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望向河面:“那船是做什么的?”
河上缓缓地飘过一船,甲板上坐十余名穿白衣的青年,布衣高冠,皆是读书人打扮。
苏润道:“是新举子游船。圣人先前发话,将春闱提前,取新年新气象之意。船上便是赴长安参加殿试的举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着那船上的面孔,有一两张她甚至有些印象,是后来燕王身边的重臣:“这些人都能做官吗?”
苏润道:“依大宸律,每年经过乡贡、层层擢选,取十八名士子,能入长安殿选的,恐怕有一半都能登高位。前年苏某是亦这样考进翰林院的。”
“苏博士,你说的不对。”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令两人转头。
看见陆华亭和丹阳公主走过来,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看向河上,“大宸律说了,若值特殊年份,取士无有定数,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十九人。”
苏润一哽,向船上一数,还真的多一人。
便在此时,仿佛是应了陆华亭先前的话一般,那船上却先一步乱起来: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冲到甲板,举子们纷纷站起身相互看去,随即一个举子跌入水中,溅起浪花。
他伸出两手挣扎,那内侍却持长杆,将其摁在水中,口中叱骂。
岸边的百姓吵嚷起来,此状令几人都是一怔,群青望向丹阳公主:“公主。”
丹阳公主使个眼色,她的暗卫飞跃而下。不多时那打人的内侍、落水的士子都跪在了丹阳公主眼前。
大内侍未料有贵主路过,大呼冤枉:“殿下,此人不在举子名录内,却做举子打扮,提前藏在船上,混入举子之间,幸得奴才及时发现,不然,谁知他进宫意欲何为?”
原来是这种情况。
那举子浑身哆嗦,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贵主,贵主!某不是歹人,张某有名有姓叫张其如,是江西的乡贡,三榜状元,按惯例该选入长安殿试,不知为何,今年突然改成了‘公荐’。”
“‘公荐’名单上没有某,却有比某小几届、尚未参加过乡试的举子,这其中难道没有问题吗?某远道而来,便是想求个公道,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还未说完,苏润已是激动起来:“是某同乡的贡生……”
群青止住他。
陆华亭对丹阳公主道:“今年的春闱,好像是太子负责,不如把人交给燕王府,查查此事?”
“事情尚未厘清,还是先与地方通气,查清此人身份。”群青生怕陆华亭抬高燕王,转向丹阳,“殿试出问题不是第一次,公主身边的苏家令便经历过龃龉,还遭人迫害险些丧命。公主能力又有威名,何必假手燕王,若能帮了这些举子,说不定公主府亦能取士。”
丹阳公主面色沉沉,本犹豫不想参与,只是听到群青的话,心中一动,红唇微翘:“苏雨洁,你若不屈,到不了本宫身边,但本宫不想让身边人受屈。”
群青一回宫,便被李玹急召过去。
有此急召,让她隐约感到,陆华亭叫她在外面做的事可能被发现了端倪。
果然一进殿中,面对的就是脸上顶着巴掌印的李盼。李盼一双妩媚的眼睛含着恶意看着群青,看得她毛骨悚然:“是你吧?”
群青只向他行一礼,有些怯懦地避开了他。
李玹道:“今晨你在哪?”
“休沐出宫了。”群青道,“去河边看新举子,不知二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李玹闭目,摆摆手让李盼退下。
“为何莫名其妙便有个羃篱娘子挑唆百姓。”李盼道:“皇兄,你身边有蛀虫,你还不知晓!”
李玹斥道:“就算尸体是燕王悬挂,人不是你虐杀?为何不做得干净些?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那批匪徒本已安抚好,现在又激起了他们的仇恨,你能保证日后不西征,不借道?”
李盼喘着粗气,神色几乎扭曲,他既是跛足,又依附李玹,最大的作用便是上战场。如果不能战,他便一无所有了:“那我就去杀光了他们。”
“别再胡闹了。”李玹冷漠道,“来人拟手谕,以本宫之名将那沙匪首领请入长安招待,以礼相待,议和。”
群青眼睫一颤,她觉得有些不妥:“殿下,不能议和。”
“群典仪。”李玹止住咳嗽,看着她的目光复杂,“你职在内宫,政事复杂,谁让你多话。”
李盼惨着脸走了,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群青一眼。
那夜之后,他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越想越觉得夜里那个女冠就是群青,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偏生李玹又如此袒护她。
殿内,李玹将一份名单递给群青,微微一笑:“你看到举子入长安了。孟相送上了春闱的名单,这些人皆是孟相所选,东宫麾下,你且看看他们的文章。”
群青接过名录,后脊一阵凉意。
名单之上,竟然尽是上一世燕王和陆华亭所选,数年后位高权重之人,不知为何,孟光慎竟能在他们尚是举子时,提前将他们全部笼络至东宫麾下。
白日里, 群青随几位尚仪局的女官站在殿中,脑中却还在思考那份名单。
李玹让她看,她找借口将名单要回去仔细研读几遍, 以至眼底都有些发青。
她确定了一点, 除了她和陆华亭以外,孟相那边居然还有人知道未来的事,知道燕王招揽了哪些人。
上一世那些人并非同年同批做官,所以孟家才想出这个法子,将原本的乡试改成了“公荐”, 为的就是方便将燕王的人提前揽进太子阵营。
那日见到的落水举子张其如说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这场春闱, 原本就是一场有目的的挑选, 不知陆华亭能如何应对。
群青想明白此节,却并未声张。
倘若太子真按照这名单取士,燕王如上一世一般篡位的胜算一下子少了大半, 于她来说, 却算件好事。
但这样做, 也有问题存在。
一是那些未来的重臣, 这一世早早被拉拢, 不知品性是否会变化, 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叫王宽的贪官,圣临三年便被杀了。
二则是像张其如这样本该在今年殿选的考生, 便白白失去了考试机会……
朱尚仪严肃的声线拉回了群青的思绪。
“按照宫规,春闱殿选便在德麟殿内举行,监卷、收卷、誊写、糊名之事, 从内帷抽调尚仪局女官负责,称为‘司考官’, 一则是女官心细,二则是避免新举子和前朝勾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身上和其他人一样,都穿着白色罩服,背诵宫规后,又开始布置考场。群青给殿内空桌摆上香篆,想到自己考六尚时的心情,她忽然抬眼问朱尚仪:“考生的名单已定了吗?还有可能改吗?”
“你问的什么话?”朱尚仪不满地瞥她一眼,“新举子们已进宫,住进了翰林院旁边驿梅馆了,怎么改?”
群青不再说话。
萧荆行踏入燕王府时,看见陆华亭在院内洗头。
即便是呵气成冰的天气,他亦是说洗就洗,将一头漆黑的长发浸在金盆内,听着萧荆行的话。
“我派人查了这几日的奏报,剑南道确实有举子闹事,地方上的一个叫薛主簿告罪,说剑南道公荐的举子本该只有六人,因他老眼昏花,放榜时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的名字,以至剑南道竟有十二人入选。”
“这多出来的六人前一刻还在为自己能去殿选狂喜,下一刻被告知是抄错了,他们自是不信,非觉得自己是被顶替了,张其如便是其中一个考生,竟伪造身份闹到长安。那薛主簿已向圣人上奏请罪请辞,既有了罪人,太子那边正好发落此事。”
“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陆华亭揉搓头发,默了片刻道,“让燕王上奏,保这六人上长安殿选。另将这个薛主簿保下来,此人是个好人。”
“为何?这可是和太子对着干了。”萧荆行道,“你是怀疑,公荐顶替之事确有其事?”
陆华亭道:“那薛主簿干了一辈子主簿,还能不知剑南道每年送殿选的名额是六人?是何等的老眼昏花,能把六人抄成十二人。”
萧荆行接着道:“只怕此人老眼昏花是托词,故意出大错,以示对上峰安排不满,将事情捅出来……只是此举,恐怕连累他丢官。”
陆华亭将发上水拧干:“孟光慎在朝中势大,是因他是圣人的谋士,大宸建国的功臣。地方上可并非人人都畏强权,一把年纪尚能抵抗不公,此人不做官谁来做官?”
萧荆行闻言,嘴唇微动,半晌道:“你这不是思路清晰吗,何不自去说给殿下?”
陆华亭这才抬起头,用无辜的黑眸望着他,鬓边黑发微微蜷曲,发梢很快结了白霜,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他玩笑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萧少卿,你是忠臣,我是佞臣。”
萧荆行望着他半晌,肃然道:“殿选马上就到,即便是能将那六人弄过来也未必能行。青娘子不是司考官?要不找她帮帮忙。”
陆华亭脸上笑意慢慢地消失,黑眸中只剩沉静,提醒:“青娘子与我们不是一路。”
他能想到的事,群青得太子信任,应已提前知道,她真的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因燕王府受打击,便会对太子有利。
他也明白,除却要共同对付孟光慎与李盼之外,他和群青没有别的关系,她自有主意,而他从无期盼。
谁会对政敌有期盼。
更何况此女惯会示弱,实则心狠,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她缠斗。
萧荆行一时无法接受:“不是一路?那你、跟她睡在一起?”
陆华亭似是失去了耐心,冷着脸直将他推出门:“我告诉你什么,且做就是。”
布置试场持续了三日,便迎来殿选之日。
天微微亮时,若蝉还在睡梦中。群青艰难地爬起来,呵一口气揉搓冻僵的十指,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走一段冰雪覆盖的路,叩响长庆宫的宫门。
诵春看到她时,总是满脸欢喜,拿出新的绣样请她指点。
群青每隔几日便来一次,借帮诵春指点刺绣的机会,观察一下陈德妃:“娘娘近日身体如何?”
诵春说:“圣人让医官开了些安神的药,娘娘晚上不用祝祷也可以睡得好了。”
虽然陈德妃还是坐在床边,如同泥胎木塑,但群青还是留有一线希望,盼望她能醒来,得到一点线索。
等小内侍将药碗拿来,群青便端起碗喂陈德妃。陈德妃紧闭嘴巴,群青想到什么,自己先喝了一勺。
有些苦,但药没有问题。
陈德妃黑漆漆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倒映出群青白皙沉静的脸 。再喂时,陈德妃张开了嘴。
群青一勺一勺地喂药,一抬眼,却看见诵春在窗光下看书:“可是在准备内选?”
诵春笑道:“自从群典仪跟奴婢说了那番话之后,奴婢便发誓好好准备明年的六尚考核。夜里抱着书睡,奴婢有种感觉,明年一定能考上。”
时间差不多了,群青准备离去,却感觉有人拽拽她的衣角,她回头,陈德妃在她手中塞了一物。
群青摊开掌心,只是一块姜糖,她没有失望,心中反而一暖,将半融化的姜糖包裹起来。
走在雪地中的时候,她想起,以前自己喝苦药的时候,阿娘也会给她备姜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及至进殿门,群青的步子猛地加快。
她发现殿内在吵闹。
吵闹的原因,是因除了今日应试的举子外,小内侍又带进来六人,说是领燕王手谕,让这六人一并应考。
原本应考的考生自是不愿意,对那几人指指点点,吵闹起来,坐在屏后的几个主考官亦是奇怪。
那六个考生面对众人,神情惊惶。也不怪他们无地自容,几人头发打绺,皱巴巴的布衣向下淌水;那张其如更是比上次群青见他时又瘦了一圈,还身患风寒,咳个不停。和殿中雪衣广袖的举子们相比,简直像逃荒来的。
群青只听身边女官窃窃道:“说是坐渔船赶来的,中间还翻过船,想必是没顾上换衣服便赶来了。”
“群典仪,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身旁的陈典仪打量着群青。
群青看看那几人,神情平静:“你我履职而已,若敲钟时还混乱,可是司考官的过失?”
说着便将一张空桌案搬到外面。
有她打样,女官们迅速动起来,陈典仪看了眼门外:“我去给他们拿罩衣,省得弄湿卷子。”
这六人套上罩衣就座,面露感激,其他人再不忿也只得跪坐,面对自己的考卷。
铜锣敲响,香篆燃烧。那六个举子们捉起笔,神态便已不同,殿内只剩奋笔疾书的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静静看着他们答卷,想必陆华亭把人弄过来废了不少力气。
反正都要一考,人都来了,她没有阻拦的道理。
殊不知门口还有一个头插金簪的年轻妃嫔。
此人是赵王的侧妃阮氏,也是李盼最宠爱的侧室,目光深深地看向殿内。
群青忽然听见了嗡嗡的声音。其他女官也惊讶起来:“苍蝇?总不会是那几人身上馊味太大,招苍蝇了?”
只见坐在最后的那六名举子,有几人身边盘悬着黑色的虫蝇,他们摇晃脑袋,有人拿手去挥,显然受了干扰。但那虫蝇却在他们身边盘绕不去。
陈典仪回头看了一眼窗缝,责备道:“群典仪,似乎是你没将窗户关紧,你去驱赶吧。”
“就是呀,朱尚仪安排得清清楚楚,若影响了考生,司考官要受罚。”
群青定睛看了一会儿,心下一凉。那根带尖刺的虫蝇本不是苍蝇,是虎头蜂!
若不能及时赶走,虎头蜂蜇人极痛,会致人头晕目眩,若它当真蜇了考生,那人这场考试便终结了。
但她若去驱赶,惊扰了考生,自有人会给她扣上罪名。
陈典仪目不转睛地望着群青,群青却径自走向角落的香炉:“群典仪,你去哪里做什么?”
群青用手指捻了一把迷迭香,摸了下自己罩衣后领,旋即一言不发地走向了两列桌案之间的过道。
群青的脚步轻而平稳,仪态端庄,左右看看,正是巡考姿态。
按宫规,司考官每隔一刻钟,便会巡考一次,考生们并不在意,反倒觉得这女官带过一阵极浅淡的香风,沁人心脾。
陈典仪盯着群青,却见群青根本未曾伸手打扰考生,只是缓慢地从那几名举子身边经过,那原本环绕举子的七八只虎头蜂竟飞过来,聚集在她的后领上。
见最后一只虎头蜂也飞过来,群青垂眼,快步回到屏后,几个女官看清她带着一领子蜂,都骇得向后退去。
群青灵巧地将罩衣反脱下来,将虎头蜂裹在衣服内。便在此刻,陈典仪伸手一碰,一只虎头蜂飞出来,叮在群青脖颈,群青一把将其摁在掌下。
小娘子被这般蜇一下,都会惊叫出声,陈典仪惊愕地望着群青的眼睛,那双眼睛眼尾翘起,冷冷地望着她,竟是生生受了。
“群典仪没事吧,我只是想帮你……”
“没事。”群青张开手掌让她看,绽出一个笑,“你看,它死了。”
陈典仪面色苍白地点点头,眼神又有几分狐疑,全然没看到群青的手指,极快地在她后领放了半块沾了迷迭香的姜糖。
“我把它拿出去烧了。”群青拿着团好的虎头蜂道。
陈典仪点点头。
群青出了殿门,走到隐蔽处,手一扬,便将虎头蜂放了,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殿内。
片刻后,陈典仪匆匆出来,向赵王侧妃阮氏附耳禀报。
阮氏面色发沉,她自是受李盼托付来的,小小一个典仪,没想到这么难对付,竟全身而退了。
话未说完,陈典仪便见阮氏的美目露出惊恐之色,她未回头便听见嗡嗡声,只见数只虎头蜂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扑面而来,两人惊叫出声。拼命驱赶却赶不散,陈典仪还是被蜇了几下,疼得她捂住脸颊。
阮氏更是鬓发散乱,大失常态。
朱尚仪闻声赶来,想叱骂陈典仪,可看见赵王侧妃,只叫好几个小内侍帮忙捉蜂。阮氏趁乱离开了。
有人抖出了陈典仪衣服内的半块姜糖,陈典仪闻到上面迷迭香的味道,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此物,此物可以吸引虎头蜂,臣让群典仪驱走蜂,她竟然……”
片刻后,群青便被叫出来。她看了阮氏一眼,对怒气冲冲的朱尚仪道:“尚仪,有人放蜂,故意扰乱春闱,若让此人得逞,尚仪局要承大罪。”
朱尚仪冷汗都下来了。
“冬天外面哪有那么多虎头蜂,还刚好跑进室内,只能是从养蜂人那处专门购买,又在室内放出。陈典仪这么怕蜂,恐怕不敢擅自转移,蜂笼在她身上,一搜便知。”
“臣只是有一事好奇,为何它们只绕着那六个新来的举子。”群青冷冷道,“后来想起来了,是陈典仪方才准备的罩衣。就不知道她是受谁的指使,要毁掉那六个举子的春闱。”
“别说了。”朱尚仪心中已有了计较,太子赵王与燕王之间的拉锯,岂是尚仪局能掺和的,“陈典仪回去领罚。群青,你也先休息一下。”
殿选的结果化作薄薄一片纸, 呈到孟光慎手中。
孟观楼在父亲脸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他站起来夺过那张纸看,孟光慎道:“复试八人, 十八人中只有三人入选, 剩下五个名额,在燕王带来的六人中。”
谁能想到一场谋划,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孟观楼情急道:“阿爷,儿子在松阳苦心谋划,没有一日敢懈怠, 为结识这些人花费无数心血。复试我们的人必须上去, 否则花费的人力与钱财覆水难收……”
孟观楼的话语被孟光慎手掌止住, 他方想起父亲最不喜他露出慌乱神态。孟光慎冰冷粗糙的手抚了一下他的脸, 黑眸无波无澜:“阿爷知道,我会解决。”
孟观楼憔悴的俊容上露出一丝动容:“阿爷,儿子与崔二娘子实在相互折磨, 能不能……”
“婚约不能解。崔家已抄家灭族, 只有崔滢一人, 你始乱终弃, 让圣人怎么看孟家?”孟光慎道。
孟观楼还要说话, 孟光慎眼中闪过冷色:“九郎, 你生来便锦衣玉食,弄得你连一点挫折都不能忍, 我若像你这性子,早就死了百次千次。”
“你以为我不知道还在服散,待在家里, 莫要出门。”孟光慎冷然出门,只将孟观楼失望的神色抛在身后, “来人,看好他。”
孟观楼定定地望着那份名单:“不行,必须要赢……把玉梅叫来。”
养病坊的病人熙熙攘攘。
群青颈上被蜂蜇到的地方肿痛起来,她没有处理蜇伤的经验,爬起来便赶紧找李郎中看看。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性命多宝贵,不能冒任何风险。
她排在队伍中缓缓移动,排在身后的人似挪动了位置,群青忽然闻到几丝黄香草的气味,不必回头,便感觉到谁站在她的身后。
她听见了狷素的声音:“殿下的药今日是第三副了吗?”
陆华亭没有做声,只垂眼望着群青,以扇柄极轻地撩起羃篱白纱,她的皮肤缺乏血色,是以那红肿之处格外明显,看起来就很痛。
他的视线停顿片刻,将白纱放下。
不是站在太子那边吗,何必还要帮那六人?
“看清楚了吗?”群青道。
陆华亭道:“毒刺不拔出,会发烧三日。”
此话听得刺耳,正好医馆喧闹,群青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忽然几声犬吠传来,前面的人急于避退,将队伍向后挤压,只听有人道:“疯狗咬人了!”
群青挣脱队伍上前,周围的人已让出了小块空地,她看见李郎中在后院养的那只瘸了腿的黑犬挣脱了小松的锁链,正瞪圆眼睛,龇牙地咬住了一个妇人的裙摆向后拖,骇得那妇人腿脚发软。
小松无处下手,群青拿过他手上的锁链,绕了两圈,伺机套进狗脖子,手上使力,将狗向后拽,口中道:“听话。”
群青的手劲已是很大,未料她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挣脱出去,挣断了锁链。
群青看看手上断裂的锁链,又看向这黑犬在地上滴落的鲜血,有几分惊诧。这条黑狗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的老犬,连动弹都费劲,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
她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扭过脑袋咬她,群青看见一双发红的眼睛。
狷素一剑鞘击中了狗的脖颈,将它击昏,它这才瘫软下来,可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对病人们道:“没事了,大家看诊吧。”
陆华亭示意狷素排着,也跟了过来。
群青看见狗窝旁边摆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又隐约有熟悉的香气,不禁问小松:“你给狗吃了什么东西?”
小松说:“不是我喂,前几日它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要不行了,师父给它切了一点你拿的玉沸丹。”
群青神色一凝。
不多时,李郎中赶来,以手摸着黑犬的动脉,叹了口气,群青道:“师父,你给狗喂了玉沸丹?”
李郎中拧眉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研究你给我的那盒玉沸丹。此药人用少许,可以加速血流,壮阳升温,见犬弥留才想着一试。”
陆华亭问:“此物可是和前朝所禁滑石散同源?”
“不是同源。”李郎中说,“玉沸丹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是以价格昂贵,这可比五石散罕见多了。”
群青看着黑犬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所以是服用过量,才会如此亢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拧眉沉思,“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胡饼吃下,便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只怕人也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陆华亭瞥见了群青瞬间变化的神色。
群青脑中回想起清净观那日的情形。
骑马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无论她如何表明宝安公主的身份、如何求饶,他都毫无反应,还是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群青有强烈的感觉,那日那个人,很可能服过未麻。
群青抬眼:“师父,若一个人曾经服过大量未麻,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试出来?”
李郎中:“这我也并不清楚。要不六娘,你将玉沸丹拿一枚去。若头一次服用,只怕都会有些不适,而服用惯了的人恐怕没有。”
群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李郎中那里取了自己的药,便匆匆离去。
身后的人很快追上来,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响在耳后,笑中带着警告之意:“你想去试燕王?玉沸丹有毒,某劝娘子不要随便试。”
还没说话,就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群青蓦地转头,二人离得太近,他殷红嘴唇就在眼前,群青垂眼看着它,想到陆华亭厌恶与旁人贴近,故意贴近,他果然向后微微避闪。
群青心里这才舒服些,抬睫望他:“你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她转身离开。
陆华亭停顿片刻,眼前是来往的百姓,脸前凝滞的热气这才散去。
许是习惯了争斗,面对如此挑衅,他竟无恨意。像被泼了一脸水,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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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结果出来后,群青便被李玹召进殿中。
她看见李玹撑着额角,好似头疼,便去香炉内添了勺迷迭香,顿了顿,顺带着将一小块玉沸丹放了进去。
她不仅试燕王,连太子也试。
闻到香气,李玹睁开眼,凤眸冷冷地看着群青:“你什么身份,你是不是忘了?”
孟光慎已同他说了初试的事:“从前殿下总是袒护青娘子,这次她故意向着那六个举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群青的眼中却十分沉静:“殿下说的是哪个身份?臣的身份是司考官,便是要维护殿选秩序,让赵王殿下扰乱了殿选才是臣的失职。”
“若说臣掖庭宫女的身份,我一日不敢忘,若无殿下提拔哪有今日,如此我便更要为殿下着想:那六个举子赶来匆匆,想必燕王尚未有时间与他们交往。殿下是东宫,而燕王不过是个皇子,若真是人才,考中之后,若殿下求贤,他们自会如臣一般向殿下靠拢,何必在考试时大加防范,失了气度?”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说到一半李玹便咳嗽起来,额角青筋都爆出,却只说了三个“好”:“依你所言,倒是本宫急切不自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咳嗽,是气的,还是对玉沸丹的反应?
群青拿捏不准,抿抿唇,道:“殿下唯有一处可以不自信,那便是燕王妃已有孕,殿下尚未有后嗣……”
“出去。”李玹终于顺了一口气,面色铁青地指着门口。
群青走了出去。
香雾之中,她的背影孤拔纤细,蓦地又让李玹想到桐花台上那道身影。
但李玹觉得,她的性子一定与群青天差地别,至少不该是这样。自作主张,又不听话,若从利益考虑,是不该留下她的。
“你只精于后宫,读过几本书而已,世事并不像你所想那么简单。”李玹道,“我已教训过二郎,复试你不要自作聪明。”
群青应是,走了出去。
若像李玹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若非李盼挑衅,她本也不愿生事。可李盼、孟家都在针对她,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这日晚上,群青在清点徐琳留下的细作时,收到了一枚蜡丸。
是一个“杀”所写。
这个“杀”是个老宫人,恰在翰林院洒扫。群青命她在驿梅馆外待命,盯着那些举子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