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正聚在一起,谈论新文化的推广的文人,就拿着《新小说报》,感叹个不停。
“不曾想,先开始改革,先用标点的,竟是一份小说报。”
“我之前曾批评这小说报,觉得它只知道刊登娱乐百姓的东西,不知道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现在想来,是我错了。”
“这云景之前写的武侠小说,因用了标点,我早有耳闻,但不曾看过,现在我想去看看。”
“我倒是看过他写的武侠小说,生出许多感触,他应当也是如我们这般的人!”
上海县城,洪兴纸号。
洪掌柜读完《大头菜的一生》,眼眶也有点湿润。
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其实都不太喜欢街头的小乞丐。
这些乞丐会小偷小摸,而且有时会聚在店门口讨钱,店家不给钱,他们就不走。
但看了这文章,他心中对这些小乞丐,却生出同情来。
他家也是有孩子的,若是家里遇到意外,孩子落到这地步……
洪掌柜心里一酸。
读者的感受如何,桑景云并不知道。
此时,她也看到了《新小说报》。
桑景云对《新小说报》很有好感,毕竟这家报社,给了自己许多稿费,将来,应该还会继续给自己稿费。
现在见《新小说报》宁愿多送读者一张报纸,也要第一时间将《大头菜的一生》这个故事刊登出来,她更是有些感动。
她以后,一定好好写小说,也好回报《新小说报》对她的重视。
就是不知道,这部小说刊登后,能不能改变上海那些孤儿的现状。
希望有人在看到这部小说后,愿意为上海的孤儿做点什么。
想到那些孤儿,桑景云就想到了之前见过的江来。
也不知道江来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新小说报》销量高,但总共也就一万多份,其中绝大多数在租界销售,一小部分在上海县城销售,还有一些,被送去邻近城市。
因而上海县城,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并不是很多。
可即便如此,这日,江来他们,也要到不少钱。
江来很是高兴,他把钱收拢到一起,道:“既然城里的人突然发善心,我们这几日,就想办法多要点钱,好去买两床旧被子,我们还要想法子去偷点稻草……”
江来会成为这些孩子的头儿,就是因为他生存经验丰富。
已经活到十几岁的他,知道冬天是最难熬的。
白天,尤其是有太阳的白天还好,晚上那是真的冷,若是赶上下雨,屋里进了水……
江来抖了一下。
他小时候,有个对他很好的哥哥。
那人把他从江里捞起来,给他起名叫江来,教他怎么讨饭,怎么活下去。
但就是在寒冬的一个下雨天,他的这个哥哥冻死了。
当时他们抱在一起取暖,他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硬了。
那个冬天,他也险些没有熬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气好,当时有人在上海县城一些地方,放了垃圾桶。
他一到晚上,就躲在垃圾桶里,这才撑过冬天。
他们是有两床被子的,但都硬了,不保暖。
今年,他们还多了三个人,也不够盖。
最好能有两床稍微好点的被子。
至于稻草,他们晚上睡觉,身下要铺稻草,他们的衣服里面,也要塞稻草保暖,他们需要很多稻草。
这些孩子当即决定,明天白天想办法多要钱,明天晚上去偷稻草。
第二日是星期二。
桑景云昨天休息了一天,写了六千多字,今天就决定去县城一趟,买些东西。
早饭,他们吃的是麦油煎。
桑学文调了一大盆面糊,放进去盐和葱花,又往锅里刷油,将面糊均匀贴在锅上煎熟,麦油煎就做好了。
他还用昨晚上的锅巴加水,煮了一锅粥。
麦油煎配粥,全是碳水,但大家吃得很开心。
毕竟之前,他们想吃都吃不上。
吃过早饭,陆盈带着桑景丽去串门,桑景云等人则去县城。
去县城的路上,桑景云提出要买点新鲜的鱼吃。
桑钱氏答应了。
上海这里的人,海鱼和淡水鱼都吃,毕竟它离海不远,又靠着江。
不过县城卖新鲜鱼的不多,多是咸鱼,那些新鲜鱼,出售的时候也是死了的。
夏天时,桑景云对死鱼一点兴趣都无,如今天凉了,她才决定买两条吃。
他们来到县城后,桑景云和桑钱氏分开行动。
桑景云刚在干货店买完东西,就看到了江来。
江来带着一群小乞丐,围住了一个小少爷。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吉祥话,跟对方要钱,而那个小少爷满脸窘迫。
小少爷个子很高,比江来高了至少三十厘米,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壮汉。
若是他想,完全可以把江来他们赶走,但他没有赶人,只是反复用生疏的北京话解释:“我已经没钱了。”
桑景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缠上了,估计是之前给钱太大方。
“小少爷,你行行好吧,我弟弟病了,等着钱看病……”江来抱着一个瘦弱的,约莫三四岁的男孩给小少爷磕头。
小少爷满脸为难,面色踌躇。
这模样,看着就像是还能拿出钱的。
谭峥泓真要拿,确实还能拿出钱。
这个被围住的小少爷,是谭峥泓。
他心里惦记着事情,昨晚上就没睡好,今日不过凌晨四点,便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左右无事可做,就准备了一番,带着两个下人,乘坐第一班电车,来到上海县城。
来县城没多久,谭峥泓就遇到了一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的模样,跟《大头菜的一生》里,大头菜的模样一般无二。
谭峥泓瞧他实在可怜,就去买了几个肉包子给他,又给他一角钱,让他藏好。
这孩子对谭峥泓千恩万谢,若不是他拦得快,还要下跪磕头。
谭峥泓心里满是同情,还有着浓浓的成就感。
能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他很高兴。
然后,就有第二个小乞丐找到谭峥泓要饭。
他如法炮制。
谭峥泓穿着富贵,年纪又小,本就是小乞丐讨饭的首要目标。
再加上小乞丐为了生存,大多抱团,遇到给钱大方的人,还会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同伴。
陆陆续续,谭峥泓遇到了好几个乞丐,后来,还被一群乞丐给围上。
这些人也不一定是乞丐,在上海县城,有很多没有固定工作,没有房子,就靠偶尔打零工挣点钱过活的人,这些人外表跟乞丐没太大区别,现在他们看到从谭峥泓这里能要到钱要到吃的,就跟着过来讨要。
谭峥泓这时候,也已经发现了不对。
但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可怜,他也做不到不管。
不过他也意识到了,不能直接给钱。
谭峥泓拿出一个银元,买了吃食分给这些人。
然后来跟他要钱的人更多了……
谭家很有钱,但谭峥泓出门,一般也不会带太多钱。
今日他出门,身上除谭大盛昨天给的,两千个银元的庄票外,只带了六个银元,并一些零碎的钱。
今日,他本是打算先花两三个银元,给大头菜修个坟的,至于别的事情,以后慢慢做。
但他除了遇到有人讨饭以外,还遇到两个生了病的小乞丐。
这两个小乞丐骨瘦如柴,肚子却很大,还发着烧……谭峥泓将他们送去医馆,才知道他们得了吸血虫病,已经好不了了。
看着两个满身伤口的小乞丐,谭峥泓的心情实在沉重,他将身上的零钱,全都给了他们。
谭峥泓身上除了那两千个银元的庄票以外,已经没有别的钱,然后他被江来一行给围住了。
谭峥泓不想动那两千元的庄票,这是他盖孤儿院的启动资金。
但江来等人,看着又实在可怜。
而且他给了这些人钱,肯定还有下一波。
谭峥泓知道自己应该把江来等人赶走,但这些孩子,瞧着实在可怜。
就在谭峥泓踌躇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走过来,对着他面前那群孩子里,最大的那个道:“他应该是真的没钱了,你们一直跟他要,也是要不到钱的,你们不如帮我做件事,我可以给你们一点东西。”
江来看到桑景云,立刻笑了:“好心的小姐,你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桑景云道:“我要买点柴火带回家,你们去帮我搬柴火。”
他们家确实要买一些柴火带回家,但按照原本的打算,要过几天再去买。
现在桑景云提出来,是想有个名目,可以给这些孩子一点东西。
上次她给粮食,是怕这些孩子肚子饿了又去偷抢。
这年头的农民日子也不好过,被他们偷走红薯后,说不定就要饿肚子。
但她不敢给太多,给他们太多,会让这些孩子觉得,可以一直不劳而获,或者抢东西是对的。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干点事情,再给他们一点东西。
江来看了谭峥泓一眼。
其实他手底下的孩子里,已经有人从谭峥泓那里要到东西。
他也知道,谭峥泓已经给出去很多钱。
这是个烂好心的大少爷,现在一直不给钱,或许是身上真的没钱了。
而且这少爷明显是外地来的,说的话他听不太懂,身边还有两个一看就很能打的下人,他其实也怕得罪对方。
江来立刻答应了桑景云的要求。
桑景云对那个小少爷点点头,用普通话说:“我带他们去买东西。”
也是这时候,桑景云才注意到,这个小少爷长得实在好看,是她穿来这个世界后,见到的长得最帅气的男人。
现代时,有各种化妆品护肤品,人们穿的衣服版型也很好,大街上,俊男美女也就比比皆是。
但此时却不同。
如今旗袍尚未出现,男女的打扮,与清末是没太大区别的。
比如陆盈,她平日里就穿着宽宽的褂子,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脑门,然后在后脑上盘一个发髻。
她头发算多的,但因为发际线靠后,留这么个发型大大降低颜值。
女人都这样,不要说男人。
此时的男人喜欢留胡须,衣服宽大,还爱戴瓜皮帽,颜值更低。
这小少爷,当真是鹤立鸡群。
不过桑景云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怎么见长得好看的人,但上辈子,她见过无数帅哥。
这人对她来说,也就算不上惊艳。
她招呼了一声江来,就往卖柴火的地方走去。
江来一行连忙跟上。
上回抢了桑景云,桑景云竟然还给自己粮食,当时江来就觉得,桑景云是个好心肠的。
他还想着,以后没饭吃了,可以找桑景云,让桑景云接济一下。
不过这些天他们还有东西吃,他又没遇到桑景云,就什么都没做。
现在桑景云说要让他们帮忙干点活,然后给他们东西……他一口答应。
桑景云去了卖柴火的店铺,买了两车柴火,又让老板帮她雇了两辆车。
很快,车夫就拉着车来了。
“小姐你要拉柴火去哪里?”一个车夫问。
桑景云说了地方,这个车夫就道:“小姐,拉车去那里,要十二个铜元,或者一角钱。”
其实他们一般收十个铜元,若是有人还价,最低八个铜元也会拉。
但桑景云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他们就要的多了点,这样桑景云就算还价,也最多还到十个铜元。
桑景云同意了,她买的两车柴都是木头,非常重。
这时候的车是木头车,拉着本就非常费劲,再加上路上是泥路,那更是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帮她把柴火拉到家里。
她知道收费略高,这两人应该等着她还价,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还价:“成,就这个价格。”
那两个车夫很高兴:“小姐,那我们去帮你搬柴火。”他们这些拉车的人,都是要帮着搬柴火的。
桑景云道:“不用你们帮忙搬,有别人帮忙,不过等到了我家,要麻烦你们帮忙把柴火搬到屋里。”
这两个车夫,自然是答应的。
桑景云就让江来带着那些小乞丐去搬柴火。
年纪小的,一次搬一根胳膊粗,大约一米长的柴火,年纪大的就多搬一点。
桑景云在旁边看着他们搬,指点着他们把柴火叠整齐,又道:“等你们搬完,我给你们一些柴火,我这里还有一包咸鱼,也给你们。”
她今天除了买新鲜的鱼,还买了五个铜元的,腌制好的三文鱼,毕竟三文鱼营养好,平常吃点挺好。
现在,这鱼可以给这些小乞丐。
这些人忙起来,桑景云这时注意到,之前那个小少爷也跟了上来,正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见桑景云注意到自己,谭峥泓用自己生疏的北京话道:“小姐,你做得很对。”
他其实想学上海方言,但实在难学,再加上如今北京话用的人多,他就跟张先生学北京话。
他身边的人能听懂吴语,跟他说了桑景云和小乞丐商量的事情,他觉得桑景云这么做是对的。
可以让这些孩子知道,他们通过劳动,能换来食物。
桑景云用普通话道:“谢谢。”
“不用谢,”谭峥泓又问,“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大头菜吗?他是一个小孩,就像他们一样。”
桑景云没想到这人会问起大头菜,点了点头开口:“我知道。”
谭峥泓非常高兴,又问:“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他葬在哪里吗?”
桑景云满脑袋疑问。
这是她虚构出来的人!
第44章 读者
桑景云面对谭峥泓单纯的目光, 无奈开口:“我是通过《新小说报》知道他的。《大头菜的一生》是一部短篇小说,大头菜应该是杜撰出来的人。”
“他是杜撰出来的?实际上没有这个人?”谭峥泓觉得不可思议。
桑景云突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以前她也以为闰土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并不是。
当然闰土有原型,就像她想写大头菜的时候, 参考了上海诸多小乞丐的经历。
桑景云看向江来等人:“就算大头菜不存在,这些小乞丐是真实存在的。”
确实如此。谭峥泓看向那些乞丐, 然后发现搬柴火的乞丐,比之前围着他的, 多了两个。
谭峥泓对桑景云道:“这两个孩子, 我曾见过的。”
这话像极了贾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话, 桑景云问:“当时你给钱了?”
谭峥泓道:“一个给了钱和肉包子,一个只给了个馒头。”
这两个孩子, 一个是他最初遇上的小乞丐之一, 他给了肉包子外,还给了几个铜元。
另一个, 是后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他讨饭的, 当时他买空了一家包子铺, 分给他一个馒头。
桑景云道:“怪不得他们围着你不放。”
谭峥泓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桑景云在听谭峥泓提到大头菜后,便知道谭峥泓是自己的读者。
她很好奇谭峥泓对自己写的小说的看法,就问了几句。
然后, 她就听到了来自谭峥泓的, 滔滔不绝地夸奖:“云景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非常喜欢他写的《双面魔君》, 这是我此生看过的,最好看的小说!我现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写的小说……”
谭峥泓的北京话说得并不好。
但因为他时常在张先生面前夸奖《双面魔君》这部小说, 这些话说得特别顺。
桑景云还能通过他的言语、表情和神态,感受到他对云景深深的崇拜。
桑景云对他好感大增。
对自己夸夸夸的读者,谁不喜欢呢?
谭峥泓夸完,问桑景云:“你呢?你喜欢云景先生的小说吗?”
“当然喜欢,他的小说,我看过不止一遍。”桑景云道。
谭峥泓当即问:“你最喜欢哪一段?”
桑景云便把自己觉得写得最满意的地方说出来。
那都是她带着强烈的情绪写的。
谭峥泓更加激动:“我也觉得这些地方,非常好看!很打动人!不过最打动人的,还是《大头菜的一生》,看完,我哭了许久。”
桑景云听完有些惊讶地看了谭峥泓一眼。
这个小少爷说话是真的直白并且朴实无华,此时别的男人,就算真的看哭了,也不会跟人说。
“我来这里,是想给大头菜修坟。知道他是虚构的人,我挺高兴的,但看到这些孩子,又觉得难受,”谭峥泓看着江来等人叹气,“我还遇到了两个患有血吸虫病的孩子,他们真的很可怜。”
桑景云听到“血吸虫病”四个字,心里一惊。
长江流域水网密布,为血吸虫的传播提供了适宜的环境,一直都有血吸虫病传播。
桑景云上辈子,就听自己奶奶,讲过五六十年代,他们到处灭钉螺的事情,还让他们这些孩子,见到钉螺就弄死。
她这人好奇心旺盛,后来就专门查了一下相关资料,这才知道,建国时,我们国家血吸虫感染者的总数多达千万。
民国时期,因为血吸虫病,还出现了灭村乃至灭镇的情况,一些乡镇,感染人数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就算了,此时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感染上血吸虫病的。
如今西医尚未发展起来,没有抗生素,没有各种医疗器材,药物也非常少,对很多病症,都无能为力,也不知道病因。
她之前了解了一下,发现如今西医使用的退烧药,就只有阿司匹林,这种药只能进口,价格非常昂贵,还不一定能买到。
这个年代,医疗条件太差了。
桑景云道:“江浙一带乃至上海郊区,一直都有血吸虫病存在,偶尔还会爆发,江西、安徽、湖南等地也很严重,这种病,暂时没有治疗方法。”
中医有一些缓解症状的方法,但已经感染的人,是没办法彻底治好的。
只是一些人身体好,家境又不错,服用一些驱虫的药物进行压制后,可以存活数十年,跟没患病的人看着没区别。
但最容易患病,身体最不好,最缺营养的底层百姓,他们在患病后往往是得不到治疗的,也没办法补充营养,一般过上数年,就会丧命。
谭峥泓见桑景云表情有些沉重,就安慰道:“你不要难过,那两个孩子,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他们。我有建一个孤儿院的打算,我想帮助那些像大头菜一样的孩子。”
桑景云闻言有些惊讶,仔细询问起来,很快就知道了谭峥泓的名字,和他来上海县城的目的。
谭峥泓还问起桑景云的姓名。
桑景云道:“我姓桑。”
她没说自己的全名,一来她的笔名就是名字掉个个儿,二来这时的女子,本就不会随便跟人说全名。
“原来是桑小姐,桑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谭峥泓朝着桑景云笑了一下。
桑景云会说普通话,跟他一样喜欢云景先生的书,还知道他以前不知道的血吸虫病……他很喜欢跟桑景云聊天。
“跟你聊天也很愉快。”桑景云道。
桑景云刚说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桑景云,你真是水性杨花,勾搭一个洪永祥不够,现在又勾搭了一个。”
桑景云转过头,就看到了张夫人。
桑景云之前被张夫人指责过,但那次张夫人指责她的话,严厉程度是比不上那个跑到洪兴纸号来说她的老秀才的。
之后张夫人还很快被气走,她也就没把这当回事。
她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村里人相互之间起口角很正常,打架也常见。
他爸跟他大伯就打过架,完了他大伯有事,他爸还是会帮忙。
一些邻居天天吵架,也还一直是邻居,两家的孩子照样一起玩。
她只当张夫人是脑子不清楚,上门找骂。
后来的张庄茂,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
但就算她不把那两次自己占了上风的口角当回事,张夫人几次三番找麻烦,到底过了。
“张夫人,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干坏事的人,就总以为别人也爱干坏事……你见我跟人说几句话,就觉得我勾搭人,莫非你平日里,喜欢这么干?”
“你,你胡说八道!”张夫人非常生气。
桑景云注意到,今日的张夫人非常憔悴,但她没留情:“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我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跟人说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是在勾搭人,你带着两个男人出门逛街,也不知道算个什么。”
张夫人身后确实跟着两个年轻男子。
她今日是来买柴火的,不想花钱雇人帮忙搬,就从张家的铺子里叫了两个人来帮忙。
至于她为什么见了桑景云就说难听话,是因为两天前,张庄茂从租界回来,就不愿意去上学了,说是学校里的同学,都排挤他看他笑话。
这个月初三,张庄茂从桑景云那里得知真相后,跟张夫人大吵一架。
张夫人难受了一星期,想着等张庄茂回来,要跟张庄茂缓和关系。
她有三个儿子,但前面两个儿子出生时,张家还未发达起来,只开了一个小铺子,当时她要在铺子里帮忙,那两个孩子都是她婆婆带的,跟她并不亲近。
只有张庄茂不同。
张庄茂出生时他们家已经很有钱,不需要她去铺子里帮忙,张庄茂也就自幼长在她身边,跟她非常亲近。
之前她丈夫在外面养女人,她大儿子二儿子压根不帮她,只一味讨好她丈夫,只有张庄茂站在她这边。
她对张庄茂非常看重,一心为张庄茂谋划,自然不想因为桑景云,跟张庄茂生了嫌隙。
张夫人准备一肚子话要跟张庄茂说,还让人准备了一大堆张庄茂爱吃的东西,结果张庄茂一回家就进屋躺着,都不愿意吃东西,还说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不肯再去学校。
张夫人自然恨上了桑景云。
但是桑景云牙尖嘴利,她这次又没占上便宜。
张夫人转头对谭峥泓道:“小伙子,这个女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整日抛头露面就算了,家里情况也不好,爹还抽大烟赌钱!”
她老远就瞧见,这个年轻人和桑景云聊得很开心。
这人看穿着打扮,明显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家里条件大概率比洪永祥还好,她不想桑景云搭上这人。
然而谭峥泓听到张夫人机关枪一样的话,不明所以。
嗯,张夫人语速太快,他没听懂。
事实上,张夫人跟桑景云的对话,他从头到尾都没听懂,这会儿也就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谭峥泓听不懂,桑景云却能听懂。
她觉得张夫人有病。
明明是张家对桑家有亏欠,张夫人是怎么有脸一而再再而三找她麻烦的?
桑景云学着张夫人跟别人说话。
她看向出来看热闹的,卖柴火的老板,对那老板道:“这位掌柜,我爷爷是桑元善。他当年对张四爷多有提携,去世前还将手上人脉交给张四爷,就希望张四爷能照看我们一家。不想我爷爷刚去世,张四爷和张夫人就翻脸不认人,不仅不照顾我们,还几次三番找我们的麻烦。”
类似的话,之前桑景云在租界的电车站说过。
那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他们,洪掌柜不想惹事,也不会主动跟人说张四爷做的事情,也就没有传开。
但这里是上海县城!
桑元善和张四爷,县城的那些掌柜不见得认识他们,但肯定听说过。
店掌柜听得恍然大悟。
张夫人却气坏了:“你这个小贱人!”
“贱人你骂谁?”桑景云反应很快。
“当然是骂你!”
“对,贱人骂我。”桑景云道:“你们一家忘恩负义,迟早遭报应。”
张夫人再也受不了,掩面离开。
桑景云见她走了,琢磨起搬家的事情。
之前她不想搬家,是因为那房子够宽敞,也是因为搬到县城,会有人说他们家闲话,她刚穿来时,来他们家要债的李老板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些人一般不跟他们这些孩子对上,但桑钱氏来镇上,遇到某些人后,是会被奚落几句的。
而且他们家当初,其实是被人算计,才丢了家业。
他们在乡下待着,抢了桑家产业的人并不会关注他们,但要是他们太过高调,这些人搞不好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张四爷一家其实还好,虽然脑子不清楚,但不会干太过分的事情,那些管着赌场卖着大烟的人,手上却是养着大批打手的。
不如咬咬牙,搬去租界?
虽然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再来,租界的生活成本还很高,但她现在,也不是负担不起。
既然要搬家,桑景云也就不客气了。
恰好有好事的人来问她情况,她就将自己跟张家的恩怨详细说了说,帮张四爷宣传了一番。
而这时,江来他们,已经搬完柴火。
桑景云让这些孩子一人抱走一根木头,又给了江来一包咸鱼。
江来立刻给桑景云跪下了:“小姐你真是大善人!”
桑景云道:“别跪了,你们快回家去吧。”
江来他们闻言,高高兴兴地去挑柴火。
他们都选了头大的,抱着就走。
在上海,柴火并不便宜。
这时没有天然气液化气,做饭大多用柴火,整个上海地区,每天消耗的柴火的量非常惊人。
而周边的柴火,根本不够用,都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
县城的人要买柴火,一些农户,也需要买柴火。
他们地不多,不可能在地里种树,平日里能用的柴火,就只有收了水稻留下的稻草、大豆秸秆、玉米秸秆之类。
这些东西,若是不精打细算,根本不够烧。
为了能多点柴火,他们会在收了水稻后,把水稻的根拔出来晒干当柴火烧,有时候还不得不购买一些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