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by法采
法采  发于:2025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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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穿了一件墨色暗纹锦袍,衣摆随着他走来的步履摇动,似笔尖的墨落在之上。
他每走一步,每说一句,杜泠静都知道他所言如白纸黑字落在之上,她实在无法辩驳。
她缓缓看向这座楼宇,不管是书架还是书房,都已安置妥当。
男人由着她慢慢看,半晌,她目光不偏不倚地向他看去。
从初入京城时偶遇,到他以此楼为聘执意要娶,再到婚后他一再忍耐,又至今日他全力相帮。
杜泠静心里一直有个,无论如何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此刻,她开口问去。
“侯爷,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她又能给什么,可以告诉她吗?
她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问了过去,把她心里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
陆慎如闻言停顿了一时,又笑了起来。
“我想要什么,泉泉能猜得出来吗?”
他还问她。
杜泠静要是能猜到就不问了。
她摇摇头。
男人又道,“那我说什么也不要,你是不是也不信?”
杜泠静点点头。
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陆慎如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笑起来。
但他没急着再言语,目光轻轻落在她扇动的羽睫下,那双盛满了清泠之水的眼眸。
似山间日光透过树林缕缕照映的水,清而净,静而安。
只就这么看着,便令人在这世间起起伏伏,杂乱而混沌心绪,一分一分地涤荡安静下来。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陆慎如只看着她,“我要你。”
“我要与你,做这一世夫妻。”
杜泠静顿了顿。
他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
“但这幢楼不是交易,是我许给娘子的……”
他在此处略略停顿,看着她微微怔忪的神色。
是心意,或者,是爱意……?
但他温声,“是一世的诚意。”
他话说到此处就不再多言,见她抿着唇目露迷思的静静立着,也不打扰,自顾自走去一旁的多宝阁上,端起上面的一把肖似勉楼摆设的小石屏,用帕子轻轻擦了擦。
杜泠静不知道他这算是回答了,还是没回答。
她目光也看向那多宝阁,见他思量着把石屏摆去了最上面,轻声问了她一句。
“勉楼里,是摆在最上,对不对?”
杜泠静没理会他,垂了眼帘。
她隐约有些明白了。
不管是不是他所言,枕月楼上一见钟情,但他的这份“情意”,恐怕确实存在。
她不由想到前几日,大婚那晚来他们房中点香的嬷嬷又来了。嬷嬷笑着点了那合欢之香退了下去。
他回来的时候闻到,瞧了香炉一眼,摇头。
他说这是他祖父那会传下来的规矩,据说当年他祖母见他爹娘各忙各的,每日脚不沾地,又不好意思直接催促,就隔上些日子,让嬷嬷来点一次香。
但那日他跟她解释完,便把香灭了。
从窗子往外看去,目之所及各样名贵树种都有,但独独不见竹林,只有远远的墙角里,种了几根毛竹。
杜泠静知道自己的心意恐怕难以改变。
但是,或许,她也可以跟他做这一世的夫妻……
他把石屏摆好了,杜泠静则缓声开了口。
“多谢侯爷。这楼,我收下了。”
他转头向她看了来,又擦手走了过来,他眼眸含了笑意。
“那请娘子,先为此楼赐名。”
连名字都要她来起。
杜泠静想了想,道了两个字。
“归林。”
归林楼,是她为找寻那些失踪的拂党众人而开的书楼。
取得是倦鸟归林之意。
男人闻言缓缓点头。
不只是倦鸟归林,亦是宿鸟归飞,乳燕归巢。
他目光看向她的侧脸,笑起来。
“真是好名字。”
杜泠静不晓得他在笑什么,他则挑了后日,让人尽快刻出匾额,开楼收书以藏。
归林楼开楼这日,前来道贺之人不知凡几。
不过一日之间的工夫,整个京畿都晓得陆侯夫人在京郊开楼藏书,此楼取名归林,开楼半月之内,只要送来皆以高价收藏。
莫说读书人,便是寻常百姓都论起了此事。
有人提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说陆侯夫人在大婚那日还郁郁寡欢,侯爷挑开盖头,见她面上尚有泪痕,只是侯爷丝毫不在意,还温言软语,为她拭泪。
“陆侯二十有五才娶上妻,娶得是阁老独女,又是圣旨赐婚,若当真用了真心,也很难不打动侯夫人吧?”
“是了,往后这归林楼,只怕要成整个北地除皇家以外,最大的藏书楼了。”
消息如林叶一样,顺风一飞就遍布了出去。
杜润青在母亲京郊的陪嫁庄子住着,一直没有回京。她的病已经好了,站在庄子里,遥遥看去,可巧便能瞧见那座山间的巍峨楼宇。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她感觉也许这座侯爷建了六年的楼,就是为姐姐而建的。
京城,澄清坊杜府。
杜致祁自那日侄女回门之后,再没见过侯府的人。侯府的人不上门,谁人瞧不出来?原本还是不是有友人寻他吃酒,眼下也没了。
他只能独自出去吃酒,但到处的酒楼里都在说陆侯为静娘开了书楼的事,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叔叔的竟然不知道,还是酒楼里听人提及。
他再没脸往外去,避回了宅中,倒是没忘了打发人去隔壁黄华坊,问一句他舅兄的伤势如何了。
黄华坊顾府。
万老夫人听到杜致祁打发人来关心她儿子,冷哼一声,“且死不了。”
外面陆侯夫人开楼藏书的事,传的满京都是,多少人都特特出了京,过去为侯府捧场。
万老夫人的荣语堂寂静无声。
但她莫名地就回想起这桩婚事。
她好歹也被人称一声京门月老,经手这么多高门婚事,对宫里皇上的意思,也能猜得出几分,怎么就在这件事上坠了马。
她越想,越觉得这婚事可太古怪了。
“杜氏……陆侯?”
三日的工夫,宗大总管陆续调来了八个账房到归林楼中帮衬。
杜泠静见起初收到书还正常些,但这位侯爷出手阔绰,这两日收上来的书已经有些不太对了。
“这样下去,过于破费。”她有心劝他至少立个门槛。
他却道无妨,“归林楼这么大,若是照着娘子的眼光,何年何月才能装满?况我们眼下刚刚开楼,来者不拒才好。”
杜泠静无言,默默翻开一本刚收上来的崭新的话本册子。
这话本是今人所编,板印粗糙,还有颇多错漏之字。
这倒也罢了,只是这话本子里的内容?
杜泠静耐着翻了两页,看了一眼旁边来者不拒的男人。
“侯爷连这样的书也收么?”
陆慎如抬眼瞧是今人编的话本子,无甚收藏价值,但他们收的书也不无古人瞎编的话本,几百年放过去就值得了。
他说收,实是不想让书楼太空。
他说完,听见她略长地“哦”了一声,叫了菖蒲,“给侯爷收好了。”
这话听在耳中略有些不对,不禁又看了一眼过去,这一看,脖子都僵住了。
书册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陆侯爷风韵二三事。
往里一翻,此书详细“记录”了京中叱咤风云的陆侯,与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俏秀寡妇等一众红颜知己的旖旎花事。
这本还只是上册。
“……”
陆慎如觉得脸有点烧,但尚且持得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娘子一眼。
杜泠静亦不急不躁,又从旁边翻出来几本类似话本,“这几本凑起来,倒能集成一套。”
男人闷了声,“娘子要帮我集成一套,然后刊刻售卖吗?”
她似是思考了一下。
“侯爷若是想要付梓流布,”她说发行,“杜氏刊印社虽没出过这样的书,但若是侯爷执意,可以让赵掌柜拟一个旁的名义来办。”
陆慎如见她说得认真极了。
她说她可以帮他印,但卖这种书她是嫌丢人的,所以绝不可以用她的名义。
男人不禁笑了起来。
只是转念一想,他一顿。
她是在揶揄他吗?她在装作一本正经地跟他开玩笑?
他怔住,看向她,端秀清丽的脸上还是寻常神色,但是她一双眼睛却泛起了悦然笑意碎光,眼角已悄然弯了几分。
他一时间看住了。
风韵二三事什么的,哪怕是寺中小尼、俏秀寡妇找上门来,他也不当什么。
他只看着他的娘子。
书楼里有一息的安静。
杜泠静自认藏书多年,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关于他的本子,想来是京中人写的了。
她尽力让自己别笑得太明显,只是一回头,却与他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心下莫名跳了一拍。
她旋即转了身,叫了秋霖,“我们往上面的书架看看。”
她快步往楼上去了。
男人看向她的背影,半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他所有所思。
几日的工夫,莫说北直隶,连带附近几个省都传遍了。
山间一处破败的道观中。
断树残垣遮蔽中,有几人坐在灭掉了的火堆旁。
“归林楼,取得是倦鸟归林之意吗?”中间坐着的男子二十五六岁,脸色略苍白,他低声说着刚听来的消息。
话音落地,旁边的女子就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扈廷澜看着妹妹,见妹妹扈亭君止不住落下了泪来,她不停说着,“是静娘,是静娘在找我们!她用的就是从前同我一起,在书肆里看书玩闹的法子,她在找我们,着急地甚至开了这归林楼!”
扈廷澜默了默,长长叹了一声,似是略一动牵动了伤口,他脸上更白几分,却道。
“到底还是把静娘牵扯进来了。”
邵伯举自发妻过世之后,又见蒋竹修也病逝了,便有意要续弦她,请了扈家兄妹想说和此事。
但兄妹两个谁也没答应。
静娘已经没了父母,蒋解元过世后,她就只守着勉楼,她心中没有旁人,谈什么给邵伯举做继室。
扈廷澜知道邵伯举点了探花之后,不想再被他伯父压在下面,他得皇上看重,得窦阁老青睐,只要能培植起来自己的势力,就能从他伯父手下彻底独立出来。
他曾试着让他帮他联络曾经的拂臣众人,原本是想要借由拂臣党帮他站稳脚跟。
可是拂臣之所以是拂臣,便就是不偏不倚,更不想在雍王与慧王两派互斗之际,搅在其中。
他意图拉拢拂臣,或者有意续弦静娘,都是这个意思。
到底拂臣众人,从前都是追随杜致礼杜阁老才凝在一起,众人仰慕他学问政思,追随他当年新政,而静娘则是他掌中宝珠,又因藏书印刻在士林中颇有名声。
可无论哪条路,邵伯举都没能成。
扈廷澜还曾劝过他,他已经是探花郎了,只要一步步往前走,他伯父自然不能永远压在他上。拉拢朋党,去做那一呼百应的权臣,距离奸佞也就差一步之遥。
他总还想着规劝,但他再也想不到,邵伯举自点中了探花的那一刻,就已经深陷权力之中无法自拔,为了拉拢朋党,站稳脚跟,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他手里握住了邵氏兄弟的罪证,他便把剑锋也向他指了过来。
初始还好言哄骗,想要他把证据还给他。后来见他不肯交予,便让他那堂弟向他们下了狠手。
肩头的伤隐隐作痛,扈廷澜知道那痛意其实不是伤,是昔日形影不离,交情过命的好友横刀相向。
他也曾试着把证据转移出去,找人告发到朝堂。
但他找了谁,谁便便邵伯举盯了起来。
邵伯举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了解到干脆想要以旁人威胁于他。
他只能去信让相熟之人都避开邵氏兄弟,又带着知晓他罪证的一众人,暂时躲藏起来。
料想这么多人不见踪影,朝廷也会发觉。
但他却忘了,躲起来的都是拂党众人,本就在朝中被排挤冷落,而邵伯举则正是皇上眼前红人,谁人不卖他面子。
邵伯举自然也不会坐任他们将他作恶罪证放出去,那邵伍兴手段狠辣,压得他们连潜藏都艰难。
直到后来,邵伯举欲强娶静娘,威胁他们这些杜阁老从前的追随之人,乖乖交出罪证,反而引得京中一夜之间传闻四起,找的人才多了起来。
但这么多人,什么人能信,什么人不能信,倒难以分辨。
最初他们想着干脆将证据交给永定侯府。
然而永定侯府于文臣不对付,那位陆侯更是权臣中的翘楚,极其深不可测,他同众人商议多次,都未能成行。
谁想一纸赐婚,静娘竟成那陆侯的妻。
众人前几天就论过此事。
眼下的陆侯,他们能不能信任呢?
而今日,归林楼开楼收书的消息就传了来。
“哥,纵然不敢轻易相信那永定侯,但是我们也该相信静娘。”扈亭君看向兄长苍白的脸,“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众人被追捕多日,也都不免受了些伤,其中扈廷澜的伤势最重。
保定书院的廖栩廖先生亦开了口。
“那陆侯能不能信,我们思量不出来,便交由静娘来决断吧。她若信那陆慎如,陆氏将我们救出来,只需须臾之功。若是不信,我们再议他法。”
扈廷澜默了默,缓缓点头。
他这就叫了妹妹,“你与静娘最亲近,你来给她递信,就藏在书中传递过去。”
扈亭君连声应下。
倒是扈廷澜又想了想,“直接递出我们所在地点恐不妥,若能有一人进京与她面见就好了。”
扈亭君这便道自己可以去。
但廖先生摆了手,“邵氏手下的人对你太熟悉,你去不得,还是我去吧。”
但他腿受了伤,连路都不好走。又有几人道自己可以前往京城,扈廷澜看过去,最后见一人将手臂上止血的白布带勒紧,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
“诸位何苦相争,去见我嫂子,自是我来走这一趟。”
众人皆朝他看了过来。
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着一身竹青色长袍,腰间配了剑,说话间自带三分笑意,举手投足既有读书人的文气,又不乏武人的矫健。
是蒋氏六郎,蒋解元蒋竹修的弟弟,蒋枫川。
他说要去,众人静了一静。
扈亭君问了他一句,“六郎,合适吗?”
蒋枫川笑了一声。
“有什么不合适?我哥命薄,嫂子总不能一直给他守着不是?眼下再嫁是好事,我本也要去京中给她送去贺礼,此番正好看看她过得如何。”
这话说得倒也没问题。
而且蒋枫川是近来才因与邵伍兴的人冲突,才误打误撞找到了他们,邵氏对他不熟悉。
扈廷澜想了想,点了头。
众人无有异议,蒋枫川笑着回身准备启程了。
但他身边的惠叔看了他一眼。
惠叔是蒋三郎蒋竹修从前的伴在身边的人,蒋枫川离家上路,穿了哥哥的衣裳,牵了哥哥的马匹,也问了哥哥的旧人可要与他同行,惠叔便跟了他。
这会惠叔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六爷真去?”
“怎么了惠叔?我去看看嫂子不行吗?”
他挑挑眉,又跟惠叔笑了笑,“您放心,孰轻孰重我还晓得。”
说完,星眸抬起往北面京城的方向,遥遥看去。
一连几日下去,归林楼里收来的书越来越多了。
但陆陆续续地,众人从浩繁的书册里,挑出了几本不太一样的来。
杜泠静初初见到上面字迹的时候,手都颤了。
不是旁人的字,正是扈亭君!
只是这些书收来的零散,亭君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传信,她仔细拼了几日,厘清了时间,是三日后,地点是京城北面。
至于城北何处,还不知道。
秋霖艾叶他们,连带着侯府的人,已经快把眼睛都看瞎了。
书册实在是太多,靠杜泠静一人分辨是不可能的。
她眼睛本就不好,昨日痛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陆慎如来了一趟,直接将人带回了侯府。
但杜泠静还是偷偷让秋霖带了两箱书回来。
今日她刚要翻一翻,男人便走进来。
“娘子的眼睛若是不要了,卖给我,多少银子我都要。”
杜泠静:“……”
她瞧了他一眼,他这两日似是因为西北有些军务甚是忙碌,但他这会走过来,拎了交椅就坐到了她案边的,拿过一摞书,一本一本替她翻了起来。
她捞不着看,只能看着他看。
他笑了笑,由着她瞧着他,他低头细细去寻那些书里可能潜藏的暗号。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
杜泠静起身给他点了灯,正要说算了,还有明后两日的时间,约莫也来得及。
不想男人翻书的手忽的停了下来。
他手指上,杜泠静一眼看过去,在那些细小的书评里,有三个字不太一样。
正是扈亭君的笔迹!
找到了!
是三日后,城北八里外的火神庙!
杜泠静止不住地深吸了一气。
“就是不知道是谁来。”
亭君会来吗?或者是别人?
男人亦站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管是谁,我陪你过去,一定能接上此人。”
秋深了,她的指尖发凉,可他的掌心却总是足够温热。
热意与力道,皆从他掌心传过来。
这时,门外有嬷嬷问话的声音,她听见他应了一声,嬷嬷走了进来,许是一进门便看到两人双手握在了一处,眼睛眨着,眼角的褶皱间露了些笑意。
杜泠静要抽回手,男人没松。
嬷嬷笑意更浓了,但什么也没说,只进去内室,打开香炉,悄然点上了一块香。
是春香,合欢之香。
嬷嬷点过就退了下去。
旖旎的香气袅袅在室内盘旋散开来。
男人一顿,转身看了他娘子一眼,见她也愣着,道,“我去把香灭了吧。”
只是他还未及松开她的手,便觉掌心当中似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力量,轻轻地拉了他一下。
男人脚下一停。
“泉泉?”
杜泠静轻了声,“别去灭了。”
陆慎如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那轻微的力道,和她轻声的阻拦。
他心中砰了一声。
“你再说一遍?”
他盯住了她,她却微微转头别开他的目光,只看向那袅袅盘旋的香。
“今晚,就把这香留下来吧。”

杜泠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不妥、时机不当, 还是他并不想?
她琢磨不透, 不想他突然开口,嗓音比惯常低哑,却道。
“我出去转一圈。”
话音落地,男人转身极快地走了房门。
杜泠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房内倏然间只剩下她和嬷嬷点起来的香,在室内悄然没了动静。
“……”
眼下到底是何等情形, 杜泠静也理不清了。
只能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古书是修不进去的,书里夹带的消息也是找到了的,她只得随手翻了几页书, 但字如过眼云烟, 一个字都没落进她心里。
不知过了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正院服侍的小丫鬟盈壁和香溢端了匣子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看过去,见是一套崭新的衣装和一整套首饰头面, 她疑惑,听见两人道。
“夫人, 是侯爷方才吩咐的。”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将整座府邸都笼了起来, 灯火点亮在檐下,他突然吩咐这个做什么?
她只好把衣裳也穿了起来。
那是一件丁香色绣亭台楼阁的交领袄衫,并淡紫色十二幅缃裙。
杜泠静许多年没穿过这样娇艳的衣衫, 她记忆里自己穿这般衣裳,已是七八年前,父亲尚在的时候。
盈壁帮她换了新衣,香溢替她重新梳理了头发,用那一套崭新的珍珠头面,缀满了她的发髻。
她隐隐明白过来。
果然等两人替她重新收拾妥当,宗大总管亲自来了,跟她行礼笑道。
“侯爷请夫人,往后花园漱石亭赴宴。”
还赴宴……
杜泠静有点想笑,当着大总管的面又不好意思,点头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门去。
风中夹杂了些细细的雨丝,盈壁在前挑灯,香溢为她打了伞。
然而一路穿梭过花园花木,拾阶向上到了侯府最高处漱石亭,却见宴已经摆满了桌,他人倒是还没来。
她只能静坐下来等了他一会。
仆从将六角亭的每个角都点上了灯,又在亭子外围绕了一圈坠了长苏的帷幔,雨丝被挡在外面,只有风从下摆溜进来,转上一转。
侯府景色安静怡人,杜泠静不紧不慢地多看了一阵,只是目光掠过假山下面时,看到那儿种了一丛翠竹,这样的深秋季节,独独竹子尚且苍翠。
竹林……
她思绪滞了一滞。
但下一息,熟悉的脚步声从假山另一边,伴着漱漱风声而来。
崇平亲自在前挑灯照路,杜泠静转头看过去,看见男人换了一件柔蓝色如意纹锦袍,脚蹬黑靴,窄细的腰间坠了一块墨石佩,发戴墨玉冠。
英眉被灯火映衬的越加浓密,他姗姗来迟。
杜泠静:“……”
她又有点想笑了,不过就是吃顿晚饭罢了。
但男人已从崇平手里接过了灯,崇平退下,高高的漱石亭里只剩下他与她,同檐外细细的风雨。
“娘子请。”
杜泠静坐了下来,他亦坐了下来。
当真一副正经宴请的样子,他给她布了菜,又倒了杯酒,风吹得帷幔下坠着的长苏在亭内飘飞,他敬了她一杯,照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同她安静吃起饭来。
这正经的架势,令杜泠静都禁不住惊讶。
一顿饭吃完,夜又更深了几分,下面的人将餐盘撤了下去,又替两人拿了披风过来。
但亭外的小雨也细细密密越下越紧。
杜泠静起身看过去,不远处皇城角楼在望,明亮的灯火将细密如丝的夜雨照亮。
他低声,“今晚,像不像娘子嫁进来那日?”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距离她嫁进来,月余已过。
她点点头,男人则拿过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你我还会有无数这样的夜晚。”
杜泠静看过去,有更声自院外街巷中响起,他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别沾雨。”
他低头同她说了一声,叫了崇平撑伞,抱着她离开了细雨纷纷的漱石亭,一路往回而去。
沿路不断有仆从照亮前面的路,又在他抱着她大步而过时,低着身退下去。
直到一路到了侯府正院正房里,连崇平也掩了门,远远地退开了。
内室里嬷嬷傍晚点起来的合欢之香,此刻浓郁到几乎粘在纱帐上。
杜泠静刚轻吸了两气,便觉身子隐隐有些发热。
他则将她放到了榻上,将裹着她的披风除了,抵上她的额头,此番没急着落上他的吻,用鼻尖轻轻蹭到她的鼻尖上。
他的动作很轻,杜泠静被他鼻尖蹭得心跳加快了几分,他这才一吻若蝴蝶般落到她的唇角,几息停留。
没有长驱直入,也没有攻城略地,只这般似小船在清波中停靠。
杜泠静耳边有些微微发热,他发现了,低笑了一声,将她又抱了起来,撩开层层纱帐,到了床边。
窗外的夜雨越发紧密了,漱漱落在房檐上,又凝成雨珠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室内的香正燃到浓郁之时。
他将房中的灯盏盏全部熄灭了,只留了床边一盏,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头解了他自己的衣带。
床边矮矮的小灯,小小的火苗将他身形衬托得十足高峻。
此刻,他除掉锦带锦袍,信手搭在花梨木的衣架上,背身坐在床边脱靴,只着单衣的肩背如连绵的群山般起伏宽阔。
他脱下靴子,便把那单衣也解下丢去了一旁,宽阔的肩背下,窄细的腰身上面则遍布着道道经年的旧疤,但那劲瘦更收着一条一条的肌理线条向下,最后统统没入到裤腰边缘。
空气里弥散的嬷嬷的香,将杜泠静身上热意又催几分。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也轻解了衣带。
只是刚解了一半,手却被人握在了手里。
他竟已退去完毕,此时低头到她身前,“我来。”
杜泠静眨了一下眼睛,见他倒是熟悉。
这些日,他总与她这些衣带理会,总惯在夜深时,贴了身子抱着她入睡。
最开始,她紧绷难以松懈,可夜夜如此,直到今日,他手下熟稔,她也没了先前的紧绷,就由着他,将中衣自她肩头褪下。
只是中衣一褪,床边的小灯那昏黄摇晃的光,就只昏昏晕在她胸前的小兜上。
小兜红软,她肤色白皙,有什么起伏着撑起那小小的衣裳。
男人呼吸一重。
窗外那颗江南移来的芭蕉,每日都有人专司养护,秋日冷如京城,那芭蕉也照旧翠绿着伸展枝叶。
雨滴滴答答地从檐下落在芭蕉阔叶上。
她被他抱了起来,又平平放到锦被里。
她心跳如同哒哒打在芭蕉上的雨滴,随着雨势渐紧,咚咚地快了起来。
他的目光一路向上掠过她身前,又落在她脸上,她不由地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而他则顺势,低头轻贴了她的耳朵。
酥酥颤颤的感觉自他贴近的唇下扩散开来,下一息抬手,握住了她的腿弯。
他的手掌亦如肩背般宽阔,掌心紧贴着将她整个腿弯都握在其中。
窗外夜雨滴滴答答直落,不知有什么似是突然倾倒了一下,窗外呼啦响了一声。
响声激得杜泠静,下意识地倏然绷紧了身形。
上两次,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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