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小的午后回了一趟府,听闻今日萧家遣人上了门。”
萧瑕与明怡的赌约已是全城皆知,萧瑕输了,东道主梁鹤与那边催萧瑕兑现彩头,萧家自然不能不予反应,今日上午便遣萧瑕长兄的妻子,萧家大少奶奶登门拜访。
“然后呢?”裴越握着茶盏问。
沈奇语气含愤,“瞧萧家的意思是,不过是姑娘家说的玩笑话,叫咱们少夫人莫要计较,她们携礼登门赔个不是就完了。”
“太太很是生气,托病没见她,只吩咐二姑奶奶将人打发回去了,礼一件都没收。”
裴越掀起眼皮,微微嗤了一声。
萧家这么做,个种缘由,裴越也看得明白。
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各部到了年底均在哭穷算账讨要预算,朝中四大君侯府之一的萧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若是被爆出萧家轻而易举掏出一万两给女儿玩乐,必定招来都察院御史弹劾,一个不慎便是惹火上身。
二者,大抵是瞧不起明怡的出身,没太当回事,三来也是试探裴家对明怡的态度。
裴越将手中折子往案上一丢,招来那位唤作平康的属官,
“你去都督府,将萧侯请过来,就说我要见他。”
平康应声而出,出午门来到对面的官署区,往左进了都督府大门,军中几位要员每日有半日在此地当值,太祖皇帝靠武将打来的天下,最先分衙门时,都督府的衙门占地最大,五军都督府分五间衙署,远山侯萧镇所掌的三千营隶属前都督府,平康进去时,萧镇正与几位属官核账,三间堂屋打通,门庭极为开阔,比内阁还要气派。
萧镇瞧见平康进来,笑融融打招呼,“平大人跟随阁老们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我前军都督府衙门。”
萧镇生得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笑起来很有几分粗犷之气,嘴上说得客气,人却大马金刀往太师椅里坐着,没有挪动半分,只招手示意平康落座。
平康没动,拢着袖朝他施了一礼,“萧侯爷,裴大人要见您,烦请您跟随下官去一趟内阁。”
萧镇想起自己递了各卫所屯田账目折子去了内阁,这个时候裴越要与他议事,好似也很寻常,“好,只是本侯眼下还有些账目未核对明白,不如待我捋清楚了,明日一道送去内阁给裴大人,如何?”
平康眼不笑气不喘道,“裴大人现在就要见您。”
萧镇:“……”
嘴皮抽搭几下,拂了一把额,无奈起身,“成。”
朝中各个衙门均要寻户部讨银子,户部堂官那便是大爷中的大爷,得罪不起。
少顷萧镇陪同平康进了午门,拐进右边文昭殿的后堂,径直踏入裴越的值房,一进去,偌大的值房连个旁人都没有,只裴越一身绯袍端坐案后,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
平康将门掩好,抬手将伺候在外面的小内使均使开。
萧镇大步跨进去,朗朗一笑,“裴大人,可是哪个折子被驳回了?”
他语气极为热络,好似与裴越交情极好。
可惜裴越没搭理他,看完户部送来的几份文书,按好私印,这才抬眸看萧镇。
萧镇被他晾了一会儿,心里头极为不自在,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往他对面的圈椅落座,试探道,“裴大人,有何事寻我,不如直截了当告知?”
裴越将手中文书搁一边,冲他徐徐一笑,“萧侯很缺银子?”
萧镇心头顿时犯了个嘀咕,
糟糕,是为昨日马球赛一事而来。
萧镇立即叹道,“东亭哪,昨日之事是小女莽撞了,我已让大儿媳妇登门赔罪,也送了礼,还望东亭原谅则个,这桩事就这么算……
“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
值房内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
萧镇对上裴越冷淡的视线,脸色倏忽一变,心头腾的就窜起一簇怒火,却又敢怒不敢言,“东亭啊,裴家被誉为天下第一高门,你们缺什么唯独不缺银子,难道还在意这一万两彩头?你家新妇刚到京城,做个人情又怎么了嘛。”
“愿赌服输,”裴越语气依旧平淡,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没有半点待客的意思,“萧侯不约束好女儿,纵她肆意逞凶,就该承担后果。”
萧镇见他态度如此强硬,拉下脸,“东亭,她为什么这么做,你心知肚明,她仰……
见裴越眼风忽然犀利地扫过来,萧镇顿时噤了声,自己女儿缠上人家,做父亲的也觉得丢脸,一时羞怒交加,重重哎了一声,“东亭,不是我不愿意兑现承诺,实在是萧家账面上没有这么多银子。”
裴越擒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萧侯莫不是说笑吧,裴某虽与萧侯不算有交情,可陛下给萧侯府的赏赐都是经过我手的,要我替你算本账?”
萧镇知道裴越门儿清,也不再打马虎眼,往都察院的方向指了指,“东亭,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这桩事你就给我抹过去算了。”
裴越一脸清风惬意,“这样,裴某也退一步,现银有多少给多少,余下的拿你们侯府在京城的铺面来抵。”
萧镇没料到裴越一点面子都不给,脸色彻底黑下,盯着他不吱声了。
裴越继续喝茶,不把他的怒火当一回事。
两相对峙,萧镇先败下阵来,
咬紧牙关道,“裴大人,恒王殿下眼下称得上是如日中天,你当真要得罪于我?”
萧瑕为何这般嚣张,就是因其长姐嫁给了恒王为王妃,而皇帝膝下十几个孩子,要属恒王德才兼备,朝野拥蹙最多,也最得皇帝宠爱,是朝臣眼中太子的不二人选。
萧镇作为恒王岳父,是其在军中最大的倚仗。
“皇长子怀王庸碌无能,中宫嫡子宁王获罪正被圈禁,满朝文武皆知恒王殿下迟早被立为太子,东亭当真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裴越闻言,忽然自唇角绽开一笑,这抹笑潋滟得晃眼,“萧侯这是替恒王殿下收揽裴某?”
萧镇对上这抹暗含深意的笑,登时打了个激灵,皇帝最忌讳内阁辅臣参与党争。
“不是,我的意思是……”
裴越不耐打断他,“一万两银票,抑或等价铺面,不然,”裴越冷漠看着他,信手一拂,案旁一大摞与前军都督府有关的折子被铺开,“侯爷别在朝中混了。”
“你……”
萧镇气得血气乱窜,若得罪这位财神爷,他往后在官署区当真步履维艰,硬生生咽下这口戾气,僵着脸道,“今夜,最迟今夜,送到府上。”
傍晚时分,明怡收到了萧家送来的四千两银票并一个铺面的契书。
依照马球场惯例,东家抽两成,明怡数出两千银票给青禾,
“送去给梁三公子。”
青禾一面接过,一面捧着那契书瞧,“姑娘,这间铺面在前朝市,毗邻正阳门,位置极好啊。”
明怡微挑眉峰,“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有了这间铺面做据点,往后出入皇宫也容易。
这一日裴越夤夜方归,回到长春堂,东次间只剩下一盏微弱的琉璃灯,沐浴更衣进了内室,发觉明怡靠在床头看话本子,
“还没睡?”裴越一面褪去外衫挂在一旁的屏风处,一面往榻间来。
明怡将话本子一收,丢去里侧,冲他一笑,“今日回府时,带着青禾去逛了逛书铺,还是京城话本子多,看得津津有味,”
言及此,她道,“对了,萧家的事,有劳家主出面斡旋,那铺面位置极好。”
裴越坐在榻旁退了鞋袜,转身瞧她,“往后就当是你的嫁妆铺子,回头我抽调些人手给你,便当你陪房了。”
明怡孤零零上京,有了这份产业,也算是有了些许底气。
明怡笑道,“还是家主思虑周全。”
眼看他吹了灯,便往里面让了让。
原是要像往常那般睡在最里侧,思及昨夜之事,明怡改了主意,万一睡得太靠边又劳他来掖被褥不慎再伤他如何是好?
为了杜绝这等事发生,明怡这回睡得往中间了些。
裴越这厢放下帘帐,转身挪上塌,将一掀被褥,借着廊外微弱的光色瞧清明怡几乎睡到了正中,呼吸一瞬便敛住,她今日又是进宫探望,又是主动挪过来睡,他再避嫌,委实有失君子之风,不能总让人家姑娘家主动,于是裴越也往里去了些。
躺下时,身子几乎挨到一处,清冽气息与她身上那股冷香交融,一时辨不出谁是谁的。
这是两人清醒时,挨得最近的一次。
裴越因今晨之事,实在是心有余悸。
而明怡呢,也克制着不动,她太清楚自己警觉性有多高,这是自三岁起养成的防御本能,她需要慢慢适应他,甚至从身体上信任他,方能如旁的夫妻那般与他相处。
明怡出声问道,“手如何了?”
“好多了。”他的声线在暗黑的榻间低越而有磁性。
明怡颔首,“不出意外,三日后能好全。”
“对了,今日家主回的迟,妹妹们又盼得紧,故而去书房将画取了回来。”
恐裴越以为她擅自出入书房,解释道,“我没进去,是吩咐书童取的。”
明怡看出裴越那两名书童是练家子,功夫不俗,该是他留守书房的密卫。
裴越略略一顿,不知该如何回,夫妻之间本不该这般避嫌,丈夫的书房论理妻子是可随意出入的,只是他书房不同,不仅涉及邦国政务,更有裴家几百年的机密藏于内,不能轻易示人,娶明怡不过半月,来历虽然清晰却不算知根知底,恕他无法完全信任之。
她有分寸是好事。
“好。”
仅仅一个“好”字,落在明怡耳里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也明白,若是轻易便允她出入,那就不是裴东亭了。
慢慢来。
显然二人没有感情,也不算熟悉,为免尴尬,下半身离得远远的。
睡了片刻,明怡觉着脚冷,双腿不自禁往上蜷缩,脚尖不经意蹭在他小腿,仿佛平静的湖面划开一丝涟漪,这抹涟漪是冰凉的,
“你冷?”
明怡偏头看着他没吱声。
裴越温声道,“你放过来些。”
明怡也不含糊,将双腿搁过去,贴着他腿臂,
一阵冰凉刺过来,裴越眉心一皱,她脚底凉的跟冰块似的,裴越不知她冻成这样,“你平日也这样怕冷?”
明怡苦笑,“……
想当年她也曾是火炉一般的身子,现如今需要靠一个男人来暖身,明怡心底不胜唏嘘,
裴越道,“府上有大夫,是原先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医士,极善妇人病症,我明日命他来给你看诊,给你开些暖身子的药,调养调……在裴越看来,明怡大抵是打小没娘,无人教她爱惜身子,风里来雨里去,落了寒症。
明怡却是忌讳之至,“不用,我吃着药呢,一副方子还未吃完,立马又换,恐越发加重病症。”
裴越见她说得有理,不再多劝。
明怡贴着他果然舒坦不少,裴越却谈不上好受,毕竟是血气方刚的身子,再如何心如止水,新婚妻子依在身侧,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无,想起母亲的嘱咐,他清楚地知道,他大可顺水推舟,将人抱在怀里,与她做真正的夫妻,只是理智却仍有顾忌。
若右手伸过去,还保得住吗?
老太爷将人送入京城时,大抵没料到他会有今日之窘境。
平心而论,让他亲自择妻,明怡当然不是好的选择,只是这门婚早在他幼年并定下,他无置喙的余地,等后来意识到自己将娶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时,是有过不满的,也为此与父亲争执过,可惜木已成舟,父亲也奈何不了老太爷的决定。
久而久之,他只记得他有一门娃娃亲,未婚妻出身没落的乡绅家里,与寻常百姓无异,再慢慢的,也就淡忘了。
直到后来他初露峥嵘,被人缠上,这门亲成了他最好的挡箭牌,比起那些日日堵在他回府路上的少女,远在乡野的未婚妻显得没那么可憎。
再后来他考上状元,下江南除腐政,在朝中大展拳脚之时,娶谁不娶谁,真的变得不重要了。
只消她安分守己,替他主持中馈,侍奉亲长,绵延子嗣便可。
明怡进京之前,他对她不抱期望,甚至也做好长期教导妻子的准备,现如今明怡行事大方,不作不闹,为人爽快豁达,已比预料好太多。
娶谁不是娶。
他愿与她做夫妻,只要明怡乐意。
困意渐渐占了上风,裴越慢慢睡过去。
这一回,明怡比裴越先醒,她是被某种不适给蹭醒的,睁开眼,四下一片黑漆,天还未亮,裴越没动,该还不到卯时。
明怡并非年少无知,缓过劲来便猜到那是什么,顿时汗然。
上京前便做了准备,也没太把这档子事当一回事,只是当真面对时,心里不免有些茫然,怕将来不好收场,怕他们无法行至最后,只是转念一想,裴越娶她时心平气和,可见他要的只是一位妻子,一位宗妇,至于那个人是谁,好似并不重要。
真有那么一日,他定也能心平气和放手,甚至转背便能挑一门合他心意的妻。
如此一想,明怡也就释然。
明怡睁开眼没多久,裴越也醒了,他骨子里好似刻了一块晷表,每日准时起准时睡,今日亦是如此,只是挪身时,恍觉怀里有一具滚烫的身子,而他好似还抵着她,素来矜持雍雅的贵公子多少有些尴尬,立即抽身,缓缓替她掖好被褥,转身出了拔步床。
明怡等着脚步声进了浴室,方对着黑漆漆的帘帐吁了一口气。
家主逃得这般快,定是没做好准备。
明怡识趣地继续装睡,这一睡又是很迟方起。
青禾进来陪她用早膳,告诉她已去过厨房,自厨房被青禾整顿,现如今那些管事嬷嬷瞧见青禾跟见了阎王似的,不敢懈怠。
明怡嘱咐她,
“别吓着人家,不过是一些管事婆子,家里有老有小,都不容易,敲打一二便可。”
青禾摊手道,“我就头一日露了一手刀工,她们就怕了,我如今都是好好与她们说话的。”
“姑娘您就放心吧,我还蛮喜欢去厨房,有吃有……
早膳过后,付嬷嬷过来禀报明怡,“少夫人,二姑奶奶今日要回去,您看要不要过去送送?”
“那是自然。”明怡起身便往外走,将掀了珠帘,忽然回眸问付嬷嬷,“我这个做舅母的,是不是得给孩子备一份见面礼?”
付嬷嬷连连点头,“奴婢正要与您商量这事呢,确实得备一份礼。”
裴萱归宁,也给了明怡见面礼。
明怡对于京城女眷之间的人情来往不太有数,“嬷嬷,您翻翻我的聘礼箱子,有什么好东西拿过去便是。”
人已罩着斗篷,步履如飞往正院去了。
裴萱这边果然打点了箱笼,准备回府,沿途下人一笼笼往侧门搬。
明怡带着青禾跨过春锦堂的穿堂,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听见里头裴萱正和荀氏说话,
“娘,您别这样大包小包往我马车里塞,如今不是以前,东亭娶了媳妇,叫弟妹瞧见不好,好似我这个做姐姐的回一趟娘家,就是惦记着娘家的东西似的。”
荀氏嗔了她一眼,“明怡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即便你嫁了人,你还姓裴,还是娘的孩子,娘不是那等有了媳妇就忘了女儿的人。”
裴萱却道,“我倒是宁愿娘对弟妹好……
一来明怡孤苦,喜怒哀乐系于裴越和母亲,二来,眼下裴府中馈是掌在母亲手里,将来迟早要交给明怡,裴萱盼望她们婆媳和睦,大家过安生日子。
这话她没说出口,荀氏却听明白了,“你呀,就是过于懂事了……
迎着这话,明怡踏入东次间,绕过十二开的蜀绣屏风露出一个笑容,
“二姐这是折煞我了,裴府本就是你的家。”
裴萱起身迎她,将她引至下首坐着,说笑道,“那往后我回府打秋风,弟妹可别嫌我。”
说了一阵闲话,婆子过来禀报,说是马车都收拾好了,这厢付嬷嬷也挑了一个足足十两重的赤金长命锁和一个赤金多宝璎珞,再依照过往的惯例,寻裴越身旁的陈管家支了一千两银票,一道以明怡的名义送给了钊哥儿。
“太贵重了。”
明怡笑而不语。
不一会裴家其他几位姑娘也赶到,均有绣活赠给裴萱,裴萱又去各房一一拜别,至午时初刻方启程,明怡想起昨夜收了萧家的铺面,今日正好去瞧一瞧,也打算出门,裴萱干脆邀她同乘。
“这萧家仆人,你可万不能用,咱们裴府总管府帐下有无数经验丰富的老掌柜,你挑两名塞过去……”上了车,裴萱便滔滔不绝给她传授料理铺面的经验,
“明怡,二姐说句将心比心的话,男人再有那也是男人的,还得咱们自个儿有,你这回给自己挣了一个铺面,当好好经营,前朝市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市集,这里的铺子几乎就没有亏的……”
明怡不操这份闲心,满口应下,“我去瞧瞧看。”
从裴家巷出来,往南过崇文门里街,至崇文门处折向西,便是官署区前的下大街,正阳门则在下大街正中央,这一带便是有名的前朝市,官员们打官署区出来,寻日便爱在此流连小酌,这一带酒楼生意极好。
马车穿过小巷,进入繁盛的街市,喧嚣烟火气扑面而来,青禾掀开车帘左顾右盼,
“我怎么闻着刀削面的味了?”
裴萱笑道,“你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前朝市有一家极有名的西北面馆,平日飘香十里,远近闻名呢。”
言罢招呼随车的侍卫,“快些拿着我的名帖去占个地……又与明怡说,“今日午膳,我请你们主仆吃一顿刀削面,如何?”
“好啊好啊,我许久不曾吃一碗地道的刀削面了。”青禾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
明怡宠溺地抚了抚她脑袋瓜子,笑道,“成。”
马车还未抵达那家面馆,便已停下,外头随车嬷嬷禀道,“少奶奶,前面堵着了,咱们下车走过去吧。”
裴萱似乎并不意外,拉着明怡起身,“走,咱们下车。”
钊哥儿睡着了,裴萱吩咐乳娘抱着他先回府,又点了一些侍卫和婆子跟去,这才安心带着明怡往面馆来,明怡抬眸望去,只见那家面馆前排起了长龙,讶道,
“这么热闹?”
裴萱挽着她边走边道,“可不是,自四年前北定侯府的世子爷李蔺昭在此吃过一碗面后,这家铺子便扬名了。”
明怡张了张嘴,讶然,“原来如此。”
青禾闻言倒是越发有兴致,“这么说,这家铺子的刀削面定十分地道。”
裴萱道,“还用说,那可是少将军亲口品鉴过的,不能有假。”
裴萱显然是这家面馆的常客,掌柜的早早躬身在门口相迎,喜笑颜开将人迎上楼,“姑奶奶今日来晚了,您惯爱坐的那间雅舍今日被人占了去,得委屈您坐南面第二间。”
整座面馆位置最好的是南面最靠边一间,往南开窗,整个正阳门大街浩瀚地铺在眼前,南城千屋万舍鳞次栉比,百姓熙熙攘攘穿梭于街陌巷道,放眼望去便是一片康衢烟月。
裴萱有些失望,“何人占了?”
掌柜的陪着笑脸,小声往那间雅舍指了指,“今日晴好,谢家二姑娘正在此饮酒吃面呢。”
裴萱了然,跟明怡解释道,“那间屋子,李蔺昭坐过。”
“……”
明怡服气地点头,“那咱们换一……
青禾挠挠首觑着那间屋舍,有些好奇,“那屋子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裴萱失笑,“倒也没有,大抵是常年戍卫边关的少将军,瞧见窗外由他守护的百姓安居乐业,心中快慰罢。”
青禾若有所思,“那我也去瞧瞧……”
步伐一迈开,人被明怡拉了回来,“赶明我带你看个够,今日先吃面。”
这时,梢间门被人推开,谢茹韵打里间出来,抬眼撞见裴萱和明怡,愣了下,“你们也来吃面?”
裴萱往明怡比了比,“带我弟妹尝个鲜,”眼看谢茹韵迈出来,裴萱问,“你吃完了?”
谢茹韵晓得她想要这间屋子,脚步已迈出来了,又退回去,“我还没吃够,”随后吩咐掌柜,“再来一碗刀削面。”
裴萱:“……”
非得跟她过不去?
谢茹韵气了她一下,舒坦了,目光落在明怡身上,换了正经的语气,
“前日马球赛冒犯了少夫人,不若今日我请一顿,权当给您赔罪。”
裴萱习惯了坐那间屋子,也不爱去旁的地儿,怂恿明怡道,“人多热闹,咱们就一块吃吧。”
明怡也没拒绝。
一行人进屋,掌柜先遣人送了牛肉片,花生米,萝卜干等小牒,不多时,各人面前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
青禾独自坐在靠窗的小桌已然开吃,主桌这边没急着动筷子,谢茹韵执壶给二人斟酒,
裴萱见状朝她摆手,“别给我斟,我饮茶代酒。”
谢茹韵道,“没给你斟,我是给少夫人备酒,”说完一杯推给明怡,一杯执在手,“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杯敬少夫人,往后有机会再向少夫人请教。”
明怡闻着酒香早就笑开了,手慢腾腾往酒盏伸去,“请教不敢……
这时,坐在小桌吃独食的青禾,不满地垮起小脸,朝她哼哼两声。
明怡剜了她一眼,“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地儿?一边吃去!”
然后麻溜地把酒盏拨到自己跟前,迫不及待一口饮尽,朝谢茹韵比了比空杯,“好酒。”
那动作一气呵成,眉眼间的肆意洒脱遮也遮不住。
谢茹韵只当遇到我辈中人,笑道,“没成想少夫人也爱饮酒,这是我家亲酿的屠苏酒,你若喜欢,晚边我着人送一些去府上。”
明怡笑容不改,“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终究找到酒搭子了。
谢茹韵又道,“不过我也不白给你酒吃。”
“怎么说?”
“你帮我寻你夫君讨要一幅小楷,如何?”
明怡替小姑子们成功讨画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现全京城皆知,裴东亭只给夫人作画。
明怡顿时头疼,“此事恐有些艰难。”
谢茹韵笑意深深,“对于旁人来说难,对你那是不难……
明怡没吱声,估量了下她跟裴越如今的交情,不敢轻易应允。
裴萱见明怡有些为难,睃了谢茹韵一眼,“你不是咱们京城有名的才女么?你还稀罕旁人的小楷?”
谢茹韵道,“不是我要,是我娘要,她老人家闲来无事就在家里习练小楷,对裴大人的书法是推崇之至,只恨不能得一幅收藏。”
明怡嘴上没应她,心想回头试一试,若成了便好,不成也不叫人失望。
陪着两位姑娘闹了半日,方去萧家那间铺面,这家店铺原是做笔墨生意,昨夜裴越便遣管事来交接,算了一夜账,至今日午时终于捋清,铺面与里面一些存货核定六千两银子,多余的货让萧家搬回去了,有些人手是萧家奴仆,也跟着离开,倒是余下五人卖身契签在店铺,明怡做主将人留下来。
如此裴家调了一对管事夫妇过来,替明怡打点铺子,又给五名长工长了月钱,事情料理圆满方归。
年底事忙,裴越照旧回得晚,这一回明怡看话本子看得睡着了,裴越进了拔步床,她自然醒过来,不情不愿挪去里面,裴越躺在她方才睡过的地儿,这样反倒成了她在替裴越暖被窝,裴越自忖不能占妻子便宜,
“我给你暖脚。”
明怡也没客气,照着昨夜将双足伸过去,至半夜,两具年轻的身子不知不觉贴在了一处,连弧度都很契合,明怡默默地醒来,默默听着他冲了冷水浴离开,终于不得不正视这桩事。
年轻气盛的两具身子,同床共枕迟早要走到那一步。
虽说她曾面不改色听过不少混不吝的段子,可细究来,到底如何行事,她心里没数,出嫁当晚,她遣青禾偷袭行宫,不得已将裴家遣来通人事的嬷嬷给迷晕了,已错过机会。
再寻嬷嬷讨教,恐惹人起疑。
她李明怡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不能临阵露怯,于是待天明过后,招青禾进屋,
“你今日替我走一趟鼓楼下大街的集市。”
“做什么?”
“替我买些避火图回来。”
“避火图是什么?”青禾毕竟年纪小,眼里只有习武,旁的一窍不通。
明怡心情复杂抚了抚她肩头,“你别管是什么,去小书铺里头,问掌柜的买来便是,记住不要乱翻不要乱看,明白吗?”
“记住了。”青禾转身出东次间,寻付嬷嬷要了银子,便出门去了。
门房的管事见了不仅不拦,还得客气打招呼。
裴家内宅伺候的丫鬟平日是不许出二门的,若需采买报给府上的外事处,自有专事采买的嬷嬷接手,压根轮不到贴身丫鬟亲自出门,但这个规矩不适用青禾。
她自陪嫁来的第三日起,便在府内自由行走了,管事们面上不敢说道什么,私下却报去了荀氏处,荀氏特意招明怡去问过,明怡只道,
“她出身江湖,有些拳脚功夫在身,是个孤儿,无意流落至潭州,在一次发洪涝时,救过我一命,我便留下她了,我与她名为主仆,实乃义结金兰的姐妹,不好约束她。”
有了这一层身份,管事的都不好过问,后来青禾出门,大家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姑娘雄赳赳气昂昂那架势,但凡敢上去拦上一拦的,保不齐被她一刀给宰了,是以大家对青禾都很客气。
青禾跨出门槛,已有小厮替她牵了一匹马来,上马便往西北面的鼓楼下大街疾驰而去。
鼓楼下大街地处皇城之北,比起专侍达官贵人的前朝市和皇城之东的灯市,这里铺子显得没那么高档,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依照明怡的吩咐,拐进一条全是书铺的小巷,随意寻了一家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