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下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挺拔窄腰的年轻人,便是世子贺知煜。
他约莫二十余岁,容貌俊朗,周身透着王族公卿天然的贵气,却又自带一种隔岸观火的清冷气质。便是得了皇上赐予如此的荣耀,脸上也不见一丝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与其冷淡不甚相称的,是他生了一双平湖秋月般的明眸,极黑的瞳仁在人群中逡巡了片刻,似是对上了站在人群末尾孟云芍看向他柔情笑意的眼睛,又飞快地移开了。
浮光掠影般的目光交汇,短得仿佛从未存在。孟云芍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自己。不过,她也没有心思琢磨这些小事,急忙去厨房盯着菜色了。
忙活了半晌,别人在席面上言笑晏晏,她别说是饭了,连口水都没喝上。刚送走了一众客人,想要坐下歇息片刻,大夫人身边的翠英传过话来,说家里人都在前厅喝茶,唤她过去。
孟云芍叹口气,咬了两口冷了的杏仁酥便匆匆赶去了。
到了前厅,果然公主祖母、婆母、贺知煜兄弟姐妹几人、妯娌等一干人都在,只不见了公公和沈姨娘,连嫁出去的贺清娩都回来了。
孟云芍向众人行了礼,寻了个角落正待坐下,只听祖母道:“现下可真是执掌中馈金贵了,竟来得这般迟。”
公主当年虽允了这门亲事,但对受孟家胁迫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从没给过孟云芍好脸色。
孟云芍只好又站起身,知道祖母并非不知她张罗忙碌,只是挑刺罢了。明白此时不能解释,只能认错,规规矩矩道:“是孙媳疏忽了,日后定当改正。”
贺清娩形貌端庄,举止得体,一直颇受祖母喜爱。她已嫁作他人妇,了解个中辛酸,回护道:“今儿接风宴办得好,云芍定是操心不少,席间我都没见她上桌,怕是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祖母勿怪她了吧。”
没等祖母说话,贺知煜取了手边一个四方礼盒,走上前去呈给公主,道:“祖母,孙儿此次出行南洲,见其特产珍珠白如雪,亮如月,极衬祖母,特带回献与祖母。”
趁着公主接过盒子打开细看的档口,贺知煜朝着孟云芍微微示意了下,她方才坐下。
公主拿起盒子里的珠串对着光细细看了片刻,那珠子雪白浑圆,珠色极佳,知道是乖孙用心挑选,眉开眼笑道:“果然是极好的,我孙儿素来只想着公务,今儿是转了性子,竟也开始送人礼物了。只是你母亲都没有,叫我不好意思。”
贺知煜又命贴身小厮唤作竹安的取来一个大盒,打开看到里面竟是数条或青粉或透白的珠串,温润华光,颗颗动人:“祖母放心收下,您这串是特意配的,您气质压得住最大珠。母亲和各位姊妹、嫂子、弟媳也都有,孟氏也有。”
众人纷纷欢欢喜喜上前挑了,云芍跟在后边拿起最后剩的,却发现盒子里便是她拿完也还剩一串,有些犹豫。她抬头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岳氏面色不善,寻思似是没见到婆母来拿。
果然,岳氏板着脸开了口,满满都是责备:“年纪轻轻,心思不在公务上,皇上唤你回京,让你领了城防之责,你却总想着这些妇人事情。你们都要吧,我不要。云芍也别拿,你是他媳妇,该以身作则规劝着他些。”
众人本讨论着珠串华美,互相对比细看,听闻岳氏之言,欢愉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拿了珠串的也不敢再言语。
云芍默默把那串青白带粉的珠串又放了回去。
贺知煜恭恭敬敬道:“母亲说的是。本是皇上在筹备和邦交大林朝会晤之事,欲选取我国特色物产以谈两邦商交。儿子此次巡察南洲,亦帮此会面遴选南边好物,才顺便办了此事。”
岳氏听闻,脸色才稍有缓和。
公主有些不悦,道:“孩子的一片心意,你甩脸色做什么,扫了大家的兴致。”
岳氏假意勾了勾唇角,脸上却没有笑意:“是媳妇多事了。云芍,你包了剩下的那两条,给清娩带回去吧,让亲家也知道我们的礼数。”
贺清娩并不想占了母亲和弟媳的珠串,可也了解这个继母的性子,是又故意在给弟弟脸色看了,她若此刻拒绝也显得不好,是故也没再说什么。
云芍顺从道:“好。”
珠串的事情便是过了,众人又开始喝茶聊天。
云芍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腹中实在有些饥饿,只能就着茶水压一压。她胃不好,饿得狠了便有疼痛烧灼之感,心里盘算着这茶局怕是奔着晚上去了,恐只能等到晚饭了。
正想着,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贺知煜忽然说自己饿了,命女使给每人桌上都上些点心。
贺清娴性子跳脱,取笑道:“怎么三哥从南洲回来,倒是变成了大肚,刚用完午饭才多久,又开始喊饿了。”
贺知煜没说话,等女使把各色点心端上桌,带头吃了不少。
众人也随意跟着用了些,孟云芍拣了两块扎实顶饥的核桃馅方酥用了,方才觉得胃里好过些。
众人一直聊到黄昏时候,贺知煜姐弟二人被公主留下用晚餐,连贺清娴都没被留下。孟云芍随着众人一起退了出去,回到了扶摇阁。
却说贺知煜这边,陪祖母用过饭,被大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反复叮嘱他外出几月才归家,必要先去祠堂祭拜生母,堆积的公务也务必要尽快处理,儿女情爱赠礼小事都不应是大丈夫操心之事,下次即使是为着公务顺便为之也实在无需多此一举云云。
听到最后贺知煜实在是有些烦闷,终于忍不住借着祭拜生母的由头告辞躲进了祠堂。
贺知煜跪在祠堂里,烦乱的心思终于有些回笼。
他两岁时生母便已离世,印象实在是不深。
小时候岳氏待他严苛,他曾真情实意地在祠堂里哭过梦过被生母温柔对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再后来他也有些憎恨她为何早早丢下自己撒手人寰,也曾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等他再长大些,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对生母无爱无恨,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他们缘分太浅,于她或他都是辛酸事一桩,可命运无常谁又能奈何,他们明明都没有错却都承担了许多,只能祝愿她早日再投好胎。而他们之间,也再无话可说。
可多年来小岳氏“应做正事”的谆谆教诲已经有如实质般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融进骨血,长成了和他血脉相连的参天大树。
孩童时期,其实很多事情是岳氏逼着他做;但今时今日,他在不做些“正事”的时候,便会心下焦虑,寝食难安,早已不是靠岳氏的三言两句驱动。他虽待岳氏恭敬孝顺,却也知道凭着自己的地位成就,早就无人可真正相逼。
譬如他明明已和生母无话可说,每次还是会在祠堂待够一个时辰,因为他觉得“应当”。譬如他当初就对和孟家的婚事极不满意,但还是为着祖辈之约父母之命允了,因为他觉得“应当”。
譬如他有时也觉得只有正事的生活太单调无趣,但仍是不会参加诗会、品鉴美食、游山玩水、夫妻调情,因为他觉得“不应当”。哪怕只是想给媳妇带件礼物这样的小事,都得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升级为孝敬长辈人人喜乐的家族事,不仅是为了说服岳氏,更是为了说服自己。
终于磨够了一个时辰,贺知煜早就唤自己的小厮竹安在附近的厢房备下了洗澡水和换洗衣物,把自己从里到外收拾妥当,细细沐浴过后,还新换了幽兰松柏调和香淡淡熏过的里衣,披上了莹白色的狐裘
这纷乱嘈杂的一天终于结束,天已完全黑透,几乎到了入睡十分。可贺知煜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忽然明亮了起来。
竹安是个还没二十岁的啷当少年,性子欢脱,话也多,也是自小就跟着贺知煜的。贺知煜自己不大爱说话,却喜欢竹安能带来些活气,由着他天到晚的叽叽喳喳。
竹安伺候贺知煜沐浴换衣完毕,跟着世子朝扶摇阁走,笑道:“世子可真奇怪,不要回自己院里洗漱,偏要在外边。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在这院里另找了个美貌通房伺候,谁成想是我在受累。”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竹安叹了口气,道:“也是,这满园子谁能有少夫人美貌。只是没想到世子花了三个月的月俸,亲自托到当地的珠会会长头上,挑了上千条才得这么几条极品的珠串,夫人却连颗珠子都没捞到。平白便宜了旁人,还领了一顿骂。”
贺知煜停顿了下,正色道:“本就不是为了孟氏买的。为天子办事,自要用心。”
竹安耸了耸眉毛:“是是是,世子不是为了少夫人才买的。那请问世子,咱们现在是依着大夫人的意思,今晚回书房处理公务然后睡在书房呢,还是现在回扶摇阁呢?”
贺知煜听了竹安之言,才惊觉自己心里压根都没有去书房的选项,有些隐隐的愧疚。佯作犹豫了片刻,终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道:“夫妻同心,家族昌盛。今儿刚回来,我该是先回扶摇阁和孟氏团聚,不能让她多心。”
竹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跟着他往前走。
谁知进了扶摇阁,竟是漆黑一片。许是孟云芍这几日太过操劳,竟已灭了灯睡了。
贺知煜看着一片寂静,当场有些愣住。
竹安亦有些尴尬,道:“许是夫人见天色已晚,以为世子歇在书房了吧。世子看要把夫人唤起来吗?”他心道谁让你不早些出祠堂,还要装模做样地梳洗一番再回。再者夫人没得珠串,也不说早些回来安慰一番,怕不是生了气才没等你。
贺知煜回过神来,语无波澜道:“算了,便回书房吧。本也想着处理些公务的。”
腊月的夜晚很冷,前几日下的雪有些化了,正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竹安跟在世子后边,连世子的背影都觉得越发寒凉,那白色的狐裘大氅似是冰雪做的,和天上的冷月融成了一景。
贺知煜一路再没了话,闷闷地走近了书房,看见黄晕的灯光亮着,心想连女使都知道给他留一盏灯,不由得心上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默然推门进去,一片融融暖意扑面而来,烧得火热的碳火“啪”得响了一声。
贺知煜抬眼,深湖似的眸子里倏地燃起了一片光亮,定在了桌旁黄梨花木椅上坐着的人身上。
用手肘支着脸颊露出一小段雪白手腕,歪着头安安静静读着一本《庄子》的,正是他的媳妇孟云芍。
孟云芍见他进来,柔柔一笑道:“怎么这样晚?我道你定是会先来书房处理些公务,给你送些热牛乳暖暖身。”
第4章 情事 她讨好般主动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贺知煜看着那椅上之人,一身月白色的素锦长褙配一支和田玉刻梅花簪,细白的手腕上挂着母亲送的白玉镯,整个人似一朵玉兰般素净淡雅,而看向他的一双眼睛里满盈着喜悦和温柔。
他眸光似乎柔和了几许,冷淡如寒山的神情似淡淡染上了一层朝云之色。
竹安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贺知煜淡淡答道:“在祠堂久了些。”
孟云芍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炉火上慢温着的牛乳,端到面前道:“我还道世子今日不来书房了,正说回去看看,怕世子错去了扶摇阁,白走了冤路。今日办宴席,下人们也跟着忙前忙后,我便熄了灯过来,也放他们早些休息了。”
贺知煜道:“没,想着处理些公务。”
孟云芍乖顺笑了笑,看着桌案上的卷宗道:“这几个月下来,积攒的事情却是不少。我也帮不上什么,便对照着之前世子放在书房的职务图,把要位之人呈递的都挑选出来,又按照卷宗的厚薄排了序,盼着世子处理方便些。”
贺知煜随意翻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一本,问道:“为何如此放?”他心道寻常人一般都会按时间顺序排,孟云芍却自想了一套方法,有些新鲜。
孟云芍早已把墨研好,递给贺知煜一支笔,柔声道:“妾想着统领禁军必是难事,可也和管理家事有相通之处。世子得皇上如此看重,定是把下属职位都安排的明白。身居要位的必是领的要事,需写数页才能说清的又必是大事难事。而其他繁杂量大的卷宗,虽有些看似时间紧急,却不一定重要。”
贺知煜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看起了那一本,又细细地批注了起来,近一个时辰都未停歇。
他之前虽是打算今日休息的,可办起公务来也毫不含糊,并非只是心猿意马地装些样子。孟云芍点了几支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贺知煜专注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黑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把他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冲淡了积分。
孟云芍安静地陪伴在侧,也自认真读着手里的书,房里似乎落针可闻。
终于,贺知煜停下,啪的一声合了那本卷宗,亦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他一直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道:“今日便到此吧。”
孟云芍轻声道:“嗯,世子今日实在是奔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面色和缓,似有满意神色,道:“此本关系整个城防的布局改制,看此一本,可当已看过五成。”
两个人一起回到扶摇阁,四下寂静一片,只有一轮冷月独挂空中,明亮辽远。
贺知煜看向孟云芍,道:“你放他们都休息,却是无人伺候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循着礼数,一路都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刻进了自己的院子,四下无人,孟云芍有些放松,笑道:“世子想要什么?云芍来伺候。”
贺知煜没说话,却徒然牵起孟云芍的手,快步走进屋内。孟云芍紧追了两步,才跟上他的脚步。
进了里屋,孟云芍伺候世子更衣,为他脱下繁复的墨绿绣金锦袍,卸下镶嵌温润白玉的长腰带,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那衣服带着好闻的清冷气息,是她亲自花了功夫为他特调的幽兰松柏香,似在雨后空谷中停留。孟云芍感觉到头顶看向她的视线似乎变得有些灼热,便抬起温柔湿润的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
贺知煜猛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拉她上榻。
孟云芍知道今夜难逃一劫,索性像他们大多数的开始一样,讨好般主动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有些软,也有些热,不似他看上去那么冰冷。那人停顿了片刻,似是冷眼看她出尽了底牌,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回应,倒似乎有些情深的味道。
可他余下的动作却仍是无情,毫无温柔可言。
贺知煜生得一副朗月清风的如玉长相,却因着常年军中的历练,有一副精干强健的身体,再加上天生的颀长挺拔,白天自是玉树临风的天生衣架子,夜晚却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每次都要堪堪折腾到后半夜。
他还惯不喜欢人出声,每每她实是受不住,低低呜咽着唤一句“世子”,他都会冷淡地说“不要喊世子”,然后吻住她的唇,让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任谁也不知这帷帐中的无边春色。
可纵是受不住,孟云芍仍是愿意。
甚至为了有这么一次,常常像今日一般费尽心机。
贺知煜满心的公务正事是没错,但也未必要在奔波回来的当日便要赶着去书房处理。
她不过是打着温柔贤惠的幌子演一出欲擒故纵,让他稍稍在扶摇阁虚虚吃一点闭门羹,好给那人的心里稍稍留下些浮光掠影。
因为有了这些,她才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少夫人,才能拥有冬天烧着不起黑烟的细银碳、拥有不敢把爬世子床的心思舞到她眼前来的婢子、拥有一起看戏时不会在她旁边言语嘲笑的妯娌和随意处置自己园子里满树落花的权力——这些对于她来说更真实的东西。
就像今晚,若是稍微差了一步,他当真去了书房没回来,那明天一大早,世子出门三四个月回
来当天却没进主屋的消息就会在侯府人尽皆知,便是规矩再严也挡不住下人们的满脸鄙夷。
而那些,三年来,她真的看够了。
她想要的也不多。
无上宠爱她早就不奢求,也不可能在那人的身上求来,她盼着每月他能来那么两三次也已足够,能为她“正道”便好。
别学着以前有一次,左不过是三四个月间多来了几次,下人们都私下议论她得了世子的心,婆母便下脸子对他训斥了一番,说他纵情过度,他便整整三个月都没再出现,要么睡在书房,要么睡在公廨。
孟云芍想尽办法才借着中秋的团圆宴把他请回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连合卺酒都没喝的关系,本就该是难的。
孟云芍记得新婚那夜,她头上蒙着喜帕,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端正坐着,腹中空无一物却也只是忍着。
她没进过侯府,但也知道高门规矩多,盼着能在新婚夜搏夫君一个知礼的印象。
她想过喜帕揭开,喝合卺酒的时候,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想说,我虽不如嫡姐身份高,但既然命运使然,上了你的八抬大轿,也是真心实意想过好日子的。明日不管上意如何,贬斥也罢,流放也罢,我们夫妻患难与共。
谁知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兵器交戈,似是有大事发生。
直到三更天,才有人推门进来。
她有些紧张,不知来的人还是否是自己的夫君,却仍是不敢自揭喜帕,出声问了句:“是谁?”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道:“在我贺家,你问我是谁?”
她默然,知道来的人便是世子,亦想到了定是情形有变。
贺知煜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野山上的风刀霜剑,又带着不容置喙,说了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对孟云芍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不想碰你。自己揭了帕子,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孟云芍闻言,默默揭下了自己的喜帕,像被当街抓住人赃并获的贼一般,无可遁形。
贺知煜居高临下目光有如冰锥,冷冷道:“庶女?丫鬟?”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又有些倔强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回看贺知煜,道:“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贺知煜没再说话,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讽刺鄙夷之色,那亦是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孟云芍在他脸上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
不过,新婚之夜虽如此难堪,但时光流转,一年多之后,贺知煜还是同她圆房了。
本来他是铁了心要和离的,只是刚刚成亲又遇朝堂大事,他处在风口浪尖,此时和离于双方都不好。便想着不若冷个一年半载,等汴京人对这件事也都淡了,有了新的谈资再论。
他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场悲剧,但那是孟家造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良善,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和孟家那种人家扯上永恒甩不脱的关系。
于是从成婚的那天起,他便再没回过扶摇阁。
孟云芍也不知这关系该如何进行下去,只是每天如常给婆母请安问好。
婆母对她有些怜惜,她自然懂得这件事里孟云芍很是无辜,时间久了也给她拨了些人伺候,也是顾着侯府的名声和脸面;可侯夫人也知道世子想和离的意思,况且从心而论,她也不愿自己金尊玉贵的儿子结上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一辈子招人耻笑。
孟云芍想着,便是能一直这么凄凄冷冷地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只要还能有口粗砺饭菜吃,只要能护住两个陪嫁丫头素月和青若,她觉得都可以忍下去。
世道艰苦,女子本就是难的。
像她一样貌美出挑却无倚仗的底层女子,只怕出了侯府,想清清白白都难。
可后来她发现,在这偌大的侯府,没有丈夫的倚仗,她根本活不下去。
第5章 情种 他为何需要补阳?她在暗示些什么……
那是她嫁过来初初满一年的时候,也是冬天,也极冷。
过了一年的苦日子,陪嫁丫头青若生了离开的心思,说是收到了老家表哥的求亲信,求孟云芍放了她的身契准她回家嫁人。
她本签的是死契,可孟云芍和她几年作伴,看她实在哭的可怜,也知自己这里毫无前程,便同意了。还不顾素月的阻拦,从零丁的嫁妆里取了一对银镯一只银簪给她做嫁妆,让她莫要叫人看轻了去。
青若拿了身契和嫁妆,拜了又拜,第二日便要离去。
当夜,孟云芍觉得这冬夜异常温暖,一直做着昏昏沉沉的噩梦,后又忽然如坠冰窟,只感觉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唤“小姐”,却听不真切。
终于,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而素月正抱着她哭个不停。
原是青若自请最后一回她来值夜,睡前给孟云芍喝下掺了安眠散的汤,又在屋子里烧了几倍于平时的碳,把屋子关得死死的,竟是想让她中石碳毒,要她的命。
素月这才哭着说,之前看到青若有一回私下和孟云芍的嫡姐孟云姝在街上说话,也没背着人,顾着情分也担心只是碰巧错怪了她,没有向孟云芍告发。这事已过去小半年,素月也渐渐安心,还当是两人只是街上偶然遇见,是自己多心。
只是这夜她心下有些莫名慌乱,一直睡的不踏实,听见主屋的门响了一声,犹豫再三出来看看,才发现青若已人去楼空,而孟云芍不省人事。
经此一事,孟云芍生了场大病,身子久久未愈。
侯夫人倒是差大夫来看过一次,可三副药下去没见好,孟云芍却是不能再烦扰一次她了。
有一日,她躺在冷气森森的屋子里咳得厉害,想着自己如此这般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意。
上次之后,她实在是怕了容易中碳毒的黑炭,却又已经没有高级的银碳,只能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生生受着。
几个仆妇看她病弱,更是不把她当作一回事,也不知是谁日日偷换她的主子菜饭,她也实在爬不起来管。便是今日,他们都借着帮忙搭台子的由头跑去看沈姨娘喊的南曲班子了。
正在心灰意冷之际,素月却忽然哭着跑进了院子。
孟云芍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是因她生病,素月求了门房上的管事想再给孟云芍请个大夫看看,那人却借着帮忙对素月动手动脚。
孟云芍抱住素月,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她到贺家以来,第一次哭。
她好恨自己这般无能,顾不了自己,护不住丫头,还识不清人心。
她好恨。
贺知煜走进扶摇阁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因为孟云芍住的扶摇阁原是他的住处,他的私章放在隐蔽处,此次是不得不过来拿。
且他也没什么可躲的,冷了一年,许也是该和她说说清楚,一拍两散。
他却看见她穿着单薄的素淡旧衣站在冷风口里,站在院子里已落得没了叶子的梧桐下,怀里靠着瑟瑟哭着的丫头,自己亦是病弱悲切,苍白如纸。
她似是从自己去母亲处偶然见过几次的乖顺中活了过来,有些愤恨地看着他,不见了印象中便是出现得不合时宜也让他不得不暗叹惊心的鲜妍美貌。
可明明是病着的样子,却又透出一种别样的倔强。
像婚宴那日红烛摇曳的洞房,她直白坦荡地看着他说: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来时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几年后,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便是他无可救药迷恋上她的开端。
而后来的那些春风化雨的温柔,又把那颗长在他贫瘠荒芜心上的情种,浇灌得亭亭如盖,最后遮天蔽日。
而亦是几年后贺知煜才知道,那也是孟云芍下定决心离开的开端。
那天,侯府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世子动了气。
他寒山般不动声色的样子一如往昔,只是从不管内院之事的世子,发话发卖了扶摇阁的几个下人,处置了轻薄少夫人陪嫁丫头的管事,其中不乏已用了十几二十年上的府中老人。
世子还差人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白太医,在银丝碳的暖意融融中,为孟云芍医治。
孟云芍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柔软的样子,似乎之前露出一瞬的小小
獠牙并不存在,只是贺知煜一个人的错觉。
病好以后,孟云芍恢复了给婆母日日请安,经此一事,婆母许是有些自责因去青台山拜佛差点误了云芍性命,褪了手上的玉镯赏了云芍,还另让她日日去书房给世子送一盏汤。世子知道了,也没有反对。
但云芍炖那汤不用心。
素月春日里起夜受了寒,又因之前吃食太差,断断续续一直身上不爽。
她喜淡淡的甜,爱喝鲜鸡椰枣汤,孟云芍便借着给世子送汤的由头,让厨房日日都炖。
孟云芍生了离开的心思,想着如此日子也不如遂了那人心愿,和离也好,左右是在哪儿都难罢了。那也不必再日日都看他脸色。
只是她要走,也该有些盘缠。之前虽有那么小小一包嫁妆,但实在是不够。
她不光得顾着自己,还得顾着素月,那丫头,明明她允了也放了身契给她,她却不肯走。
所以虽则不用心,她也日日应付着。
毕竟还在想办法离开,也不知这冷漠之人是否还有些用处。
鲜鸡椰枣汤送了月余,有一日贺知煜终于忍不住,道:“我素日不爱甜,也换换吧。”
孟云芍满眼是要溢出来的温柔小意:“回世子,此物温和却最平春日内燥,最利女子滋阴……和……和男子补阳。”
她有些走神,一不小心说了真话,只能临时编了半句添补。
落在贺知煜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补阳?补什么阳?他为何需要补阳?
送了这么久,她在暗示些什么?
他有些了然。
贺知煜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笑了一下。
孟云芍看他忽然心情不错,有些莫名。
不过她不在意他是为什么,抓住这难得的时机,道:“世子,我来了贺家也一年多了,扶摇阁的月例能否给我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