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抬进燕王府时,吹吹打打的喜悦声响盈满院落,天色却昏暗下来。
寿喜道:“瞧这乌云厚的,一会儿天公不作美,落了大雨可就丢脸了。”
轿辇中的人却没作声。
太子轿辇经行燕王府,便令人停轿,又不许声张。于是这顶镶金的轿辇便静静地停在墙外,眼看着花轿抬进燕王府。
李玹将轿帘撩开,正见陆华亭弯腰,将群青从轿中迎出。
绿吉服,金丝履,团扇遮面。
新娘下了轿,却没有搭新郎的手,径自走到前面,又微微回身,带着雨意的风将二人衣摆吹叠在一起,竟有对峙之意。
群青按王娘子说的,以扇遮面,只看见六个宫女训练有素地俯身将毡席铺在地上,直通青庐。
片刻后,柑橘气味靠近,陆华亭到了她身侧,知她不悦:“娘子不会觉得某恩将仇报吧。”
这还用问?群青没有言语。
“娘子所为已得罪赵王和孟家,除了与某成婚,借燕王府之势保护,还有别的选择?”
群青道:“那也不能拿婚姻之事玩笑。”
陆华亭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情认真,微顿片刻,笑道:“娘子有想嫁的人?”
“没细想过。”群青道,“但长史日后的姻缘,也一并耽搁了。这是赐婚,即便是事成之后和离,想要再行嫁娶,恐怕困难。”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娘子想得太长远了。某是夜行孤舟,只看眼前。”
群青垂眼,看着脚下的火盆。陆华亭见她不愿动,先一步拎摆跨将过去,又转身望着她,朝她伸出手。
铺毡毯的宫女们顿时面面相觑,连带着殿内主位上的李焕也蹙眉,因这火盆是新妇跨的,哪有新郎先跨的道理?
眼看着群青要将手搭在陆华亭手上,李玹放下酒杯,凤眸冰冷,他隔着衣袖,抚摸着袖中硬质的机括。那是他防身的袖箭,他的手指游移良久,向下一摁。分明是极简单的动作,他却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手指颤抖起来。
那支袖箭破空而出,朝陆华亭背后袭去。
那个瞬间,群青和竹素都听见了风声,然而陆华亭握住她的手只是紧了片刻,又恢复如常。群青自扇上抬眼,对上陆华亭的黑眸,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未变,微含笑意,耳边的乐声也依然喜庆热闹。
一时间,群青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在喧闹声中跨过了火盆。
“回宫吧。”李玹放下车帘,嘱咐寿喜。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的语气极轻。
这顶车撵离开得无声无息,像从没来过。
这厢,宫女内侍们拍手贺喜二人终于走到了青庐内。而绸缎围拢而的百子帐之内,燕王府的教习娘子已是愁大了脑袋。
坐在对首这二人,不像是新人,倒似怨侣:
结发之时,这娘子先开口,试探着问能不能不剪她的头发。
得知不行之后,她才如木胎泥塑一般任宫女剪了她一截青丝。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两缕黑发结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但那气氛却浑然不像欣喜;
再便是合卺之时,二人端起酒杯,却要教习娘子摆好了姿势,才勉强将手臂套在一处。
群青只觉二人相互角力,这一杯合卺酒到了唇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到口中。
她一抬眼,陆华亭已是将她的手臂拖过去,强行先一步将酒饮尽,黑眸含笑,微带挑衅地望着她。
群青便将酒杯移开,手臂一伸,强行抵在他唇边,道:“郎君喜欢饮酒,这杯你也饮了吧。”
教习娘子大惊失色:“不行啊,合卺酒本就是要两人一同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厢陆华亭已就着她的手饮尽了杯中酒。
他望着她,唇色泛着殷红,无谓地拭了拭唇。群青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捡起扇挡住了脸。
二人又起身向殿中主位上坐着的燕王与王妃谢礼。
面具都遮不住李焕脸上的霜寒之色, 倒是萧云如微笑着给群青赐下玉如意。
群青对大宸婚礼流程并不了解,暗窥着陆华亭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
好在新娘无需走动, 群青透过扇观察着陆华亭挨桌敬酒时的侧脸, 倒是礼仪周全,对答如流,心想,此人确实善伪装,旁人根本看不出这成亲是权宜之计。
婚礼自晌午开始, 直至天色泛黑才结束, 纵是群青身体极好, 也几度魂游天外。小内侍拖长腔调叫“送入洞房”时, 群青竟松了口气。
两个宫女推动殿门,终于将喧闹隔绝在二人身后。
新房内点满了高低喜烛,群青环视四周, 见悬帐飘起, 把偌大的偏殿分割成几处。
像他们这种情况, 确实要分开些才方便。
此处没了外人, 陆华亭已将身上绸花摘下, 丢在桌案上。群青见他拂开床上洒满的花生果子, 靠坐在床头歇息。
床帐上悬下一条红绸,拂在他脸边, 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他拿手握住,一把将其拽下来,缓了片刻, 方才慢慢解开吉服。
群青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猛然看见他额上闪动的冷汗, 随后便看见他肩上晕开的血迹。
血气和雨的潮气混在一处。群青微怔,方才她果然没有听错!确实有暗器射过来,射中了他。
陆华亭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只听一声脆响,一支极短极尖的三棱袖箭掉进地上血泊里。
群青道:“方才怎么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王府不是对细作极为敏感吗?
陆华亭抬睫注视着她,烛光之下,这双瑰丽的眼中含着戏谑:“娘子,婚礼上某若受伤,你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
“如何议论?”
“说你克夫。”
“那又如何了。”群青顿了片刻,见他握着那段红绸,自怀里取出帕子,按在血液流出之处,随后从他手中抽出那红绸,缠在了伤处,“我来吧。”
陆华亭便也没有推拒,向后靠在床头,任她靠过来:“有此名声,不是影响娘子再嫁吗?”
群青盯着这张脸看了看,他仰视人时,有种极为专注的神色。当真奇怪,分明知道危险,她却总能感觉到心跳。许是烛火炙烤,她额上亦生了汗,便直起身将发冠和吉服拆卸,丢到一旁。
陆华亭刚动了一下,未料群青冰凉的手指又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他便不动了。群青看了眼地上的细箭:“箭上有毒。怕影响明日一早面圣谢恩。厨房在何处?我去煮点白芨汤止血。”
陆华亭嗯一声,群青便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这是燕王府,又去摘陆华亭腰上的鱼符,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厨房在左手边,娘子别走错了。”
说罢才将鱼符摘下给她。
群青前脚离开,陆华亭推开窗,竹素站在外头,惊愕地接过那支染血袖箭看了看:“是太子殿下的防身之器,这是何意?”
这有什么不懂的?
陆华亭唇边漫出冷笑,不就是不想让他们今日圆房吗。
他稍探出身,远远地能看见两个宫女提灯带群青走向厨房的背影,他嘱咐竹素:“跟上去。”
燕王府的厨房和宫中各殿厨房规格相似,有一药柜,拉开来看,寻常草药一应俱全。
群青抓了些止血草药,丢在沸腾的砂锅内。她望着沸腾的砂锅,觉得就这么站着,多少有些浪费。
自厨房的木窗,能看到李焕办公的寝殿。
眼下夜已深沉,寝殿内却仍亮着,燕王接触政事时间短,不如太子熟练,于是笃信勤能补拙,也常常处理政事到半夜。
电光一闪,闷雷滚落而下,眼看便要下雨了。等竹素过来询问,两个守在厨房的宫女进来,皆是大惊失色:汤锅还在火上滚着,桌上搁着扇,群青已是凭空消失,可是她们方才根本没看到她从正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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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李焕对着奏疏生气:“这刘肆君,平日里便频频上报南楚骚扰云州,近日又是水患,总归就是变着法地管宫里要钱,且不说这水灾是真是假,谁知道拨给他的钱又进了谁的口袋?若非我叫张其如暗访,都不知道这其中有此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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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架背后,群青便靠在暗处,听着室内的动静,若有所思。
桌上那封刘肆君贪墨的奏折,应该便是李玹让她拿取的那封。看样子,不久李焕便要上奏此事了。
她又看了看,见李焕扶着研墨的萧云如坐下:“翠羽说你脚肿了,怎还一直站着。”
“没关系。”萧云如道,开口道,“臣妾想与殿下去一趟云州。”
李焕道:“你有身子,如何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臣妾亦有自己的想法。”萧云如低声道,“而今殿下虽军功卓著,可是若论民生之举,还是不比东宫;殿下此前留下过践踏百姓的恶名,如今云州有灾,若能去救灾,恰是殿下消弭误会的机会。”
便是此时,雷声大作,雷雨滚滚而下,未关的窗内吹风,竟陡然将两盏灯火扑灭,室内一片昏暗。萧云如一惊,李焕护在她身前安抚,一面命人点灯。
宫女们进来,七手八脚地灯火重新点亮,纷乱才平息下来。
李焕看着烛火片刻,忽地拍着桌子怒道:“有人进来了,干什么吃的你们!”
方才屋内黑下来的片刻功夫,案上奏折竟已被翻乱了。
燕王府周围的暗卫登时箭矢齐发,雨声与兵戈打斗声交织在一起。竹素在外禀报,他低着头,不敢面对李焕的逼视:“殿下……已经抓住了!”
群青已从窗户翻出去,潜回厨房。她的双肩被雨淋湿,抖开外裳给自己披上,遮挡住身上洇开的血迹,然后端着碗回到了殿中。
陆华亭靠在榻上,耳边听见窸窣的动静,伴随这响动,血气与雨水的潮气混杂在一起。
他起身将白芨汤端起一饮而尽,走到垂下的帐幔前,帐幔上依稀透出群青的影子。
群青坐在地上,方才暗卫们放箭太快,她躲避不及,臂上中了一箭,燕王府的箭弩带着倒钩,拔出来时极疼。
她咬住披帛缚紧肩膀,将袖子拉起来给自己包扎。
陆华亭用食指将帘幕挑开,群青一手将帘子拽下,他再次将帘幕挑开时,群青已迅速将衣裳穿戴整齐,抬眼望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道:“娘子的血,让某睡不着。”
因他的目光锐利让人心虚,群青别开脸。
陆华亭的目光便顺着她的侧脸,看向她的脖颈。
群青身上薄薄的襦裙被雨水和冷汗浸湿,混杂着鲜血,皮肤上亦凝着一层冷汗,呼吸因吃痛起伏,正是狼狈至极,但他却不知为何挪不开视线,只静静地看着。
蛇妖化人,想来就是此刻。
外面雷雨大作,拍门声响起,陆华亭转身开门,将盛怒的李焕抵在门外,只留一个门缝:“三郎,新婚之夜叨扰,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知道丢什么了吗,辛苦搜证罗列的奏疏没了。”李焕见他果真已脱去吉服,惊怒之余,向内室看了好几眼,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吃了这哑巴亏,悻悻离开。
陆华亭回来,掀开帷幕望着群青,左手捏住她肩上伤处,右手在她袖中一探,便将藏在袖中的奏取了出来。正要翻看,说时迟那时快,群青转腕夺了过来,争抢之中远远地一抛,便将那奏疏投进火盆中。
陆华亭转过眼,群青看到他脸上的冷意,只是因吃痛,虚脱地靠在了柱上,松了口气。
李玹那边,总归是有交代了。
“那是贪墨之证。就算是为保东宫,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陆华亭蹲下,冷冷逼视着她。
群青睁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明知我会丢官职,亦为自保娶我,难道不算不择手段?我不是在保东宫,是在保我自己。”
“娘子本是南楚细作,难道真心想在大宸步步高升?”
“我不仅要升,还要及早升至三品。”群青坐在地上道,“若能做绯衣史,日后出使南楚,才能借人质互换的机会,将我阿娘救回来。”
陆华亭闻言,顿了片刻,望着她的眉眼:“你阿娘在南楚?是谁告诉你的?”
“不论你信不信。你若想拿到相思引解药,除了帮我,请问长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下,陆华亭望着她,竟是无言以对。
“至于水灾之事,你我都知道是真的。”群青望向窗外。
二人静下来,便听得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
上一世圣临二年,便是雨水丰沛的一年,云州宛州皆遭水灾,又因云州刺史侵吞赈灾款一案,救灾不及,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陆华亭顶住重重阻力将刘刺史下狱,但那也是后话了。
群青道:“王妃说得对,远水难解近渴。与其在圣人面前与太子相互攻讦,倒不如你与燕王亲自去一趟,一则挽救百姓,二则,亲自取证,岂不是比那一纸奏疏更有份量。”
三则离远一些,方便她在宫内发挥。
刚想到此处,便听陆华亭微笑道:“娘子想让某走,最好是别回来。”
片刻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团半死不活的云雀,放在群青裙上。
见自己与南楚传递消息的云雀被他捉住,群青不由惊怒,好在云雀没死,被她捏了两下又活转过来,扑腾着翅膀钻进她的袖中。
话说清楚,他不会再干涉她与南楚的通信了。
“三郎不信你,明日还会试探,娘子知道如何配合,方不露马脚。”陆华亭道。
试探什么?试探他们是否真的感情深厚?
“等一下。”群青正要起身,只见他取出一枚金镯,以袖擦拭干净,那金镯璀璨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眉眼上。
他隔袖拉过她的手,将镯子套了上去,竟是不大不小,尺寸正好。
群青听闻民间嫁娶,有送金之习俗,想来是为了减少他人疑虑,便没有推拒,任凭这冰凉的金饰贴在自己腕上。
陆华亭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很满意:“早些安寝吧。娘子睡床,我睡地上。”
躺在床榻上, 群青手臂上伤隐隐作痛,竟是辗转难眠。
只听窸窣响动,旋即帘被拨开,现出陆华亭的脸:“娘子可是睡不着?”
“什么东西?”群青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行军用的牛皮囊袋。
陆华亭取出树脂样的药材, 兀自递到她唇边:“没药切片。放在舌根下, 可以止痛止血。”
燕王府旁的不说, 随军止血的药材最是优质丰富。群青将其塞进口中,陆华亭敛敛衣裳, 又躺回远处。
群青闭上眼,这一下子, 竟如昏过去一般。
以至于她再睁眼时,阳光带着鸟鸣落在她脸上,照得她有几分茫然。
她披衣起身,隐约见陆华亭还躺在地上,故意放轻了动作。但待到掀开帘子,他已背向她, 将蹀躞带束好。
似是知道群青要更衣梳妆,他没有朝这处看,先一步走到檐下等候。
陆华亭取了一把天青色的伞, 听见她出来,伞面如圆月, 对着天光绽开, 转了一转:“走吧。”
群青和陆华亭并肩而行并非第一次, 挤在一张伞下还是头一回,柑橘气味萦绕在侧, 她看了看他的侧脸,陆华亭目视前方, 却忽然把伞又朝她倾斜了一些。
不是这个意思,群青用手指捏住伞柄,陆华亭道:“娘子臂上有伤,免得浸湿了衣裳,引人注意。”
群青收回了手。濛濛细雨之中,她看见池边垂柳竟已吐出新芽。
立在紫宸殿门外,群青听着两个小内侍相互说话。
连天的阴雨成灾,江南道的玉沸丹尚未溯源,桩桩件件都让圣人头疼。
至于赐婚谢恩,反倒成了角落里的事,以至两人在殿外长久等候。
群青心中默默地打算。她知道,太子每日下朝后都来紫宸殿侍墨一个时辰。
一会儿碰到李玹,她便告诉他,奏折已拿到烧了。
殿门开了,先出来的却是李焕。群青又低下头,她感觉到陆华亭瞧了她一眼。
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隐隐看了一眼群青,言有所指:“原本准备今日上朝参张刺史,奏折都没了还参个屁。”
“你与圣人说了要去云州之事?”陆华亭道。
“我想了一晚,王妃与你说的在理,已向父皇请命,亲赴云州。”
陆华亭:“太子是何反应?”
“皇兄本是想亲赴云州,不料被我抢了先。他据理力争,可父皇不允。”李焕低声道。
群青心想,水灾奔波,宸明帝定是担心李玹的身体,却不知此举只会让太子更没有安全感罢了。
李焕离开不久,李玹果然被郑福拥送出来,郑福为他裹紧披风,口中劝道:“殿下身体本来虚弱,圣人也是为殿下着想;先前让殿下去治雪灾,不过是一时气话,既然孟相出了钱,自是不用殿下奔波。殿下何必因此事与圣人置气呢?”
李玹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一转眼,望见并肩站着的陆华亭和群青,他陷在狐毛披风中的脸庞更加苍白:“你二人新婚,本宫未曾到场,不知寿喜备下的礼可周全。”
群青行礼:“谢殿下厚礼,臣妇也在府中备了给殿下回礼,只是不慎掉进火盆里烧了。”
李玹自她话间意识到,他要的那封奏折她已经销毁,难怪今日燕王在朝堂上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没关系。”
这二人之间机锋,陆华亭如何听不出来,他惊讶于此女居然当着他的面传递消息,黑眸幽深:“殿下可知娘子是半夜备礼,险些被暗卫当成刺客射杀,止血到半夜才歇下。”
李玹望着他:“群司籍是太子妃身边旧人,你与三郎应该照看些。”
“臣的妻子,臣自会看顾。”陆华亭定定望他,“但燕王府规矩不可破,若有下次,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手了。”
李玹的手指攥紧,望他半晌,拂袖而去:“父皇很忙,免去你二人谢恩,回去吧。”
李玹走了,陆华亭没有看她:“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娘子为他,值得吗?”
群青清秀的脸上仍没有太多表情。
本就是交换罢了,她若是介意这么多,早就死了。
“做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生路自己挣。指望旁人有情有义是死路,上一世不就死过一次?”她说着转身,拎裙下了玉阶,她的背影纤细挺直,“我回去当值。”
狷素接过收起的伞:“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望着群青的背影:“我若不娶她,她应该很容易死。”
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
想到此处,他内心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李玹回到殿中,孟光慎已在等候。
孟光慎道:“殿下不必执着于亲赴云州。刘肆君是我的亲信,我叫他做好万全准备。便是燕王去了,也拿不到什么证据。”
李玹:“刘刺史贪墨之事,看来太傅早就知道?”
孟光慎听出他语气中暗含尖刺,平和道:“治国并非那么简单,刘刺史的作用,不在贪墨,而是负责‘调配’,他如兵部沈信的作用是一样的。殿下知道,私库之中实际并无那么多钱财,国事总有轻重缓急,若无协助‘调配’的人,雪灾如何得解,功绩又如何记在殿下头上?”
雪灾,李玹并非不愿前去治理。当日东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车架,可出发前夕,他身上相思引之毒再度发作,不得已倚靠孟家私库方得解决。
为掩盖这频繁发作的“病”,他已是费尽了心力。谁知私库中的钱财,也并不干净。
他仿佛在用染墨的手画图,越是想画好,却是越涂越黑,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万事万物,在太傅口中似乎都有道理。”李玹道。
“殿下是好太子,却不谙弄权之道,老夫身为太傅,不过是尽本分。”孟光慎道,“如今燕王势大,陆华亭狼子野心,他与群青先是削了赵王的兵权,又一步步策划赵王幽禁,殿下已失左膀右臂,除了依靠孟家,我且问殿下,该如何自立?”
李玹:“若无群青,今日太傅便已被三郎参了。”
“她有忠心是真,赵王之事有她的手笔也是真;如今这枚棋又被陆华亭挟制,该考虑别的路了。”
“别的路是什么路?”
孟光慎没有说话,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案上奏折一本本从李玹指间滑落,他面上露出嘲讽之意。
夺权时,他尚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走到兵刃相见这一步。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是太子。云州百姓,是他的子民,可是他却只能受困于东宫,就像笼中困兽,眼看着三郎日渐强盛。说不定哪一日,这项上人头,也会为他轻骑快马所夺……
孟光慎叫宝姝进来:“殿下若想要女使,宝姝可以替代,她的心,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李玹止住宝姝行礼:“伤好些了吗?”
宝姝低着头道:“已好多了。臣不过是一时担忧才失礼,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那日药发木偶戏爆炸,宝姝突然扑上来挡在李玹臂前,以至被火星溅伤手臂,李玹心中便有个疑影,而今这疑影终于浮到水面。
宝姝抬眼,眼中仿佛真的含着情意。李玹与这双眼对视着,心里觉得她可怜。他们都可怜。
李玹吩咐寿喜叫医官,为宝姝查看伤势:“将宝姝娘子,封为良娣吧。”
群青回到尚仪局,便觉察氛围的古怪。
众人看见她,都有惊慌之意,与旁人窃窃私语,等她走近,又匆匆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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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籍的职责,群青上一世已很熟悉,只消编纂修订宫规即可。群青走到架边,刚要拿下典籍,新上任的典仪先一步将其抱走。
群青一把拽住她:“这是我的职责,为何越俎代庖?”
似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典仪回头,但见一双极黑的眼睛,一下子怯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得罪了孟良娣,日后恐怕不再有机会当值了。”
“孟良娣?”群青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孟相之女宝姝,她被太子殿下封为良娣,已搬进鸾仪阁了。”
群青闻言,转身便去找朱尚仪。
殿中,朱尚仪跪着,身侧主位上,贵主的裙逶迤而下。
再向上看那贵主的脸,宝姝头戴鹤冠,真的是良娣的打扮,只是她眼下那颗泪痣变得有些黯淡:“元后冥诞的事,固然有赵王之失,但尚仪局也要担责。群司籍既有个会作法的小侍,又带着拂尘,多少身染晦气,日后宴席只要有她经手,恐怕都不会顺利了。”
信奉佛道之事,是前朝留下的习俗。朱尚仪亦无法辩驳:“青娘子毕竟是太子写过荐书的人……”
宝姝把玩着扇:“我是太子良娣,你又安知我的意思,不是太子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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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听了片刻,并未进殿,直接离开了尚仪局。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
“还以为要进去领罚呢。”
女官们纷纷聚拢过来,惊异地望着群青的背影。
“她走了?”宝姝捏紧扇子,呼吸急促,她心中的恨意沸滚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融化。
凭什么此人出身卑贱,却能一路压着她。
害死她的一个阿兄,还能嫁给她另一个阿兄。陆华亭不肯给她一个正脸,却愿意娶这个卑贱之女。
而她自己,甚至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
朱尚仪旁边,是她准备好的大鼎,鼎中之水表面浮着一层蜡,封着下面滚烫的沸水,水中又泡了花椒。
若群青一定想要继续担职,那便请她当着众女官的面,把双手放进这除晦之水当中。
可没想到,群青居然直接走了。
“她既敢走,恐怕群司籍是自知身染晦气,无颜留在此处,无法操办大型仪式。”宝姝冷笑一声,“日后便不要安排她履职了。”
朱尚仪微叹口气,本以为群青会来辩一辩的。如此一来,日后群青在尚仪局,恐怕是待不住了。
宝姝鬓边步摇摇晃。
她现在不是女官,而是贵主。若还不能帮父亲除去群青,她便枉为孟家之女。
群青走出尚仪局,雨后的天边满是红霞。红霞之下,她看见陆华亭和狷素立在官道边:“你怎么来了?”
陆华亭望着她的脸:“某来看看娘子的宫官,是否被某影响了。”
群青垂眼,与他并肩而行,只道:“太子将宝姝封为良娣了。”
“某知道。太子此举,是与孟家结盟。”陆华亭道,“至于娘子,此路不通,可以换条路走。”
群青眼睫微动,她直接离去,想到的也是这件事,她留在内宫,只是为了早日做绯衣使。若与宝姝缠斗,便太慢了,她等不起。
“我先前考取过尚服局宫官。燕王妃说,帮我留着封官旨意。”
陆华亭道:“走吧。”
见她看过来,他也以黑眸望向她:“现在就去找燕王妃要懿旨。如此可算尊重同盟?”
片刻之后,二人站在萧云如面前。
群青望着萧云如一手扶着腰际,一手举起朱印,刚要印,陆华亭道:“青娘子在尚仪局已是正六品。”
萧云如的手一顿:“既是如此,那便封为六品司衣,平调至尚服局吧。”
群青立刻行礼道谢。
“不必谢我。”萧云如抚着肚子,肃然道,“青娘子既有宫官之能,本宫愿意兑现诺言,调你去尚服局,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王妃请说。”
萧云如望着雕窗外细细的雨帘,道:“自奉迎佛骨后,大宸与西域十八国始有通商;圣人迫切想要推进与西域通商,你可知这是为何?”
群青略加思忖,道:“是不想西域十八国与南楚联结,攻打大宸,宁愿稳定通商,与其交好。”
萧云如点了点头:“琉璃国与高昌宾使过几日又将至鸿胪寺。尚服局在准备给宾使的样品,大宸盛产之物,无非瓷器、丝绸,尤其刺绣彩绸,娘子既有专长,便请你代本宫负责此事,万不能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