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孟云芍心中暗叹还好自己未曾隐瞒,不过也有些惊讶:“世子知道?”
贺知煜简单点点头:“知道。”
孟云芍想了想,记起上次孟云姝曾对她说过,也许后来又透露给了他具体是哪个江二公子也不一定,没再细问,继续道:“去见江公子,本是不该。可今日,确不是云芍知情而犯。那店铺掌柜说,必得让我见了东家才与我签契,我亦不知那东家竟是他。”
孟云芍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好似有了一丝一缕的变化,多了一些淡不可知的明亮,但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似乎经常对贺知煜有这样的感觉,看不出这人到底是真的开心了,还只是自己的想象。
更何况贺知煜的表现还和表情变化不符,他冷嗤一声,似是不屑:“真是惯会使些手段。”
孟云芍想了想,明白了他是在说江时洲。
贺知煜看着她道:“以后,不许再见了。”
孟云芍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若像今日这般偶然碰见,云芍也有些无能为力。”说完一双圆溜溜地杏眼看着他,眨巴眨巴,流露出些无辜。
贺知煜蹙了蹙眉,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道:“便是见了,也不能让他乱喊名字,成何体统。正正经经喊世子夫人就可!再不成,叫声孟娘子也罢了。”
孟云芍明白这是听见那句“阿笙”了,亦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声道:“早已说过了,可是我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贺知煜看着她,有些微微生气,道:“竟是一个也做不到。”
孟云芍见他不悦,胡乱保证:“做到,做到。”
贺知煜又补充道:“还有,也不能生气。”
孟云芍这回很是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能生气?何意呀?”
贺知煜不满,动了些气:“就是不能同他生气!我见……我见你……见你气得跺脚。”
孟云芍很是纳闷,这是什么要求:“旁人造次,我为何不能生气?”
贺知煜气急,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天,耐着性子问:“那你怎么不同我生气?”
贺知煜说不上来。
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看见孟云芍对着旁人露出温柔笑意以外的表情,哪怕是生气,他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好像那一刻,他的小美妻不再是恭谨谦和的“孟氏”,而是那个叫做“阿笙”的姑娘。
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姑娘。会生动地生气,但又似乎不仅仅是生气,带着一点点女孩子的娇娇气,对着一个知道定是会惯着自己的人,泄露出一丝放肆。
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被阻隔在外了。
只是他是贺知煜,侯府世子,皇帝亲信,这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情绪,即使只有他和孟云芍两个人,他也说不出口。
孟云芍体会不到贺知煜个中情绪,奇怪道:“世子身份高贵,我侍奉世子,自然是不能同世子生气的。”
听了这句话,贺知煜一双秋水双眸看着她,半晌未说话。
孟云芍不知道是不是因那眸子生得太好太亮,以致状似存了深情,还仿佛透着一缕伤心。
半晌,贺知煜收了眼神,恢复了冷淡,道:“我同你说不清楚。”
说完,贺知煜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边又回头道:“今晚歇在书房了。”人却停住没有走。
孟云芍看出他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不懂,她生旁人的气还不成了?
况且她也没做什么,不过跺了一下脚,碍着哪条家规王法了?难道做了侯府的媳妇,就得恭顺谦和到对谁生气都不成?
侯爷让她不出门,世子让她不生气。你们侯府干脆找个泥人来当媳妇!
真是岂有此理,她现在就想生气。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云芍忍了忍,又换了温柔贤惠样子,款款上前柔情拉住世子,又胡乱保证道:“世子,我以后再不生气了。谁的气都不生。”
想了想,又柔声补充:“必做个有贤惠名声的世子夫人。”
贺知煜难以理喻般看着她,似是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他“蹭”得一下抽出了孟云芍手中的衣服,又“哐”得一下甩上了门走了,留孟云芍在原地目瞪口呆。
自己的气性如此大,却不让夫人生气,未免也太双标了些。
孟云芍胸中有些郁郁,没出去追他。她冷静了片刻,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侯爷那边虽过了关,但连续两次下来也对她颇有不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侯爷并不喜欢她这个人。侯夫人虽有心向着她,可终究拗不过侯爷。
若她此时再失去了世子的支持,恐怕在这个家又要有一段难捱的日子。
今日世子人前护她,虽说是为着夫妻一体一损俱损,该也是对她有些举案齐眉的尊重,还是得尽快把人哄回来。
可再者说,也不能显得世子待她太好,虽然那也不大可能。
侯爷已放了明话,说世子也该罚她。若世子非但未罚,还显得两人过分亲密,不管是不是事实,最后都会再惹出麻烦。不光侯爷,只怕侯夫人那边,又会觉得她过分痴缠,阻了贺知煜的正道,没有嫡妻的样子。
她和贺知煜仿佛在天平的两端,远不得近不得,永远需要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晚上,她又亲自炖了汤,装进食盒温着,打算去书房给世子。
素月见她要出门,赶忙迎上来,道:“主子怎么也没唤我一声,我拿把伞陪你去。这外边又飘起雪来了。”
孟云芍道:“今儿不用你,我自己去吧。”
素月见了今日情状,当她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世子说,也没再强跟,拿了件披风想给她披上,孟云芍道:“不要了,没两步路便到了。”
素月又要给她伞,可孟云芍已经出了屋子,回头又冲素月笑了笑:“这个也不要,我晚些回来。”
素月觉得孟云芍的神情有些奇怪,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云芍进了贺知煜的书房。
书房里,竹安正在给贺知煜研墨。
竹安偏瘦,细竹竿似的站在贺知煜的书桌旁,见到孟云芍来了十分高兴,道:“少夫人来了!主子今日早回了家无事,想起练字来了。”
孟云芍一瞧,贺知煜弯着腰,正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许是听到孟云芍进来破了专注,最后一笔有些歪了。
贺知煜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半句话也没说,便继续低头写字了,仿佛写字是一件特别重要之事。
他团了写坏的那张,随手扔在了旁边的纸篓子里,又换了一张名贵的澄心堂纸,仍是写“静”字。
孟云芍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写。
贺知煜工工整整写了四笔正楷,似是烦了,随意改了行草,两笔便把剩下的笔画连完了。一个字写得动静结合,不伦不类。
他抬起头道:“做什么?”
一副面上仍是空谷落雪的清冷,内里却又有些掩不住的气呼呼的样子。
孟云芍觉得稀罕。
虽则她并没弄明白贺知煜到底在气些什么,就连她见了旧情人这种大事都能轻松揭过甚至还帮她遮掩,却因为她对旁人稍微动了一下气便觉得她失了嫡妻风范。
但她居然觉得这样的贺知煜有些可爱。
比每日一本正经地喊她孟氏,张口便是公务、侯府,清冷得纵在身边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世子好多了。
不过她可不敢当着世子的面夸他什么可爱。
她心里清楚得很,他占着她夫君的位置,两人表面上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温柔知礼,他一心上进。
可正是因为没什么感情,才能堪堪维持住这种表面和谐,一起唱一出繁花似锦春意浓。
若真是喜欢,便会有贪嗔痴念,会撒娇,会生气,会心疼,便是每天稳稳当当地互唤“世子”“孟氏”怕也是不能。
就如此刻,她亦想甩下手里的汤,丢条绣了幽兰的素锦手帕到他脸上,质问他摆什么脸色,发什么疯。
可是她不能。
贺知煜是她实际上的东家、主子,是能左右她前程,甚至决定她一菜一饭是好是坏的人。
是虽不曾“滥用”,却“拥有”作践她权力的人。
谈什么平等,谈什么情爱,痴人说梦罢了。
她只能收了性子,乖乖巧巧地把人哄回来。
她赌不起。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道:“来给世子送汤。”
贺知煜又团了刚写的字,再换了一张纸,这次直接换了草书,在纸上画花似的描,低头道:“不喝。”又补充道:“今日不喝。”
竹安还从没听过贺知煜说不喝汤的时候,奇怪地观察了下世子,终是发现贺知煜似乎心情不大好。
竹安上前接过了孟云芍手里的汤,圆场道:“世子,这汤定是少夫人亲自炖了许久的,若是不喝可就浪费了。”他说得真诚,好像真的很怕浪费一般。
孟云芍附和道:“世子,你离了扶摇阁我便开始准备了,炖了一时三刻才好。天气冷,世子喝一口暖暖吧。今儿是你爱喝的鲜鸡椰枣汤。”
贺知煜有些难以决断,他本想赌气到底,直到孟云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可是听她这样说,他脑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便是孟云芍忙前忙后,认真候在炉火旁等汤好,甚至不小心被煲汤罐子烫了一下手的样子。
贺知煜无语了片刻,微蹙着眉,似是认命道:“那便先放炉火上温着吧。”
竹安笑着道:“得嘞。”说着便把汤放在了小炉子上。
孟云芍看他没有抵触之意,趁机问:“天已黑了,世子喝了汤,与我一同回扶摇阁吧?”
贺知煜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了,实在是有些纵着了,稳了稳声音,道:“不去,歇在书房了。”
竹安又劝解道:“世子,这雪中难行,天黑路滑,少夫人一个人走过来的。一会儿不如送少夫人回去吧,顺便歇在扶摇阁了。”
贺知煜瞬间被说动了心,脑中霎时浮现出孟云芍一个人孤零零提着食盒,在漫漫风雪中难行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竟连个氅子都没披,黑亮的头发微湿,还带着些未融化的雪。
贺知煜有些不忍,又默默告诫自己一遍需
得有些规矩,这次绝不能退让,下了狠心道:“说不去便是不去了。”
孟云芍却未在意,微笑道:“是世子还要再忙些时候吧?那我等世子。”
贺知煜看了看自己笔下那个草草的“静”字,也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道:“说了不去,你要等便等。”继续低头胡乱收拾起桌上的笔墨来。
孟云芍这次却没再坚持,温柔对着贺知煜一礼,转身出门了。
待她关上了门,竹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世子说:“主子,今日我听到少夫人被妯娌刁难的消息,赶紧跑到公廨去给你报信。你急得连个外衣都没披便赶回来了。你说你……”他自觉如此说自己的主子有些不该,但也有些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贺知煜一脑门的官司,皱着眉道:“我说过了,今日无事才回来得早,和旁的都不相干。”
竹安的眼睛往上瞥了瞥,道:“哦。那既是无事,便和少夫人一起回去呗?”
贺知煜不懂怎么连自己的贴身跟随都开始跟自己过不去,道:“无事我可以躺下休息,可以读些诗文,为何非要回扶摇阁?”
竹安又把眼睛往上瞥了瞥,还撇了撇嘴巴,终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说完,却当真进了书房的内室,到床榻上躺了下去。还拿了本诗集翻开遮在了脸上,想遮一遮外边扰人的光景。
他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总之纷纷乱乱,让人睡不安宁。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被竹安推醒的。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了竹安惊恐的神色,然后听见了些比冰水浇头还让人清醒的话:“主子快醒醒,少夫人一直在门口跪着等您,说什么都不肯起,人都快冻僵了!”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了他须臾,从竹安慌乱地神色中确定不是莫须有,霎时脑中空白,起身冲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嘭”得一声开了,在贺知煜的身后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
面前跪在雪地里的人,娇娇小小的一只。
她浑身已落满了雪,月白色绣淡雅素梅长锦袍外,只有薄薄的一件兔毛棉褙,怎敌得过如此风雪摧折。
可她偏端端正正地跪着,倔强又平静,和当年他见到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一样,却又一样。
贺知煜流星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孟云芍已冻得有些虚脱,嘴唇发白,眸子却黑亮如夜星,抬头轻声道:“世子……”
贺知煜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说,打横抱起了她。
孟云芍有些惊了,虚弱地阻拦:“世子不要……”
贺知煜冷冷道:“闭嘴。”转身抱着她进了书房,要进内室。
孟云芍还没忘了规矩,纤细的腕子环着贺知煜的颈,微弱道:“世子,书房的内室我不能进,这于规矩不合,若是婆母知道了……”
贺知煜看了她一眼,目光泠泠,打断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孟云芍听了,没敢再说话。
贺知煜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唤竹安道:“去,准备些热水,少夫人要沐浴。”
孟云芍冻得发红的小脸又流露出几分为难,嗡声道:“世子,何必在这里沐浴,我也没有那么冷,回扶摇阁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却不理会,继续吩咐竹安:“东西都备齐了,水要热些,再备着些替换的。沐浴的高桶放在平时我平时洗漱的侧房即可。”
竹安应了,快步跑出去准备了。
孟云芍声如细蚊,却依然小声挣扎道:“世子,书房这边连个女使都没有,也不方便。不如我还是回去……”
贺知煜转头看向她,脸上依然有些淡淡的阴霾之色,问:“你怕些什么?”
孟云芍看他脸色不悦,圆圆的杏眼只扑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贺知煜平静道:“你跪了足足一时二刻,侯府就这么大,这消息早就传得各院人尽皆知了,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现在夜已深,各房各院已都歇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必再作戏了。”
孟云芍被当面戳穿,有些脸红,小声问:“那世子怪我吗?”
她如此做,不过是让众人以为贺知煜回去,便依着侯爷的意思罚了她,让侯爷侯夫人放心,不再继续为难她。
而世子这边,也一贯是个大度的,见了她扎扎实实地受了苦,也必不会再揪着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小事不放。
只是贺知煜心明眼亮,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伎俩。
说起来,这事情还是她利用了他,终是办得不地道。
贺知煜有些不悦,眉头微锁,道:“我还敢怪你么?下午说了你几句,晚上你便要跪在雪地里不起来。若不是竹安恰巧出门去取炭火,你难道要跪一整夜?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
孟云芍自知理亏,讪讪地低下头,又小声辩解道:“我听竹安说过,知道他吹灯前都要备齐些炭火、蜡烛、净水等物,必是要出门一次的。”
贺知煜气极反笑:“孟云芍,你当真是聪明啊。”
孟云芍没顺着问答,却拉住贺知煜的衣角,不依不饶地问:“那世子还怪我吗?”
贺知煜有些无奈,像泄了气的河豚,撇过脸去不看她:“不怪了。”
孟云芍得逞似的笑了笑。
贺知煜看她脸上贴着被融雪打湿的长发,俊俏娇挺的鼻尖冻得通红,明明很是狼狈却又十分得意的样子,忽然没忍住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两个人俱是一愣。
贺知煜尴尬得转过了头:“你……鼻尖上有雪。”
孟云芍信了,伸手摸了摸,道:“哦。”
就在此时竹安过来了,说东西已备全,询问世子要不要唤从扶摇阁唤两个女使过来给少夫人沐浴。
孟云芍对竹安说:“不必了,外边风雪这样大,别让她们跑来跑去的。”又转头对贺知煜道:“世子,我自己沐浴就成了,也就是长发洗起来麻烦些。”
贺知煜还有些没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头脑有些发晕,鬼使神差地说:“我帮你洗吧。”
孟云芍赶紧道:“不用不用不用……”
贺知煜瞧她抗拒得厉害,有些糟心,道:“你不是常给我沐浴么?这有什么。”
孟云芍心道那能一样吗,你是金尊玉贵的主子,我可不想倒反天罡,没得被人知道了说嘴。却也一时没找到什么冠冕堂皇上得了台面的理由。
竹安没想到自己主子今日能如此支棱,赶忙笑着道:“好嘞!世子和少夫人这边请。”不由分说就让两人一起出了门去了侧房。
烛火轻摇,水汽氤氲。
孟云芍背着贺知煜褪了衣衫,他亦避过脸去未看。
明明是连最亲密的事情都一起做过的人,此刻却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云芍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厉害,带得整个胸腔都燃烧起来。
她好像脱掉的不仅是被雪打湿的衣衫,还有一些旁的什么。
一些她一直死死捂着不能萌发也不能见到天日的东西,此刻在冬夜暖屋的热气蒸腾里,堪堪便要探出头来。
有些危险。
她止不住地想,他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只是为了规矩、脸面?就没有一丝一毫一枝一蔓旁的东西?
可她又不敢想。
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又是镜花水月。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从小熟读诗书,又被娘亲教导,怎能不知。
孟云芍坐于温水之中,背对着贺知煜。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流瀑一样的长发,那人动作轻而慢,像怕不小心扯到哪根青丝弄疼了她一般。
他细细地用水流点点浇注,又轻轻为她上了皂角搓揉。
忽然,一直没有言语的贺知煜问:“是哪个‘笙’?”
孟云芍有些疑惑,不知他在问什么,道:“世子说什么?”
贺知煜问:“阿笙……是哪个‘笙’字?”
孟云芍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以前的名字,不是很想细说此事,道:“哦,老早以前的事情了,早不用的名字,世子不必在意。”
贺知煜没了声音,似是已被说服。
他又为她细细清理了皂角,用兑了几滴茉莉精油的水重新洗过,再取了桃木梳子一
缕一缕梳得流畅,像工匠在精雕细琢什么物什一般,耐心十足。
过了半晌,贺知煜忽然继续问道:“高升的‘升’?长生的‘生’?还是风声的‘声’?”
孟云芍没想到他还在问,这次再不说实在有些不礼貌,答道:“世子,是‘笙歌散尽游人去’的‘笙’。云芍进孟家之前,本名叫做李笙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名字,后来换了也换了,便也没人再提了。”
贺知煜顺着她的解释若有所思地念道:“‘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是欧阳修的诗。”
孟云芍轻道:“嗯。”
她这一生,便是始于一场轰轰烈烈繁花似锦的盛会,笙歌曼妙,歌舞升平,而今却零落成空。
第二天一大早,清黎阁的下人们已早早起床,有序清理积雪。
陈妈妈似是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但也没乱了形态,走得端正。
她走到内室,看见侯夫人还在梳妆,只差头发还未盘起,走上前去对左右两个女使道:“你们下去吧,我来。”
两个一等女使马上会意,不光自己出了门,还把外屋里洒扫的其他女使都喊出去了,最后紧紧关上了门。
侯夫人对她问:“昨日最后如何了?”
陈妈妈道:“夫人料事如神,孟氏在世子书房门口跪着,怕不是世子的意思。”
侯夫人似是早已料到:“我猜是云芍听了侯爷的话,自己怕过不了侯爷这一关,主动罚了自己。她最是聪明乖觉,办事一向滴水不漏。这么一来,侯爷和我的嘴堵上了,世子那边也落不了长辈的埋怨,她自己也脱了让世子为难的罪名。她看着落了下风,其实才是全了侯府嫡妻的教养,坐实了她懂事明理的名声,只有不长眼的才会继续追着她为难。我选出来的人,我知道。世子是个宽和心软的,倒不一定能做出这些来。”
陈妈妈点点头道:“侯爷昨日便知道了,听说夸世子做得对,也没再说孟氏的不是。”
侯夫人又问:“那后来,世子同她说什么没有?”
陈妈妈道:“昨日,露荷躲在暗处一直看着,生等着世子从里边出来,可世子一句话都没说。”
侯夫人疑惑道:“竟是一句话都没说?那是何意?”
陈妈妈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话。
侯夫人听闻,惊讶道:“什么?抱进去?成何体统?”
陈妈妈附和道:“就是说。露荷看得真切,孟氏想下来,世子不让。好在当时四下确实无人,除了她也没有旁的人看见。”
侯夫人眉头一锁,右手扶在了额头上,满面愁容。忽然抬头道:“这世子是对云芍真上了心了。”
陈妈妈为她梳着端庄的元宝发髻,把鬓角的碎发都细细地理上去,道:“奴婢看着也未必。不过一次半次示些好,说明不了什么。”
侯夫人有些心烦,道:“一次半次?世子为了她破了多少次例了。从一开始他转了心思非要同她圆房我就觉得不对。现如今,竟然敢直接对着侯爷撒谎了,你几时见过世子这个样子?那江二公子是什么人?侯爷不知我可知道,是从前同云芍定过亲的人!我统管全家,从前就都查得清楚明白了!便是如此,他都能照样遮掩不误!”
陈妈妈也愁上眉头,道:“那不若,咱们再拿这件事做做文章?”
侯夫人轻喝道:“不可!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云芍不会真做些什么。咱们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是要置她于死地。”
陈妈妈给侯夫人梳好了头,开始插些珠钗,道:“叫我说,夫人对那孟氏也太好了。一开始便不该对她心软,由着她死活罢了。现如今,您娘家岳姑娘的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嫁过来当平妻,可是真等不得了。”
第19章 怨怪 夫人尚且年幼,我却不得周全
侯夫人点点头,似是下了决心,道:“是等不得了。舒窈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我必得让她风风光光舒舒服服地嫁过来。”
陈妈妈道:“可是那孟氏能同意么?如今世子这样看重她,她若是在世子面前一闹,可不好说。”
侯夫人沉默片刻,道:“我若好好同云芍说,她不会不同意的,只是怕不同意的是世子。别说是娶平妻了,他现如今怕是迷上了云芍,连纳个妾,找个通房都是不肯了。这几年你瞧瞧,他里里外外拒了多少想给他纳妾的了。我开始也是掉以轻心了,想着早晚要把舒窈嫁过来,也不想屋里头人多,给她添堵,所以他一直拒绝,我也没有在意。”
陈妈妈出主意道:“咱们得想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最好能让侯爷出面,叫世子不得不从。”
侯夫人瞥了她一眼,道:“若是那么好想,还用等到现在?”
陈妈妈急道:“哎呦,不是不好想,是夫人您瞻前顾后,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还真能在侯府翻了天不成?恕我直言,您怕是也和世子一样,被那个孟氏迷了魂了。只是一个是您自己家里的人,一个是没有血缘的姑娘,您该是掂量掂量。”
侯夫人蹙着眉,道:“谁远谁近,我还分得清。只是这件事,也不可操作过急,反而让世子抵触。我若是强硬塞给他也是行的,只是,怕这样做反而误了舒窈。”
陈妈妈又出主意道:“那是,咱们倒是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过这马上就要年节了,正是个机会,可以先接岳姑娘过来小住,同世子也亲近亲近。外边的那些,终是没见过。世子是个心软念旧的人,那孟氏不就是住了一年,同他熟了,他才收入房了吗?”
侯夫人叹道:“这倒是个正理,便这么办吧。回头我想个由头,把舒窈先接过来。”想了想又道:“昨儿云芍在雪里冻了那么久,女孩子家家的,别冻坏了。还是请个郎中过来看看稳妥些。”
陈妈妈道:“哎呦,我的天爷!您看看,您还想着她呢!我刚才还没说,昨儿大半夜的,世子便请了郎中来看了!还是请的太医院妇科圣手的徒弟廖怀春。若不是他师父昨夜在宫中当值脱不开身,只怕世子也要一并请来。”
侯夫人听闻,眉头深皱,道:“当真?如此不知礼数,又不是真的发了病,半夜便将人请过来了?”
陈妈妈皱着一张脸,焦急道:“可说呢!”
侯夫人有些不愿相信:“那廖怀春一直同世子关系不错,想是挚友之间,未计较许多。”
陈妈妈恨她自欺欺人:“哎呀,夫人!”
陈妈妈元宝发髻已梳得将将完成,只差最后一只金钗。
她翻动着一大盒子的金钗,比来比去却找不到合适的。不是与衣服不相称,便是侯夫人不喜欢。
两人折腾半天,侯夫人烦了,终于随手指了她第一回 选的彩燕迎春钗。
陈妈妈拿起给侯夫人戴,那头发却扎的有些紧,插了金钗拉动了附近发根上的皮肉。
侯夫人“嘶”地轻叱了一声,自己上手拔了金钗“叮”得扔在一边,愠怒道:“不要了!今日换朵珍珠绒花!”
陈妈妈看她一脸的不悦,没敢言语,赶紧去重挑绒花。
贺知煜担心孟云芍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会不会发起热来,夜里便差人去请太医院的廖怀春过来瞧瞧。
孟云芍一再推脱,贺知煜冷着脸说,若是病了便要影响年节庆典和物品的筹备,会耽搁了侯府的规矩礼仪和人情走动,孟云芍这才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