刑部长贰。既然三司公信已失,置缉狱司掌朝中刑度,不涉党争,不徇私情,正可补三司之弊。”
反对之声仍不止绝,齐应拍案起身:“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着薛向为缉狱司正使,即日全权彻查杜氏宗族侵田案,限一月内勘明。凡五品以上官员皆至缉狱司观谳,以正法度。”

◎方算此世谢师礼。◎
简单交接过人事和手头案件,将杜悯移往缉狱司看押后,薛向当即清点人马前往江州彻查此案。
江州路远,期限将近时,地方上案情明晰,薛向才率众快马回京面圣。
待从宫中出来,到府上时,崔蕴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提笔描摹院中新搬来的一盆玉壶春。
兴许是心事过重,上色时玫红多添了两笔,玉壶春之高洁雅淡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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