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抚摸着那光滑密匝的绣片,诵春生了冻疮的手能绣出这样的工艺,便如绣片上的雪中牡丹一样不易。
不顾推拒,群青将自己藏在袖中的暖炉塞到了诵春袖子里,只望着她道:“诵春,你不蠢笨,我也并不比你聪明。”
“守那宫中规矩,在我心里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我也并非因守规矩才做了宫官。我低头,是在扎根,人总有弱小的时候,只要别忘了心底想做什么,总有一日能掌住剑,把规矩写成它该有的样子。那顾尚衣,太子殿下已罢了她的官。你若有心,明年再去考,不会有人再阻碍你了。若还有,那便后年再去。”
诵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觉得眼前娘子眼眸漆黑,眼中倒映坚韧的意气,和她所有见过的娘子都不一样,胸腔里一片酸涩:“娘子,我的绣工真能考进尚服局?”
群青道:“你若有问题,可以来采烨宫请教我。”
银子抱臂等待,已极不耐烦,浑然没注意背后,内殿当中的陈德妃在窗边听着二人言语,眼珠望向群青。
翌日是册封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熏香盈满大殿, 典仪女官的一项事务,便是将妃嫔们一一引至座上,又告诉她们何时谢恩、何时说吉祥话。
群青从天不亮便开始布宴, 一直忙到曦光照进殿内, 照亮韩、吕二妃头上摇晃的金步摇。
郑知意身上是群青改好的朝服,不长不短正刚好,凤冠妆点之下,她红彤彤的面庞也有几分肃穆,只是一被称赞便破了功, 拉起裙摆转来转去地展示:“群典仪给我改的好看吧?”
引得众妃哄笑, 群青亦笑了。
李玹远远地见这些娘子们笑, 竟也温润笑了片刻, 想到今日是册封之日,又有片刻怅惘之状。
和另一名典仪安排好后妃,群青笑容微敛, 回到女官们所在处, 在人群中寻找着她想找的那人。
徐司簿身处其中, 容长脸, 嘴唇微抿, 面容严肃。她一抬眼对上群青的目光, 群青有些慌乱地避开她走入人群,徐司簿唇边浮出讥笑。
为南楚卖命这两年, 徐琳做事谨慎,从未出过差错。她见过许多想跑的细作,他们都死在她的手上。但没想到太子对群青如此容情, 竟让这枚已经背叛的“杀”成了漏网之鱼,却叫她有些烦躁。
不过, 今日的重点并非群青,身披吉服的宝安公主一进殿,徐琳立即望向她。
徐琳不由想到几日前在后窗捡到的一只蜡丸,是宫中除自己外另一个“天”发来的。
纸笺上朱印清晰,但宫中的“天”从不相互联络,蜡丸的位置也不对,让徐琳有些怀疑。但对方自爆身份是宝安公主,徐琳便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宝安公主是昭太子亲妹,地位尊贵,自然不会和其他细作一样经历严酷的受训,偶有不严谨之处也很正常。
徐琳打开纸笺,只见对方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决定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需要两人相互配合。
她今日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正想着,杨芙走到了徐琳面前。公主乌黑的鬓发上垂下金色丝绦,额心一枚金钿,她乌黑的眼中有哀婉质询之意,手上扇子不慎掉落在地。
徐琳立刻屈身捡起扇子,还给宝安公主,目光交接时,杨芙对她轻轻一颔首,是行动之意。
徐琳终于放下心。
杨芙走过去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她在仙游寺时,忽然收到了徐司簿的蜡丸。
先前与杨芙联络的南楚细作已全被剿灭,杨芙只当昭太子又派了新的人传递命令,展开蜡丸,徐司簿要她配合,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
仙游寺一别,杨芙便一直后悔自己没对李焕动手,这一次再无法推脱,只是她从未行过刺杀之举,紧张难捱,喉中似有火燎一般。
这时杨芙想到了群青,为她而做了细作的群青。她在是如何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刺杀的?凭什么群青可以,而她做不到?
群青垂着眼,她的睫毛长而翘,在脸颊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她脸上极度的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干。
趴在窗外,狷素看看她,又看看陆华亭:“青娘子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今日会出事?会不会是耍我们的。”
陆华亭只是笑笑,向身后招手:“三郎,你过来,亲眼看着。”
此时宸明帝和皇后就位,内监尖细的嗓子宣了太子妃和燕王侧妃的册封旨意。
皇后给郑知意颁了印信和宝册,萧云如也步上前来,给盛装打扮的杨芙授侧妃印。
杨芙盯着燕王妃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下不忍,又有些说不出的刺痛和介怀。她心中决定了刺杀,就让她与李焕的生命,停在最喜庆的日子也不错……
萧云如却莫名停下来,打量了一下杨芙身边的李焕:“殿下今日怎么没有佩香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顿了顿,清清嗓子道:“忘记了。”
萧云如又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行一礼后退到了偏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宸皇族册封,也要饮合卺酒,图个好彩头。小内侍持盘而入,盘中放着酒壶和酒杯。
群青便见杨芙颤抖着将酒壶拿起来,伺机将指甲内的粉末洒在酒中,她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有大半倒在了外面,李焕不由问:“怎么了?”
杨芙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李焕便叫小内侍来,要素帕擦擦溢出的酒液,随后饮下这喜酒。
“殿下,”杨芙见李焕头晕,道,“心情激动,故而易醉。我们去屏后歇息。”
说罢赶忙将他扶坐在屏后的椅上。有一道人影与他们同时动作:徐琳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行走之间,长而宽的衣袖擦过屏风,手指触摸着镂空屏风,抵在合适的位置。她向内看了一眼。
李焕瘫坐在椅上,撑着头不省人事。这个发疯一般爱着追逐着她的男人,马上将要死去了。杨芙面色惨白地望着他,又隔着屏风望向徐琳,眼中全是哀意。
徐琳可没有那么多哀意,她袖中机括微动,两枚银针透过屏风的空隙,像射碎西瓜一半,无情地射向燕王的太阳穴,直取燕王性命。
在这个瞬间,杨芙忽地叫道:“不要!”
她推开李焕,“李焕”也同时跳起,以至杨芙扑倒在地。银针击碎了桌案上茶盏,萧云如受惊而起,拔出侍卫宝剑,室内乱成一团。
徐琳脑袋一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分明是宝安公主相约刺杀,差一点便成功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巨大的惊恐和失望笼罩下,她转身想要逃遁,身后却已有七个府兵,将她包围。
徐琳的脸色变得和纸一样白,望见群青引着太子走来,几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群青。
群青只向李玹行一礼,平静道:“尚宫局内的南楚细作,臣已找出,交给殿下。”
徐琳道:“臣在尚宫局数年,从未行差踏错,不过是质疑群典仪的宫籍有问题,竟使她如此报复。”
“徐司簿袖中应有针匣机括,若人赃并获,她还是不认,臣另有旁证。”群青向郑福呈上那根金箭和手抄纸,再由郑福转交给宸明帝。
“何物?”宸明帝望向那箭。
一旁的吕妃看见这两样东西,眉头微皱,迈着纤纤细步出来请罪:“圣人,这是当日臣妾负责秋狩时,射中使臣的那支箭。”
此事一直未破,宸明帝面上不虞:“怎么了?”
这个群青,竟如此莽撞,直接将这东西交由圣人,吕妃心底恨得牙痒痒,只得强笑道:“还不是臣妾宫中的蠢东西,急于奉迎圣意所想出来的主意:同一批狩箭,做了份量不同的箭杆。圣人和皇子的箭最重,此外官职越是低微,这箭杆子越轻,便越不容易射中大型的猎物,不会与圣人相争。”
群青不由佩服吕妃,金子这样做箭,不过是克扣为了箭里面那点足金。
宸明帝心中如何不懂,但听到吕妃这样说,竟然笑了两声,觉得吕妃为了讨好他,花费了不少心思,不想计较那几分欺瞒。吕妃道:“没抓到破坏秋狩的人,臣妾心中不安,审问宫人,终于从这箭杆中找到线索,当日暗中射箭的人就是徐司簿。”
毕竟是宫官,宸明帝冷眼道:“押入刑部。”
徐琳已是面如死灰,看向宝安公主的眼神,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被拖下去时,她指着群青:“是你设的局,否则,你为何会如此清楚?除了你也是细作,还有什么理由?圣人,她确切是细作!”
李玹道:“住口。”
群青的余光中,徐琳被封住口拖了下去。
宫中现在只剩一个“天”了。
杨芙裙摆逶迤在地,她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一死了之,泪水涟涟中,她意识到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下了药的毒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更打击她的是,她喂了酒的那个“李焕”抱拳行礼,退了下去。而李焕带着近臣与暗卫完好无损地进了殿中,哑声道:“孩儿参见父皇。”
李盼冷笑道:“三郎,这种场合你随便地使用影卫,将皇家的威严置于何地?”
李焕望着跌坐在地的杨芙,实在说不出话,袖中双手紧握。方才他亲眼看到杨芙给影素喂毒酒,若不是影素替代他,她是真的动了杀他之心。
纵然他不在意杨芙是否爱他,可亲眼看到这一幕,难免心寒。
更讽刺的是,第一眼分辨出影素假扮他的竟然不是杨芙,而是王妃萧云如。
李焕道:“儿臣急于揪出细作,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李盼笑道:“细作是太子抓住的,有人明知细作是谁,宁用影卫假扮三郎,都不愿意提前禀报圣人,便是要所有人都陪着三郎看戏。”
宸明帝猛地一拍桌案,令大殿寂静:“陆华亭,一次两次的倒也罢了,这是皇家宴席,非是你自恃聪明,玩乐之处。罚俸半年,好生思过。”
半年!狷素诧异地看向陆华亭。
群青不由抬眼,悄然朝陆华亭看去,他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安静地承受君怒,从背影看不出喜怒。
她把“天”抓了,陆华亭被罚了半年俸。
按说,这是喜上加喜的事。但不知为何,群青心中竟浮出几分愧疚。
只听李盼悄然对李玹道:“这青娘子当真合用。”
李玹没有说话。李盼又道:“孟相有事与阿兄相商。待春宵之后,便该商议一下,如何挫挫三郎的势头了。”
模糊的泪光中,李焕脱了外裳,却没有其他举动。
半晌, 李焕竟将那覆面的半片金箔面具摘了下来, 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神色复杂地说:“我阿娘说过:夫妻之间,该坦诚相待。我自小便是个肆意的人,反正因这块胎记,无人寄希望于我, 想要什么, 我就自己拿, 自己抢, 自己要,不管旁人说什么。”
他缓了缓道:“记得小时候,大兄生病, 让我去长安献礼, 自桐花台上见你一面, 我就喜欢上你。可本王知道你是公主, 不可能嫁给无名小卒。愈是如此, 心火越旺, 战场之上,无不思妻, 我没有妻,想的是你,你可以说我寡廉鲜耻, 但我也曾真心真意。”
他用手指揩去杨芙的泪,叹了口气道:“今日影素若不换下你的毒酒, 你可曾考虑过后果?”
杨芙听见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若只有你我,我们尚可共赴黄泉。可我还有亲人弟兄,还有社稷万民,你尚且知道为母国复仇,若本王只顾自己,岂不是连你这个小娘子也不如了?”
杨芙拉住了李焕的衣袖,他却没有动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若信我,日后本王仍敬你为侧妃,供养你于仙游寺。只是少年时那轻狂的情爱,便当是旧事埋葬了吧。”
说罢,他面上亦掉下一行泪,然而神情却已有几分笃定的冷酷,那柔软的衣袖从杨芙手中抽出。李焕并未留下过夜,只身没入雨中。
夜雨顺着窗棂而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芙双眼已经红肿,她感受到巨大的空寂与茫然,眼神绝望。
让若蝉帮忙应付吕妃,群青披着刷了桐油的帷帽从狭道走向净莲阁,不出所料被狂素拦住。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点心,作势递给狂素,狂素指指室内,不为所动。
室内一灯如豆,陆华亭居然这么晚还在办公。群青肃下脸:“长史唤我,快些,不要耽搁事。”
狂素半信半疑,但群青声色俱厉时眼神实在是凶,他将她带进暗牢。
内室的烛火晃动一瞬,陆华亭从公文中抬眼,听了片刻,止住竹素要去查看的动作,继续写字:“狂素把人放进来的,罚他的月俸。”
他不阻止群青,是因这大宸律他上一世便曾修订过一遍,面对眼前公文,不免昏昏欲睡。;二来那徐司簿拒不认罪,若利用群青问出来,也省得他劳动了。
群青将帷帽摘下。
她冒雨前来,身上有些湿,冷眼瞧着徐琳。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徐琳已是披头散发,身上遍布大小伤痕。
群青相信徐琳也想见她,果然她一见她,神色便好像要扑上来撕咬她一样:“是你以宝安公主的名义,与我商议刺杀;又以我的名义,与宝安公主商议刺杀……就这样将我们两个都套了进去。”
徐琳冷冷道:“想不到楚国的宝安公主是个孬货便也罢了,你又怎么会有‘天’的印信?”
群青素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将三角印信展示给她看:“我确实是‘天’,回宫之后,得此殊荣。”
徐琳深感荒诞:“主上怎么会将一个叛将升为天?”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群青道,“是你向太子揭露了我的身份?”
徐琳阴狠的眼中浮出得色:“当日你做小宫女,半夜带着揽月索要宫籍,我便起了疑心,故意藏了你的宫籍,后又叫刘司衣将宫籍送到掖庭去,你果然上钩。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太年轻。做了细作,还想全身而退?”
那时群青满心想要逃出宫,其实已惊动徐司簿,想到自己为宫籍的奔忙,群青便觉胸中有股酸涩的情绪翻涌,她浮出个冷笑:“你问主上为何将我升为‘天’?因为主上变了,南楚宫变,昭太子被凌云诺给替代了。”
未料徐琳怔住,她死死望着群青的脸,仿佛想确认她说的是真的,她的嘴唇翕动:“南楚宫变,那我的云儿呢……”
“什么?”群青没听清。
徐琳说:“我女儿在昭太子手上。”
说完这句话,她泣不成声,似是被这消息击溃了,她低头蜷缩,颤抖哭泣起来,带得锁链响动。
群青怔然望着眼前这景象,胸中恨意不知染成什么滋味:“原来你为南楚卖命,是因这个?”
徐琳颤抖着递给群青一张纸笺,纸笺上字迹稚嫩,已被泪水打得斑斑驳驳,群青看见了“阿娘”的字样,便折起不再看。很难想象每一桩功绩,都是为了换取这样一张字条。
他以亲人要挟,不过是吊着你罢了,什么时候是个头?”群青道,“你聪明谨慎,不应该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徐琳哭过了,才道:“我也是打算过的。”
“除了机密、刺杀、揪出叛徒,禀报给主上之外,还有一条路。”
群青好奇那条路。
“我是大明宫中老人了,品阶也高,能升至礼部,做三品以上女官,便不必一直杀人。”
“三品以上又如何?”
“三品以上,可以参政,有更多军机提供给主上,若大宸要攻打南楚,还有机会出言反对。”徐琳慢慢道,“如今大宸已站稳脚跟,日后无非是攻打与谈和两条路,若谈和,礼部当值便可争取出使的机会,见一见我的女儿……”
说着说着,徐琳突然咳起来,吐出一口血水来,群青的手已伸出去,徐琳复杂地看着她的手,哽道:“我已不行了,被抓之前我便患了肺病,若非这念想撑着,到不了今日。”
“我可否求你一件事?”徐琳看着四面的黑暗,慢慢将手臂抬起,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枚印信,“我知娘子恨我,可我自知活不了了。可否请娘子代我传递消息,不要让南楚知道我已经折损。若可以的话,帮我问问云儿。”
群青接过那枚被汗水浸泡的印信:“将你的下线交给我,我便答应你。”
群青屏住呼吸,极快地抽出素帕包住那枚印信,同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徐琳的头已经垂下去,竹素用手指抵住她的颈侧,小心回禀道:“长史,自尽了。”
陆华亭闻言道:“这徐司簿嘴硬,审了一日都不肯说自己的下线,娘子一来便自尽了?”
群青转过脸,面色沉静:“我也不知她怎么回事,没说两句就要寻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侧眼打量着她,群青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似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娘子怕血,还敢深夜来此处。”
“徐司簿毕竟是背叛过我的人,我气不过,不慎讨扰,这就走了。”群青道,陆华亭却不让开。
他摊开手掌,烛火照着他昳丽的脸,黑眸沉沉望向她,四面静得烛焰都竖成一线。
群青明白,他要她交出徐司簿的下线。审了半天却被她吞入腹中,无法给圣人交差。
陆华亭不喜欢事情脱出掌控,自然也不喜欢对手的壮大。
“这些人给我,还能帮忙探听消息,否则我宫中无人,日后合作也不方便。”群青看了眼他的手掌,终究是不为所动,“长史罚的俸,我可以匀你一半。”
“这是南楚细作,娘子要将一群细作聚起来替你走动?”陆华亭漆黑的眼望向群青,微含冷意,“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的把柄还在某手中。”
“长史是没有做过棋子,是以你不知道,这些人原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群青抬眼,“这些人我要带走,长史可以动手,除非你不想要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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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看了陆华亭两眼,破窗而出。
竹素和狷素俱是惊愕地看向陆华亭,陆华亭站在原地,似在出神。
想到方才群青剜他的眼神,明亮如刀。
他回过身,雨水敲窗,黑夜中已经没有了群青的影子。
也便是小事,大事是决不能退让的。
“将尸体处理了。”他平静道,“去跟青娘子说一声,明日是某生辰,请她在安定门相候。”
清晨,尚仪局的另一名典仪来敲门,给群青送来两身素色的官服,像女官服装,却更素。
若蝉见了好奇,便问:“这是什么服制啊?”
“明年春闱提前,需要人手,因吕娘娘推荐,群典仪和我一同去礼部布置。”
宸明帝重视这次春闱,这大约是吕妃的讨好之举。群青收好衣裳,趁着今日休沐,溜出了宫门。
昨日文素来传话,说是陆华亭要过生辰。她只相信,大约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她。
安定门外,群青看到了陆华亭。
见她戴着羃篱出来,陆华亭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群青余光看见他似在随着她信步而行,便径直走向西市。
那边人声鼎沸,好像有事发生。
“某过生辰,娘子就请某吃面?”陆华亭说着,却也在街边摊位坐下。
“匀给长史半年的月俸,我也不宽裕。”群青毫不愧疚地拿过筷桶,又点了两碗面。
她选此处,是因为这里能将喧嚣之处看个分明。
结了冰的城墙之上,赫然挂着两句血迹斑斑的尸首,百姓围着那两具高悬的尸首指指点点。
陆华亭道:“那曝尸的两人,是李盼虐杀的匪寇。”
群青抬眼去看,手中醋盏的盖子冷不丁跌落下来,她急忙收手,半瓶醋已倒进了陆华亭碗中。
“娘子平日都是这样吃的吗?”陆华亭看着碗。
群青道:“是我们长安的风俗,长史尝尝就知道。”
陆华亭那双幽黑的眸望着她,微微一笑:“某问娘子要一样生辰礼物:人群中有两个斥候混在里面,想把尸首抢走,我要娘子击退他们。”
群青拾起两枚石子掂了掂, 起身朝人群走去。
刀片自人群中旋转飞出,还未触及捆尸首的绳子便被一枚石子击飞,撞在墙上, 墙上薄薄的一层冰敲碎, 飞溅的碎冰令围观的人抬臂向后避闪。
掷刀的人没看见群青,群青却已看清了那几个大汉,他们身量高大,眉毛浓黑、神情警醒地四顾。
又是一片刀片飞出来,再次被石子打歪, 这下几人看清了这暗中做事的羃篱娘子, 顿时数把利刃调转了方向, 裹着寒风向群青的脖子撞过来。
陆华亭目不转睛, 只见羃篱飘动,群青抓起身旁桶内的一柄木刷,当做剑抵开刀片, 惊恐四散的百姓让开条路。
她将木刷调转, 指着那几具尸首, 扬起女儿家的声调道:“墙上尸首, 是皇二子赵王李盼所剿山东土匪, 残害百姓, 不悬尸示众不足以平民愤!现在还有同伙想将尸首摘下来劫走,我们能否答应?”
墙下百姓一听说死人是土匪, 义愤填膺,全涌上前对着尸体唾骂,又称赞赵王英勇, 吵嚷声惊动了城上的守卫。拥挤中,那几名斥候只好趁乱离去。
群青趁乱坐回摊位, 捞了一筷子面吃:“尸首是你们挂的?”
陆华亭竟已将那面吃完了。
他笑道:“是匪徒,主动投降的,只可惜李盼暴虐,还是被杀了。”
忽然看见群青左臂上有血痕慢慢洇出来,他的笑慢慢敛去。
群青明白了他的用意:“投降不杀,土匪最记仇,此事传回去,日后李盼危险了。”
“娘子,身上有伤。”陆华亭抬起黑眸看她。
群青毫无反应,身为细作,早就习惯了。想来是方才被刀片割伤的,伤口不重,是穿得太厚,限制了她的身手。
她只瞥了一眼,便直视他道:“长史想要的生辰礼,难道不是这个?燕王府分明有暗卫,偏要我去,见了我的血,才报了昨日杀徐司簿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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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原本定睛望着那白色羃篱上沾染的血痕,她身上的血,就是比在旁人的伤更能激起他的反应,但听到群青讥诮的言语,不由微微一怔。
停顿片刻,他将群青的衣袖掀起,看见伤疤横亘在手腕上:“娘子将某想得太过记仇。”
说着右手从怀中取出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处。
群青冷眼瞧他,若不知此人底细,看他垂睫的模样,竟有几分温柔之意。
“某提醒娘子一句,太子和李盼一母同胞,对其无比纵容,你对付李盼,太子恐怕会让你失望。”
群青脑海中浮现出徐琳死前的场景,她道:“太子只消当好储君就行,他如何待我,我不关心。再怎样,也比穷兵黩武的人强。”
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群青强行将手缩回,伤口挤压的刺痛令她微微蹙眉,便见他笑道:“原来会疼,还以为娘子不会疼呢。”
群青利落地将伤扎了,起身便走,陆华亭在她身边半步。像是一同行走,又似乎是各走各的。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群青道:“今日真的是长史生辰?”
陆华亭道:“真的。”
群青不由瞥了他一眼,连过生辰都在公务,确实有些凄惨:“方才吃面时,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面色沉静:“某在想,明年生辰,还能不能与娘子一起吃饭。”
二人走过喧闹的集市,卖花的妇人吆喝着将一簇簇鲜艳的簪花与蝴蝶送至眼前。
群青微微一顿。发觉他说的是实话,二人这一世又在不同阵营,胜负未分,再过一年,还真不知道谁死谁活。
陆华亭见她看那些簪花,也垂眼去瞧,那卖花的妇人忙吆喝留客。
集市上花贵,群青自己会做针工,从来不买。她已走出几尺,回头看陆华亭还在那摊位前,连银钱都取出来了。
那妇人自是眉开眼笑,看看群青道:“郎君,给娘子买花了。是新妇吧?”
是仇人。群青心道,二人之间距离那么远,这也能硬牵在一起。
“这郎君,白花不戴头,寡妇才戴。”妇人忙提醒陆华亭,他却偏抚摸花瓣,款款笑道,“某以为白花好看,不拘这些。”
他要将白花拿起,一只纤细素净的手比他更快,拿走了旁边的嫣红菊花。
陆华亭再一转头,群青将银钱都付好了。
妇人笑道:“娘子肤白,红的衬人。”
“谁说是我戴?”群青道。
妇人一惊:“这,哪有男子戴花呢?”
“旧朝便有。登科及第,重阳佳节,便有男子带花习俗,今日郎君生辰,不送点什么,似乎过意不去。”群青望向陆华亭,明澈的眸中带笑,冷冷吐字,“低头。”
陆华亭以黑眸望着她,半晌,竟真的慢慢俯就,风动衣衫,将鸦黑的发髻靠近她。任她将花簪上去。
确实有些怪,但嫣红花朵戴在他头上,不显滑稽,倒有种绮艳风姿。陆华亭并不在意,直身望着她,竟是挑唇一笑:“可以了?”
群青放下羃篱盖住脸,可惜未能看见她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未走两步,在人群中迎面撞见一张明丽张扬的面孔:“蕴明?”
是做寻常娘子打扮的丹阳公主。
丹阳惊异望着陆华亭鬓边,以手掩口:“你跟谁一起来了,怎竟做如此打扮。”
陆华亭一转头,二人本就没有挨着走,群青戴着羃篱,早就混入人群中跑了,留他一人面对丹阳公主。
他微一侧头,巧妙地避开丹阳摘花的手,笑道:“自己来的,听说今年春闱提前,是以冬日戴花,图个彩头。”
“这么巧。”丹阳笑靥如花,“我们也是来看新举子的。”
这厢群青顺着人群走到河边,河边站了不少人,她似乎看见了苏润,走过去一拍那人肩膀,果然是苏润,他对这巧遇惊喜不已:“青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