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薛无,而真正变成了她所熟知的那个沈昼。
还有一件事,当时的虞菀没有注意,而现在她几乎瞬间就发现了——沈昼那只握惯了剑、杀了无数人的手,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乌云压顶,狂风骤起,越来越多的弟子汇聚在此。
他们看到死去的薛真人,同样看到万剑堂里倒了一地的尸体——那些都是于他们有教养之恩的长老和师父。
一时间,所有人都震怒了,无数利刃出鞘。
虞菀御剑而来,高声喝道:“薛师弟,你已铸下大错,不要一错再错!”
下一句则近乎哽咽:“你这样的邪魔外道,怎么会是我万剑宗的弟子?!”
沈昼置若罔闻。
他看着薛子非的尸体说:“我只想带他走。”
复又抬眸:“你们,自退后者,可活。”
不是没有人动摇,然而虞菀横剑拦在所有人面前,厉声道:“胆敢退后者,不配为万剑宗之人!”
旁边很快有人附和道:“万剑堂的指令不会有错,薛无欺师灭祖,罪无可恕,人人得而诛之!”
“诛之!”
群情激奋,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诸位且慢!我还是不明白,他怎么会杀薛师叔?”忽然有人喊出这样一句话。
人群齐刷刷看向他,这位尚且年少的弟子,咽着口水硬是说完后面那句:“他与薛师叔感情甚笃,我不相信师兄他是这样的人!”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整个人猛地一僵,被一柄剑贯穿了胸膛。
万剑宗老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拔出滴血的长剑,面色阴沉地道:“错了,他已经不是你们的师兄了!”
“薛无,真名沈昼,乃邪修子弟,勾结魔教,杀害了万剑宗九名长老!是老夫识人不清,纵虎入山,才落至今日境地!”
“你们千万不要被他蛊惑,若放他离开,那便是纵容他祸害苍生,让万剑宗变成天下罪人!”
“诸弟子听令,今日一战,必活捉沈昼,只可进,不可退!”
面对他慷慨激昂的话语,沈昼眼皮子也没动一下。
他手里握着一口剑,剑身极黑,仿若万古长夜;然而细看又好似陷入幻境,周围有银河飞流直下,无数星辉熠熠生光。
他没有抬剑,剑尖垂落向下,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自退后者,可活。”
没有人退后,万剑宗的人虎视眈眈逼近他。
而他泰然不动,说了第三遍:“自退后者,可活。”
没有人回应,唯余风声猎猎。
他终于举起剑,霎时间剑身变幻如闪电。
虞菀握着剑鞘的手倏地用力,却惊觉自己居然拔不出剑。
不止拔不出来,她的剑,她的手,竟然在颤抖!
从没遇到这种情况,她惊惶地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和她有一样的震惊。
包括老祖。
在沈昼那柄剑的威压下。
三千修士,三千仙剑,全都为之战栗,不愿出鞘!
眼前骤然漆黑。
华灯在这片黑暗中等了一会,再看到画面时,虞菀已倒在地上,朝沈昼投去最后一眼。
万剑宗大雪纷飞,天上雷劫涌动。
沈昼独自伫立在尸山血海上,手握仙剑,仰头望天。
血水从剑尖蜿蜒滴落,汇聚到他脚下的血河中,鲜血分不清是冰冷还是滚烫,只能看到遍地尸骨横卧,无论多少大雪都无法掩盖。
面具从他脸上剥离脱落,几片雪花飘散而来,落到他脸颊,落到他赤红的眼尾后。雪花顺着肌肤融化,缓缓垂落,仿佛一滴坠下眼睛的泪珠。
虞菀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发生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他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好像世间一切都无法动摇他那颗冷硬的心。
她闭上了眼睛,华灯却醒了过来。
她还在那个山洞里,月光惨白而稀薄,面前是虞蘅扭曲无比的脸,她恍惚地张了张嘴,双眸迟迟无法聚焦。
看到她无意识流下的眼泪,虞蘅表情更加畅快,轻柔拂去她的泪水,大笑道:“看到了吧!”
华灯瞳孔微微动了下,缓缓与她四目相对。
虞蘅说:“看到沈昼是多么罪孽深重,无情无义的人了吧?”
“不。”华灯闭上眼,泪水从下颌滴落,“我看到他很痛苦。”
虞蘅的动作倏然一滞。
她反手给了华灯一巴掌,可这巴掌没打到,被防御法器反弹了回去。
她抓起华灯的衣裳,发狂地问:“你说什么?你怎么敢这么说?你明明都看到了,看到他有多么该死了!你为什么不帮我?!”
华灯任她摇晃着身子,麻木地说:“我帮不了,你自己去找他报仇吧。”
虞蘅咬牙切齿:“你还对他抱有什么感情?他连自己的师父都能杀,焉知有朝一日不会连你一起杀掉!”
“不,你说错了。”华灯忽然说,冷冷地直视她,“他没有杀薛真人,是那些人害得薛真人自爆,而他只想带自己的师父走而已。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怎么可能?当日一战之后,群仙盟接到消息前来讨伐,顺便从他手里夺回薛真人的尸体,其中就包括你们药清宗的师祖,我青阳宗掌门,以及吞云阁的仇策剑尊!”
“可结果呢?结果他当场焚烧了薛真人的尸体,然后独自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感情!他恨透了我们群仙盟的人,你以为他真能放过你吗?”虞蘅恶狠狠地说。
“恨?”华灯静了静,问她:“你说的那些人,我师祖、青阳宗掌门、吞云阁的仇策剑尊,他们死了吗?”
虞蘅被她问得怒火一滞,紧接着道:“那是因为沈昼杀不死他们——”
“你胡说。”华灯却打断她,“青阳宗掌门对沈昼畏之如虎,沈昼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他没死,那只能是因为沈昼不想杀。”
“因为他害怕了,他放弃了追杀沈昼,所以沈昼也放过了他,即便那些人曾对他刀剑相向,恨不能置他于死地。”
她看着虞蘅,每一个都说得清晰:“你以为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能站在这跟我说话?他的心里但凡有一丝仇恨,你们全都得死!”
那双眼睛,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总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眼神如死寂的深海,永无波澜,永无温度,何来爱憎之说。
可她还记得,初次见面那日,他分明身无分文还是想买一把剑鞘,只为在后面的竞技场上,不至于伤及他人性命。
所以尽管忐忑,华灯还是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当我道侣吧。”
虞蘅良久地沉默了,她眼里泛起冰冷的光,喃喃地说:“你既为正道人士,为何要替沈昼说话?”
“正道人士?”把她当物件争抢,从没问过她意愿的正道人士吗?
她平静地笑了:“如果今日我倒在路边,我受伤了、中毒了、被人追杀,你会来救我吗?”
说完并没有等虞蘅回答,她自顾自道:“你们不会,可他会。”
像是被戳中痛点,虞蘅突然起身,勃然大怒:“那你就等着他来救你吧!”
她摘下墙壁上那朵冰紫色的花,掐起华灯的脸颊,冷笑道:“你不是想知道,这次秘境的天级法宝是什么吗?”
华灯的目光定在那朵花上,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没错,正是这株九幽花。”虞蘅幽幽地说,用花瓣贴着她的脸颊。
九幽花,五百年盛开一次,可使人越过瓶颈,修为瞬间提升,是人人争抢的天级药草。
温暖的法力从虞蘅手心涌出,九幽花在她掌下融化,融进华灯的肌骨。
“现在,你是这里的天级法宝了。”虞蘅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冲她打开秘境地图。
地图上,天级法宝初次显现,一个耀眼的金点璀璨夺目,正是她目前所处的位置。
华灯闭上眼眸。她果然还是,走上了和原著一样的剧情。
她再也压制不住修为增长,从筑基后期一跃至筑基巅峰,继而不断升腾,直到跨过关隘,突破金丹!
灵府内真气涌动,灼烧着她的身体,犹如烈火熊熊。
脑海里接连响起机械提示音。
“主线任务【三个月内晋升金丹】已完成。”
“支线任务【于秘境中收获天级法宝】已完成。”
“提醒,宿主目前生命值流失过快,请及时采取措施,提醒……”
“所以有什么措施!”华灯暴躁地问,“你快说啊!”
系统沉默了下说:“我们有一套完善的投胎售后服务……”
“滚啊!”
系统滚了。
恰如沈昼所说,没有他在旁护法,华灯强行冲击金丹的结果就是五感尽失,形同废人,当场昏迷过去。
虞蘅本来还想再给她喂一份毒药,如此倒是意外之喜,省下她另费功夫。
她伸手去拽华灯,想要将她带离隐月洞,去秘境最中央的位置,等着她被人争抢、撕碎。
然而——
就在她碰到华灯肩膀的一瞬间,手臂忽然传来热意。
她慢慢垂眸,看到自己的小臂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奇异的是没有血水流出,华灯依然干干净净。
几息呆滞后,她抱住胳膊发出惨叫。
她甚至不知道一切是怎么是发生的,不相信怎么可能会有人伤到她!
早在秘境开启前,仇策剑尊便亲自设下了结界,保护隐月洞中的九幽花,根本没人能绕过结界来到这里。
除非、除非……
一抹细长的黑光于身旁浮现,犹如横亘时空的裂隙,高大的人影从裂隙里跨出,带来一阵渗骨的寒风。
他有一张熟悉的脸,还有一双雪原般岑寂的眸子。
黑光消散,而他手里的剑愈发铮鸣不止,散发着沸腾的杀意,以及暴怒的气息。
恐惧战胜了疼痛,虞蘅一把拽过华灯,匕首抵住她脖颈命脉。
“你别过来,不然她就得死!”
男人只是看着她,没有阻拦。
“害怕就退后,不然我……”
噗呲——
狰狞的黑色闪电从背后贯穿她胸膛,没有血,只有极致的疼痛。
虞蘅身体猛地痉挛,哀嚎撕心裂肺。
然而华灯离得那么近,她也应该受伤,可是没有,为什么没有……
虞蘅颤抖的目光止住了。她注意到沈昼玄色的衣裳,似乎胸口的位置变深了些。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滴答,滴答,红色流落一地。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收起黑剑,走过来,轻轻地捞起华灯,抱到臂弯里。
弯腰的时候,身子不稳了一瞬,不过也只有一瞬。
“反杀咒……”
虞蘅豁然开朗,不可置信地战栗着。
“你居然……居然……”
下一秒,她对上沈昼冰冷而压迫的目光。
那个人动作温柔地按着华灯的心口,感受她的脉搏,转头对虞蘅说——
“死人不需要说话。”
她没有死, 这个人故意不让她死,看她像狗一样在地上挣扎。
她不甘心地呐喊:“你杀了我又怎样?天级法宝就在她身上,你们的位置会暴露给所有人!想救她, 你就会被整个秘境的人当做对手!不救她,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就算你赢了, 赢了秘境里的所有人,你也赢不了戮仙散, 她还是要死!”
“沈昼, 你会后悔的——”
可她撕心裂肺地喊完, 对面的人却只是捂着华灯的耳朵, 对她挑起一抹笑。
一抹完全陌生的, 轻蔑至极的笑。
“你说错了两点。”他擦拭华灯嘴角的血迹, 不经意散发的威压迫使虞蘅牢牢趴在地上,“第一,群仙盟的情报是假的。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修为衰落, 境界已经倒退至化神以下。”
“可惜你们猜错了。”
他转过眸子, 似笑非笑:“我还是合体期, 依然可以像杀光万剑宗一样,除掉这秘境里所有的人。”
虞蘅:“不可能……!”
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不紧不慢接着说:“第二, 戮仙散无药可解, 那是对你来说,对我,世上没有解不了的毒。”
“——该后悔的是你。”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虞蘅身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她明白过来。
不是地面。
是秘境在颤抖。
他要毁了这个秘境!
“不,不可能!”虞蘅双目猩红, “你怎么可能是合体期,你明明已经……啊!”
她的脖子被隔空掐住,按死在地面上。
那个人居高临下俯视她,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你让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是吗?”
虞蘅窒息片刻,忽而大笑起来:“是啊,我让她看到了过去的你,看到你是怎么弑师杀友,屠尽万剑宗三千弟子!等她醒来,你就该知道她有多么厌恶你,多么恶心你!”
“好啊。”沈昼依然是那副表情,语气轻慢地道,“那我也让你——‘看见’吧。”
虞蘅愣了下,她本来看着沈昼的眼睛,想要等他露出崩溃的神色,可她没有等到,反而看到那双眼变成深不见底的漩涡,而她被吸入漩涡中去。
她“看见”了,看到了沈昼的记忆。
她看见时空流转,沧海桑田,山河倒悬,大道倾覆。她看见无上天道,看见芸芸众生,看见所有不该看见的一切。
她抱着脑袋,却发不出嚎叫,超出承受能力的信息倾轧着她的大脑,让她完全丧失理智,变成一个疯子。
很快,她的目光完全呆滞了,静静地躺在地上,只有喉咙还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沈昼嫌恶地抱着华灯转身,声音传入她脑海:“你该死了。”
“是。”仿佛找到什么希望,虞蘅忽然坐了起来,机械地喃喃自语,“我…我该死了。”
她攥紧手掌,灵力悉数汇入灵府,无限堆积,然后……
她自爆了。
自爆的血肉溅到满地都是,但都被沈昼隔绝在外。
他无波无澜地坐下,扶着华灯,让她躺到自己腿上,而后手掌朝剑刃一抹,汨汨血水流出。捏着华灯的下颌,他将鲜血尽数灌入其中。
时间紧急,炼出解药前,唯有他的血可以压制真气,压制戮仙散的毒性。
然而华灯的身体仍然滚烫,高热不退,他叫她的名字也听不见,双目紧闭的样子痛苦极了。
不够。沈昼甩了下手掌,封住伤口,然后从华灯的乾坤戒里取出一把匕首,一只琉璃碗。
他一手端着碗,一只持刀,面不改色捅进自己的心脏。
心头血顺着匕首滴落,很快填满半碗。他喂给华灯,锢着她的下颌让她咽下去,反手又插了一刀。
整整一碗半心头血,华灯肌肤上燃烧般的红色总算消退了些。
但还是不行,她抵抗不住真气的冲击。
所以沈昼张开天目,飞速默念一串法诀,无数星光在他身侧流淌、起伏、爆裂,汇聚成涓涓细流,包裹住华灯。
她的境界开始从金丹逐步上升,金丹初期、金丹中期、金丹后期。
修士修行,皆受天地法则制约,只要改变针对华灯的天地法则,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她。
秘境之外,苍穹滚下怒吼,震天彻地的雷鸣接连炸响,九道天劫即将劈落,惩罚这任意妄为的邪道修士。
沈昼听见了,他还在继续。
华灯终于突破最后一层瓶颈,抵达金丹巅峰,真气被彻底融入灵府,她的身体不再烫得吓人。
天雷酝酿成形,沈昼神色平静。
逆天而行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他说:“烈天,去让它安静。”
黑剑铮鸣一声,嗖地消失在原地,直冲云霄而上。
秘境外,好不容易赶到的青阳宗掌门简直要跪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找我干嘛?找仇策剑尊啊!这秘境的阵法都他设的,我哪懂这个!”
旁边的长老支支吾吾:“可是仇策剑尊尚在闭关……”
“一群废物!让开我来吧!”掌门不耐烦地抄起袖子。
忽然,头顶一声巨响,黑紫色的雷光划破长夜,众人皆仰头震惊。
一万年前,四九天劫消弭,从此九州只有冲击渡劫期的修士才会遭遇雷劫。
长老大喜道:“恭喜掌门,即将突破!”
掌门面色铁青:“老子是合体中期,突破你个鸟啊!还不快跑!肯定有大事发生!”
正当他们纷纷施法转移时,突然天色完全黑沉下去,什么动静都没了。仿佛有人升起一张大网,将所有闪耀的雷光,尽皆吞吃入腹。
长老们目瞪口呆。
青阳宗掌门也愣了会,然后叨叨着转了两圈:“有邪祟啊,肯定是有邪祟,咱们该找人驱邪了!”
华灯的修为维持在金丹巅峰,沈昼没有继续灌输法力。
她不像今泽,今泽吸收过教主那老东西的身体,所以能在他的手段下,直接提升到元婴。华灯的身体承受不了。
不过金丹巅峰也够了,手背碰了碰华灯的脸颊,温度已经完全正常。
虞蘅的话还回荡在脑海里:“等她醒来,你就该知道她有多么厌恶你,多么恶心你。”
看见那样的过往,没有人会不排斥。
等她醒来,就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会为她消去这两天的记忆,也可以连同关于他的所有一并抹除。
他走了也无所谓,给她留下一年份的天元丹,然后再让今泽为她炼制一份丹药,压制合欢圣体的发作。
这样就够了。
沈昼抬眼,法力从身上飞快四散,仙级阵法以他为核心,即将彻底成形,秘境颤抖震动,随时要分崩瓦解。
走之前,为她毁了这片秘境吧。
“唔……”
怀里传来低低的动静,他眸中血色一清,重新低头。
少女有点费力地抬起脑袋,见到他,下意识弯了弯眉眼,语气疲惫却依旧很轻柔地说:“你回来了呀。”
秘境的颤抖一刹那停止了。
他注视她眼睛,没有说话。
华灯按着他的胸膛,坐直一些身子,脑袋沉重地晃了晃,咳嗽道:“回来就好,吓死我了。”
沈昼:“……嗯。”
虽然他的回答无比生硬,但华灯显然已经适应,失笑地摇摇头,说:“苏意轻呢?”
沈昼说:“她没事。”
华灯又咳了声,说:“那我呢?”
沈昼压着她肩膀的手按了按,开口:“我会为你炼制解药,但在这之前,你会先丧失味觉,嗅觉,然后是其他三感。”
华灯闷闷地应了声:“好。你……”
“华灯。”沈昼不知为何没让她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别处,淡淡地说,“从现在开始,忘掉——”
“沈昼。”赶在用出傀儡术前,少女先一步开口,叫出他的名字。
嗓音不似往常清甜,如同揉皱了般,带有一丝沙哑的鼻音。
她涣散的双瞳逐渐聚焦,右手抬起,指尖轻点,落在他眼尾之下,冰凉如融化的雪水。
她说:“薛无,不要难过。”
沈昼的头缓缓低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杀了她。
可他竟然没有,他只是看着。
看着她黑亮的眼眸变得黯淡,却还固执地抬起,用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后来,回忆也消失了,这双眼睛安静地眨了一下,眼底就只有他的影子。
他的影子完全被包围了,被她溢出的情绪所湮没。
柔软的,酸涩的,怜惜的。那么明目张胆,那么无法忽视。
按正常人的情感理解,这叫……心疼吗?
沈昼放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了,他想起来小时候在山间戏耍,偶尔会蜜蜂蚊虫蛰咬。
现在他又听到这蜜蜂的声音,它飞了过来,朝他的心脏蛰下一口。
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经络蔓延开来,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他无法厘清,亦无法控制。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腾出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
大约很久以前,他也被这样的眼神看过。
那些人快要死的时候,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用这样的眼神对他流泪。所以他厌恶这样的眼神,厌恶到不愿回想他们每一个人。
他曾向自己发誓,发誓说倘若再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他一定要让这个人不得好死。
“沈昼,我好难受呀。”
华灯没有拨开他的手,她没有力气,嗓音都在发虚。
她带着哭腔说:“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
沈昼揽着她,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的头靠在他胸膛,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胸腔微微震动,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对她说:“你不会死。没有人能夺走你的性命。”
又隔了一会,他说:“我向你发誓。”
说完这一句,他向前走去,但手臂的力量很稳,她完全没有感到颠簸。
他们出了洞口,微凉的风拂面而来。
日出了。
华灯模糊的视野脱离黑暗,乍然闯入一缕金光,随即被沈昼的手掌覆盖。
“睡吧。”他说。
睡吧。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
华灯依言睡去,她实在支撑不住。
一直等到她睡熟,沈昼才重新迈步,伴随他的动作,一则传音迅速飞遍秘境每一个人角落——
“我是药清宗沈夜。”
“天级法宝在我身上,有想要的,尽管来取。”
话落,他不再停留,抱着华灯御剑远去。
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是不重要,当务之急是为华灯炼制解药。
“宿主鼎炉体质已生效,治疗进行中……治疗进度10%,治疗进度20%……治疗进度50%,治疗已完成,请宿主继续寻找解药,否则仍有生命危险。”
苏意轻在机械音宣报中缓缓醒来。
她意识到自己还处在原来的山洞,只是身边没了人影,面前仅剩的是足以在电影里打上马赛克的东西。
“系统,这是什么?”她瞪大眼睛,舌头打结地问。
“是你师姐的遗体,宿主。”
你管这玩意儿叫遗体???
“那华灯呢?华灯哪去了?!”
“被她的道侣带走了,宿主。”
“还好还好……不对,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快要死了,宿主。”
苏意轻呆了呆,捧住脸,发出土拨鼠尖叫。
莫名地相信了这一点, 华灯不再恐慌,安稳地等待着。
她等了不知多久, 忽然有一刻, 耳边传来声音, 模糊而确切存在。
又等了一段时间, 她的触感也重新回来, 她似乎躺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周围静悄悄的,能闻见一股苦涩的药香味。
终于,她挣动着, 掀起了眼帘。
视野从模糊转为清晰, 她看清了四周一切。
她身处仙灵珠内, 正躺在床上,不远处苏意轻拿着把扇子,蹲在小火炉前熬药汤。
她咳嗽了声, 就见苏意轻立马回头, 惊喜地蹿了过来。
“灯灯!你可算醒了!呜呜呜担心死我了!”她抱着华灯的被角痛哭。
华灯想要安抚她,无奈身上没有力气,只能动动嘴皮子:“我没事……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苏意轻抽噎地说,“多亏你道侣,他炼出了戮仙散的解药,我们都没事了。”
“沈……”华灯顿了下, 还是说:“沈昼呢?”
苏意轻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没表示什么:“别担心,沈昼没事,他就在外面呢。”
边说边扶起华灯:“是不是身上没劲?沈昼说了,刚醒是会这样,躺一盏茶的功夫就好了。”
“你怎么也在这待着?”华灯担忧地问,“他们应该没冲你来吧?”
“没有,但是我不放心你。”苏意轻挠挠头,“而且你道侣还挺忙的,我在这看着你刚刚好。”
她解释说:“当时虞蘅刚死沈昼就带着你离开了,可那些人跟不长眼一样往他跟前扑,非要他交出天级法宝。”
“他应该是没打算带我一起的,但后来,估计看在我是你朋友的面子上,就捎带着把我挂上了。”
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苏意轻还是有些恍惚。
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沈昼去而复返,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不咸不淡地垂着眼问:“你和华灯关系很好?”
“是、是吧?”
“你死了她会伤心?”
“我觉得,应该会。”苏意轻小心翼翼地回答。
沈昼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但速度不快。苏意轻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让她跟上的意思。
这还等什么,她马上跳起来,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从背面看,沈昼胸膛的伤势极深,贯穿了心脏附近的位置。黑色的气息萦绕在伤口周围,苏意轻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感受到它可怖的侵蚀力。
而沈昼居然面无波澜,抱着华灯跟没事人一样,有人敢过来打扰,反手就能让对方上天。
他赶跑的人越来越多,身上黑色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非人非鬼,非仙非魔。
苏意轻彻底相信,这的确,就是书里描写的那个反派。
她看向这个人怀里的华灯。
如果能保护好华灯,那是不是反派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把你……挂上了?”华灯问。
苏意轻从回忆中抽离,一言难尽:“就,春运回家后备箱挂只鸡那种吧。”
“……”华灯心生惭愧,“辛苦你了。”
“还行,反正跟着他比较安全嘛。”苏意轻摆手笑了声,“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和他一起找解药需要的药材。”
找了三天才找足所有药材,又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炼制成型,过程极其繁复琐碎,得亏沈昼的灵力足够多,能催化炼药速度。
“秘境里还有能炼丹的地方吗?真是难为他……”说及此处,华灯话音一顿,产生某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