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道:“臣明日就去看看。”
“还有一件事,想嘱咐你二人。”萧云如犹豫片刻,看向陆华亭,“殿下对你二人婚事,一直存有怀疑。蕴明,你若是真心喜欢青娘子,便不要留下把柄,叫人疑心。”
二人都是一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群青很快明白燕王妃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不通人事,嫁人之后,种种注意事项,她阿娘曾说过,来梳头的几个娘子亦对她讲过。
别说元帕之上没有落红,陆华亭睡在地上,随便一个宫女传报,便足够引起李焕的怀疑。
李焕并不算良善,不过是看重旧谊。若叫他知道她并非陆华亭真心喜欢之人,他杀起自己,恐怕便和上一世一样轻易。
不过是在燕王面前演得更亲密一些,对她来说并不难。
晚膳摆好,桌上的荤素菜肴琳琅满目,品相极其诱人。
没想到燕王府吃得这么丰盛,倒也不全无可取之处。
群青夹了一枚炸虾,这虾做得极好,虾头鲜香酥脆,很快下了半碗饭。
门声一动,从外面进来一个陌生的教习娘子,侍立门边,不苟言笑地注视着两人。
“吃莲子么?”陆华亭忽然剥了两枚莲子,放入她碗中,群青手一顿,忽然意识到,盯着他们的这名教习娘子,便是李焕的眼线。
她吃了两口饭,陆华亭已为她夹了两筷菜,群青刚夹起虾,停顿片刻,夹进了陆华亭碗中。
狷素见状,登时轻咳一声。
陆华亭亦望着碗底的虾,没有说话。
他吃不得虾,若非群青不知,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不由瞧了她一眼。
群青与这双黑眸相对半晌,见他不吃,心念急转,意识到什么,道:“我帮你剥开。”
说着取出素帕以酒液沾湿,擦净手指,剥掉了虾壳,递到陆华亭嘴边。
狷素深吸一口气,背向窗外。
陆华亭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只是吃得有些慢。
群青又擦了擦手,在那教习娘子的视线,多少有些影响食欲。她怕这教习娘子看出自己对这炸虾的偏爱,夹过之后,忙又给陆华亭夹了一只。
她拿起素帕的时候,陆华亭搁下箸,在桌下拿手背轻碰了下她的腰。
群青腰上最是敏感,她一惊,下意识便重重扣住他的手,力道几乎将人指骨捏碎,陆华亭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吃痛之下没有放手,五指加重了力道,直从碰变成了用力拧。
有人在侧,群青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余光看见他手背上有些红疹。不及她思考,二人暗中抗衡,只听嗤的一声,群青坐的木凳打滑,险些栽倒,她顺势直接贴靠在了陆华亭颈间,赶紧用手将木凳捞回来。
那瞬间,她感觉对方的身体僵住了。
吃着吃着便偎在了一处,那教习娘子的目光别开,亦变得有几分难言。
两人沉默地贴靠两息,陆华亭侧了侧头,蓦地站起来,群青只觉得腰上一紧,旋即身体腾空,日光在眼前一晃。他直将她拦腰抱起来,一手掀开帘子,将她丢到了床榻上。
群青借力轻巧地在床上一滚,余光看见那教习娘子快步出门去了,喘了一大口气,身上沁出了汗水。
“群司衣,被政敌抱着是什么感觉?”
陆华亭气息未定,偏要将帘幕掀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群青一把将帘子拉下。日光透过鲛纱,只隐约见帘外郎君漆黑的鬓边,玉白的脸,倒有几分朦胧的美丽。
她躺在褥间,被日光照着,竟是半晌不想动弹。
陆华亭垂眼,亦有片刻凝神。方才抱她的感觉残留在袖间。
此女身量极轻。圣临四年,地上那具尸首的模样再度袭上心头。想到此处,他蓦地注视着帘幕。好在群青鬓边发钗的亮光一晃,她尚是鲜活能动。
“娘子平日里可是吃不上饭?”
不过是多夹了两只虾,群青闻言道:“月俸少,是不如燕王府伙食好。”
“娘子还喜欢吃什么?”陆华亭平静道,“燕王府管够。”
帘幕拂在群青脸上。她睁眼时, 殿中已经空空荡荡。
想来燕王要启程去云州,燕王府有的是事务要忙。
陆华亭这床榻很软,枕被亦是上好的绸缎,她整理床铺时摸得出来。这几日群青睡得极好, 不如说她的适应能力极强, 在哪儿都能睡着。
她整衣出来, 却是一怔。
她看见原本空荡的偏殿中添了一张妆镜台,抽屉上系着红绸。
她抚上梳妆台的桌案, 下意识地,她觉得是给她的, 但也有一种可能,宾客赠礼无处摆放而已。
想到此处,便将手收回,将腰上尚仪局的鱼符摘下,换做尚服局佩鱼符。
“群青?”朱尚衣看了看燕王妃的懿旨,冰凉如水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在尚服局一日职都没当过,燕王妃竟将你调到此处。”
朱尚衣本名朱馥珍。群青记得,上一世此人当值极为认真细致, 对库内上百中衣料如数家珍。只可惜不会奉迎,得罪了顾尚衣, 郁郁不得志, 最终被顾尚衣赶出宫去。
群青对她印象不错, 故而没有辩解,只将备好的绣片奉上, 问:“朱尚仪,最近宫中可是有什么难处?”
群青进来时, 已留意到尚服局的氛围压抑,女官们人人脸上神色仿佛大难临头,眼前的朱馥珍更是憔悴压抑。
朱尚衣一蹙眉,本就忙碌,见她问东问西更是不喜,她步履如风,带着群青穿过殿中一排排木头织机、绣架,掠过堆叠的锦绣衣物,一直走到后殿的院落内。
六个宫女挽起袖子,正在坛中清洗布料。
朱尚衣抓起一旁的一摞云锦抛至群青怀里,指着一个空缸道:“你去与她们一道染色吧。”
宫女们抬眼,视线在群青身上徘徊一瞬,又纷纷低下头去。
很显然,这种粗活这并不是女官需要做的活计。染液伤手,尚服局的女官大都有刺绣本领,从来不碰。六品司衣,本该是朱尚衣的副职,却竟被赶来与宫女一道染衣。
群青没有发作,是因为她看见手上这匹妃色云锦,上面确有一道一道触目的褪色惨白。她翻看着一旁从库中取出的云锦,一匹匹亦是惨不忍睹,宛如哭花了妆的美人。
“所有的云锦都是这样?”群青走到染缸前,把云锦放进去。
“不止云锦,还有其他几种料子,听说泡过洪水,唉,除了上面的几匹是好的,底下的全都糟污了。”染料刺痛手指上细小的伤口,宫女们不一会儿便要把手拿出来晾一晾,口中纷纷抱怨。
“偏生云锦和花锦在高昌宾使要的商样的单录上,可苦了我们尚服局了。就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染,好几日没睡觉了。”
群青拿着染好的云锦瞧了瞧,拧干了走到朱尚衣面前,问:“贡品质量不过关,为何不上奏?”
“你以为我未曾上奏?”朱尚衣抬眼冷道,“云锦、花锦,只有叙州、云州两地上供。叙州丝短,云州发水受灾,刺史连连上奏叫苦,能上供都不错了,此时还要挑剔贡品质量,你要圣人背上苛待百姓的罪名?”
朱馥珍是个好官,只是太过忠直。云州受灾,宸明帝不予追究,朱馥珍不愿意据理力争,压力只好由尚服局自己担着。
群青抬眼:“朱尚衣的法子,便是让尚服局自行补染?”
朱馥珍的脸色很难看:“依照惯例,水泡织物,难道不该晾干补染?”
“这不是普通的水,洪水是污水。”群青将湿透的云锦在她面前抖绽开,“你看,即便补色勉强覆盖其上,透光之处斑斑驳驳,不能细看,晾干之后薄脆僵硬,穿在身上,亦有染疫风险。你明知这批云锦是做通商样品之用,就不怕耽误国事?若宾使当真追究,你让尚服局所有女官一起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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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让朱馥珍本就烦躁的内心更添焦灼:“那你说,尚服局该如何解决?”
“换了新的。这批云锦,根本就无法用作样品。”
换了新的?云锦数量要求皆在单录上,尚服局能从哪里变出新的?
朱馥珍将手中奏疏用力摔在桌上:“尚服局上下一心,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你若是来捣乱的,现在便给我走!尚服局不是燕王妃安插闲人的地方。”
如此呵斥,无异于当众打脸。
外面刺绣的女官们默默听着,口中嘟囔:“原本宝姝做司衣得好好的,偏是因这个青娘子的缘故才调出了尚服局,朱尚仪既是宝姝的老师,怎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是了。”女官们纷纷附和。
“听宝姝说,这青娘子可是厉害,辗转在东宫和燕王府之间,也没有倾城之貌,许是很会揣摩人心。直接做司衣,我怎么没有这般好运气。”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极清的声音传来:“列位都停一下,跟我过来。”
正刺绣的典衣们一怔,群青再如何,毕竟官居六品,只得不情不愿地聚拢过来。
朱馥珍见群青不仅面不改色,竟还有脸将众人都叫过来,脸都红了:“我叫你出去,回到后宅承宠,做你的美娇娘!不要在这里耽搁大家履职。”
“朱尚衣,朱馥珍。”这话令群青心中微刺,转身,一点光落在她脸侧,这双青黑的眼望定朱馥珍,加重了语气,“尚衣可还记得,顾尚衣在任上时,你居何职?”
朱馥珍手指微微攥紧,只觉不堪回首。
群青道:“顾尚衣在时,你虽为司衣,却因她任人唯亲,被罚去管北仓库;顾尚衣被赶出宫,你才做了尚衣,不是吗?”
“顾尚衣被罢官,是昔日我做掌宫宫人时向太子殿下参奏,又荐你继任。”群青面不改色,指向自己,“因此,你今日能做这个尚衣,都是托了我的福。”
顿时,无数双眼睛,敛声闭气地看向朱馥珍。朱馥珍的脸更涨红,她本就心力交瘁,一时急火攻心,耳畔嗡鸣作响。看她要倒下,身旁的女官连忙扶住她。
群青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尚衣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别学顾尚衣凭心意用人,打压副手。”
朱馥珍睁开眼睛,推开身边女官的搀扶,追去了后殿。
群青已在地上铺开衬布,两臂一抖,那匹云锦宛如泼墨一般展开,周围围了一群宫人。
朱馥珍见她蹲在地上,取了一柄羊毛小刷,将盐水与染料调和,顺着纹理慢慢刷在褪色之处,使那妃色云锦的色泽晕染开,有了泼墨桃花一般的纹路,倒是十分别致。
群青道:“你们以为宾使可以糊弄?自圣临元年以来,民间丝商与西域便有私下通商,西域的皇室早就用上了叙州云州最时兴的料子,若是见到大宸宫中提供竟是被水泡过又复染的粗制滥造之物,你猜他们会如何作想?”
“若朱尚衣执意要用这批云锦,只有这样处理,称是手工绘染,才勉强有所交代。”
女官们原本已是专注地听着,又炸开了:“可是这上百匹,这样补,得补到什么时候去。旁的绫罗与刺绣也要准备,我们断是没有时间的。”
“但凡是去岁要,库里还有剩余的云锦,偏偏今年库里一匹都不剩。也不知这高昌宾使为何偏要这么多云锦和花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馥珍没有言语,默默看着群青用羊毛刷补色,神色略略微缓。她的手指修长,动作娴熟妥帖,又有绘画之功,一看便是极熟悉意料之事。
此前听说这青娘子,都是从宝姝口中,难道她当真误解了?
刚想到这里,群青便站起来,对她道:“尚衣,我要请假半月。”
“你……你说什么?”朱馥珍瞪着她。
这正是尚服局忙碌之时,怎有人刚来就请假半月?
“我要请假半月。”群青对周围女官道,“自宾使进宫,到带着商样走,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如此处理几匹应卯,先备单录上,等我回来。”
“缺的云锦、花锦,列个单录给我。若我能带新的云锦回来,我们便不必用这糟污的冒险。”
“云锦只有云州有,不是一匹,是八十匹,群司衣从哪里带回来?”朱馥珍定定地望着她。其他女官面上惊愕,只觉她说的天方夜谭,可看群青的神色平静,却又不像玩笑,不免生出些敬畏。
“当着诸位的面,我与朱尚衣打个赌。”群青也望着她,“若我能解决此事,日后尚服局大小事务,你都必须与我商量。”
说罢,她转身走出尚服局,深绿官服飘动。
燕王府,行李已收拾好,狷素和狂素正在将行李往马车上搬。
狷素道:“长史,要给夫人留个信吗?”
陆华亭坐在车内,正将暗箭缠进护腕内,听闻“夫人”二字,停顿片刻:“留什么?不是留了梳妆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女做惯了细作,行走坐卧都悄无声息,留她在内室,和豢养笼中蛇在内室给他的感觉并无区别。
从未见过她散发梳头是什么样子。他很好奇,于是添置妆台。
可惜没看到她用梳妆台的样子便要走了。
陆华亭手上动作蓦地一停,随后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皙白俏丽的脸。
陆华亭身上杀意尽卸,垂眼望着她,弯唇道:“怎么娘子,有什么话叮嘱?”
群青说什么都有可能,总归不会是专程来送别的。
随后马车向下一陷,群青直接钻了进来,挤坐在他身旁,令他动作僵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云州江灵寺内, 香火缭绕。
云州刺史刘肆君跪在蒲团上,向祭台上的佛像玉身下拜:“燕王等人已经快到了吧?”
“儿子已经派了车驾去码头相迎。”刘肆君的长子刘幽有些慌张,“就是怕燕王过来搜证,存心找我们的不痛快。”
刘肆君道:“无妨, 治灾之事, 加固堤坝、疏浚老井, 该做的都做了,外城景象一派平和, 进来时他们便能看到;人都拢在内城,内城又与刺史府有长堤阻隔, 我不是叫你将他们接至府中好生款待,府中家丁上百,燕王便是带着几个暗卫,也得看清了眼前形势。”
刘幽“嗯”一声,心中稍定:“可是燕王府处事凌厉,就怕他们铁了心, 与对叙州一样。”
刘肆君说道:“燕王妃带着几个月的身子,不过是在圣人面前做个样子,难道还真的是来救灾的?除非, 燕王不想看顾他的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至末尾,有些阴恻恻的。见刘肆君盯着那佛像, 刘幽也向佛像看去, 惊异地看见那帷幕后叮当掉出两枚钱币, 落在供案上。
佛像后竟藏着人!这个人在听着他们对话,亦或者说, 父亲是在询问背后那人的意见。
再看这通宝,式样与大宸通宝不同, 上面有腾蛇标记,是南楚的钱币。
刘幽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肆君又拜下去:“明白。”
车内空间狭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所以群青尽量不动。
只是每隔一会儿,她用食指抬起帘子,朝外看看。
连日阴雨已停,远远地,衣衫褴褛的百姓,木然行走在长长的堤坝上,看上去水灾似已平息。
陆华亭侧过头,便能看见群青修长的颈,她几乎是缩在马车的墙角里,这一路上都很沉默,看来晕车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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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说话:“云州的贡品都拿不出,娘子打算从哪取到多余的云锦?”
群青顿了顿,低声道:“收罗来的贡品,一般存放在刺史府私库内。云州受灾,百姓家宅被淹,难道刺史府也被淹了?”
按照楚国官宦之家旧制,江南道几个州的刺史府,建在高处的巍峨宅邸,远目可见。
“所以娘子觉得,刘肆君是故意低价收了些糟污的云锦充作贡品,城内肯定还有?”
群青不答话了。
她知道陆华亭此行是来查抄刺史府的。若真要问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待陆华亭抄了刺史府,她跟在后面捡漏即可。
只是这种打算自然不便告诉陆华亭。她转过脸,看着他腰间的黄香草香囊,马车颠簸,她想闻些东西止吐。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便懂了,幽黑的眸望着她的脸:“保命之物,不好离身。娘子开口要,我就给你。”
群青闭上了眼睛。
陆华亭注视她片刻,将外裳脱下,群青眼睫微动,他已将衣裳放在她膝上。衣上尚有沾染的黄香草气息。
群青默然披在身上。
陆华亭发觉,他很喜欢看她被逼到角落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群青的手突然向他腰间探去,陆华亭捉她的手腕,却已晚了,只听“嗤”的一声,她手中银针割断香囊,香囊已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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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放在鼻端嗅了两下,随即揣进怀里:“长史的保命之物现在在我身上,记得跟紧一些。”
陆华亭抚摸着香囊的断口,脸色称不上好看,却见她又半死不活地靠在车壁上,侧颜孱弱。
还没坐稳片刻,马车猛地一停,陆华亭一把撑住车壁,群青险些掉下去,外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旋即探进来一张长髯白面,此人一拱手道:“下官刘肆君,迎见陆大人。接下来需要坐船,还请下车。”
突然拦车,未免热情太过,但马车已停,群青只好走下来。
外面站着一个妇人,另有一对穿华贵衣裳的年轻男女,施施然行礼,这三人见群青看来,皆露出和善笑意。
“这是下官夫人和一双儿女,为迎见贵主一并前来,还请贵主上船。”刘肆君。
群青不动声色,打量着刘肆君备的这条乌篷船,船身上布满刻痕,有些陈旧。耳边却听见陆华亭已经回礼:“刘大人,府上安好?”
“府上受灾,杂乱无章,让贵主见笑,不如咱们先安置在外城客栈?”刘肆君道,“宴欢楼,备酒以待。”
陆华亭推辞道:“燕王殿下本也不是来玩乐的,都受灾了,怎好让你们款待?”
说着,将腰间玉佩摘下放在掌中,“此行来云州,衣食住行,皆由燕王府自己出钱。”
玉佩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他示意刘肆君去接,刘肆君微微一怔,赧然接过,口中连道感谢。
群青看见他与妻儿交换了眼神,几人便都笑着点头,笑中有几分开怀。
她的目光,又落在刘肆君女儿的裙角上,真丝襦裙裁改过长短,走动时露出了绣鞋。
正想着,手上一凉,陆华亭的手扣在了她扶在船身的手腕上,带了几分力道,阻止她转身:“娘子,何不上船?”
群青停顿片刻,坐了上去。
这厢李焕扶着萧云如下来,对陆华亭轻哎一声,低声道:“怎么回事?”
李焕转过脸示意前面,前方码头上分明停泊一艘画舫,下面隐有几个人端立等待。
以李焕的直觉,他以为那才是来迎见皇子的规格。刺史亲自来迎,带着家眷不带府兵有些奇怪。这次出行燕王妃在侧,便不得不防备一些。
陆华亭跟着群青坐进小舟,探出头淡道:“刘刺史既都携家眷来迎了,殿下上船吧,不要将酒菜耽搁凉了。”
刘肆君忙道“是是”,又弯腰抬手,招呼燕王夫妇上船。
乌篷船掠水,渐行渐远。
这厢画舫旁边,焦灼在岸上徘徊的锦衣公子,确实是刘肆君的儿子刘幽。
听得手下来报,刘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接走了?我等在这里两个时辰,动也未动,他们被谁接走了?”
“岸边留下的只有空马车。”
“是谁敢截走刺史府的人?走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追?”
下属冷汗涔涔,自是答不出他的话。
马蹄声渐近,是竹素骑马过来,拱手一礼,冷声道:“路途遥远,我们殿下先去外城最大的酒肆洗尘,待到沐浴休整完毕之后,明日一早拜访。”
说完之后,也不待刘幽回话,拨转马头便离开了。
刘幽虽然不快,但慌张的神情淡了些。
“果然是宫中贵主,刺史府都不够下榻的。来了竟先要去酒肆吃喝。快去打听,看他们是否真的去了外城。”
不多时,下属来报:“似乎是去了宴欢楼,小郎君可要去禀报刺史?”
“既是明早拜访,收拾一下,明早相迎就是。”刘幽道,“看来阿爷说得不错。看燕王府这样子,也不像是真来赈灾的。”
宴欢楼上,燕王府已与刘肆君一家同坐一桌。
群青只听陆华亭凑近耳畔,漫不经心道:“娘子尚仪局当过值,你觉得刺史家的娘子,仪态如何?”
群青抬眼望着对首刘肆君的妻女,这几人饮酒时以袖遮口,面对燕王妃回答妥帖,便道:“尚可。”
此时狷素抬进两箱金银,刘肆君看了看那箱中金银,不由站起来道:“哪有让贵主反过来送礼的?”
“刘大人不知道燕王殿下的脾性吧?”陆华亭挑起笑容,又敬他一杯酒,“这几日便请刺史好生招待,明日便带我们逛逛刺史府。”
刘肆君连连应承,只是额上生了细汗,坐不了片刻便要站起来请辞,手放在头上:“下官有头晕之症,此时晕得厉害,实在是不胜酒力。”
刘夫人便也站起身扶住他,忧心说要回府。
陆华亭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俊俏的脸上已无一分笑意:
“礼也拿了,饭也吃了,你们说走便能走?”
刘肆君僵了片刻,强作镇定:“陆大人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六个暗卫突然破门而入,将几人团团围起来,手中箭弩对准几人,惊得那年轻的小娘子低呼一声,捂住了脸,眼神中满是惊慌。
刘肆君环视这几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群青见他攥指发力,手背上青筋迸出,身上应该有功夫,大约是在考虑破窗逃出去,她搁下杯,手指一动,以掷针刺中他的麻筋:“酒中下药了,你们未服解药,逃不出去的。”
刘肆君吃痛,神色都扭曲了。
另外三人见状,接连跪了下去,再无方才镇定的仪态,拼命冲着燕王叩首求饶,哭成一片:“殿下饶命,实在是世道不好、云州受灾,草民们无生路,方才想出这个法子。”
李焕将酒杯墩在桌上:“陆华亭,给个解释。”
“殿下问他们要解释啊。”陆华亭慢慢地饮尽了杯中剩下半杯酒。
狷素将几人都捆起来,抬手一撕,那“刘肆君”脸上长髯便撕了下来,整块皮肤都红了。
利刃逼在颈侧,他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草民们本是江州的江湖艺人,听闻叙州、云州两地官员往来极多,便与卖消息的庄子合作,做起了这桩生意。反正来云州的官员,大都未曾见过彼此,我们可以假扮是官,把送礼接待这等人情往来骗到手中。干一票就跑,回头官府发现是假扮的,他也抓不住人,涉及送礼亦是不敢声张。只是不料……”
只是不料骗子也竟有被骗的一日。
“不知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李焕冷笑道:“你们装得挺像,除了破船之外,谈吐之间,倒能唬人。”
群青道:“小娘子的衣裙是改制过的,行走之间习惯提着披帛,不让它拖在地上。想来真丝衣裙昂贵,是为反复穿。刺史府千金买丝裙量体裁衣,不会这样珍惜。”
那假扮刘肆君的小娘子闻言,竟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一想到再没有下次了,便又啜泣起来。
他们哭得李焕一时无言。
萧云如转头看着李焕:“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理这几人?”
“本想着今日便能见到刘肆君。”李焕道,“让我绷着弦,白饮了这些酒。”
“殿下,刺史府不能去。强龙难压地头蛇,刘肆君那边必有应对,若是去了,查起来可就碍手碍脚。”陆华亭持杯,垂眼看着这四人,“给他们机会,再干一笔。”
群青眼睫微颤,不由佩服。
也是天意,眼前骗子恰好四人,两男两女。
李焕和萧云如都看向陆华亭,李焕指指他们,又指向自己:“你——确定?”
地上跪着的几人一怔,虽不知要干什么,听出有生路,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刘肆君”道:“殿下要干什么,我们愿意干。”
陆华亭笑道,“你四人今日已见过我们的模样,明日到刺史府上,不会露怯吧?”
“我蔡老六扮人,从无失手,不仅乔装像,言谈、仪态无有不真,便是扮玉皇大帝下圣旨,都不会打磕绊!”
“好。”陆华亭道,“拿衣裳面具来换上。若能撑过三日,来渡口,取解药、领赏。”
翌日天蒙蒙亮,燕王车架驶入了刺史府。
刘肆君和刘幽,皆是第一次见燕王府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王下轿,心内有几分忐忑。
燕王果如传说中面具覆面,周身杀伐肃杀之气,刘肆君的眼神随即落在燕王妃滚圆的肚子上。
看起来没几个月便生了。他想起南楚给他的指令,燕王妃若是命丧此地,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波澜。
再下来的便是陆华亭与夫人,这两人翩翩地走到他们面前,刘肆君盯着陆华亭看了看。
孟相说此子阴毒无比,务必小心,虽然看上去容貌气质平平无奇,刘肆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听陆华亭的夫人突然开口:“听说云州盛产玉石,府中有座观音,可否一观?”
虽说讨要礼物很正常,这还是第一次见刚进门就要打点的,刘幽蹙眉。
刘肆君却蔑然笑道:“有,诸位先在鄙人园中歇息片刻,稍后让犬子给夫人包起来。”
能索贿,日后陆华亭也脱不开干系。能要钱,总比来要命好。
租来的牛车进了内城, 越向里走,越难行。
群青掀起车帘向外看,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她是经历过宫倾的人,最害怕的便是这等乱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