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微埋着头来看她,呼吸仍旧有些急促,呼出的气息喷在周缨脖颈上,温热、酥痒,令她忍不住想偏头躲开。
但她到底忍住了,仰头去直视他的眼,试图从中窥出些他的情绪来。
候了近半个时辰,他表面已平定下来,但双瞳里暗藏着的一抹焦切还是将他此行的目的暴露无遗。
谁也不曾说话,微凉的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带起桌案上的书册微微翻卷,成为这方静谧之处此刻唯一的声响。
结束了晨间洒扫的宫人悄然远去,四周俱寂,不闻一丝人声。
清晨的明德殿里,只余一盏伴着他们走过近两载岁月的灯烛在不知疲倦地燃着。
僵持许久,周缨左手微挣,崔述猝然放开手,令她被攥了许久的手腕恢复了自由。
血脉畅通,盈白的腕子上慢慢现出一道红红的指痕来,刺得崔述双瞳微缩,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周缨却追索着他,随他微微侧头,状若不知地瞧着他。
那道目光里藏着些新奇与玩味,一副懵懂不通世故的模样。然而双瞳亮极,灼灼然似要照透人心私隐,教人之欲念皆无所遁形。
久涉官场、惯看雷霆手段的崔述,竟被这样一道目光逼得垂下了眼帘,然而周缨却似浑然不知,仍旧直直地盯着他。
好半晌,避无可避,崔述终于收敛好情绪,抬眸正眼瞧着她,冷着声问:“你为何要以身犯险?别告诉我是中宫主动挑中了你,以你的资历,显然还不够格去处置这样的事。”
明明是极冷的声调,听来像呵斥,像责怪,但周缨却从其间听出了一丝焦灼与担忧。
她没有出声。
崔述当她默认,于是愈发怒不可遏:“百名宗亲,势力盘根错节,联合起来几乎可撼动整个玉京,圣上要同时动他们尚且要掂量掂量,你身无权柄,身后又无倚仗,怎敢去冒这样的险?你就不怕棋差一着,以身祭旗,又或错误揣测上意,成了弃子?”
周缨淡淡一笑:“那又怎么?”
“你说什么?”
“我不过孤身一人,便落得什么不是,顶天也不过一条命一颗脑袋,连累不到旁人。”
“你……”崔述被她这般玩世不恭的语气哽得说不出话。
“你在担心我?”周缨歪着头看他。
被一言道出心中所想,积压一夜的怒气瞬间倾泄,再难聚到一处,崔述一时词穷。
“你既担心我,就证明此事凶险万分。”周缨直视着他的双目,“既然掺和此事,便如陷龙潭虎穴,那你呢?”
她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分:“那你为什么又要赌上身家性命去肃贪,去清田,去稽户?你今日已是一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去蹈水火,就守着明德殿,来日东宫登极,你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功臣,可再保崔氏一族几十载荣光,不好么?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被除籍出族,家门不得入、祖宗不得祀的境地?”
崔述双眉紧拧,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之人,似是在努力回想,她究竟何时变成了这般尖刻模样。
但到底没有想出答案,于是只能道:“那是我的事。你安安心心地做好你的分内事,不要乱掺和政事,待年岁到了,安生出宫来,殿下自会予你尊荣,我亦会护着你。”末了不知是改口还是补充,总之接道,“崔家亦会护着你。”
“依你所说,若我能平安出宫,殿下亦予我尊荣,我显然必有自保之力。别人即便不敬我,恐怕也不敢随意打杀我。”周缨唇边慢慢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到那时,你为何还要护着我?”
天光大敞,灯油将尽,微弱的灯火扑闪个不停。
周缨又问:“崔述安,你为何要护着我?”
答案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怕她身涉险境,怕她再受世间任何一点磋磨,也怕她若身陷此境,自个儿恐会肝肠寸断。
但这话不能说。
又或许可以昔日之恩作托词,这将是一个无懈可击之辞,她多半不会疑。
但心中百转千回下来,他终是不愿骗她,亦无法骗她。
他到底没有作答。
那盏挣扎了许久的灯,终是“噗”一声颓然地灭了。
周缨却不肯饶过他,仍是问:“怎么不敢作答了?师从大儒,进士出身,才名誉满京师,怎么到头来,连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都答不出来?”
“够了。”他终于受够这般逼压,打断了她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周缨,我再说一遍,那是我的事,是前朝的事,你不要插手,也不该插手。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好好照看殿下和易哥儿,往后自有尊荣等你来享。这次的事,无论最终到什么地步,我都会保下你,也能保下你。但你往后若再这般,我真怕我会忍不住。”
“那是你的事?”周缨笑了笑,“没错。你为你那藏书楼题名‘孤馆’,那时便已打定主意,要一个人走这条路了吧?”
此名确是他出京赴任前亲手所题,但并未刻匾悬挂,她竟能知晓。崔述一时愕住,没有出声。
“可那不只是你的事。你可以高瞻远瞩谋其事,我亦可以为此尽我所能。不因力薄而心安理得龟缩人后,如此方算——”
话被他打断:“方算什么?舍生取义么?周缨,这一切与你没有干系。你当初亲口告诉我,你进宫来是来做什么的,如今又在口出什么狂言?”
位高权重之人的威压扑面而来,几乎令她觉得齿寒,似含着一块冰,烫得她想要缩舌。
然而周缨却并未退缩,昂首迎上他灼人的目光,冷然道:“是,你志向高远,为得海晏河清,背家弃族、舍身成仁亦在所不惜。”
她停顿片刻,唇边的那抹笑愈显冷冽:“可你怎知,你之志就非我之志?你忍不住要做什么?”她似是极清楚他未明说的话,“你凭什么要阻断我选的路?”
“那你为何非要选这条路?世间路有千万条,坦途亦成百上千,你为何偏要想不开,一次次选这难行之路?须知蹈刃而行,必致履穿,而自取其祸也!”
“我已同你说过了,此亦我之志。蕴真亦算我半师,初学四书,我便与她探讨过巨室所慕,则民之所慕。凭什么你不相信我志亦如此?
“读书明理之路,是你引我踏上的。你的藏书楼,我在其间坐了整整十月,二楼那些你不允旁人碰的籍册,你写下的《临溪问渠笈》《民术》还有那些个策论,我全读了个遍。这明德殿里,帝王垂拱、黎庶悲欢的道理,口传心授,朝诵夕习,我听了近两度春秋。
“古来男子读圣贤书,萌远志考功名做高官以治天下。读着同样的书,我又如何不能萌生此志?更何况,我生于山野长于田间,比你更知民赖地生,亘古无改!”
如此铿然有力之言,当头砸向他。
崔述一时只觉心神俱颤,半晌难发一言,几近凝滞地看着她。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念一转,不给他反驳的时间和机会,冲他笑了一下,接着试探道:“以你今日之地位,明明一定能保下我,却还这般着急,是不是怕——我是因不忍见你被宗亲针对,才决定以身试险?”
晨间已带熏意的风吹至,将窗棂吹得轻响了一下。
见崔述没有出声,周缨仍旧笑着,声音却低了下来,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怕,会因你致我遭难?”
“我所识得的崔三郎,向来不是个冷心无情之人,二郎遇刺,心内想必已自责愧怍不已,若再因己故,累我被责罚,恐更是心内难安。故而,忧之,惧之,惕之。”
这几日心系崔则的伤,田政上的事又一出接一出,本就劳神,甫一解决完,正欲回府稍事休息,又听得她这头的消息,仓促去找赵长俞,再转至此间,连日忙碌,不曾歇息过分毫,及至来时路上,满脑子都是如何转圜此事,如何有心去思虑缘由。
到此时,她这般一发问,他顺着她的问题去回忆,下意识地想说,宫闱一旦落钥,里间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他生恐干涉不及,如何能不怕?
但奉和分明已告知于他,肃王并未获准进宫,她昨夜绝无可能因此事受责。
他这般仓促赶来,无非是关心则乱。
或者,当真如她所说,他怕她出事,更怕她是因他而出事。
如今细细想来,对她这看似无厘头的荒诞之语,他竟然无从反驳。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我虽起步得晚,但也算不曾耗费光阴,这几年下来,几百册书总是读完了的,自也不能白读。”
周缨话锋一转,却是道:“你若当真是为着这个,大可放心。即便今日达官显贵们的矛头对准的并不是你,我亦会如此。”
本该松一口气,可崔述心头不知为何却不受控制地突然一空。
“但我不能违心地说,我之所为没有半分自己的私心。”
心突然又悬起来。
“你在刑部数载,专事断案洗冤,当知凡事须求一个‘公’字。你教我读书习字,知事明理,我之今日,全赖你一步步将我引导至此。没有到了如今,明明志向相同,你走得此路,我却不能走上此路的道理。”
“身为女子,入不得朝堂,做不得你的马前卒,我便不能做你的身后士了?”
她倏然一笑:“我不欲因力薄而坦然尽享旁人浴血之所获,你亦不该心有成见,只因我力小,便阻我心念。”
“众人拾柴也能让火焰高,没有天下籍籍无名之基层小吏,哪怕你筹谋十年,策令也难出政事堂一步,而不能成一事罢?”她仍笑着看他,“积小流以成江海,哪怕无名小卒的微薄之力,也总该聊胜于无罢?”
知晓她之言论有理,崔述到底失了同她争论的心思,只颓然道:“但我不愿那人是你。”稍顿须臾,又道,“那人独独不能是你。”
“因何不愿?又为何独独不能是我?”周缨含着笑看他。
她知他顾虑太多,本不想逼他,可昨夜听闻他被除籍出族的消息,一夜辗转反侧,终是忍不住想,他这样重情的人,即便只为着不连累家人,必也心甘情愿接受这般结果,可到底不是圣人,心底终归会难过罢。
于是想,倘若疲倦之时回望身后,有一亲近之人,他或许也会觉得平生慰矣罢。
她直视着他的眼,慢慢说道:“蕴真成亲之日,曾教我四字——‘叩问本心’,方能拨开眼前云雾,得窥己心。时隔三月,日叩三响,今我已心如明镜,愈叩弥坚。那你呢?”
“既为兄长,长蕴真几年见识,因何还没有自家妹子聪敏?听闻崔家别馆有一雅胜,临水登峰,宜观东山月。崔述安,移居雪蕉庐大半载,你暇时可曾登雅阁,对月叩问过本心?”
“一人拼杀便是你所想要的?身后无人,不怕万箭攒心而无处可避么?”她一问接一问,“扪心自问,你真的不曾有过一分贪恋吗?离家弃族,孑然一身,心中就当真了无牵挂了吗?踽踽独行,身如扁舟,无处可依,竟胜过共沐风雨是吗?”
“连我尚可抛却那虚妄的门第之别,只认本心,迈出这一步,你呢?当真认不清自己的心么?”
一问更比一问深,崔述断没想到,他今日本是来责问她的,到头来,她竟一问又一问,生生反客为主,将他逼至绝处,一副必令他败得一塌涂地方肯收手的模样。
但她话已至此,明明白白地表露她从未出口的心意,他再做不到视而不见,更不能缄口不言。
明德殿中静寂得厉害,青灯早已寂灭,只剩彼此呼吸相缠。
在周缨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倘若我寿数不长呢?”
“什么?”
由来改制者,必无善终,他不愿连累家人,自然也不愿连累她,更不忍见她往后孤身一人,飘摇天地间。
周缨拧着眉思索他的话,一时没有想明白,是他所为之事,还是他身上的痼疾,令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思索无果,便不再深想,她接道:“那便你寿数几何,我伴你几载。我比你小九岁,几年过后,仍当韶龄,待你去后,我自不会替你守节,从此天地山河,任我自在。若再遇上比你更好的郎君,我亦可择他为婿,不会拘于礼法自毁一生。”
自入玉京,他所见的她,日渐端方守礼,也学会了京中贵女们话说一半藏一半的做派,甚少见她这般直白表露心绪,更甚至到了偶尔还会咄咄逼人的地步。
当日察觉她已与平山孤女全无二致时,他满怀欣慰。
今日见她又如初识时那般直来直去,分毫不知委婉,他心内既惊且惧。
惊她于步履维艰的宫廷中淬炼日久,竟还敢表露出这般模样。
惧她恐怕当真已叩问出本心,心志坚定不容转了。
果然,她接道:“真到了那一日,命数也好,天意也罢,我自当安然受之,必不会因此堕落甚而厌世。你在提前替我惋惜什么?不值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语气里一丝温和的影也瞧不见听不出了,只那丝倔性愈发显现出来。
“我素来执拗、倔强,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凭什么凭你区区三言两语就要让我扭转心念,畏缩不前,乃至后退?”
接连数个“凭什么”,问得崔述心念百转,却无言以对。
她由来不是心无主见之人,可以由着他来安排决定一切。哪怕初衷是为她遮风避雨,非她所愿,她亦不肯取。
“崔述安,纵你惊才绝艳、名满京都,也不过是个凡人,没有三头六臂,不能羽化登仙。”
她猝然靠近一步,几要贴上他胸膛,逼得崔述几近仓皇地往后疾退了一步,然而她仍未停下动作,又往前迈出一步,挺直脖颈,高昂着头去看他,一丝情怯皆无。
“既为凡夫俗子,天地洪炉,你凭什么超脱于五行之外,遁形于七情六欲之间?你敢扪心自问,你就不曾眷恋过一丝人世温情吗?”
他就这般沉沉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周缨亦不再出声,方才的凌厉与凛冽尽数归于沉寂,复又是他这几年所熟悉的沉静内敛的内廷女官。
他望着她坚定的眼,不问自明,这是她给他的唯一一次机会,若他不应,往后,无论她要走什么路,她要做何事,都与他全然无关了。
即便她再要置自己于险境,他亦全无资格再管了。
自此陌路。
这四个字蛰得他心里蓦地疼了一下。
痛极,面上反倒慢慢显出一个笑来,他轻“呵”了一声:“口才倒比我这先生还厉害了。”
周缨没出声。
他静默了片刻,认真道:“好,我被你说服了。”
“我承认,我对你,早生贪恋,恐此生至死不能渝。”
周缨心中怦然一动。
净波门外数月相伴,明德殿里隔灯相望数载,其间多少情意,她焉能不知?
可他身上枷锁太多,顾虑太多,畏手畏脚,不敢直视本心,到今日,迫他剖心自观,才终于听到这句难得的情话。
他轻轻笑了一下,眼角的小痣亦跟着跳动了一下,引得周缨跟着看去,目光勾留其上,难以移开分毫。
他语气极郑重,似凝聚所有心力,方有勇气将这话慢慢说来:“阿缨,你愿不愿,与我同乘一舸,共棹江海?”
◎你也没有多教人放心。◎
日头渐自东方升起,将院中树影隔着窗棂投至壁上,留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清风吹过,树叶上的露珠倏地滚落下来,“啪哒”坠在窗沿上。
周缨听着这轻微的声响,没有应声。
崔述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等着她的答案。
左腕猝然被人攫住,他垂眸去看,是周缨伸出右手来,抓住了他。
她引他至案后,方松开他的手腕:“你先坐会儿。”
崔述不解其意,但仍是照做。
门轻轻推开,周缨快步离了此间,令他的视线一时失了焦点。
不多时,周缨端着一个铜盆回到屋中,先反手将门关上,才端着盆至近前,拧了巾帕,倾身上前。
崔述受惊起身,被她伸出左手来压住肩头,只得乖乖坐了回去。
柔软、温热的巾栉敷于面上,崔述不由闭了眼。
连日来的疲乏、困倦皆被掩于这一方巾帕之下,仿佛他也可以在这九重阙中,觅得一息短暂的平宁。
她执帕轻轻替他净面,似想洗净他的困倦。
“我知你心匪石,毋需劝诫,亦毋需勖勉,总能直前不挠。”
她慢慢清洗着手中质地绵软的巾帕,语音也极慢,然而声音已失去了方才的凌厉和锋芒,极柔软绵和,轻易间熨帖了他。
“但既非圣贤,便有苦处、难处,往后,若累极了,便来明德殿寻我罢。”
她将帕子放回盆中,站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着鬓边穴位。
“但凡值间,我总是在这里的,会为你燃上一盏灯,焚上一炉香。”
崔述抬眼来看她,她唇边笑意浅淡,眼底却漾着真切,寻不出一丝违心。
虽未明确听到答案,却也不必再问。
他忽地有些贪心地想,纵只得这一息温存,上苍待他,也算不薄了。
周缨细心替他整理发冠,待令他这副憔悴样子遁形,才道:“这样看着好多了。多久没休息了,憔悴成这样?”
崔述不禁一笑:“生死攸关,倒有心思说今日这些话,你之定力,倒令我咂舌。”
“若非这样生死攸关的关头,也难见你如此……”她刻意顿了一下,带几分揶揄之意,“真情流露?若非关心则乱,又怎能听到你这些话?”
崔述哽了一下。
周缨转而道:“你不要插手此事。我能瞧得出来,至少皇后是站在我这头的,何况我是奉中宫之命前去处置此事,卸磨杀驴的事到底不妥,以皇后的人品性情,应当不会做。”
她情绪平和地分析道:“再者,听闻先帝时后廷不太太平,圣上的身子也是因此才……总之,皇后宁愿慢慢培养没有资历的新人,也一直不愿用宫中老人。近两年里,除了个别得信重的,宫中品秩较高的老人都以优抚之名陆续恩赏出宫了,景和宫一直是缺近人的,想来皇后会愿意保我。”
“你离皇后近些,或能知其心意。”崔述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禁步上,“但圣上心中所思,你未必知晓。皇后即便有心保你,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却不这么觉得。”
周缨仔细一想,越发肯定自己的揣测:“昨夜甫一听说肃王来问罪,我的确吓得厉害,害怕保不住项上人头。但后来思虑半夜,倒慢慢放下心来。圣上若诚心要给肃王一个交代,昨夜不会不召肃王,更不会由着皇后将肃王妃扣留在宫中。帝后心中思虑,虽不曾为外人道,但未必不能猜出一二。”
崔述目光便落在略显蜡黄的面色上,仔细瞧着她睫下的淡青,嗤道:“既放下心来,如何一夜未眠?”
周缨便有些沉默。
前半夜忧惧自个儿这条小命,后半夜所思,倒更多是他。
“你也没有多教人放心。”她道。
崔述语塞。
即便她说得笃定,崔述到底放不下心,只道:“我今日在此候着,若有明旨,也好拦一拦。”
周缨本想再阻,后一思虑,知他想必也不能彻底放心,遂默认下来:“那你在此小憩一会儿,若有消息,想来有人会来同你通报。”
她竟知道宫中有他的线报,崔述微愕。
“不然如何这般早就来了?”她一笑,同他道,“时候不早了,侍讲学士也当来准备了,易哥儿大概也快到了。我先去准备,你遣人给你备些吃的来,勿饿坏了身子。”
崔述应了声“好”,目送着她端着铜盆快步出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嘴角不期勾起一抹笑。
侍讲学士进来时,见他嘴边的笑意尚未完全收敛,一时连他今日为何出现在此处都忘记打听,只是不由好奇。
近来户部的事可谓闹得天翻地覆,即便他这专心修书研学者,亦难不多少听闻些风声。
孰知此刻却见着风暴正中心的人露出会心一笑,着实不叫人叹一句好定力,遂与他玩笑道:“崔少师今日心情不错?”
崔述颔首:“嗯,不错。”
侍讲学士被他感染,将书册一卷,亦笑着往正殿准备去了。
外间逐渐人声鼎沸起来,是齐延轿撵至此,明德殿里和往日并无甚区别,平凡的一日又就此开始。
心事稍定,不论是帝后二人的决策,还是那个候在偏殿想为她善后的人,都没有令周缨再分心。
周缨只将全部注意力都投至眼前的案牍上,尽心听着讲官所授,力求一字不漏精髓。
至中晌休息时,齐延回景和宫,周缨亦未如往日一般留此,随同回宫。
轿撵落地,温瑜候着齐延至偏殿与章容一道用餐,周缨回倒座房中草草吃了几口,凝神听着偏殿的动静,待齐延回后殿休息后,当即去求见章容。
章容刚用完膳,正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司檀为她燃上一支熏香,慢慢替她揉着额间,劝道:“娘娘若觉今日精力不济,还是稍事休息再操劳罢。”
章容摆手,叹道:“肃王妃还在宫中,太医今日去瞧过了么?如何了?”
“赵太医医术精湛,在太医院里也属翘楚,又尽心尽力,先前过来回话,说是应无大碍了,眼下胎气已稳,日后好生养着,应当能母子平安。”
“肃王妃年岁也不小了,还能怀这一胎也不容易。”章容凝神想了想,“晚些瞧瞧库里,先前圣上命人送来的那支百年野山参,赐给她吧。”
司檀应下,又听她蹙眉问道:“肃王今日还犯浑了么?”
“听闻今儿个又去明光殿求见了。”
章容冷嗤一声:“此事上肃王妃虽犯浑,但毕竟动了胎气,以圣上的性子,若肃王是个聪明人,乖乖丈田交契,圣上还是会从别处给些赏赐弥补,也能补上部分田亩所失之利。”
“可惜是个糊涂虫。”章容冷声吩咐,“若想不明白,便不急着让肃王妃回府罢,由着他想明白了再说。”
司檀应下,又说:“还有一事,周掌籍在殿外候着呢,望娘娘垂怜一见。”
“往日她午间都不回来,留在明德殿整理注记,预备下晌功课,我瞧着还算尽心,怎今日这时辰倒回来了?”
“昨夜肃王急奏,想来周掌籍亦有所耳闻,早间为着不耽误差使自去明德殿上值,此番得闲赶回来,自然是待娘娘示下。”
“肃王此举,名义上是弹劾内廷女官,实际上却是借此来弹劾我纵容手下女官干政,迫圣上处罚我,由此一举抹去我昨日所下的处罚之令。”
司檀小心翼翼地接道:“肃王兴许也没那个胆。”
“肃王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章容摇头,“有勇无谋,教人当了棋子都不知,也不知是被谁撺掇的。若换个脑子清楚的,敢违逆圣意为此事,圣上昨夜必定就下令责罚了,岂会容着人放肆至此。”
司檀连称是。
“这帮小人隐身人后,净干些腌臜事,连宗亲都敢教唆。”
章容面色肃然起来,缓慢而郑重道:“我干得政,我的女官便干得政。否则,难道要我事事亲力亲为?这帮人若要置喙,便当亲自出面来我跟前说,躲在人后算什么本事。”
“娘娘慎言。”司檀忙劝。
齐应容她论政,是因着多年情谊,但身为帝王,岂容卧榻之侧有人分权。主仆多年,司檀实是心忧。
章容却不甚在意,虽也敛了神色,但不见因失言而惊慌,缓慢站起身来,大红缠枝牡丹妆花缎裙逶迤铺地,流光若金。
“着罚俸三月,以向肃王妃赔罪吧。”
司檀忙替周缨谢恩:“娘娘宽仁,周掌籍必感激不尽。”又有些迟疑,“但圣上那头……前朝恐怕也有些折子呢。”
“让她先回明德殿当差吧,不必进来谢恩。”章容道,“圣上那头,我自会去说。”
司檀出殿,将此话转达,周缨虽有预料,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已思虑得清楚,皇后用她用得还算顺手,应当会保她。但她没想到,竟然只是罚俸三月这种完全不痛不痒的惩罚,比之昨日获赐的那四枚金锞子,三月俸禄实是不值一提。
她慢吞吞地走回明德殿,进到偏殿。
崔述迎上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遍,生怕她判断有误,受了责罚。
周缨刻意板着脸,面色深沉。
原本没从她身上瞧见不妥之处,稍稍放下心来,见她如此,崔述又焦切起来:“到底是何说法?可受了苛责?”
周缨点点头:“罚了我三月俸呢。”说着笑出声来,颊边梨涡浅浅浮现出来。
崔述顿时松了一口气,道:“皇后还算明理。”
周缨乐出声来:“倒评判起皇后来了,也不怕御史参你一本,说你不敬中宫,妄议菲薄。”
崔述捉过她的手,牵着她在桌前坐下。
莲房鱼包、八仙羹、旋切莼丝,显然是他特地叫人备下的。
周缨食欲不振,并没有动筷的意思。
崔述瞧着她,平声说:“昨夜到现在,我还不曾用过饭,陪我一道吃些吧。”
周缨接过他递来的银筷,看着他细心地将莲房剔开,夹取里头的鱼脍,蘸过莲、菊、菱调和而成的汤汁,送入她碗中。
她埋头尝了尝,赞道:“鲜而不腻,挺爽口的,你也尝尝。”
“好。”
周缨细嚼慢咽地品尝着桌上的珍馐,有些食不知味。
对面之人仍旧慢条斯理地用着餐,雨露均沾地品尝着每一道菜,绝不有所偏好。
她忽然想,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相识数载,她好像都不曾窥得过他的喜好一二。
她放下箸筷,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他,凝神思量。
留意到这目光,崔述抬起头来看她,见着她这副略显慵懒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