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她发回了消息,说半夜有个青年悄悄进出举子的房间,她旁听墙角,是孟观楼的秉笔书童,叫玉梅。
玉梅停留约一炷香,已将复试试题提前讲解给入选三人。
这玉梅十分警醒,答案口授,留下的笔墨也烧了,只捡到一角烧毁的残片。
群青摩挲着这张纸片,穿衣出了门。
夜已深, 驿梅馆东西两殿都熄了灯。
孟观楼所荐举子占了新建的西殿,此处被松柏环抱,安静清幽, 能听到檐下冰化滴水的声音, 很适合休息。
王希便是那十八名举子当中的一名。
一日之前,得到了消息,他入选复试。然而这夜,他躺在铺位上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 他紧紧闭上眼, 那人却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犹豫片刻, 他披上棉衣开门, 面色微惊,来者竟不是玉梅,而是个穿着宫装的陌生娘子。
他警惕地要关门, 门却被一只素手格住。
“宫内已经宵禁, 不知你找谁, 还请娘子自重。”王希垂眼道。
然下一刻, 他眼中神色如临大敌, 因为群青手中拿着一角未烧净的残片, 那上面还有字迹。方才他明明看见玉梅丢在火盆里烧了,未料居然没有烧净。
群青瞧了他一眼:“方才可是有人进了驿梅馆, 给你们说了什么?”
王希不辨女官品阶,见群青居然叫得出他的名字,担心玉梅的事被揭发, 登时冷汗直冒:“方才是我去解手,没有外人进入, 娘子一定是看错了。”
群青直直地看着他,双眸映着月色,十分幽冷,她没有点破他,只是转而道:“你自小聪慧,五岁入县学,若非家贫母病,不得不帮家里耕种几年,不会到现在还未参加乡试。”
“你宁愿退学凑钱也不受同窗接济,该是自尊自立之人,怎么如今接受他人透题,如此心安理得了?”
她的话令王希勃然变色,眼中露出恼怒和羞惭交织的神色。
见他情绪波动,群青心中反而微松口气。那份名单上,她唯独对此人印象最好,上一世他身居高位,仍坚守本心,这一世即便是为孟观楼所揽,也未必认同他们的做法,带着他到了避人处。
王希冷而低声:“你既知道这么多,想必其他的事你也知晓。王某不过是一介布衣,为大人物所驱,娘子想让我自首,那会毁了我的前程。傻子也不会这样选的。趁我未告诉他人,你赶快离开吧。驿梅馆外有人,我若喊叫来他们,你就危险了。”
他说着,神情冷肃地转身,群青却拉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过了初选,可你没有考过乡试,若无玉梅帮助,能不能胜出你心里有数。若不纠结,你不会夜中难眠,也不会出来想和玉梅说话,你心中不痛快。”
王希不愿同娘子一般见识,可群青说话实在是太直接,他不禁恼了:“我怎么样与你何干?”
“你若靠玉梅入选,有此把柄落在孟观楼手上,日后还能不听他们的?”群青道:“你阿娘和恩师的教导,恐怕便要落空。”
王希眸中神色一顿,冷漠地地扯出袖子,“我阿娘生着病,只有为官做宰,才是对她的孝敬。书中大义、孔孟之道,难道可以换钱?至于什么把柄,我一介书生能如何拒绝?”
“我可以给你找条出路。”群青面色不变,眼神在月色下有几分诚恳,“既能守住自己的道,也不得罪孟家,你自己考虑。”
随后不管王希听不听,她凑上前,嘴唇微动,强行说了自己的方法,又将一块锦帕塞在他袖中。
群青敏锐地听到树丛那处有脚步声,她手中石子掷出,王希已看了她一眼,因恐惧逃遁回阁子中。
群青拨开树丛,确认那小内侍离得很远,无法听见二人对话,她才踩着一地枯枝,放心离开。
翌日殿选复试,群青清早起身,穿好罩服候在殿内。
举子们鱼贯而入,安静地在摆好的桌案前等候。统共八人,一个都没少。
王希也来了,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仍站在原地,手指捏着罩服边缘。
一旁,张其如他们低垂脑袋,时而擦擦冷汗,像紧张焦灼,没有睡好。
面对这种景象,殿内其他人却并无异色。
复试比之初试,考官更多,可能有皇子公主观考,又是当场评卷,对地方来的书生而言,紧张在所难免。
四名考官身着官服端坐在宽台后,形貌严肃。几人侧身恭维着坐在中间一个穿红袍的人。
群青认出此人姓蔺,官居五品大学士。
这蔺学士是孟相的学生,苏润说过,当年他与自己同做考官,曾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揭破孟观楼被贬入掖庭,不发一言。
群青隐约觉得此人面部可憎。
此时,殿内人纷纷见礼。原是丹阳公主带着一个戴金箔面具的家臣,缓步而入。丹阳公主观选时还要挽着男宠,蔺学士躬身时,目光有些鄙薄。
丹阳公主只拿扇按了按,示意考试开始。因为这复试极长,极安静,答至一半,她就将手臂伸到了苏润面前。
苏润沉默了几息,按了起来。
小内侍敲响铜钟,群青与其他几名女官上前,收揽卷纸,交由考官。
她看见蔺学士面上笑意慢慢淡下,久久地看着那几份卷纸,又抬眼看他,两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要洞穿她的脸。
“蔺学士何故露出这种神情?”丹阳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今年举子的水平太差了?”
“回禀丹阳殿下,不是太差,而是太好了。”蔺学士同身边人说了几句,随即便有一个小内侍出来捉住了群青的手腕,“典仪留步。”
蔺学士手捧卷纸,站起身道:“丹阳殿下,这次复试,恐有漏题之嫌。”
此言一出,殿内针落可闻,张其如他们则脸色苍白,须得扶着桌子才能保持端坐。
昨日里他们正打算睡觉,从窗缝射进一封飞书。几人展开一瞧,不是别的,是几道题目。
他们自然不信这会是真的文章命题,只当是恶作剧,只是既然看进眼中,躺在床上便不自觉构想起文章。
没想到方才拿过试卷,文章题目竟是一般无二。
蔺学士的话,重重锤击在他们心上:“以张其如为代表,几道策问,答得完美无缺,文章更似胸有成竹,好像提前构想过一般。”
蔺学士顿了顿,黑眼仁瞥向群青,“昨日小内侍禀报,看见群典仪去了驿梅馆与一名举子夜话。”
“本官本不想说,可今日看到这样的结果却是不得不问,群典仪既是内帏的司考官,能够接触试卷,为何还要行瓜田李下之事?”
登时,周遭女官们震惊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你昨夜当真去了驿梅馆?”丹阳公主面色微变,召群青过来,“你去那里做什么?”
令丹阳着急的是,群青走上前来,看看举子们,又看看她,垂下眼,竟是欲言又止:“臣确实去了驿梅馆,但绝没有行漏题之事,臣不过是司考官,若不进文墨库内无法接触到试题,而钥匙在朱尚仪那处,臣未曾接触过。”
群青道,“试题泄露事关重大,难道因为有人答得好便要说是臣泄题,敢问公荐的两名考生,难道答得就不好吗?”
另一名考官道:“他们比之张其如五人略有不足,但起码与能力相当,老夫相信他们没有借他人之手。”
群青心中微微一沉,昨夜她将残片上的字抄下来,飞书递给了东殿,想着要泄题也得泄得均匀才是。
本想着公荐两人得到玉梅完整的答案,定然发挥得更好,未料他们还留了一手。
她还没揭穿他们泄题,孟相竟用此事反拉她下水。
及至这一步,她转向丹阳公主:“既然蔺学士指控臣泄题却拿不出证据,臣也绝不认此罪名,还有一个方法,请公主现场出题,为这八名举子加试一场,以证清白。”
几名举子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蔺学士要开口,丹阳公主笑了笑,已经抚掌道:“好,本宫最喜欢的就是看读书人的热闹。本宫不通文墨,哪敢拷问未来的国之重臣?去请圣人过来,叫圣人来出题吧。”
登时,几个小宫女拉过素屏,又有人备好笔墨。
不多时,宸明帝踏入殿中,小小的殿内一下子便显得拥挤。宸明帝身后还跟着太子、燕王和几名近臣,他们原本在宣政殿议事,听闻殿选复试出了问题,便被宸明帝尽数带了过来。
李玹已听说方才的事,见群青跪在丹阳公主面前千夫所指,欲言又止,奈何宸明帝在说话,只向侧边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忽然发觉陆华亭也在看群青。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盯着群青看,似想从她脸上读出她心中打什么主意。
群青抬睫,见陆华亭已随着宸明帝走到正在挥毫做文章的举子之间。
几扇素屏之上写满飞扬的墨迹,殿中满是墨香,宸明帝走到每一扇素屏面前,细细观看。
一行人来到王希身后,只听陆华亭忽然开口:“你的文章可是你自己做的?”
王希的背影顿了下:“是某所做,不知长史此问何意?”
陆华亭侧头地望着素屏,笑道:“楚宣帝治桑这一小段,某似乎在哪里见过。”
宸明帝侧目,王希的头更低:“考生提前备好熟悉的素材,也是情理之中,还请长史不要刻意为难。”
李玹道:“蕴明,自己没有功名,便不要说了。”
“臣没有功名,不是不识字。”陆华亭笑道,“某是在去年的殿选中见过。”
此话一出,王希的笔突然从袖管里掉了出来,他捡起笔,讷讷连道恕罪。
“去年?”丹阳公主道,“去年他并没有来参加殿选啊。”
“你转过来,给某看看。”陆华亭对王希道。
李玹:“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盯着王希的侧脸:“回殿下,某在花船上见过那十八名举子,虽只远远看了一眼,但某过目不忘,记得王希是个坦荡君子,为何今日却一直低头,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敢抬头与某对视?”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群青一眼。
陆华亭那双眼上挑,含着笑意,眸光极是锋利。
他这道眼风,竟似提醒一般。
已暗示到这份上,群青盯着王希的背影,眼睫微颤,心中不确定的那部分陡然明晰。
“圣人,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群青犹豫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来。
“你说。”
群青看了看李玹:“臣昨夜确实去了驿梅馆,那是因为初试时,殿内进了几只虎头蜂,考生王希不幸被蜂蜇了肩膀,臣听说他发了高热,唯恐影响今日发挥,所以给他送特制的药膏。”
丹阳公主说:“那你怕是不了解虎头蜂了。若已经发热,便说明毒素已经入体,人得昏上三日,上吐下泻,寻常的药膏抹上也无济于事。”
“殿下说的是。”群青纳罕道,“臣昨日见他时,他已经发热脱水,走不动路,臣还担心他今日来不了,未料他今日不仅来了,还精神极佳,简直和昨日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这四字一出,考生们面上变色,无数目光看向王希。陆华亭莞尔:“昨日还脱水不能考,今日便能考了,是遇上华佗在世,还是干脆换了个人。群典仪,你要不要上前认认,看此人,是不是王希。”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殿选竟敢替考,当真是胆大包天!
而那“王希”,终究是承不住这等压力,双膝一软,面色惨白跪倒在地:“草民没有。”
群青心中微动:昨夜她将虎头蜂包在帕中给了王希,暗示他以装病逃过复试,看来他昨夜确实选择了装病。
孟观楼也比她预料的更为大胆。
见王希一早高热呓语,蜷缩在床上昏厥过去,任人搀扶也无法去考试,竟直接令玉梅去替王希考试!
群青收到的消息,说这玉梅从小养在孟府,给孟观楼研墨递纸,行事低调,少见外人。此人极善模仿他人举止和字迹,今日一见,令她叹为观止,若非她有心注意王希,旁人都发现不了替考之事。
很快地,她联想到一件事,心跳加速。
当日孟观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替考,是否也是如今日一般,有玉梅的参与……
便听陆华亭道:“丹阳殿下身边,不是有个书画科的家令吗?可叫他鉴定一下此人初试和现在的笔迹,是否相同。”
丹阳看向身旁,金箔面具遮着苏润的脸,他跪下时,双手已是不住地颤抖。
宸明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润,面色不虞:“怎么,你脸上也有胎记,需要遮掩?”
他不满苏润在圣人面前仍然遮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润闻言,慢慢将金箔面具取下,露出的一张脸,却把蔺学士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只伸手指着他。
李玹身后,寿喜也骇得退了一步,急促地同李玹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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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悲愤紧张,苏润满面通红,叩首道:“罪臣苏润,去岁春闱入职翰林院,专精书画科,某认得此人笔迹,此人确为替考,而且与去岁孟观楼替考者,是为同一人!”
“你在说什么?”李玹垂眼,神色凌厉,“孟观楼才思敏捷,何需替考?”
第88章
苏润将头埋得更低, 按捺住恐惧:“臣所言皆是真的,有证物呈上,是前任掖庭监作裴监作提供的。”
寿喜上前几步, 准备去接, 宸明帝身边的大内侍却郑福先一步赶来,接过苏润的信递到宸明帝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看了一会儿,猛地将信掷在李玹衣摆上。
李玹是元后嫡子,宸明帝对这个太子一向慈爱,何曾表现出这样的怒容?李玹面色大变, 跪下:“父皇息怒。”
群青随着满殿的人一起跪下, 视线中, 那封摊开的信件落在地上。
“朕都不知, 宫中的廷杖,何时成了你们铲除异己的工具。”宸明帝说完,指着蔺学士道, “去岁有人指出考生替考, 你们竟是一语不发, 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拉出去受杖?”
蔺学士等人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可怜几个来考试的举子, 初至长安便受到这种惊吓, 衣衫下脊骨发颤。
这春闱本是宸明帝想改善心情才举办的, 谁知亲眼看见其中龃龉,又牵出一年前孟观楼替考之事, 也难怪圣怒难消。
若说殿选替考舞弊是丑闻,那信上孟家指使掖庭监作处理掉苏润,则涉及了刑案, 这件事和太子有关,在圣人眼皮底下肆意主宰他人生死, 更令宸明帝的权威受到挑战。
李焕道:“父皇,孟九郎既是没必要替考,何必挑衅,该审一审身边人,看看是不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他越说,宸明帝越生气:“剥去孟观楼官服,将此人还有孟观楼身边人,一一带去大理寺问询。”
李玹将头埋下去,不再说话。
玉梅瘫软着被拖走了。
大理寺的官差围住孟府的时候,孟府刚刚上灯。
孟观楼坐在屋内,木然地看着他们持令入府,将身边的侍女和小厮一并带走,又有两人将他按在椅上,不顾他挣扎,剥去外袍,只留里衣。
紫宸殿内,孟光慎早早地候在宸明帝帐外。
等候良久,出来的只有郑福:“圣人头痛不适,今夜怕是不能见人,相爷要不先回去吧。”
是求情也没用的意思。
郑福没能阻拦成功,孟光慎撩摆跪下:“圣人,子不教,父之过。七郎犯了错,该如何就如何,臣绝无包庇之心。”
他接着道:“只是臣恳请圣人三思:此事表面上揭发的是七郎,实际上怕是针对太子。太子于此事毫不知情,不久后便是元后祭日,还望圣人看在元后的份上,不要与太子离心。”
帐内,宸明帝翻奏报的动作停住。
郑福窥着帝王神色,不由暗暗地钦佩,孟相一句都没带燕王,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燕王安排这出戏,是在打压太子。
宸明帝不喜燕王是事实,这短时间燕王逐渐起势也是事实。
没病的时候,宸明帝还心宽,可逐渐衰弱的身体让人心窄,一点争斗都会引发猜测,对燕王刚冒出的一点好感又变成了猜疑。
孟光慎的声音继续传来:“丹阳公主以往从不参与政事,但这次却似乎站在燕王一边。说句不该说的,圣人也该及早考虑公主婚事,免得步了前朝昌平长公主的后尘。”
提到昌平公主,宸明帝开口了:“当年幸得孟卿投奔李家,否则,也没有今日的大宸。”
“臣不敢。”孟光慎道。
宸明帝将奏报拍得直响:“朕看军报,南楚新王已继位,此人居然是当年的‘代王’、昌平公主之子凌云诺;北边又有异动,派出去人至今未找到昌平公主的尸身。既然代王都能死而复生,朕恐怕昌平公主的势力尚存,不知在哪个角落谋划着复国夺位。这种时候,太子和燕王还不懂事……”
孟光慎忙道:“圣人无需忧心,即便是昌平活着,她也无法收拢民心,如今恢复国力才是最重要的。听闻北方有雪灾,臣愿意奉上手中所掌内库之财,作改善民生之用。”
宸明帝满意颔首:“朕不会因九郎之事迁怒到孟卿,可是替考之事众目睽睽,总得有个交代,让大理寺裁决吧。”
走出宫殿,月光拉长了孟光慎的身影,他的两肩落满了雪。他脸上恭敬褪去,漠然当中透出几分阴骘。
如今孟观楼进了大理寺,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再不成器,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陆华亭……
今年殿选的不光彩,让宸明帝失去了点状元的心情,只点了张其如等三人为第一甲,剩余人皆归为三甲。打马游街的活动亦被取消,只在宫中设宴款待,并在举子受封之前给四日假期,令其自行游览长安。
如此草草了结,不能看见状元游街的盛景,令丹阳公主深感可惜,便自行设宴,将中选的举子都叫至宫外的明月楼,与他们饮酒取乐。
群青在驿梅馆找到了落单的王希,带着他走至明月楼门口时,正巧碰见身着素服的丹阳公主出来,呵着酒气道:“怎么遗漏了一个?”
群青道:“公主,此人是那个考试时生病的王希,刚刚病愈,臣以为,应叫上他一起。”
丹阳公主:“怎么不进去?”
灯笼光的映照下,王希却低下头,神情犹豫黯淡:“草民……草民因替考之事已被除名,实在无颜与入选之人共享欢乐。”
“你的事,群典仪已禀报本宫。也亏得你气节高尚,选择生病,不然如何揭开玉梅替考之事?”丹阳公主道,“你放心,本宫应承了明年举荐你,你就有重考的机会。”
群青也说:“去吧,和他们一起。”
王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进明月楼。见他进来,坐着的举子都望向他,唯有陆华亭和苏润端坐。
王希只怕受到冷眼,面上赧然,手脚不知道如何摆放。张其如却两手端起杯,宽和道:“我们都已知晓了,你不是主动替考,是被孟家所迫。”
“就是啊,我们都是穷苦书生,理解彼此的难处。若受大人物提携,谁能如王兄一般,宁肯受难称病,也不愿考?”另一人也站起来,“王兄明年日后做了官,也一定是个好官。”
众人真诚的敬酒中,王希脸色涨红,眼中含泪,他忍不住看向窗外,窗外却只有纷落的雪粒,没了群青的影子。
举子们又向陆华亭敬酒致谢:“若非长史相助,我们也无法及时赶到长安考试,亦无今日中选。”
陆华亭黑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微笑道:“你们还得感谢另外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王希刚想开口,陆华亭却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他骨节分明的手压着酒杯向前一推,复又笑道:“若致谢只是饮酒,某替她领了。”
举子们便纷纷起身,在欢笑声中替他斟满。陆华亭满杯饮了,嘱咐竹素道:“去买些小花炮,你们临窗放了,便当是答谢此人,如何?”
举子们都道:“此法好!”
王希亦微笑起来。大宸的小花炮,是在裁好的竹段内填充硝火,点燃时有火星迸射而出,有除晦驱邪、祈求平安之效,即便群青不在场,也可以遥表心意了。
临近年关,城内添了许多盏红灯笼。
走在街上,群青问丹阳公主:“公主怎不与举子们一起饮酒?”
丹阳道:“他们要在一起饮酒作诗,本宫不喜欢作诗,也不喜欢饮酒。”
丹阳公主亲口说不喜欢饮酒,倒令群青十分意外。
群青和丹阳公主已走到卖灯处,更有小儿拎着红艳艳的红鲤鱼灯,在雪中欢快地奔跑追逐。
群青见丹阳公主一直盯着那几个孩子,似有艳羡之色,便走去买了一只鲤鱼灯,递给了丹阳。
丹阳是第一次收到小娘子送的灯,怔怔地望着群青被灯映亮的脸:“群典仪,你成婚了吗?”
群青摇头。
“难怪。”丹阳噗嗤笑出声,“你可知道,民间习俗,灯要儿郎给喜欢的小娘子送才是。”
群青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从不信这套民俗,不信这一套的人很多,陆华亭不就给她送过灯吗?
“谁说只有郎君才能送灯,臣以为喜欢便可以用自己的月俸买,我也可以给殿下买灯。”群青将灯递给她,“听闻从前殿下拥兵时,曾为救城内百姓而退兵,此事令我印象深刻,便当是为了百姓答谢公主。”
丹阳接过灯,笑得像个孩子,然而听闻往事,笑容又暗淡下来:“你可知道,圣人不喜本宫领兵,你说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许女子走仕途,为何不喜欢公主领兵呢?”群青问。
“因为前朝昌平长公主。”丹阳怅然道,“你可听说过那个传闻?楚国国破,原是因为昌平长公主策划夺位,故意叫荒帝前去督战,意图谋反,结果因驸马背叛才功亏一篑。圣人虽然从昌平手中夺了皇位,但不喜强势的公主,只恐重演当年的事。本宫仰仗皇伯伯生存,自然要让他放心,皇权之下,饮酒养面首,过富贵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回头看去,群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远远跟随丹阳的两名公主府侍卫,恐怕是监视她的举动。
如她所料,丹阳公主并非无志,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我们不能走在一起了。群典仪,多谢你的灯。”丹阳笑嘻嘻说罢,快步走回明月楼。
群青一人在街上徘徊,又想起丹阳方才的话。
身为旧楚的人,她是第一次听闻昌平公主曾企图谋反的事,若此事是真的,那禅师身为昌平公主的下属,痛恨李家,不断地指挥细作杀李家人便说得通了。
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昌平公主已死,单靠芳歇和禅师,也很难翻出什么风浪……
耳边巨响,唤回了群青的神志。她忙退避几步,只见前面有几只小花炮斜伸出明月楼一层的窗外,煌煌的烟火喷入夜空,璀璨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颊。
没想到这些举子有这等闲情雅致,倒令她回想起儿时过年的景象,她最喜欢看阿爷放烟火,想起来恍若隔世。
身旁百姓来来往往,群青站在暗处,仰头看这火树银花,觉得好看,却不知这烟火为谁而燃。
等小花炮嘶嘶寂灭,群青耳力极强,听得见窗内嘈杂劝酒声。丹阳公主已回到席间,坐在一众郎君之间饮酒,举止轻佻,她写了几张彩纸,又把瓷勺立在桌上,拨动勺柄。
这是大宸一种劝酒游戏,瓷勺在桌上转动,勺柄转到谁,谁便要饮一杯酒,再抽签作诗,做不出便加罚一杯。
眼下勺柄应是转在了陆华亭与苏润中间。众举子全都站起来,围观两人笺上作诗,两人同时抽签,同时笔走龙蛇,看得众人屏住呼吸,竟是难分胜负,大呼妙哉。
张其如道:“苏博士是去岁的榜眼,有文采是意料之中,未料陆长史也这样会写!”
丹阳公主歪头看看,却偏袒苏润:“本宫看,此局是雨洁的诗更好。蕴明再抽,再作。”
陆华亭已不知饮了多少杯,眸光潋滟,闻言笑笑,又抽一张彩笺,只是看清其上内容,便揉了丢在地上:“不会作,换一张。”
“是什么?”丹阳偏要捡起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乐不可支,“‘宿敌’,怎么,遇到宿敌便不会写了,觉得晦气?本宫偏要你来写。”
陆华亭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却是搁了笔,招来小二:“你们可以题壁么?”
常有文人狂士,自负文采,饮酒之后把诗句留在墙上,便称题壁。一听陆华亭要题壁,举子们抚掌起哄,丹阳亦是来了精神。
小二为难:“那得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是写得美观,自然雅致,若是不美,我们是酒楼,只怕要赶客了!”
丹阳刚要开口,陆华亭已道“无妨”:“某这题壁,半个时辰自会消失。”
说罢,他于茶杯中涮净毛笔,只用酒液浸湿笔尖,自上而下,题于墙壁。
群青隔着窗,根本看不清他写什么,只听得写到一半,举子们便哄然大笑,又起哄说他耍赖。
她心中不免毛糙起来,想知道他写的到底是什么。
丹阳公主那两个侍卫守在明月楼门口。她是太子的人,自是不能进去和这些举子说笑。
群青从明月楼走过去,因心中实在好奇,等了许久,又从暗巷绕回来,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闪身进了明月楼。
举子们已离开,桌上只剩残羹冷炙。
群青走到那面墙壁跟前,墙上水迹已然半干,那飞扬神逸的字迹只剩一点,依稀可辨:
“金风玉露一相逢”。
群青看毕,转身便走,隐于黑暗风雪中。
难怪举子们说他耍赖,抽到“宿敌”,陆华亭根本没有作诗,直接抄了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