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青年又跟她勉力笑了笑,“好。”
他应声得竟先几分虚弱惹怜的“乖巧”,陆慎如默然看着,见妻子目光直追在那蒋六郎身上,微微抿唇。
但男人却也没急着说什么,只解下自己风披风裹了她,但他见她长眉仍旧紧蹙着,不禁将她往怀中圈了来,“既然接上了人,其余都好说了,别担心。”
是这个道理,杜泠静缓缓点头。
她立着,任由身侧的男人用手揽着她,又握在她手臂上。
蒋枫川自眼角看过去,她同那人如此的姿态,是已有了床笫间的亲密?
青年默然,倒是背着他的侍卫脚下极快,先送他去了火神庙后院,崇平亲自给他简单上了点药,又禀了侯爷道此地伤药有限,还是得通身细治一遍。
可巧此间距离归林楼并不算远,男人直接下令众人从火神庙撤回,往归林楼去。
天色暗了下来,夜幕滑落拢住四野。
崇安急匆匆请了个大夫过来,他是男子,他治伤杜泠静自是不便去,陆慎如叫她去吃饭,她却也摇了头,只留在蒋枫川院外。
自当年,三郎将他从乡下捡回城里家中,哪里再让他受过这样的伤,吃过这样苦。
六郎开始抽条后,越长越高,越长越见状,十五六岁便比同龄人高出半头,六郎看着总是欣喜,又怕他长得太快,时常嘱咐惠叔给他补足身子。
后来,他终是长得比三郎高,比起三郎也结实健壮,反而三郎多数时候只能静坐书房里,但他从未嫉妒过弟弟,还请了行伍师傅教了他些拳法,便于他在外行走。
但眼下,院中不断有强忍的闷哼声传出来,想到他遍体鳞伤,杜泠静不由地双手紧握。
她见那位侯爷亦在旁陪了她,只能道,“侯爷去用饭吧,我倒不饿。”
男人撩了袍子,干脆坐在了院外的亭中,他说自己也不饿,跟她招手。
“别在那吹风,过来坐会。”
他非要陪她,杜泠静也只能坐了下来。
男人见她还默然攥着手,跟她岔开了话,说起了扈氏兄妹和拂党众人。
“……看来邵伯举急躁得很,我们在火神庙将人带了回来,他们多半也知晓了。”
他道,“待蒋家六郎一会好些,最好让他将众人潜藏之处道来,以免夜长梦多。”
杜泠静晓得是这个道理,但也想到他今日,自下朝就赶来陪她,陪了一整日。
他平素颇为忙碌,有军中将领上门,有官员上门,有各个幕僚来传消息,看他意思,还有在外做事的侍卫、管事,等他示下。
杜泠静不知他具体在做些什么,自然也不便多问,但料想坐到他这等高位,更在朝中欲支持外甥慧王入主东宫,事情是一件都少不了的。
诸事缠身,还能分出些闲暇过来,杜泠静不是没有眼力的人,更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她刚要开口跟这位侯爷道一声谢,可巧崇安快步来了。
“侯爷,夫人,大夫已替蒋六爷包扎好,蒋六爷说有要事,望夫人过去一趟。”
杜泠静闻言起身,也回身等了这位侯爷。不想崇安脸色尴尬了一下,低了声。
“蒋六爷的意思是,想跟夫人单独说几句。”
他说完,看向自家侯爷的脸色,杜泠静也微讶,不禁也回头看了过去。
男人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只应了一声,见她面露怔忪,反而安慰了她。
“你去吧,有事再叫我便是。”
凉亭之外,高阔的夜空只有一二小星闪烁,但却浅浅映在他一双墨色如夜的眸里。
他似是一点都不在意,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但大事当前,六郎既然提出了这要求,想来自有六郎的道理。
她随崇安快步往院中去。
浓重的药气充斥满房间每个角落,杜泠静进去,侍卫给她行礼退了出来。
床榻上的人换了干净的衣衫,见她进门撑着坐了起来。
杜泠静快步上前,倒没坐到他床头,只拉了绣墩坐在了床前。
“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她问了他。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看着她,半晌轻声道了一句。
“嫂子,你嫁人了……”
这一句,令杜泠静不由想起他因兄终弟及的传闻,被蒋家赶出去门去游学那年,他于晨雾中来到勉楼,问她的那句,“嫂子,我会替三哥去京城考中进士再回来,你会等他进士及第吗?”
彼时她以为自己一定会等他从京城传来好消息,却再也想不到,还未到明岁春闱,她比他提前来到了京城,更是嫁进了侯府当中。
杜泠静难言,她默了一默。
“六郎,我们先说正事吧。”
她没回答,青年静然看了她几息,“好吧。”
蒋枫川在保定找到拂臣众人没几日,就北上往京城报信来了,他对各种细节虽不能都通晓,但大致却明了是怎么回事。
“……邵氏兄弟胆大妄为,竟敢找人冒充朝廷命官在地方上为他们牟利,既偷偷敛财,又拉拢乡绅,不仅如此,反而为了掩藏起行径,杀害那些官员。此事本不为人知晓,直到他们害了一位拂党旧人,那位大人家中女儿拼死跑出来报信,这才将此事捅到扈大哥脸前。”
扈廷澜虽与邵伯举交好,可面对如此重罪怎么可能替他遮掩?他反而请了散落各地的拂党众人帮忙,照着逃出来的人给的消息细细查了查。
蒋枫川深吸一气,“这才发现邵氏已顶替了八位官员,除了最初的两位是意外落水溺亡,其余五人皆是为他们所害,更有其中三位都是拂党之人。”
话音落地,杜泠静只觉脸上血色退去。
难怪邵伯举和邵伍兴兄弟下狠手地搜捕,又使出浑身解数压着此事不爆出来。找人顶替朝廷命官已是重罪,更不要说还谋害了他们,此事将邵氏一族都扯下水去,阖府倾覆都不无可能。
而邵伯举自己,恐也是死罪难免。
他原想通过万老夫人娶她,以此要挟扈廷澜等拂党众人,以作交易,但没能成。
那么此时,杜泠静直问蒋枫川。
“六郎必然知道他们眼下在何处,我们得尽快派人过去,赶在邵氏之前把人救出来。”
她说来,却听蒋枫川反过来问了她。
“嫂子要派谁的人过去?”她势必没有能救出众人的人手与势力,蒋枫川问,“陆侯的人?”
杜泠静没有否认,蒋枫川却落了眼帘。
“我来路上便见沿途布满了陆氏的人手。此番火神庙相见,他亦陪同嫂子身侧。所以,已是十分信任他了吗?”
这话令杜泠静也静默了一息,“六郎是何思量,就直说吧。”
蒋枫川看了看她,她穿了一身柳黄色花鸟纹对襟褙子,发髻坠着东珠,再不似从前在勉楼里清素衣衫,而她神色,虽仍旧冷清,却隐隐透着不太赞成他的意涵。
蒋枫川清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引得她眸色微缓了一下,他这才道。
“非是我不愿意看到嫂子再嫁,又嫁给永定侯这等权臣。而是这位陆侯行事之姿态,令我们这些士林中人不太信服。”
若是真的信他,扈廷澜等拂臣众人,或许早就捏住他与邵家互不对付,前来寻他脱身,又将邵氏罪状公之于众。
他们迟迟没来寻他助力,直到她嫁过来,又开归林楼寻人,他们才谨慎地派了六郎前来。
杜泠静暗沉一气,“先生们怎么说?”
“先生们的意思,是眼下困境难以自解,只看你信不信那位陆侯了。”
六郎是照着廖先生原话跟杜泠静说的,但他说完,又看着她,缓声再开口。
“殷佑六年,先太子殿下身死的第二年,朝中文臣一再提议皇上立雍王为储君,四月时近百人一同上奏请皇上应允,皇上未允,但半月之后,陕西都司上报,发现有鞑靼将领与京中朝臣私下通信,意图不轨。锦衣卫北镇抚司以此为由,一连抓捕了七位朝臣,全部下了牢狱,严刑拷打了数日才放出来,而这七人,皆是半月前领头上奏要皇上立雍王为储之人。”
陕西都司几乎全是永定军出身,而锦衣卫指挥使则与陆慎如乃是表亲。
杜泠静道,“陆氏和邵氏,为慧王与雍王相斗,乃是寻常。”
“是吗?”蒋枫川道,“嫂子可知,此事当年并未止于那七人被放出,反而一倾而下,锦衣卫以搜捕通敌为由在各地抓人,此事不巧祸及了刚从南方偏僻之地,任期结束回京的廖先生。”
保定书院的廖先生,最是记得杜泠静喜爱燎花糖的那位。
杜泠静不由抬了眼,听见六郎道。
“廖先生曾与雍王有过几面之缘,他亦认为雍王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他只不过几位拂党旧友说了几句,不想几位拂党旧人,折子还没递,竟就被抓去了诏狱。陆氏力压朝臣为雍王请命,重手责打,廖先生刚从外地返京,还没休养过来,这一顿责打险些要了先生的命,养了半年才好。”
“廖先生做官多年,百姓哪个不记着他的好,但此事却让先生差点没了命,他寒了心,干脆辞官去了保定教书。”他缓声说完,看向杜泠静,“嫂子觉得那位陆侯,真的可信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默了一默。
归林楼上。
男人缓步直登楼顶,月于云外泛起一圈暗红色的光晕,他负手立于高楼栏杆前,目光在月晕上停留片刻,最后又落到楼下关了门单独说话的房檐上。
近两刻钟了,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可见那蒋六,颇有些话要跟她说,就不知她如何作想了。
归林楼投出的月影之下,关了门的房中。
蒋枫川把话说了,问了她。
杜泠静实是没料到,当年廖先生从两广辞官去了保定书院教书,竟有这样的缘故。
他追随父亲之时,为父亲新政鞍前马后,父亲还曾道廖先生或许亦是台阁之才,往后可入内阁之列。没想到……
但杜泠静正了神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廖先生之事,乃至其他拂党众人与侯爷的恩怨,到底已过多年。我们若事事追根溯源,救人之事还能成吗?”
她不以为然。
有风吹得窗棂响了一声。
蒋枫川点了点头,“看来嫂子才嫁给他月余,就已倾心信任了他。”
他话里透着的几分酸酸的意味,连杜泠静都听了出来。
她长眉皱起来。
“同这个没关系。”
她不免解释了一句。
“我们手里有什么可同侯爷交换的关键利益?无非就是邵氏的罪证。如今想要破局,只能依靠他的势力,这等情况,难道还要提防着不据实以告,欲利用了他,却再谋求旁的?”
“我们可以不做谋求,但嫂子确定这位陆侯,也不会谋求旁的吗?他会否拿众人和罪证,同雍王一党的人暗地交易,也未可知吧?”
这话令杜泠静不禁一怔。
永定侯府和窦阁老与邵家一派,相互纠葛甚深,不排除会不把事情闹到明面,反而暗地利益交换的情况。
“但此番揭穿邵氏,我们与他利益一致。”
得是怎样的利益才能让他背弃拂臣众人,去跟邵遵和窦阁老等人交换利益?
杜泠静莫名就想起他总是在意,她是不是还在疑他……
她心思落定下来,看向蒋枫川。
“既然先生们让我做决断,那么此事便由我决定吧。不能再拖了。”
既如此,青年抿了抿唇,便把众人藏身的位置告诉了她。
她听完起了身。
蒋枫川看过去,见她嘱咐了自己不必再过多思量,“你先好生养伤。”
她言罢转身离去,青年静坐在床边,目光坠在她裙摆上,一路随着她到了门前,又消失在门边。
他看向她离去的地方,半晌。
归林楼里。
夜风阵阵,陆慎如在楼顶立了一会,刚要回身下楼,便见那房门打开,她走了出来。
她似是在院中吩咐了两句什么,然后出了院子。
侯府针线上的手艺还算不错,这身柳黄色的衣裙衬得她在夜风里,似是飘飞的柳叶,轻盈而鲜巧。
男人目露几分温意,却见她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恰向他看了过来。
她开口,“侯爷。”
离得太远,她又不会高声叫他,声音传不过来。但他却看得到她柔唇叫出的这两个字。
月色如水柔柔漫在她裙摆上,他亦开了口。
“上来。”
他也学了她没把声音传出去,她那双水亮的眼眸却瞬间明了他的意思,提了裙摆快步往上而来。
男人的眸色越发和软下来,待她刚上了两层,他已下了四层,在楼梯间将她拦住。
她喘了气息,胸前微微起起伏伏。
男人倒是气息未变分毫,见妻子这般,心道早知就让她在下等着他了,只是目光不禁在那起伏处略定,又收了回来。
“饿了没有?我让人给你弄些吃的,累了一天了。”
他料想蒋六郎未必会带来什么好话,若是她不想与她共享此事,他弄邵氏的办法有的事,也不必非要此。
谁想她只是跟他摇头,道不累也不需要吃东西,接着她一开口,直接将位置告诉了她。
她竟全然信了他……
但下一息,她忽然跟他郑重行了一礼。
“此事难为,还请侯爷出手相助。”
男人一顿,英眉压了下来,“你跟我行什么礼?”
他嗓音略沉,杜泠静愣了一愣。
他怎么还生气了?她无措了一下。
他英眉越发压了下来,“这等事,我还需要你郑重行礼以托,才能出手帮衬,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这话竟问得杜泠静无从回答。
当成什么人?
她确实只当他是在这关键时候,能帮她一把的贵人……
男人看着妻子顿住的模样,心下沉着,默了一息。
月色被一片浅云短暂地遮掩,高耸的楼宇内昏暗了起来。
她不知如何言语,终是男人轻叹一气。
“我这就让崇平点了人手,亲自过去救人,你在家中等好便是。”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他的势力是杜泠静远不能及,心下不由一定,下意识又想跟他道谢。
但他目光已提前看了过来。
他墨色眼眸如渊,看向她时总有一种要将她彻底拉入其间的感觉。
她不禁错开半许,但道谢的话一缓,也是忘了去。
男人想到她几乎是没犹豫就告知了他,眸色又不由和软下来。
“明日随我回京吧,你夫君也不能总不上朝不是?那些糟老头子该说我坏话了。”
浅云散去,月色如柔波随风泛开。
夫君,他又用了这个陌生的词。
但杜泠静听着他后半句,没忍住,抿唇笑了一笑。
“好。”
她浅笑如细羽剐蹭在心间,男人握着她的手不由一紧,彻底将她裹在手心当中。
可惜,这里是归林楼,不是侯府正院正房里……
满是药气的房中,受了伤的人撑着身上的痛,下床走到了自己的包袱旁。
他一动,血又从白色的中衣里渗透出来。
但他却似没了知觉一样毫不在意,只是站在窗边,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竹偶人。
刚从乡下被捡回来的那会,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又为了果腹爬树摘果子摔倒,又偷吃小摊上的饼子被打得,也有村里的孩子扔来石头砸的。
惠叔给他看伤的时候一直倒吸气,但伤得治,疼得他眼泪不由往下掉。
三哥从他自己床边翻出一个竹偶人,放到他手心里。
“小六郎别怕疼,哥哥的竹偶陪着你。”
那会他才八岁,三哥十岁。
那是三哥幼时一直带在身边的玩偶,就这么送了他。
时过多年,竹偶一直在他手里,但他已背着竹偶走过太远的路,这次终于走到了京城。
他依照当年约定,背他来京中考进士来了。
可是京城里……
他伸手,根本不在意通身的伤,俊美的眉眼垂着,只用指腹轻轻着擦拭竹偶面庞。
“哥你看,你一走,她就嫁了人。她眼里只有新人,快把旧人忘了……”
翌日, 杜泠静没走成。
蒋枫川的伤势不知怎么没好起来,反而早间发起了高烧。杜泠静赶到的时候,见他面色发白, 昨晚大夫给他上的药似是没能止住血,人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 生机都落了三分。
她心口紧了一紧。
当年三郎将六郎领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便都晓得他的意思,他身子时好时坏,是自幼的弱症,只怕自己活不长, 无人能代替他孝敬父母,徒惹父母伤心。而六郎是族里的弃儿, 若他没了,六郎便能替他孝顺父母。
所以他走后,族里便做主将六郎过继到了他爹娘名下。
若非是兄终弟及的传闻,蒋家未必舍得撵他出来游学, 四处漂泊, 无有定处。
眼下他忽的高烧, 几乎要陷入昏迷,杜泠静哪还能再走, 只能跟身后的男人开口。
“还请侯爷先回京中,待过两日, 蒋六郎伤势恢复一些,我再回京, 侯爷看可好?”
她这话说得如此客气,就如同昨日她让他出手救人,却要同他郑重行礼以请那般……
陆慎如一时没回应, 不想崇安上前来禀报。
“侯爷,京中来消息,说荣昌伯府家的幕僚想要求见侯爷,似是有急事。另外还有两桩宁夏直递过来的军务,请侯爷定夺。”
诸事缠身,他是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归林楼里,而蒋枫川的伤势颇重,也无法挪动。
陆慎如看着妻子,显然这个蒋家六郎很是重要,至少于她而言,她会仔细上心。
男人眼眸垂了垂,不免还是又问了一句。
“真不跟我走?”
杜泠静知道昨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随他回京,今日却又推脱,还是为了蒋家的人。但这情形,就算是不为了三郎,只为蒋杜两家世代为邻为交的情谊,她也不能撂开手去。
她只能又找了个另外的借口。
“恰归林楼里还有些琐事没料理完,我就再留两日吧。”
她轻抿了唇,这借口实在不怎么样,但话已至此,陆慎如还能说什么,握了她的手,让她一路送他到门前,待上马才松了她。
“那你也别太累。”
她点头。
他默然看了她一眼,纵马离去。
他一走,杜泠静就回到了那满是药气的房中。
大夫刚给蒋枫川施过针,这会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见了夫人行礼,听见夫人问他情形如何,道。
“蒋六爷伤势其实都没伤到要害,只是不知怎地,愈合奇慢。但那样的伤,他必也是卧床休歇一整夜的,怎么今日还是出血?”
大夫也说不清,跟杜泠静道,“夫人莫急,在下会再观察两日。”
杜泠静跟他道谢,又让秋霖另给了一份诊金,大夫不肯要,“夫人客气了,侯府已经给过了。”
但侯府是侯府的,她笑了笑,“这是我的,烦请您多上心。”
推让再三,秋霖才把诊金塞进大夫手中。
杜泠静则抬脚进到了房内,她撩帘子走进去的时候,见床上的人已经将衣裳穿好,从床边走了过来。
“大夫说你该静养。”
房中只有她与他二人,杜泠静开口说过去,他却没回应,只是将一身空绿色袖口绣竹叶的长袍穿在了身上,身形微弯着,将另一身沾了血的竹青长袍收拾起来。
三郎生前最惯常穿的两个颜色,便是竹青和空绿。杜泠静目光落在这两件衣裳上,不禁定了一定。
她看到受了伤的人将带血的衣裳瘦了,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系在腰间的银色绦子来。
不似那行走于朝堂之上的权臣公卿,一条锦带将腰身窄窄收束合宜,而是只用这根长长的绦子,松松地在腰间系上一只结,留出半截绦带悬在一边。
三郎曾说,他大多时候都在家中书房,或者她的勉楼里,并不见客,不必束得过于正式。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说他因常年病着,身形偏瘦,再用锦带束紧了腰,人更显得犹如枯枝。
她不喜欢他这种说法,不许他再说,却也照着他的意思,给他打了七八跟绦子。
这一银丝云纹的,也是出自她的手。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根绦子,系在三郎腰间了?
此刻那根绦子松垮系在眼前的人身上,杜泠静不由地鼻中一酸,看见眼前人穿着空绿色长袍,系着银色长绦,分明虚弱地腰直不起来,却还是走到茶桌边,提了壶茶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渴……”她开口。
他却似没听见一样,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从旁拿了一碟茶点,不急不慢地用小茶炉温了温。
一举一动,都好似多年前,她隔两日见三郎没来勉楼,便猜他必然身子又不济了。如若不然,但凡他有点精力,冒着风雨也会前来。她不来,他就会过去。
天冷的时候,他便不想让她去找他,见她还是执意到了,便会叹气,不要惠叔帮忙,也不要她来动手,给她泡来一杯热茶,再把凉了的茶点温起来,轻放到她面前。
最后,灌上一只汤婆递到她手心里,柔声嘱咐一句,“别烫着……”
眼前的每一幕都好似重现了一般,与记忆里反复回忆却不得的那些,一点一点重合起来。
果然,眼前人亦取出了手炉,替她热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塞进她的手心里。
杜泠静的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青年从袖中抽出帕子,低头看着她,缓缓伸手,拭到她的脸庞那滴滑落的泪上。
只是下一息,她倏然别过了脸去。
青年的手一顿,她则抬头定定看了过来。
“你做什么?”
他没说话,杜泠静直接叫了他。
“六郎,你坐下。”
她语气里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急厉。
如此,青年才收回要为她拭泪的手,回身坐到了桌边。
他不说话,重伤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方才又被“训斥”了两句,此刻神色颇有几分“可怜”。
这模样,又重合着,肖似着,令人心软。
但眼前的人不是从前的人,杜泠静皱眉沉默,倒是他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嫂子缘何没跟陆侯回去?”
他这么问,杜泠静越发皱眉看他。
他伤势算不得太重,先前他说被追捕时没有药可用也就罢了,昨晚大夫分明给他细细上了药,今早怎么还会出血不止,以至人发起烧来。
她只见他方才又不断走动,好似根本不觉得身上有伤,亦不觉得身上伤会痛,偏一举一动还要学……
伤势能好才怪?
她不想与他扯闲篇,干脆开门见山。
“是不是因为昨日的事?”
因为昨日,她没听他的疑虑,将救人的事直接告知了陆慎如。
她开口问去,他终于没再跟她绕圈。
“是。陆侯的名声让我们这些读书人实在难以信重。”他说到此处,看向她,“在我眼里,他之可信,不及我三哥万分之一。”
若说前一句,还是众人的共识,是天下读书人,尤其是与陆慎如有过罅隙的廖先生他们的切实疑虑。那么后一句,杜泠静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如同方才,他一言一行也是做给她看得一样。
浓重的药气在房中盘旋。
三郎在世的时候,听闻要来,再冷的天也会特意通开门窗,将药气尽量散去。
但此刻药气却被严严实实留在房中。
他在提醒她,食了当年所言。
她低声,“我确实成婚了,嫁了人。”
一旨赐婚,她想尽办法也避无可避,她嫁给了永定侯陆慎如,又同他既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
“但是此事,与我同他是否是夫妻,并无关系。”
她干脆把邵伯举要借万老夫人和她叔父之手,强娶她的事情说了。
“当时我放出邵伯举可能涉嫌迫害扈氏兄妹的消息,一夜之间便满京皆知,借的就是侯爷之势。但那时,我同他并非眼下关系,所谋不过是利益一致罢了。”
她把那事详细说了,看向蒋枫川。
“今次也是一样。邵氏本就势力不小,又出了邵伯举这个探花郎,在皇上面前甚得荣宠,他会想看着邵伯举做大吗?”
蒋枫川一直在外飘,对于京城邵伯举之事只一知半解,听她这么说,心下暗暗点了点头,但面上未露。
“但这事也是不好说的。当时他乐见邵伯举烂事缠身,眼下说不定会有旁的利益。嫂子就能确定你如今的夫君,不会令拂党众人陷入不利?”
杜泠静听着他这话,沉默了一息。
她改换了称谓。
“陆侯爷是有可能会有旁的利益,让他改换思量。”
但此时她觉得他没有,就只是救人而已。
可这事,她真的敢保证吗?
她嗓音更低几分,她实言。
“永定侯府有永定侯府的立场,陆侯也有陆侯的思量。我们能做的,便是同他利益一致之时,借人之手,请人帮衬。”
她说这件事,“是请,是我们请他,那当然要拿出我们的诚意。”
“但若是之后,他有了旁的利益,我亦知道轻重。“
她是与他做了近两月的夫妻,但两月之前还是陌生人,又能有几分情分?
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与事,但她的事,非是陆慎如的事。
这两月的情分,不值当得请求人家再三相帮,尤其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相左之时。
“他已仁至义尽了,届时便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她自然不会再多麻烦他一句,当断即断,她自己再思解法。
若到那等时候,如果还没救出来众人,或是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她没有可借助之力,就是自己亲自跑去山林里找人救人,也不会撂开手去。
“大家既然信我,此事我不会坐视不理,你放心吧。”
这番话说完,她见桌对面坐着的青年,神态总算“乖巧”了些,没有再作怪,但消瘦下来的脸颊,苍白的脸色上,眉眼之间还真有了几分三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