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林叙然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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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涉宗室众多,当分而论处,不宜一概从重。首恶当属大长公主,按律当严惩,但毕竟是圣上尊长,若要施恩以示宽宥,或可降食邑至五千亩,与公主同。胁从命妇罚俸三年,宽严并济为佳。”
章容看了眼更漏,见时辰差不多了,不再继续往下问,只道:“稍后赐宴,你随侍我身侧。”
这是让外命妇们认个脸,好知晓周缨乃中宫亲信,日后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可轻慢,是在外命妇跟前替周缨长脸的意思。
司檀明晰此意,亲自上前扶周缨起身。
【作者有话说】
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史传》

天色未暗,乞巧楼上已是张灯结彩,林尚宫先在此主持宴前事宜。
宫中赐宴,座次通常按品秩而定,经哭庙一事,尚仪局与尚宫局商议后,临时调整席次,将未涉此事的命妇安置在二楼,与中宫和妃嫔同厅,而涉案者全数安排在水榭底楼,全然不曾按照品秩尊卑来定,与常制大相径庭。
至此,方才还存侥幸心理的百名宗妇心中便已知晓中宫态度,知是要行发落,心神不宁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凤驾。
戌时至,皇后凤驾至乞巧楼,众人起身相迎。
章容面上带笑,雍容大度,瞧不出分毫不悦。
众人先是惴惴不安,后来观察许久,见皇后始终没有发作的意思,又略微放下心来,暗道果然宗藩势大,纵然是帝后,要同时发落这么多宗妇,亦得掂量掂量。
席宴进入尾声,对面戏台上檀板轻敲,丝竹渐起,演的曲目是章容亲点的《御宴》,一出极为应景的颂天家亲睦、宗室和乐的戏文。
台下宗妇方知好戏至此才算开场,坐立难安。
章容离席暂歇,司檀随侍,周缨得了空闲,从阁上慢慢走至楼下,将自己藏进暗影里,望向管乐丝弦传来的戏台子,不由叹了口气。
天潢贵胄,处处暗藏机锋,人行其间久了,实是有些倦乏。
稍站了片刻,韦湘因离席更衣路过此处,恰与她相遇。
阔别将近两载后,头一回私下见面,周缨喉间发紧,踟蹰片刻才唤道:“韦夫人。”
韦湘认真端详着她,目光中露出些赞许之色来:“果然是个有造化的。”
周缨微微埋首,恭敬道:“机缘巧合,能得皇后几分信任。”
韦湘点点头,眼神转为怜惜:“但比先前在府里时清瘦了些。”
“在中宫和殿下身边做事,必得时刻打起十二分的劲头,劳心耗神处处周旋,身子自也亏耗得快,还是当注意些。”
周缨鼻尖泛酸,轻轻点头:“每逢休沐,我都好生歇着,平日里也会设法躲懒,韦夫人放心。”
怕停留太久惹人怀疑,韦湘轻“嗯”一声,慢慢走远。
眼角有些蛰疼,周缨稍站了片刻,往更暗处行去,隐进池边的假山后。
这回没站多久,崔蕴真果然跟至。
久未相见,周缨有许多话想问,但说话不便,只得拣紧要的问:“薛侍郎待你如何?”
蕴真将目光投向水面,声音听来也沾上几分空渺:“好不好也没什么紧要。”话锋一转,却是问,“你今日为何会去文庙?”
周缨抬眸觑她,试探道:“薛侍郎与你说的?那你们二人,至少不是势同水火罢?”
“不是。他待我尚可。”崔蕴真不欲与她说这事,接着方才的话道,“这样凶险万分的场合,我怕你掺和进去容易出事。你在宫中,万事小心,能躲则躲才对。”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二哥遇上这样的事,已够令我提心吊胆了。”崔蕴真一时情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们这些人,真是一个个不叫人好过,让人操心得很。”
崔则遇刺的消息传回宫中,章容当即便命送崔易回府奉亲,此事周缨亦清楚,于是问道:“崔二郎现下如何了?”
“已无大碍了。”
心如浮木,飘荡不定,周缨下意识地问:“他呢?”
料想她应已知出族之事,才会如此发问,蕴真摇摇头道:“二哥出事,我第二日才知晓,回府时三哥已经离府,我未曾见到他。后来欲去寻他,但听闻他这几日都宿在户部,不曾回家,未能相见。除籍出族,这等大事,想必他心里亦不好受。”
周缨愕然,连一直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提高了三分:“出族?”
蕴真方知原来她并不知晓,只是担心崔述也如二哥一般遭遇刺杀,怕他出事,故才发问。
周缨的确不知,这不过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但昨日崔述未至明德殿,今日又逢休沐,她更是囿于文庙之事无暇他顾,竟至此时才听闻此事。
她一时说不出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连问一句为何都不敢出口。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鱼跃水面与虫鸣之声。
渐有人声传来,崔蕴真转身回返:“这里说话不便,我先走了。三哥的事,他当能自处,你不要太过担忧。倒是你自个儿,事关朝政,明枪暗箭都不长眼,万勿以身犯险,能躲则躲,别心比天高跟着掺和,尽力保全自己。”
目视她回到乞巧楼,周缨又候了一阵,待戏文唱完一折,才回到席上。
月出东山,章容返席,祝尚仪上前主持穿针比赛,命妇各持十支七头针,先对月穿完者胜。
崔氏一族以诗书为基,崔蕴真女红一事上并不算精通,蒋萱则因心系崔则,亦不曾好生发挥,二人成绩只勉强忝列中上,然而祝淮在例行颁赏给前三甲后,却赞道:“蒋氏与崔氏二位夫人性情娴雅,仪态端方,着各赏浮光锦一匹,并赏其母文亭伯夫人韦氏三匹。”
浮光锦在贡品之列,这等赏赐显比前三甲更丰,更何况同赏崔氏婆媳姑嫂三人,其中当有些深意,不曾掺和哭庙之事尚有闲心思量的命妇们不由悄悄低头,交头接耳起来。
周缨心下了然,知是为崔则遇刺与崔述出族之事,恩赏崔家。
祝淮未曾阻止席间的窃窃私语,只继续看着后面尚未穿完针的命妇们。
大长公主多年金尊玉贵,难免落了下乘,祝淮面色冷峻,冷声道:“大长公主金枝玉叶,不事女红,连基本的女子仪德都忘得一干二净,有失皇家颜面。今日宴后,还是当回府静思己过,勿行出格事,专心修炼内德为要。”
祝淮历侍两朝,事尚仪一职已逾五年,命妇入宫觐见,常与其打照面,受她照顾颇多,对她素来尊重,皆知其平素最是温和平顺,甚少刻薄言语,此言显然是出自中宫授意,刻意伤及大长公主脸面。
素来和善端庄的皇后,也显露出另一面来,众人方知,其也绝非一味仁善之辈。
果然,章容走至雕栏前,自上而下看过来,目光森冷,几乎要将大长公主并下方一众命妇一并刺穿。
丝毫不留情面的敕旨在此刻传来:“按《永昌律》,凡聚众倡乱,主犯当斩,从犯减等。吾掌教化宗妇之责,理当按律将诸位交由大理寺候审,然念诸位夫人先辈皆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故降等由内宫自行惩处,着罚俸三年,禁足一年,府中禁笙箫管乐一年,不得再行奢宠靡费之事。如有弹劾,一经查实,罪加一等,一并处罚。”
章容目光缓缓掠过堂下,所至之处,众人皆垂首屏息。
祝淮提高声音道:“请诸位夫人谢恩领罚。”
不知是谁抬头望去,见着水榭四周影影绰绰站满了禁军,慑人得紧,于是忙不迭地伏拜下去:“妾谢娘娘恩典,往后定当闭门思过,谨记娘娘教诲。”
众人皆跟着跪拜,谢恩之声顺着流水飘远。
章容又唤大长公主:“姑母为尊长,本应以身作则,却为构陷圣上不奉宗庙之首恶者,吾替圣上痛之、恨之,不日将奏请圣上,除逾制隐田尽数充公外,降大长公主汤沐邑规制为五千亩,与公主同。望姑母汲取今日之教训,往后于皇陵静思己过,朝暮奉香,为睿宗、顺宗皇帝祈福。”
竟要贬她去守陵,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这个平素话并不多、也不多见严词厉色的侄媳妇,终于意识到,自个儿对这两夫妻的认知当真有误,看着不声不响,实则内里狠厉,今日剑走偏锋自是赌错。
难与其抗衡,大长公主只得恭敬叩首,面无血色地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笙鼓已歇,章容命司檀安排禁军送韦湘母女各自回府,又命禁军大张旗鼓地“护送”各府宗妇归第。
待众人散后,安排好肃王妃暂宿宫中事宜,章容才意兴阑珊地回到景和宫。
入殿时,齐应正在偏殿中召问齐延对今日之事的看法,瞧见她进来,转来问她:“阿姊今日这气可出够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是这般没有肚量的中宫之主?”
先前的愠怒之色缓缓淡了,章容此刻神色平和,语气却还含几分不忿:“不过是恼这帮宗室自恃身份高贵兼人多势众,便敢对陛下施压。国朝以孝治天下,若陛下稍有优柔,不敬宗庙祖先的帽子扣下来,天下口诛笔伐,这户部新令如何还能推得下去?”
她说着面色便沉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道:“尚在皇城根下,便是如此。焉知政令出了玉京,会落实成何种模样,还得选贤举能,再派一批能人至各州县,铁腕推行方能善始善终。”
“先政事堂荐的那份名单,”她迟疑了下,悄悄抬眼去觑齐应,“能否给我看看?”
齐应颔首:“我说过不会对阿姊设防,如今政事上亦拿阿姊当军师与谋士,阿姊不必如此小心。我先带回明光殿了,这便命人去取来给你。”又说,“不过我这倒有一份折子,确实该你来瞧瞧。”
章容伸手接过,乃是肃王亲上的弹劾折子,被弹劾者赫然是今日在文庙处事不当的女官。
此疏弹劾周缨身为内廷女官,一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二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残害宗室子。
章容目视这份措辞严厉,可置被弹劾者于死地的奏疏,凤目微眯,露出些许慑人的寒芒来。

乞巧楼宴散后,六尚仍忙着收尾。
周缨留下帮尚仪局相熟的女史整理今日席间仪注并赏罚名录,以便交尚宫局存档。
虽一直随侍在景和宫,但她到底名义上是尚仪局女官,遇尚仪局公事繁忙的时刻,她若抽得出空,也常过来帮忙,大家都习以为常,有说有笑地和她唠着嗑,恭贺她今日受皇后赏赐。
周缨笔下不停,边忙活边礼貌回应。
事并不算多,不多时便整理完文牒,周缨出得门来,瞧见祝淮方和林尚宫议完事,正站在院中望月。
她走上前,劝道:“祝尚仪,夜来起露,当早些回寝歇息。”
祝淮转头见是她,笑着说:“正在等女史取文牒,稍晚些便回。”
周缨便也没有什么好说,正要请辞,忽听她道:“当日我其实很想将你留在我身边做事,但侍读之事,皇后更想用新人,选来选去还是你更适合些。再者,你若能在中宫和殿下跟前当好差,亦是我这举荐之人的荣光,便也只好荐你去明德殿。如今看来,倒是没有看错。”
周缨淡笑着回她的话:“谢尚仪当日提点,入景和宫做事两载,从不敢忘。”
“两年了,还经常回来,自是没有相忘。”祝淮探手拍了拍她的肩,叹道,“当日望你少一分安分,多一分勇毅,方能攀高折远。”
停顿很长一阵,她才往下接道:“但也断然不敢预料,短短两年,你竟已敢主动请缨去做这样凶险万分的事情了。阿缨,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厉害些。”
周缨对她福身行礼:“尚仪谬赞。两年间,仍时常感念尚仪昔时教导,虽诸事加身而不敢忘。”
“你名义上仍为我尚仪局女官,代表着尚仪局的脸面。你在中宫面前得脸,于尚仪局亦是极好的事。”
祝淮原本一直维持着得体的淡笑,此番面色渐沉,语气郑重:“但是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毕竟蛛网暗织,盘根错节,上意又难揣测,有时候稍有不慎,便是有人有心,也未必保得下你。”
“我记下了,再谢尚仪提点。”周缨自宫人手中接过一只六角宫灯,递给祝淮,“夜深了,我便先回景和宫了。操劳一整日,尚仪也早回早歇。”
祝淮目视她施然离去的背影,长长吁出一口气,待女史送来文牒,方往寝房去了。
与白日里的炙烤不同,入夜后凉风习习,一路明月清辉伴身,本该是个还算凉爽的夏夜。
然而周缨手心却慢慢地浸出了一层薄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心在胸腔中隐隐跳动得厉害。
她如何能不怕?
去时便知哭庙者皆为宗亲之妻,夫婿无一不身份尊崇,其中拔尖者更是跺跺脚都要令皇城抖三抖的主儿。
倘若圣上并不十分坚定,一旦因当世之议和祖宗礼法而稍有退缩,今日过后,她这捧绶牌领禁军逼宗妇的出头鸟便会被祭天,兴许连全尸都留不下。
即便此刻知晓了中宫的态度,兴许也代表着圣上的态度,但此事定还没完全结束。
明知此路艰险,但她后退不得。
她需要在景和宫有更进一步的位置,更想为这新令的推行尽微薄之力。
心本就悬了一日,如今更从蕴真那里再添一桩心事,不由思虑越深。
她步子放得慢,待慢吞吞地行至景和宫外时,温瑜从黑暗里蹿出来,一把拽住她的小臂,将她拉至暗处,语气焦灼:“你去哪了?还有心思在这慢悠悠乱晃,出大事了。”
周缨似有所悟,果然听到她道:“听说肃王夜闯宫门,亲自上疏弹劾你,身为后廷女官却插手前朝政事,还残害宗室子嗣。”
“你如何知道的?”
“殿下方才出殿更衣,叫我寻到你,先告知于你。”
温瑜拽住她的手越发用力,周缨臂上隐隐作痛,轻轻使力将她的手指掰开,冲她笑了一笑:“没事。我去之前就设想过这种结果,眼下娘娘尚在和圣上商议?”
温瑜点点头,面上浮着焦切之色。
不知数的蚊子趴在脖颈上,旁若无人地叮了一下,周缨抬手一拍,借着大殿的光亮去看,留下一掌殷红的血迹。
透过染血的指缝去看,景和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进得宫门,隔着老远,亦能听到章容略含怒意的声音从偏殿里传出来:“命妇们前脚出了宫门,我后脚便回来了。就这么一会子功夫,肃王便已得知王妃被扣下的消息,还将折子递给了陛下。怕是一早便写好了折子候在宫门外,只等着时机向我发难吧!”
温瑜听得心惊胆战,忙将周缨拽回后罩房里的寝舍,将她按坐在榻上,嘱咐她:“到底是亲王,平日与圣上的关系也非很差。你先想想,如果圣上真要安抚肃王,要拿你开刀,你当怎么办?”
周缨的目光透过未曾关严的窗户,落在前头的偏殿上。
偏殿里的问询仍未结束。
齐应咳了一声,待面色和缓过来,才问道:“太子认为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近一年以来,齐应与章容谈论政事的时刻比先时多上许多,齐延已司空见惯,原本只静静地听着二人交谈,此番被点到,抬头看了眼清瘦但仍不减威严的父亲,一时没有说话。
“你母亲先已处理至此,依你之见,后续当如何处置?便照你的意思来办。”
章容抬眼去瞧齐应,眼里有三分错愕。
自齐应入主明光殿以来,齐延便早早被频繁召对问政,但终究因年纪小,齐应多是听听便罢,凡事皆有自己的主张,今日还是头一遭,这般明确地说要依太子的心思来办。
齐延显也有些意外,将头垂低,恭敬道:“九重阙之权柄尽在父亲手中,万事都当由父亲做主。儿子浅见,父亲听听便罢。
“依儿子愚见,母亲虽已对纠集哭庙者施以处罚,但还远远不够。除大长公主身份特殊本为宗室女外,其余妇人多只是在替夫家冲锋陷阵而已,为的也是夫家利益。只惩处这些妇人,便如打蛇只斩蛇尾反弃七寸一般。
“既然母亲未曾以刑名对宗妇论处,便无法直接通过对妇人定罪而祸及其夫。陛下可以驭内不严为名,对其夫婿进行申饬并加以惩处。虽然如此也不能当真使其伤筋动骨,但起码能起到一定告诫作用。”
章容眼也未眨地盯着齐延,齐应观她情状,笑出声来,取银匙将一粒剔好皮的葡萄递至她嘴边,玩笑道:“咱们的儿子,必不会是个没主见的。来,尝尝。”
章容如梦初醒地稍稍低头,将这颗香甜的葡萄慢慢咽了,才说:“只是延儿本性宽厚,我一直担心他过于宽仁,日后易被强臣拿捏,如今看来,倒是虎父无犬子。”
“如此阿姊可放心了。”齐应将银匙放回碟中,转头看向近侍,“听明白太子的意思了么?先记注下来,晚些交翰林院拟旨。”
章容又拿起肃王那份折子细阅,却未予置喙,起身离殿:“陛下与殿下详谈吧,今日劳累一日,妾乏了,先告退。”
齐应点头,待她退下,再问齐延:“此事呢?你意下如何?”
“敢问父亲,何谓干政?论政可算?那母亲近来常与父亲议政,是否叫干政?”
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齐应瞧他两眼才收回目光,凝神想了想,颔首道:“以外朝诸人的眼光看,自然是算,我之所为,已是违逆祖训。但我与你母亲,相扶于深渊中、微末时,一路舍弃太多,方走至今日,自与旁人不同。”
说着招手唤齐延到跟前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诫勉道:“你要记住,往后,你断不能犯与爹同样的错。为君者,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廷,都要更果断、更凌厉、更无情。若过于宽仁,连君王也可做了旁人手中棋。”
齐延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屏风后稍停的人浅笑了一下,慢吞吞地出去了。
齐应目视那暗影离开,收回搭在齐延肩上的手,命他继续往下说。
“此事如何论处,关键便在如何定性干政。若妇人妄图影响政事便叫干政,那今日出现在文庙的宗妇无一不是想废新令,自然一个都逃不掉此罪名。但既不想以国法论处,便只是宗妇心忧夫婿鲁莽行事,与政事无关。
“既不定性为朝事,中宫掌规训命妇之责,派出女官申饬教导也属分内之责,算不得干政。”
齐延如实道:“至于敕令,是周掌籍来求了我,我派人去敕房和太史馆抄来给她的。事出从急,她也不过是为着新令,不当罚。”
“肃王还在宫外候着不曾走呢。”齐应道,“方才教你的什么?这便忘了?”
“父亲想给皇叔一个交代?”齐延不赞同,“可皇叔也欲阻父亲推行新令。再者,我方才问过了,肃王妃并无恙,只是今日日头烈,她腹中胎儿月份又小,一时才伤了元气。皇叔既还候着,便叫他将王妃领回去,禁足思过,好生养胎才是。”
这番话倒是说出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来了。
齐应一笑,并没说允或不允,只道:“此事只怕不是驳回你皇叔这一份折子能了的,你皇叔只是动作快些,意图趁夜入宫面陈,但明早通政司的案上,怕是要压一案的弹劾折子了。”
齐延起身相拜:“先前之语不过是儿子妄言。肃王毕竟是亲王之身,朝中附和者定然众多,此事究竟如何处置,自然当由陛下来定夺。”
夜已深了,烛火扑闪,齐应命宫人上前领齐延下去歇息,自个儿慢慢走回寝殿。
章容已梳洗整饬完毕,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鉴细看眼下的细纹。
不大的三条,左下有一道极细的,右眼下方有两道更浅一些的,她以手抚之,仔细照看这数年风霜留下的印记,唇边却浅浅漾起笑意。
她并不厌恶这岁月年轮赐予她的印迹,付出诸多光阴与心力,至今日,诸愿皆慢慢得偿。
与昔年作为家族弃子,被嫁与沉疴缠身病笃将死之夫的境况相较,如今已是云泥之别。
齐应站至她身后,细看了一眼她眼角的纹路,笑着说:“阿姊也不年轻了,但仍同先时昳丽。”
他说着咳嗽了一声。
他近来比冬日里要咳得少了许多,似有好转之势。章容却还是放不下心,想起身将药茶端过来,却被一把掐住腰,重新按坐在妆凳上。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闭眼嗅了一下,唤道:“阿姊。”
满室馨香令齐应心里舒缓下来,连常年盘踞在胸肺间的那股不适也为之减缓。
“阿姊。”他极轻地唤了一声,“这么些年了,咱们的儿子,终于要慢慢长大了。”

◎崔述安,你为何要护着我?◎
崔述从户部值房出来时,奉和正拿着一份奏报迎面而来,脚步匆匆,神色焦灼。
“何事?”
奉和将奏报递上:“宫里的,哭庙之事有后续了,肃王夜闯宫门,要圣上惩处今日处置文庙之事的女官。”
崔述本不甚在意,但见他面色焦急,知有蹊跷,似想到什么,立刻接过在原地看了,面色慢慢凝重起来,目光最后落在“掌籍周氏”四字上,手上一用力,竟将那份奏报的一角抓皱成一团。
奉和低垂着头去看,见他攥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面上亦隐隐泛着铁青,一时竟有些惧,忙解释道:“起先文庙那头的奏报郎君也看了,未写明皇后派遣的是哪位女官。刚刚宫中夜宴初散,奏报一送来,得知是周姑娘,我便赶紧来找郎君了。”
瞧他面色实在不太好看,奉和硬着头皮相劝:“待命妇一出宫,宫门也将下钥了,料想今日无从处置此事,郎君已劳累了三日,这两夜都不曾合眼,还是趁宵禁前赶紧回去休整会儿为要,明日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理。”
崔述未听完他这番话,便沿着千步廊往北走去,奉和急得赶紧追上。
二人方行出三丈远,暗探倏地现身,悄声禀报:“经再探,宫门已下钥,肃王并未获准进宫,肃王妃也仍还留在内廷。”
奉和如蒙大赦,忙劝道:“既如此,想来圣上与中宫并未答应肃王所请,周姑娘今夜应是可以安然度过。宫门已闭,再去无益,郎君,天明再入宫吧。”
暗探悄然隐身,奉和哀哀再劝:“郎君。”
崔述转身往外行去,奉和喜不自胜,随他出了景运门,束关已自下马亭将车驾出,崔述两步迈上马车,这才觉出自个儿仍旧紧攥着那份奏报。
他慢慢将紧握的手摊开,将那份令他失态的奏报重新平整,再阅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两排字上——“悖祖宗礼法,妄自干政;以下犯上,残害宗室子”。
都是极适合前朝大作文章的引子,若有心之人妄图通过弹劾女官来抨击中宫,这是极好的靶子。
在新令上,圣上展现出了铁腕,似乎此志磐石无转移,但平心而论,圣上能承担着满朝怒火保他,是因为他尚能推动政令往下推行,而区区一个女官,宫中会不会保,他没有太大信心。
静默片刻,他冷然开口:“去赵长俞府上。”
奉和一惊,赵长俞乃通政司长官,此去因由便不必再问了。
重入政事堂以来,崔述从未拦截过一封往上递的弹劾他自个儿的折子,不知是本就抱着并无善果的心来为此事,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认定明光殿不会因此对他有所贬黜,总之对此不甚在意,任由反对之人对他大加挞伐。
此番头一回私下拜会通政使,几近明目张胆地徇私,竟是为了周缨。
这等拦截奏章、壅蔽圣听的天大把柄若落到有心人手里,一旦发作起来,将是何等后果,几乎不敢想象。
奉和暗自心惊,忙让束关改道,自个儿进入车内,见着崔述眉目间显出淡淡的倦怠之态,仍是没忍住多嘴相劝:“周姑娘的事再大,也总有法子转圜。郎君还是当注意身子,年初好不容易休养了几个月,眼下又这般夙夜操劳,别又损了根骨,便再难调理了。”
但见崔述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听进去一星半点,奉和无奈一叹,跪坐于几案边,为他斟上一杯提神的桔梗茶。
天际方露出一线青白,崔述从通政使府邸中出来,吩咐立即入宫。
看这阵势,奉和安敢再劝,赶紧让束关驾车再返景运门。
车方停稳,崔述已掀帘出来,未待杌凳放好,便一跃而下,急匆匆地往里去了,全无素日稳重之态。
奉和看了半日,长叹了一声。
步履匆忙赶至明德殿,卯时尚未尽,殿中静寂,方开始晨间洒扫的宫人见他来得这般早,不由生奇,停下动作和他见礼。
崔述这时才敛去了焦急之色,平和地笑笑回应。
待入偏殿,他未关门,只安静地等待着。
辰时一到,那身影果然从门口匆匆而过,却并未瞧见这一反常态早早亮起的灯光,径直略过往正殿去了。
昨夜闻肃王上疏要圣上治她的罪,周缨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未得发落之令,后来见偏殿灯灭,知帝后已经歇下,此事晚间应是无果了,只得胡乱睡下。
然而到底睡不安稳,又兼记挂着崔述的事,今晨起来精神不佳,但毕竟还未得令,不敢懈怠今日之差事,还得匆匆赶来上值。
一路思绪不宁,到此地时,周缨也未留意到此间不同。
门内忽然探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左腕,稍一用力,将她拽进了门。
猝然被人冒犯,周缨一惊,下意识地想呼喊,鼻尖却蓦地闻到那抹熟悉的雪松柏子清香,已到嗓子眼的呼叫瞬间被咽了回去。
殿门在身后阖上,周缨被他往后一推,后背抵在了门板上。
她迷离的神志终于回笼,慢慢平复下来,仰头去看眼前的人。
许是一夜未眠,他眼下有一圈隐隐的青黑,下颌上冒出一层胡茬,素来整洁的常服上也有些不甚明显的褶皱,显出几分落拓不羁来,与素日那副金尊玉贵容止端严之态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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