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怡提着食盒绕过博古架,这是一间极为宽敞干净的书房,两座博古架做隔,当中一道长廊通往门口,博古架上陈列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品,明怡霍然瞧见上回她给他雕的竹蜻蜓赫然在列,且摆在正中,与那些金尊玉贵的宝贝格格不入,稍稍纳罕,视线移至桌案,裴越一身月白常服坐于案后,在他身后,有两排横亘南北的长书架,密密麻麻的书册整齐摆放,满室书香。
裴越已然发现了她,将笔锋一收,盖上私印,所有文书资料收好归置一旁,这才起身相迎,“夫人怎么得空过来?”
明怡将食盒搁在炕床的桌案,“闲来无事,便给家主送了一粥来,家主用过晚膳否?”
裴越当然用过,难得她主动拜访,裴越不能扫她的兴,起身绕过桌案,陪她落座,“从回来忙至此时,是有些饿了。”
言罢,主动掀开食盒,是一碗燕窝枸杞粥,一看便是付嬷嬷亲手烹制,也不知明怡会不会烹饪,乡下养大的姑娘家早当家,论理该是会的,也不知有无机会吃到她亲手料理的膳食,裴越搅动几下,喝了几口,便搁下了。
明怡见他不再动勺子,便开门见山,
“家主,那日你作了一幅画予我,可还记得?”
提起这事,裴越脸色便不虞了,他已然从管家处得知,明怡将他的画赠了人,他不动声色问明怡,
“自然记得,那是我给夫人的回礼,想着来年发了新竹,夫人可做成扇面,搁在手中把玩,也算一风雅之物。”
明怡叫苦不迭,坦白道,“家主,我不知是你的回礼,那日六妹妹登门拜访,见之如获至宝,与我讨要了去,我想着自家妹妹,当是无妨,便舍了她。”
裴越笑着,没立即搭话,将蔽膝理顺,换了个更雍容的姿态,那张脸被晕黄的灯色浸透,好似蒙了一层烟煴,真真昳丽招人,
嘴里却话锋一转,“夫人可知我的画从不外赠?”
明怡扶额,叹道,“我亦是今日方知。”
“今日方知,你便拿我的画作彩头?倘若你输了,又当如何?”
明怡解释道,“我知此举稍有孟浪,只是倘若我不应,她便要以下堂为赌约,我想着,两相其害取其轻,比起前者,后者赌不起,遂应了用画做彩头。”
“赌不起”三字微微在裴越心里划过一丝涟漪,想起今日在马车里言之凿凿要退婚的人,此刻却承认“赌不起”,心里那点不快终是散了去。
“今日之事就不再提了,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务必知会我一声,莫要一人莽莽撞撞往前冲,我是你丈夫,有我给你撑着,谁敢拿你如何?”
这话听得明怡稍稍愣神,这辈子枕戈待旦,刀尖舔血,独自一人承担惯了,从未有人与她说,可以替她撑着。
也只是一瞬晃神,明怡又心里发苦道,
“可是家主,那幅竹我赠予了六妹妹,可巧,此事又被七妹妹撞见,都是一家子骨肉,不好厚此薄彼,故而……”
明怡撩袖指了指那桌案,“要不您再画一幅?”
裴越一口气堵在喉间,“你又许了一幅?”
明怡心虚颔首,“……
裴越脸色一青。
他不给人作画,非他自视清高,实在是不愿给她们添麻烦,徒生枝节。
明怡有法子治七公主,所以没太当回事,见他不应,又劝,“家主,我已许出去,堂堂裴家宗妇,总不能食言吧?”
裴越气得牙口生疼,这个时候晓得自己是裴家宗妇了?
不过她说得也在理,人生在世,以信誉为重,他也不愿妻子丢面子,遂不得不起身。
“下不为例!”
甫一落座,却见得那李明怡已施施然起身,勾来一锦杌,伴着他在桌案旁落座,一面卷袖主动给他研墨,一面柔情蜜意笑着,
“家主,竹兰梅菊四君子,缺一不可,您既然已动笔,索性四幅画全,连四妹妹和五妹妹也一并赠了去,咱们裴家可不是那等小门小户,不拘泥嫡庶,万不能委屈了这两位庶出的妹妹。”
裴越将将执笔,一眼看穿明怡的心思,不怒反笑,“你是不是连她俩也许了?”
明怡果断道:“家主英明!”
“……”
裴越被她闹得没脾气了。
闭了闭眼,无奈唤来书童,备好笔墨颜料,准备作画。
一切妥当,但见清隽的男人,一手揽袖,一手提笔,似乎不用构思,寥寥数笔落于纸端,明怡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一只遒劲的梅枝已跃然纸上。
瞬息间,他已换了三支狼毫,笔锋粗细不一,或是粗粝的树干,或是妍丽的梅蕊,无不形神具备,气韵不俗,细看来,那梅蕊仿佛在冲她笑。
好笔力。
不怪人惦记。
连她看着也眼馋。
可惜已闹了他四幅,触及他底线,再多要一幅,那便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了,大抵他今日被她气狠了,也是不愿的。
换做那些行走江湖的兄弟,明怡想什么便说什么,裴越跟前就不同,他天生有一种叫人不敢造次的气场,明怡对着他就无法随心所欲,兴许是没感情,兴许是不熟。
小小一幅扇面,一刻钟一幅,不费多少功夫,裴越画完三幅。
收笔前,瞟了明怡一眼。
明怡目光落在他的画,掌心的墨已快溢出亦是浑然不觉。
她若喜欢,他再替她作一幅又如何,可偏生他的画,她说送就送,不知是性子使然还是不在意。
除非她主动开口,否则,今日又是允她喝酒,又是替她做人情,再上杆子给她作画,他属实做不到。
裴越略停顿了片刻,见明怡缄口不言,只能作罢。
“好了。”裴越起身净手。
明怡心满意足捧起最后那幅“菊”,别看裴越性子冷,作画设色极为大胆,那朵秋菊灿然昭举,宛若霞蔚,实在是赏心悦目。
“辛苦家主。”
裴越衣裳沾了墨气,没回她,进内室换衣裳去了。
明怡觉出他的冷淡,只当他是被她胁迫作画而不快,也就没多想。
二人在书房作画之时,春锦堂这边却是热闹非凡。
裴萱听闻裴越亲自把明怡接走,心里石头搁下,应付一番七公主后,索性带着弟弟妹妹在外头玩了个痛快,至晚方归,姑娘们今日赢了马球,心情都极好,个个聚在春锦堂陪荀氏说话,把明怡夸得神乎其神。
荀氏听闻明怡连谢如韵都给打下马了,很是扬眉吐气。
“好丫头,实在是长脸,老太爷没看错人。”
荀氏尚在闺阁时,也是个敞亮的性子,后来嫁入裴家,被那繁重的家务磨去了锐气,恰才听众人称赞明怡何等飒爽英姿,心中也跟着生了几分豪气,又看重了明怡几分。
等人散去,招付嬷嬷进了内室,低声问,“他俩如何了?”
付嬷嬷也喜笑颜开,“好着呢,方才少奶奶去书房探望少爷去了。”
“嘿哟喂,可算上道了。”荀氏抚掌一笑,先前见明怡也不往裴越跟前凑,担心夫妻二人生分,如今这两头铁树总算开了花,一个晓得去接妻子,一个晓得去探望丈夫,情愫嘛,就是这般慢慢磨合而来的,“我看哪,他们俩就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媳妇已进了门,总这么冷着不是法子,终归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荀氏想了想,招付嬷嬷近身,低声嘱咐,“你把明怡那床被褥撤下,让他俩睡一个被窝,我就不信那呆子还能无动于衷!”
明怡这厢将三幅画摆在博古架旁的长几,等待墨干。
不多时,裴越已换好衣裳出来,这次换得是一件湛蓝羽纱制的长袍,料子极为金贵服帖,将那清隽挺拔的线条勾勒得极为清晰,隐隐能窥出无与伦比的光泽感来,青玉冠发,濯濯而立,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采。
怎么会有男人生得这般好看。
明怡多看了两眼。
裴越察觉到她在打量他,抬眸迎了过来,明怡被他逮了个正着。
已躲不及,明怡面不改色指了指他脸侧,“家主,你面颊沾了些东西。”
裴越只当自己穿戴时不甚注意,“哪儿?”
“鬓角。”
裴越抬手去拂,也没抚到什么,再度看向明怡,明怡视线已调开,落在那三幅画上,“这画要多久才能干墨?”
“明日。”原想说明日着人送去后院,话到了嘴边,裴越又收住,没再多言。
明怡闻言却笑了,这么说明日她还能来书房,
“那我明日来拿?”
裴越不置可否。
“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后院。”
她第一回 来他书房,让她孤零零回去不妥,今日回府得早,诸务已料理完毕,早些歇息也无不可。
明怡有些意外,不动声色道,“好。”
雪下得越大,书童进屋替裴越披上氅衣,明怡也拢好斗篷,为免沾了雪,她试图戴上兜帽,夫妻俩立在博古架当中的甬道整理衣裳。
裴越身量比明怡要高,垂眸便落在她发间,过去不曾在意,今日方觉她穿戴过于素净,除了一支碧玉簪子挽发,些许个花钿用来固髻,再无旁物。
如果他没记错,聘礼中有好几套头面,也有一盒镯子,怎从不见她用。
“府上有金银坊,若是聘礼中的首饰不合心意,可以去金银坊,让工匠依照你喜好打制。”穿戴过于素净,显得他苛刻了她。
明怡闻言立即明白过来,抬眸正视他,“家主,我不爱戴那些。”碍事。
裴越则一言难尽。
不是富贵窝里出身的姑娘,没有穿金戴银的习惯,他能理解,只是过去是过去,如今是如今,裴家宗妇的身份决定着她仪容当雍容雅重。
只是观她容色,她面如白璧,那双眸子更如晨间之朝露,雪亮无比,合着这身清越气质,称得上明致无双,若真以金银饰之,似乎染了俗气。
明怡的兜帽被一个银镀金的花钿刮住,扯了好几下没扯动,裴越看着碍眼,几度想伸手替她捋,终是忍住,
“走吧。”
两人一道往外走,各自撑着伞回了后院,行至长春堂,丫鬟上来接伞,明怡兜帽沾了些雪,立在廊庑抖干净,裴越先一步进了屋,却见付嬷嬷跪在明间,朝他行了大礼。
裴越微微一愣,旋即眉峰蹙起。
付嬷嬷是他的掌事嬷嬷,跟了他几十年,平日他也拿她当半个长辈,她这般请罪,定是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裴越没多问,径直去了东次间。
付嬷嬷缓吸一口气,招呼丫鬟伺候他们进浴室洗漱,少顷,明怡收拾妥当,回了内室,但见裴越坐在一盏莹玉羊角宫灯下,外衫披在宽阔的肩骨,神情似乎不悦。
明怡不明所以,白日打了半日马球,夜间又在书房折腾好半晌,这会儿着实乏累了,一面掀开拔步床的珠帘往里去,一面道,
“家主,早些安寝……
话未说完,目光落在塌间,忽的哑了口。
付嬷嬷收了她的被衾,偌大的拔步床只铺了一床龙凤呈祥的鸳鸯喜褥。
付嬷嬷不可能擅自做主,只有可能是婆母荀夫人的意思。
褥不褥子的不紧要,紧要的是背后那层意思。
明怡心知肚明,什么都没说,掀开被褥,先躺了进去。
珠帘浮动,隐约瞧见被浪涌出一片红芒,裴越略坐片刻,吹了灯,进了塌间。
廊庑外还有光芒渗进来,裴越辨出明怡躺在最里侧,留给他一大截被褥。
他上塌躺好,二人当中空出一段距离,似乎有风灌进来,裴越恐冻着明怡,又往她的方向移动少许,如此被褥服帖,风静浪止。
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
明怡阖眼入睡。
廊外风雪大作,梦里金戈铁马,这一夜睡得有些混沌,时冷时热,好不迷糊。
也巧,过去她睡自己的被褥,夜里冷了,总爱无意识钻入他这边来,今夜不知怎的,她睡得安安分分,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待清晨,裴越起榻时,忽然发现她半只胳膊露在外头,裴越探身过去,将被褥慢慢扯起替她掖住,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衾褥,忽的一阵劲风刮来,只见明怡突然抬手,瞬息钳住了他的手指。
力道之大,速度之迅捷,让裴越措手不及,更是疼得他呲了一声。
明怡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顿时慌了,看着昏懵暗色的模糊轮廓,赶忙松手,问道,“家主,怎么样,可有伤到你?”
裴越挑动了下手指,乍然还觉察不出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盯着明怡,神情有些晦黯,
明怡明显察觉到他目色由惊愕转为犀利,顿时懊悔不迭。
见他不吭声,忙赔罪,“抱歉,是我失手了……家主给我看看你的……
她伸手要来捉裴越的手腕,裴越及时撤开,转身下了榻。
他晓得她是无心的,但是夫妻之间同床共枕,她对他防备至此,当真令他十分不快。
到了他惯常上朝的时辰,灯火次第点燃,裴越去了浴室,那头付嬷嬷已然听到动静,打好水伺候他洗漱。
明怡懊恼地抚了抚额,匆忙披上一件外衫,追了过去。
裴越正立在木架旁洗脸,付嬷嬷准备好了干帕子,递给他,见明怡追过来,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家主……”明怡唤他。
裴越毫无反应。
明怡索性不管,从付嬷嬷手中抽出帕子,示意她离开,随后定定看着他,
“家主,我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数年后也去世,跟祖父相依为命长大,祖父过世后,我一人飘零,有一回潭州发大水,淹没了村庄,满村的老百姓聚到山上,男人女人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甚至一些地痞无赖也充斥其间,我寻了一棵树爬上去,夜间便躺在树杈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说到此处,她神色晦然,“我并非防你,实在是习性使……
裴越听到这,那抹不快已转为疼惜,只是到底不痛快,换谁床榻间被妻子伤了心情都不会好,更清楚地知道明怡还不信任他。
他偏眸过来,瞧着她,语气辨不出喜怒,“我无事,天还未亮,你穿得单薄,进去躺着。”
裴越去了外间,由付嬷嬷服侍穿上官服,便冒着风雪出门去了。
明怡回到床榻,沉默良久。
至天亮起床梳洗,青禾进来陪她用早膳时,见她脸色不对,
“姑娘,怎么了?”
明怡头疼解释,“今晨家主给我掖被褥时,我不小心伤了他。”
青禾呆了下,嘴里那口汤包差点掉下,“伤得严重吗?”
这是明怡最担心的,“我不清楚,他不让我瞧。”
青禾神色难尽,“虽说您如今是只病猫,可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稍稍用些力,便能折了姑爷的指。”
明怡:“……”
越发不安了,匆忙塞了几口吃的,唤付嬷嬷进来,“替我备一身小厮衣裳。”
又与青禾道,“将跌打损伤药取来,我要进宫一趟。”
明怡行事从不含糊,也不优柔寡断,与其在家里坐立不安,还不如进宫去看看他,替他疗伤,她和裴越盲婚哑嫁,本就没有情谊,隔阂越久越生分。
收拾好包袱,寻付嬷嬷打听哪位管家理裴越的事,便带着青禾去了前院,到了前院,唤来那位陈管家,一番问答,方知裴家每日要给裴越送午食,这是最好的由头。
侍卫套好马车,一位二等管事随车,载着明怡迅速往正阳门方向去。
明怡发现,裴家下人极有规矩,她只用说要去见裴越,无人拦这拦那,而是井然有序做准备,甚至那陈管家将每日裴越什么时辰会做什么悉数告诉她,好叫她心中有数。
可见裴越治家严谨。
昨夜下了雪,今日路况并不太顺畅,走了半个时辰还多方至正阳门外,冬日里冷,饭菜从裴府送去宫墙早冷却,所以每至冬日,裴家便在前朝市的铺子里单独给裴越辟一间厨房,做好菜,用烫水温着,即刻便可送入宫。
明怡抵达正阳门外,那边负责送膳食的小厮已抱着食盒送到了宫门口。
明怡在马车内换好衣裳,出来时,一身湛青的圆领厚袍子,清雅干净,俨然一翩翩俊俏朗君,先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那头沈奇收到消息已赶了出来。
负责宫墙防务的禁卫司只给了裴家一方令牌,若是明怡进去,沈奇就得出来,他将令牌奉给明怡,担心道,
“少夫人,家主此刻尚在内阁,从正阳门至内阁,要穿过官署区过午门,您可万要小心……”
皇宫明怡又不是不熟悉,遂安抚他,“放心吧,若是不记得,我沿途问人便是。”
沈奇急道,“这宫里头可不兴随便问,这样,小的画给……
沈奇蹲下来,借着宫墙垛角处未被清扫干净的雪,将正阳门至内阁的路径大致画给她,明怡点头,这才提着食盒进了宫。
沈奇目送她进了大明门,过了白玉石拱桥,方收回视线,拖着随驾的管事至墙垛处,斥道,
“怎么不劝着点少夫人,这宫墙可不是旁的地方,万一被发现可了不得。”
管事轻哼,“您能耐,您方才怎么不劝?”
沈奇噎住,谁敢做主子的主?
“哎,少夫人不愧是江湖来的,胆子真大,哪儿都敢去。”
管事附和,“江湖人行事百无禁忌……”
裴越一早照常陪着皇帝在文昭殿视朝,后才回自己值房票拟折子。
起先还没发觉,到动笔之时,方察右手中指疼得几乎握不住笔,细看第三节 指骨处一片青紫,裴越蹙着眉,无力地搁下笔,心情很是难以言喻,就她此番举止,挨都挨不得,母亲还盼着圆房,简直是笑话。
裴越自嘲地掀了掀嘴皮,吩咐属官,“我口述,你来执笔。”
每一份折子,诸位辅臣票拟后,送去首辅处,由首辅盖印,方能发去司礼监。
王首辅见今日字迹非裴越亲笔,顿觉失望,立即唤人来问,“裴阁老今日怎么了?”
裴越那一手楷书端正飘逸,挺拔隽秀,观之如沐春风,不仅他喜欢看,就连皇帝也爱瞧,自从七公主闹事后,别说他这位阁老,就连圣上讨要字迹都不成,裴越的意思是除非皇帝下旨,否则不写。
就因为这遭,皇帝看折子都比过去勤勉了。
所以今日见不着裴越的字,王阁老心情不怎么美妙。
属官答,“裴大人昨夜不甚伤了手指,今日写不成了。”
王阁老一听蹙了眉,“快些唤太医去瞧瞧。”
“裴大人说不必,已经敷上药了,过几日便能好。”
王阁老只能作罢。
阁老们均是风雅之人,这院子里的雪没让扫,行人均从两侧回廊出入,彼时快到正午,一地的雪被稀薄的日芒映得晶莹剔透。
王阁老立在门槛内唠叨着,“这裴家人是怎么伺候的,东亭多么矜贵的人物,怎的就伤了手指?我认识他这般久,从没听说他破过一处皮,这裴家下人也忒不仔细了,小心陛下责问……”
将将抬步踏上回廊的明怡听了这话,默默把头埋低了些。
王阁老骂了几句,眼瞅着裴家人拎着食盒往梢间值房去,问身侧的属官,“那是裴家人?瞧着,怎么换了个生面孔?”
沈奇常在裴越身旁行走,王阁老是识得的。
属官答,“兴许是原先那个有事,临时换了人吧。”
明怡跟随内侍抵达裴越值房门口,那内侍掀开半角帘子,与内里的人道,“裴大人,府上送膳食来了。”
裴越身侧坐着两位属官,闻声立即停笔,相继退了出来,路过明怡身侧,见明怡面生略略惊诧,而后打右面回廊离开。
内侍将明怡送到也跟着退下。
明怡等人走干净了,拎着食盒掀帘而入,二话不说将门掩严实,朝案后那人一笑,
“家主,我探望你来了。”
这一笑,眉目如画。
第14章 你来我往
裴越对上那张清致面庞,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不可否认有那么一丝意外甚至欣喜,只是很快又为担忧给取代。
“这里是皇宫,你焉敢随意出入?”
语气虽重,听着也不像责备。
明怡大方上前来将食盒搁下,在他对面坐下,“我有令牌在身,名正言顺,”
话落,朝他伸手,“家主,将手给我,我看看你的伤。”
裴越双手垂在案下没动,见她风尘仆仆的,语气缓下来,“先用膳。”
食盒搁在西墙下的四方桌,裴越等明怡摆好菜,方起身绕过来,明怡搁好筷子瞟了他一眼,他右手掩在宽大的袖袍里,瞧不真切。
饭菜还热,分量够两人吃,两人相对而坐。
明怡注意到他屈指握筷,静默不言。
视线不怎么往她身上落,看得出来还在生气。
明怡不知要如何哄他,一面吃一面双眸直勾勾盯着他,好似如此方能表示她诚恳的歉意。
裴越连用膳亦是正襟危坐,肩不晃,腰不弯,鲜红的绯袍衬得那张脸夺目如月,举止张弛有度,很是赏心悦目。
裴越不是没注意到她在盯着他瞧,他眼皮未抬低声带斥,
“专心用膳。”
“……明怡收回视线,埋头夹菜,乖得不是零星半点。
见她耷拉着脑袋,好似受了委屈,裴越兀自叹了一气。
亏她能想出假扮小厮进宫探望的法子,虽说莽撞了,到底是一番心意。
“我没怪你。”他破天荒用膳时与人交谈。
明怡抬眸觑着他,“可是你满脸写着不高兴。”
裴越:“……”
搅动了筷箸,很想保持风度矢口否认,挣扎一番,他如实道,“换作是你,心里能舒坦么?”
明怡很想说,换作是她一掌就劈过去了,不会让裴越伤到她,但她试着换位而处,“所以我这不是赔罪来了?”
裴越对上她理所当然的眼神,无言以对。
这顿饭他用得很艰难,不想让明怡担心,尽量不表现出异样,可事实是指骨疼得连用膳都没什么胃口,最终用汤拌饭,弃筷用勺,勉强填饱肚子。
裴越先吃完,明怡见剩了不少菜,不习惯浪费,悉数吃完方落筷。
这边裴越已漱口净手,替她斟了一杯茶,回到值案后继续看折子。
明怡一口喝完,收拾完桌案,转身看了他一眼,用湿帕子净了手慢慢来到他对面落座,这次语气不容拒绝,
“给我看看伤。”
裴越视线从折子移到她面颊,眉心微蹙,“我出门时已上了药,过几日便好了,皇宫不是久留之地,你快些回去。”
明怡将备好的膏药掏出来,同时抽出一小小的牛角刮片,“我的药来自苗疆,专治跌打损伤,我有秘传的刮筋疗法,能让你在最短时日内恢复如初。”
上佳药膏裴府不是没有,只是药再好也得配合手法,裴越可是拿笔杆子的辅臣,手伤一日与他而言便是耽误正事,于是不再迟疑,将右手伸出来递给她。
明怡定睛一瞧,那节指骨明显发青发紫,淤堵得厉害,她啧了一声。
先握住他半个手掌,单独将那根手指掰出来,指腹轻轻地在伤处抚了抚,绵热的劲道顺着肌肤传递到裴越掌心,令他滋生些许不适的痒意。
他立即垂眸,将视线专注于折子。
明怡松开他,拔开药塞,倒上些许药膏至他伤处,随后指腹覆上一点点抚开,裴越先是感觉一片沁凉,渐渐的那些药膏化成水渗透进肌肤,腾出些许火辣辣的燥热来,竟是舒畅不少。
“这是什么药水?”
明怡回他,“秘制蛇油,专治风湿跌打损伤。”
话落,拿着小刮片替他刮筋疗伤,刮片一下去,疼得裴越深吸一口气。
明怡刮了几下,抬眸瞧他,见他面不改色低头看折子,额尖隐隐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猜到他在忍,“忍着点……过一会便能好转。”
裴越忍耐着点了下头,聚精会神看折子,转移注意力。
明怡一点点顺着淤堵的方向慢慢推,双眸注视着裴越脸色,以防他吃将不住,力道先缓待他适应后再行加重,她每推一遍经络,他额尖细汗便渗出一层,半刻钟后,那鬓角仿佛被水浸湿,清润的面颊微微现出些许红色,给那张无暇的面孔添了几分烟火气。
伤处离指根很近,一个不慎,刮片蹭到他指根,蓦地腾出一阵酥痒,裴越抬起眼。
两人视线不期而遇。
明怡镇定道,
“好些了吗?”
痛感确实有减轻,裴越漆黑的目光盯着她的眼,淡声道,“有好转。”
只是浅淡的声线里无端添了一丝哑。
二人相继移开视线。
淤堵推开,不宜久刮,明怡适时收手,再度给他上了一遍药,指腹贴着伤处慢慢匀开,没有那么疼了之后,肌肤久黏相触带来的滚烫热度越发清晰。
这次裴越没看折子,垂眼不知在思量什么,明怡专注伤口,也不曾瞧他。
均是一张冷静自持的脸,刻意淡化肢体接触带来的不自在,谁也不露出端倪。
疗伤结束,明怡收好药囊,裴越寻来帕子拭汗,明怡擦干指腹上的药渍,人立在桌案旁,扶在食盒手柄,若无其事问他,
“那我走了?”
“好。”裴越抬眼,视线与她相交,面色平静依旧。
明怡重新将门拉开,正待掀帘时,忽然回眸问他,“家主,还气吗?”
唇角无端一勾,那抹笑容恍若静水微澜,转瞬即逝。
裴越喉结微滚,看着她没回这茬,而是温声催促,“快些回去,小心路滑。”
明怡确认他消气了,这才转身离开。
待她身影消失,裴越低头看了一眼那根伤指,指骨残存火辣辣的药香及她掌心那抹温热,怔忡片刻,坐下继续看折子。
内阁每日上午票拟,下午则开堂办公,各部人马来来往往,每位阁老均有自己分管的衙门,至太阳下山前几乎是闲不住的。
裴越分管户部和三法司,是年底最忙的档口,至申时末方得空喝上一盏茶,明怡出去后,换沈奇进来伺候,待他歇晌时,便溜进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