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领粮的百姓淤堵了街道, 团团围在守卫身边, 妇孺啼哭吵嚷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这些人蓬头垢面, 比外城看到的更加糟糕。
陆华亭道:“刘肆君应是把外城受灾的百姓集中到了内城,免得让殿下看见。”
李焕身子紧绷, 面具掩住了他的神色:“为何吵闹?”
竹素骑马伴行,道:“好像是放粮不均。”
萧云如道:“殿下, 我们下车看看吧。”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阻住她:“外面很乱,臣替王妃去吧。”
萧云如蓦地反握住她的手,像长姐那样抚摩着,宽慰道:“既做王妃,这是该我做的事。若这么容易便伤了损了, 那它也不配做我萧云如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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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毅然扶着车壁下车,李焕立马跳下车, 小心地扶住她。
守丞已指着妇人的鼻子骂起来:“闹什么闹!想多讨粮还没有讨粮的样子,越是吵闹, 越没有你的粮。”
这妇人一手拉着孩子, 眼里已蓄满泪水:“这是你的粮吗?这是刺史府的赈济粮!都跟你们说了, 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决不是我多要, 我也读过书,干不出这种事, 你不给我,我便横在这里。”
“读书人家的不知体面?”
“不体面怎么了,再饿就死了,体面能当饭吃吗!”
守卫抬手便将碗中米汤倒回锅:“没有你的了,走!”
任人推搡,那妇人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后面的百姓忍不住替她说话,向前涌来。
守卫忙着维护秩序,萧云如走过来,拿过勺和碗在锅内舀,在最底部舀方才到了一些米,盛在碗里,递给那妇人,对守卫道:“这粥太稀,本难果腹,要我教你如何打?”
守卫想发作,但见是个锦衣妇人,又挺着肚子,只走近几步瞪着她。狷素挡在萧云如身前:“不得无礼,这是燕王妃娘娘。”
守卫呵然笑道:“燕王一来便去刺史府了,你说是燕王妃便是燕王妃?”
话音未落,李焕大步过来,一脚蹬在他膝盖上,把鱼符在他眼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不是难道你是!”
那守卫挨了打,不敢言语,直挺挺跪下去。李焕又道:“去把我们带的粮从车上卸下来。”
百姓们并不都见过李焕,但有人认得这铜面具,便指着他议论起来。
李焕和萧云如亲自指挥放粮,群青从客栈的窗户看到,那一队拥挤的百姓暂时恢复了秩序。
“你有救水灾的经验?”群青问。
陆华亭本默然走在前,闻言回转过头,群青打量了一下这张脸,他的神色如常轻松:“没有。怎么,娘子怕了?宝安公主的女使,民生治国之策总该学过吧。”
群青佩服此人的镇静。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可真正看在眼中又是另一回事:“这是生民,无宅无粮,若处置不好,会死人。”
陆华亭看到她脸色微微发白,不由怔了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死。”他肃了面容,“刘肆君心中有数,每当百姓受不了要举事,他便派人续一袋粮来。这种程度的稀粥尚可吊命,只是不能维持。”
水灾之后紧跟着的往往就是瘟疫,若吃不饱,这才是问题。
陆华亭见桌上有一碟点心,没什么表情地推给她: “娘子饿不得,吃一口吧。”
群青咬了一口,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便觉难以下咽。
客栈中,云州司马和户部的张其如都到眼前回话。
时任云州司马的薛州,从前是剑南道的一个主簿,便是他捅出了举荐之事。春闱一案之后,被燕王提拔到这里。再看薛司马身边的张其如,又是燕王府选中的举子。
看到陆华亭的棋早就埋到了云州,群青心中松口气。
陆华亭道:“燕王府带的粮顶多能吃三日,何时将存粮放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主簿耷拉着脑袋:“存粮早用光了。”
“那赈灾的钱?”
张其如急道:“这便是下官为何要上奏燕王殿下,可圣人却迟迟不给回复。圣人将赈灾款拨下来,刘刺史至今不问商贾买粮。粮是一袋一袋地送,便如大人看到的,都是稀汤。”
薛司马道:“老臣恳请燕王殿下上达天听,早日将刺史府抄了,也好为百姓主持公道。”
陆华亭道:“便是某今日回宫拿到圣旨,中间几日打算怎么过?”
群青问:“城中还有哪里有粮?”
张其如顿了顿,转向她:“若说积粮积财之处,除了寺庙道观,就是外城商贾手中有余粮,但是……他们要钱。”
“他们不要钱才奇怪。”群青道,“屯粮抬价,人心如此。外城粮价现在如何?”
“米石大约已到二两银,我们先前已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他们不愿降价,再问便是关门闭户,说自己手上也没有余粮。”
群青道:“薛司马可以连夜命人将消息放到外城。”
“什么消息?”薛州问。
“就说,燕王殿下带粮和布匹来了,命下属在内城售卖,米石价一两银,布一两一匹,已经抢疯了。”
话音未落,陆华亭和张其如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这不好吧?”张其如愕然,“这,燕王殿下的粮分明是免费散给百姓的,燕王妃身怀六甲还在分粥……这、这谣言若是传回宫中,对燕王殿下不利。”
陆华亭觑着群青,旋即垂眼看着盏中水:“娘子,不好吧。”
她只梳双髻,侧脸如瓷,眼睫如蝶翅,看上去端秀素净,想出的主意却暗含着对燕王府的恶意。
燕王的名声,那是群青最不在意的东西:“百姓都要饿死了。长史要人命,还是要名声?”
这夜三更,铃声轻响,一辆牛车悄然驶入城门。
提灯赶着牛车的人,是云州本地的富商。及至内城,他才发现,那里已有两三辆牛车挤在门口,车上和自己一样,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米粮。
彼此看见,面上都有些尴尬,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
“你们说燕王卖粮之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吧,我家家丁打探好几日。前些日子总有人想闯出来抢粮,昨日夜里变得极为清净,定是饱了才不闹。”
“燕王是宫里来赈灾的,连这点蚊子腿肉都不放过?”
“金山银山,也是一毫一厘堆叠出来的。更何况燕王养兵,底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云州刺史尚且知道搜刮,怎么皇子就要清白了?”
几人都笑了一阵,又有人说:“若真似传言所说,内城的饥荒几日便能得解,他得带了多少粮来,能填饱那么多肚子?是只带了一点,还是陆续运来的?”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低沉紧张起来,有人抱怨道:“这燕王真是个棒槌,好容易抬起的米石价,叫他一两银给破坏了。”
“若叫燕王把粮卖够了,我们囤的粮便是水中臭石头,别说二两银,半两银也卖不上,不能再等了,谁能早进去,谁还能少亏些。”
说到此处,城门开了个缝,几辆牛车争先恐后地往内城。
云州司马薛州举着火把:“干什么?”
“我们进去卖粮。”
薛司马木着脸道:“现在不是开门的时候,不要闹事。再说百姓不缺粮,卖什么,回去。”
这薛司马被几名高大的燕王府暗卫拱卫着,和前几日躬身弯腰求着他们卖粮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富商们愈发确信,燕王定是带了足量的粮,这钱再也轮不到他们挣了。
瞬间,几人着急起来:“今明粮够,几日后总归不够。都是为了解百姓之困,粮多些难道不是好事吗?让我们进去吧。”
“我等保证绝不惊扰百姓。”
群青躺在床上,听到了车铃声,旋即是喧闹的人声。她本就和衣而眠,掀开被子从窗外看去。
内城街道上燃着一丛一丛的篝火,是灾民在庇身的棚架下点燃用来取暖和煮米用的。篝火照着人影晃动,听说可以买粮了,灾民们朝着一辆辆牛车涌去,寂静的街道顿时变得如闹市一般人声鼎沸。
群青穿梭在人群中,耳畔听着那些富商的骂声。她一转头,陆华亭缀在她身后,她停时他也停,火光照着他的玉白面颊:“娘子去哪里?”
群青步履极快,一边走一边顾盼:“我去买云锦。”
陆华亭看向身侧:“选择卖给灾民的,是廉价蔽体之物,你如何知道有云锦商人会来?”
群青道:“云锦是云州所产。便如海边之鱼廉价,原上牛羊廉价,在云州,普通的云锦不算贵价之物。”
说着,她便看见了卖云锦的丝商,那丝商冷冷地瞪着她。
今夜百姓能买粮,自是欢喜,将所剩银钱全部交付,但掏不出一两银的米石价。这些商贾听说燕王卖粮是假的,面上变色,想驱车跑出内城,云州司马与燕王府诸人已经把城门锁紧,以身躯挡在门口。
他们带的粮和布就像被灾民团团围住,若不低价卖出,便有遭哄抢的可能。
此时这丝商怒而不发,看向群青的表情,简直像要生吞了她一般。
群青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翻看起云锦,试探道:“这云锦,多少钱一匹?”
第101章
“云锦, 要八十匹?”那丝商先是一怔,旋即冷笑,“就是跑遍全城,恐怕都找不到八十匹云锦。”
群青不由一怔。
她记得云州光去岁便产出云锦、花锦千余匹, 她没想到, 其他料子都能顺利买到, 这牛车之上,只有十匹云锦。
盛产云锦的云州城中, 竟连八十匹云锦都找不到。
身旁伸过指节分明的手,手掌上放着两枚明珠, 群青想阻拦,陆华亭轻按下她的手臂:“某很好奇,为何连丝商手中都没有云锦。这么多云锦都到何处去了?”
那丝商接过明珠,沉吟片刻,道:“刘刺史的长子刘幽,喜穿白色云锦, 是以每年质地最好的云锦,都以上贡名义被刺史府便宜收去了。这一部分你们就不要想了。”
“剩下一部分呢?”
“剩下一部分,被江灵寺买去了。”那丝商道, “卫塞节悬挂的经幡,全是云锦织造, 但普通人要能从寺庙中抠出云锦来, 恐是痴人说梦。”
“刺史府和江灵寺, 娘子选哪个?”
群青道:“你要去刺史府?”
陆华亭应了。
“那我选江灵寺。”群青说,“可以先碰碰运气。”
她只请了半月的假, 眼看时间流逝,不好再等下去。
陆华亭垂眼看着她的脸, 微勾唇角,此女一贯独来独往,是嫌他太慢了。
他问:“娘子是女客,如何进入寺中?”
群青道:“方才那丝商说卫塞节将至,每逢此节,需要绣制大量经幡,通常要向外寻绣娘。”
陆华亭瞥向竹素,片刻之后,竹素气喘吁吁地返回:“城内确实有告示,招两名绣娘绣经幡。”
江灵寺外,挤满了妇人。
竹素的话又回荡在群青脑海中。
“招两名绣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水灾愈是影响生计,外城的妇人们愈是想着法儿地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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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
“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
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
“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
“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
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
她与姜绣娘速度虽快,但三百经幡的数量毕竟巨大,落在群青针线间的窗光,从明黄移作了混黑。
傍晚时,姜绣娘快步走来,悄然对她道:“寺中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度厄法师的仇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群青微掀帘幕。她看见陆华亭,陆华亭也瞥见了她。
狷素刚要叫人,便见陆华亭微一垂睫,狷素会意,低头缄口。群青将帘幕放下,二人装作不识,陆华亭这才抬起眼,望着横眉冷对的度厄法师。
“孽障!”
度厄法师的禅杖捶地,发出钝重声响,令群青手中针一抖,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度厄法师道:“燕王口谕已至江灵寺,燕王妃也已亲身拜访,举国寺观本就不受皇家限制,你还想用皇权压我们不成?”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燕王殿下并无此意。某自知是讨钱来的,绝不会趾高气扬。只是云州如今受灾,百姓平日的香火钱不少,法师是否可以考虑拿出来修建新庙,以工代赈,增添来日香火。”
城中现银最多的地方,除了当铺钱庄,就是寺观。楚国的寺观一向有济世救灾的传统,若想快速调度银两赈灾,来找寺观住持,确实是最快的。
度厄法师与陆华亭说话的语气,与对其他人截然不同:“若是别人求救江灵寺,无有不应之理,可若燕王来,老衲偏不能答应。”
陆华亭道:“某知道,你在等我前来,我来了。”
度厄法师冷笑一声:“你明知增珈法师是我师弟,犯下滔天罪过,还敢踏入寺中,有你这等欺师灭祖的孽障做谋臣,燕王又是什么良善之辈?”
也是冤家路窄,这度厄法师竟与增珈法师熟识。
增珈法师之死本是陆华亭的逆鳞,群青不由掀开帷幕,生怕陆华亭在江灵寺大开杀戒。
然而,陆华亭毫无反应,隔了一会儿,黑眸平静:“法师要如何才肯答应赈灾?”
度厄法师道:“取‘莲花座’来。”
两个小沙弥很见师父如此生气,跑进内室,合力拖出一个沉重的莲花蒲团。陆华亭垂眸,这蒲团之所以沉重,是因垫子下面藏有钉板,是专供有罪之人赎罪用的。
度厄法师拨动佛珠,语气归于平静:“想要江灵寺赈灾,可以。当年增珈法师未尽之驱魔度化之事,便由老衲代劳。跪。”
群青看见陆华亭沉默片刻,竟真的撩摆,慢慢跪于莲花座上。
面前有金盆盛盐水,水中团着荆棘。他把手放进水中清洗,再拿出来时,指间添了数道血红的伤口。
陆华亭手指松了片刻,慢慢握紧铜锤,发出一下一下的木鱼敲击声。
狷素呼吸微抖,不敢相劝,只好攥拳站着,怒视度厄法师。
度厄法师浑然不见,又冷然嘱咐那两个小沙弥:“去拿棘条来。”
跪在莲花座上,尚能勉强平衡,若是再用棘条抽打,钉板便要深深嵌入膝中,是想废了他这两条腿,陆华亭和狷素的面色微变。
群青掀过帷幕,道:“经卷上说,不是只有修行之人才可度化他人,心念纯粹、从无恶行之众生,亦可作□□度化他人。不知我是否可以代行度化?”
度厄法师见她出来,怒火燃到她的身上:“哪一卷中有此等内容?”
“琉璃国浩海谈经卷,第一百三十三卷,雉浩法师的徒弟所言,法师称赞了他。”
度厄法师微微一怔。
群青垂睫,她有几分忐忑,生怕度厄法师隔着她柔弱的皮囊,嗅见了她骨子里的血气。
度厄法师的神情却缓和下来:“女施主确然熟悉佛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钻研经卷者,已不多见了。”
说着,度厄法师竟退至一旁。
群青便擦净手,抽出供案上净瓶中的柳枝捏在手中,走向陆华亭。
陆华亭只见她裙上悬挂的如意结慢慢靠近。
旋即群青面无表情地将柳枝点他的头上,陆华亭浓密的眼睫猛颤一下,那冰凉令人心惊的露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睁开眼,他有些出神,望着那枝青翠的柳枝捏在她玉石般细长的五指间。
群青刚将柳枝插回,便听度厄法师道:“把香灰水端来。”
一转头,小沙弥端来一杯浑浊的水。度厄法师拿起杯,看他的眼神毫无温度:“香灰水饮下,便算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他微微的颤抖的手,昭示这杯来意不善,陆华亭冷眼望着他,不肯喝。
度厄法师将杯强行递到他眼前,群青截过杯,端起来自己饮入口中。
陆华亭阻止不及,黑眸稍惊地望着她。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片刻,只听“噗”地一声,群青将香灰水喷了他一脸,旋即她拿手背擦了擦湿润的唇,道:“法师,如此驱邪可以吗?”
陆华亭微侧着头,水珠将他绮丽的面容沾湿,他的神情难以言喻。群青不必看,也能感受到他的愠怒。但她没有办法,总不能以身涉险,若不如此,二人如何脱困?
度厄法师沉默片刻,未再发难,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被:“你走吧。江灵寺会将银两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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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慢慢地从莲花座上起身,快步离开。
度厄法师又将群青要的云锦取来,包好递给她:“天黑了,施主将这些经幡拿回家去绣,绣完送来寺中即可。”
“届时我会将黄花椴一并带给法师。”他有驱赶之意,群青心中明白,女客留在寺中毕竟不便,她收拾好经幡,便行礼离开。
度厄法师目送着她离开。
旋即寺内各个角落突然闪出数个穿黑铠甲的护军,几个小沙弥被挟持在他们手中,只敢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柄利刃也抵在度厄法师颈间。
披蟒袍的少年着急地走出,此人眉眼阴柔,正是芳歇,他冷道:“方才你看着她夺杯饮下,为何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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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厄法师道:“香灰水中没有放相思引,放的是酒曲粉末。”
芳歇一怔,旋即目光狠厉,将那利刃逼得更紧:“你可知这机会多重要?为何错失良机?”
度厄法师仍然漠然阖着眼,仿佛没有感觉到颈上的,“修行之人,有所不为。我到底不肯杀人,要不你们杀了老衲吧。”
芳歇身边暗卫道:“殿下,禅师不一定失手。”
芳歇收回手,抚摸着利刃,半晌,似想到什么,面容平静下来。
群青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前的狷素抿了抿唇,小心地看着她:“青娘子没事吧?”
“没事。”群青道。
兴许是伏首整日,群青眼前有些花, 她用力捏住自己的后颈, 只觉头昏脑涨。幸而陆华亭的牛车静静地停在街巷背处, 连灯都熄着,想也知道, 是为了避免度厄法师知道她二人的关系。
她见左右无人,快步钻进车中, 顾不得浅淡的酒气扑面,靠在了软垫上。
“走吧。”陆华亭低声嘱咐竹素驱车。群青倚靠着车壁,余光看着陆华亭白玉般的手指在幽暗中伸展,他在给指上伤口涂药,沉默地听着狷素回话。
狷素:“云州境内,是有家赌场, 实际是挂在刘幽在名下,这大公子平日里也会去玩两把。辛家钱庄,有个通向地下的阶梯, 下去就是赌场,现银流动很大, 赌注也大。”
“有多大?”
“有孤注一掷的赌徒, 恐怕命都押在那处, 只是不好进。”
陆华亭只是点了点头。
狷素将车帘放下。
群青问:“既然大宸律禁赌,怎么赌场听起来比楚国时还要更多。”
陆华亭:“世家所谓私库, 便如孟光慎手中那个陆家私库,并非埋在地下的宝藏, 而皆是流动的银钱。要将这些银钱藏匿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为官府所知,只有藏在酒楼、赌场的进出项中最安全。”
群青忍着眩晕:“云州叙州两地的赌场,实际上是陆家私库的一部分?肆夜楼、叙州的钱已追回,若此番顺利,还差多少?”
陆华亭道:“某以为陆家私库所剩无几,若非如此,云州不会贪墨救灾款,挪用去北地,给太子治灾。”
他忽然微微靠近群青耳畔:“拜娘子所赐,某没有耐心再花四年。”
他的声线带着些纠缠的冷意。群青心知他说的是上一世她下毒导致他功亏一篑的是,这重生对她来说,确实更有意义,但如今再提此事又有何用?
群青面无表情。覆水难收之事,她就从来不会多想。
陆华亭神色微凝,他忽然看到群青耳际的皮肤红了,连同整个脖颈都泛红,不动声色退开。
“还差多少云锦?”陆华亭问。
“还差二十匹。”群青说,“我总觉得此事凑巧:先是云州上贡劣质衣料,刘肆君又提前买走城内的云锦,偏这批云锦在通商的单录之上,满城遍寻不得,倒好像是故意戏弄我一般。”
陆华亭转过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此人逼视别人时,目光明亮得让人有被刀抵着的感受。她定定反看回去,他才微微一笑:“娘子知道,云州紧邻南楚国境,屡报与南楚摩擦,向宫里要增援。但某与燕王都以为,摩擦是假,要兵要钱是真。”
群青道:“你觉得刘肆君与南楚可能有勾连,收走云锦,是为破坏和谈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