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碧柔抬起头,眼尾红得不像话?,“哥哥不是答应过碧柔,要忘掉前尘往事,做好魔君之位,率领魔族重启,不再?记仇吗?”
迟浸月没说话?,一双猩红的?眸紧紧盯着迟碧柔,生怕她再?次从他指缝间溜走。
好一会儿后?,他将长剑踢到一边,“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他伸手,想?要将她脸边长发别向?耳后?,可那只手上沾满了?血液,他抿了?抿嘴,最终想?碰她却没有碰她,一遍遍重复自己的?错误,“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如果是为了?我,哥哥大可不必这样的?。”迟碧柔再?也没看他,嘴角扯出一抹虚无的?笑,“当年之事,哥哥忘了?吧。碧柔不希望看见哥哥终日?活在仇恨和痛苦中……放手吧。”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迟碧柔说,“收手吧。”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是空灵的、轻飘飘的、下一秒就要飞逝的?,叫人难以握紧的?。
他既害怕再?度失去她,又怕肮脏的自己接触到她,万般无奈,只得落寞低头,如一条丧家犬,“好。”
“碧柔的?话?,哥哥没有一次是不听的。”
“那便好。”迟碧柔松了?口气,而后?,于不经意间瞧见藏匿在迟浸月身后的丫鬟,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面上神情?复杂,“哥哥如今觅得良人,碧柔定是为哥哥开心的,哥哥不必瞒我欺我。”
好几秒后?,迟浸月才反应过来。
他连连摆手,肉眼可见的?慌乱,“不、不是这样的?。”
全天下的?人都能?误会他,唯独碧柔,他不想?她误会他。
迟碧柔到底也是女人,她不知道他的?情?,也听不进他的?话?,“有她替碧柔爱你,碧柔安心多了?。”
不过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
只要他好,她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话?音落下,她再?未说一个字,望着迟浸月笑。
仿佛岁月静好,一切都停留在少年,未曾改变。
他们对?视了?很久,先开口的?是迟碧柔,她没出声,口型对?迟浸月说了?三个字。
畸形扭曲的?爱恋最终以纯情?收场,迟浸月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他将对?她的?情?感压抑太久,真要说出口时,倒真没她那样勇敢了?。
“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迟碧柔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张开双臂,打断他,“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不抱抱我吗?”
对?上她的?视线,迟浸月泪如雨下,“可是,你已经不是碧柔了?。”
真正?的?碧柔,在说完“我爱你”后?便永远永远离开了?他。
始料未及,迟非妧缄默一瞬,张开的?怀抱跟着一僵。
无论如何,她定要将这场戏演完。
“哥哥说什么呢?我就是碧柔。”她使遍浑身解数效仿迟碧柔的?神情?,一步一步诱惑对?面的?魔君踏入陷阱。
意外的?是,他再?次给她出乎意料的?答复。
几乎没编什么谎言,男人便堂而皇之信了?她,他大步流星向?前,与之前的?小心翼翼不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紧,似乎是想?把她融进身体里面的?那种紧。
其实,他知道的?。
拥抱什么的?,都是幌子,对?吗?
你早已不是我的?碧柔了?……
可是,你不知道,那个拥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到他没办法忽略,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都没办法控制自己走向?迟碧柔。
罢了?,一条命而已,能?换来碧柔的?拥抱,倒也算值了?。
他明明白?白?走进她布下的?陷阱,接着“扑哧”一声,被女人一刀捅穿了?心脏。
与此?同时,一切幻境消失,定格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
女人用尽全身气力,抱住迟浸月,与他同归于尽,双双掉下悬崖。
裴清岐。
你知道吗?
死前的?那一秒,我想?到的?人是你。
圣女献祭自己的?生命,换天下太平,不再?战乱,这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对?吧?
落下悬崖的?瞬间,我又想?起你。
我想?,那样厉害的?仙君,怎会死于魔君坐骑之下呢?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简直是上天的?神迹,如我所想?,悬在半空中的?时刻,那个脚踩祥云的?仙君终于是赶了?回来。
分明自己就奄奄一息,却还趴在悬崖边,非要和我对?视。
罢了?,便如你所愿罢了?。
我从未想?过,裴清岐会不顾自己的?死活,硬要坠下悬崖陪我。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身体被树枝和峭壁撞击得破破烂烂,我像一个伤痕累累的?布娃娃,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裴清岐怀中。
那是生命的?尽头,他也觉察到我的?气息微弱,裴清岐就是不死心,我眼睁睁看着他断了?自己的?仙根,想?要救我,可我不想?活了?,颤颤巍巍伸手制止他,“裴清岐,你……可不可以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
“好。”男人声音哽咽。
“让我死……好不好?”我笑里带泪。
他愣住了?,“不好!”他将我抱在怀中,削瘦的?下颌贴紧我的?额,“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可是,他也感觉到了?,怀中女子的?命数已经尽了?。
“小气鬼。”我缓慢的?闭上眼睛,没有力气再?与他说旁的?话?,“照顾好望生。”
“忘了?我。”
“希望你能?看到那封信。”
只留下这样一句谜语,便草草离开了?凡世。
骗你的?,这一切不过是我死前的?幻想?,真正?的?裴清岐……他没有赶上见我最后?一面。
我们,不曾道别。
凌霄殿的?仙君夫人死了?。
死后?的?百年中,凌霄殿再?未出现其他女子。
他一意孤行,妄图寻回妻子的?元神,奈何无果,整个天下都告诉他,他的?夫人已然消失于三界之外,再?无轮回转世。
他悲痛万分,自己骗自己,最终破了?天界的?规矩,硬要给她守活寡。
这些年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只知道夜里时常听见他藏不住的?痛哭,到了?白?天,又正?常的?很。
他用心尽好做父亲的?责任,从婴儿到孩提,耐着性子陪裴望生长大。
他从未在裴望生面前哭过,除了?那一次,他在迟非妧的?遗物中找到一封信,泣不成声。
“裴清岐,我是迟非妧,展信佳。
从未写过信件,不知礼节,故提前说声抱歉,同时,也抱歉以这样的?形式和你说再?见。
你应该很意外吧?
为什么捡回族的?失忆女子竟会突然写信给我呢?
其实,倒也不算是意外。
天魔战乱频繁不息已非秘密,我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我想?,这屡屡不平的?祸事,定是迟浸月为抢夺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打下的?铺垫。”
信且刚读了?两行,裴清岐的?脊背却陡然间弯了?下去,全身发抖,弯得低微。
像极了?卑微求爱,却终不得善终的?阴湿男鬼。
他强忍住压抑已久的?痛苦,逼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我不知他是否已于天族布下天罗地网,但?眼线是绝对?有的?。他定会前来争抢孩子,助其成大业。
就像你一样,他也是个疯子。
啊……对?了?,差点儿忘了?。
我得先同你解释一下,为何失去记忆的?女子一夜之间恢复了?所有记忆。
否则,你可能?会自问,究竟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呢?
是什么时候我和她之间再?无爱意只剩恨意了?呢?你一定很想?问吧。
裴清岐,我到底没有你那样狠心,我熬不住了?,对?不起,我骗了?你,就像你曾无数次对?待我那样,我欺骗了?你。
我的?演技还算不错吧?”
日?思夜想?之人的?最后?手稿,哪怕什么都没写,他已悄然红了?眼眶。
“为了?留在天族,我煞费苦心让所有人相信我失去了?记忆,哪怕有人故意向?我提及过往,我也充耳不闻,我可真是个坏女人,对?吗?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哈哈,还有更坏的?呢,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天族吗?
因为我想?留在你身边,但?却不是因为爱你。
我想?要留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想?怀上第二个孩子,你和我的?第二个孩子。
可你偏不如我意,你不肯碰我,不愿意碰我,所以,我假借云曦之手,动?了?点儿手脚。
她欲为我下药,让我与裴泠发生关系,我便将汤药换到裴泠那儿去,自己不仅什么药都没有喝下,反而叫丫鬟去找你,告诉你我被人下了?合欢散。
可是春宵一刻,我没有哪一刻是受了?合欢散的?蛊惑,才会与你承欢。”
男人的?眼睛红得不像话?,指节粗糙而又温柔的?翻阅下一张纸。
“是,我是太思念和霖了?,我想?他想?的?快要真的?发疯了?,看到这儿,你或许以为我是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取代和霖,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
和霖就是和霖,他已经被迟浸月那个畜生吃掉了?。
那……我为什么想?要再?生下一个孩子呢?
不止是孩子而已。
而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一定要是你我二人的?孩子。
好吧,事到如今,既我已离世,便不再?与你弯弯绕绕,开些没用的?玩笑了?。
裴清岐,我想?要孩子,我想?要和你的?孩子,因为,我想?杀了?迟浸月。
可是怎么办呢?
我敌不过他。
所以我想?到一个方法,我也可以吃掉我们的?孩子啊?
这样的?话?,我的?力量便能?与迟浸月一教高下了?。
虎毒不食子,这下,你也会觉得我是个恐怖的?女人吧。
直到望生出生以前,我都是这样想?的?。
我想?要吃了?他,为和霖报仇。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呢。”
读到这儿,裴清岐折断了?信,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玩闹的?孩童,而后?又重新垂眼。
无论如何,她在他心中都是完美的?,完美的?女人,完美的?母亲。哪怕她不是完美的?,他也会将她伪装成完美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好可爱,真的?好可爱啊。
你捏过他的?脸蛋吗?牵过他的?小手指吗?他是那样柔软。
那一瞬间,我有点儿讨厌我自己了?,既不干脆,也不柔软。既要又要,像极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亏我还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能?成什么大事。
罢了?,你定然会说,即使是普通的?女子,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
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似乎有愧于诀别书三字,倒像是解释书。
好了?,回归正?题,再?见了?,裴清岐,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消失在你的?世界了?,希望你过得好,但?不希望你过得太好,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偶尔想?起我吧。
对?了?,信的?最后?,我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我也相信,后?来的?你,是真的?爱我。从此?以后?,我们二人,两不相欠。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
信的?最后?,是她弯弯扭扭的?字迹,是在感知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为他留下的?绝笔。
第87章 他的妻(一)
“爹爹,爹爹,今日那个?身形圆润的仙子?又过来了,”时光飞逝,百年过去,裴望生长大不少,他从说媒的那儿顺来几张画像,“啪”一下,摆在裴清岐眼前,“喏,这?是这?次给爹爹带的画像,一个?不如一个?,还不如上一批呢。”
他这?画像,不偏不倚,恰好砸在裴清岐手上。
竖在宣纸上的毛笔一顿,裴清岐抬眼,面无表情?,“裴望生,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看也没看画像,裴望生知道?,这?次也没戏。
裴望生有点儿失望,垂着脑袋,将画卷卷了回去,“知道?了爹爹。”
“我会帮您将那个?胖女人打发走的。”
“乖。”裴清岐脸上这?才缓和几分。
不过,不仅仅是说媒的希望天君能尽快觅得良人,裴望生也是同样?的想法?。
老实说,他从未见过生母,所以,对她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一同上学堂的大伙儿都有娘亲,偏他没有,他也应该有。
于是,他壮着胆子?,在裴清岐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咳咳,那个?……”
“爹爹。”裴望生蹲在书桌前面,两只手扒在桌边,只露出?两颗眼睛看裴清岐。
“说。”裴清岐眼也没抬。
裴望生舔舔嘴唇,“那个?,他们都说,云曦仙子?痴痴等爹爹到现在,爹爹理应给她个?名分。”
语毕,漆黑的墨水在宣纸上晕开,破了个?窟窿。
裴清岐笔尖顿住,薄薄内双紧盯裴望生的嘴唇。
没等裴清岐说些什么,裴望生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灰溜溜夹起尾巴,将画卷悉数抛开,“知道?了,爹爹,望生闭嘴,望生闭嘴。”
老天君仙逝,如今,裴清岐成?了新天君。天族上下,都希望他能尽快再?娶,为?天族开枝散叶。
说媒之事自然成?了重中之重。
“不过爹爹,”裴望生还没说完,被裴清岐打断,“还说!”
他几乎不对顽劣的小望生发火,因为?,望生有一双与他母亲相?似的眼睛,一双含情?脉脉的美人眼。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恼了。
裴望生咽了咽口?水,对上裴清岐的眼睛,“望、望生不是要说那个?,望生是想问,明日是否能下凡参加人间的元宵节?”
人间,多?么遥远的一个?词,也不知如今的人间成?了何种模样?。
“好。”裴清岐答应了他的请求。
从古至今,元宵皆热闹,长安城内,灯火通明,花灯谜语,样?样?不落。
那夜,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裴望生随天君下凡,只一眼,便?被一处高高的、彩色的、芬芳的楼吸引。
男孩素来顽劣,且早熟,老天君很是头疼,将此归于缺乏母亲管教?。所以此次下凡,裴清岐生怕他又捅些什么娄子?,索性多?带了几个?随从,唤他“裴老爷”。
可惜,还是出?事儿了。
迭代百世的人族,如今已是富贵迷人眼,手下小厮很快被眼前景致迷住,全然忘记看管好小望生的职责。
而小望生也不负众望,成?功甩掉身后的随从,孤身一人闯入那座高楼。
进去的第一眼,裴望生便?愣住了,这?是他没见过的地方。
正对面,一座巨大的舞池中央,一群穿着暴露的歌姬在奏乐舞蹈,两旁是烂醉如泥的宾客及为?其灌酒的女子?,最可笑的是,这?楼内竟竖着高高两尊佛像,裴望生深觉有些可笑,遂被一个?酒鬼撞倒在地,
“呀,谁家孩子?这?是?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跑醉仙楼来了?”
裴望生狠摔了个?屁股墩儿,龇牙咧嘴跌坐在地,没顾得上回答。
那男子?双颊通红,一手拿着酒瓶,另外一只不忘搂紧怀中娇美,朝着他撒起酒疯,“出?去,出?去,小小年纪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快出?去。”
“你们人族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吗?”裴望生有些生气,气冲冲朝醉酒男子?大骂,小手在身后画了个?圈,欲要扒了那男子?的裤子?,让他出?出?洋相?。
可是法?术还没使出?去,裴清岐抢先一步找到了他。
“望生,为?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乱跑。”裴清岐单膝蹲在他身侧,脸色黑的不像话,贴身附耳,“我们在人族,不许用仙术。”
“知道?了。”裴望生撅撅嘴,“对不起爹爹,望生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裴清岐将他扶起来,随后握紧手中扇,看着对面,“这?位仁兄,你年岁不小,腰间还挂着李府令牌,看来是李家家主,李家家主已有家世,如今衣衫不整,可对得起家中妻儿?”
李家家主一愣,随即用衣袖捂住自己的脸,“胡、胡说什么呢你!”
他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两只眼珠滴溜溜打量起裴清岐的穿着。
此人玄衣金边,气宇不凡,定然非等闲之辈,李家家主气不过,但也只能“哼”一声,气急败坏离开。
此事闹出?不小的动静,引得楼主前来劝和,不过,她晚来一步,人到的时候,李家家主已愤愤退场,独剩一位新面孔。
新面孔亦没有逗留的打算。
乌烟瘴气。
他沉下脸,牵住望生的手,“此处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来的地方,跟我出?去。”
说完,裴清岐便?拉住他,不容置疑往外走。
事到如今,裴望生也伤了心?,“爹爹,人间一点儿也不好玩,人族一点儿都不和善,还不如,”
没等他说完,楼主也就是老板娘摇着蒲扇出?现在二人面前,“哟,这?位客官,别?急着走呀。”
裴清岐皱眉看她。
女人精致华美如花妖,伸手,抚上男人的胸口?,而后逐渐下滑,慢慢落在他腰间的美玉上,笑眯眯的,“李家家主可是咱们醉仙楼的常客,您将他赶走了,谁来补偿补偿奴家的损失呢?”
她那双手实在不安分,裴清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眼相?向,“如此低级的手段,还是用在你们低等的人族身上吧。”
语毕,他将女人的手重重甩在一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好在老板娘是个?体面人,不羞不恼,漫不经心?朝一旁的小厮打了个?响指。
“下面就是本店的头牌花魁,晚香!”小厮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一阵悠扬绵长的乐曲钻入耳中,裴清岐回眸,舞池上空从天而降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姣好,体态柔美,素衣白袍,面掩半扇轻纱遮容。
不知怎的,裴清岐觉得眼前之人有几分眼熟。
“这?李家家主走了,您总得帮奴家补了空子?吧?”楼主在裴清岐耳边吹风。
裴清岐没回话,看着那名名叫晚香的女子?出?神。
实在是像。
白皙到有些泛粉的脚尖缓缓点地,晚香粲然一笑,与众来宾打招呼。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温柔大方,不像是从这?烟花柳巷出?身的女子?。
笑眼流转于来往众多?宾客,最终落在老板娘身上,也看到了老板娘身边的男人。
四目相?对,裴清岐愣在原位。
他不可能认错。
就是她!
裴清岐突然僵在原地。
这让裴望生感到很是奇怪,他拽住裴清岐的衣角,言语中?颇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爹爹,怎么不走了?”
裴清岐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台上女?子。
骨节分明的二?指于身后迅速画了一道符咒,瞄准女?子脸上的面纱。
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到头来,反倒是自?己破了戒。
下一秒,轻薄面纱缓缓坠地,女?人的真容也终是落入众人眼帘。
四目相对,裴清岐瞳孔骤变,心脏剧烈抽动。
裴望生有些好奇,于是顺着裴清岐的眼神望过?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也跟着父亲瞪大眼睛,“娘、娘亲!”
他倒是没裴清岐那样迟疑,脚比嘴巴动作还快,裴望生一溜烟儿跑上舞台,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那女?子的大腿,“娘亲!娘亲!原来您没死!您没死!”
他这一闹,叫在场宾客无一不唏嘘低语。
裴清岐觉得,自?己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老板娘却大惊失色,“哎哟,这小孩怎么乱叫人呐!快快快,叫他闭嘴,叫他闭嘴!可别坏了我们晚香的名声!”
她赶紧抓起?身旁两个大汉,焦急的催促着。
小归小,但到底是神仙。
裴望生稍微用力?,任凭旁人费力?相向,硬是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不过?,痛还是痛的。
被两人用力?拉扯,裴望生夹缝中?仰起?头,看着晚香的眼睛,“望生、望生见过?娘亲的画像,你、你就是我娘亲!”
他说?的可谓是情真意切,偏偏,晚香不信他的话,认为他是对家派来扰她名声的小鬼头,索性,她丢了花魁的礼数,跟着拉扯他的小手,“松手。”
裴望生有些伤心,而后抱的更紧,“不!望生不松手!不松手!娘亲为什么要害爹爹伤心,娘亲为什么不认望生,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们!娘亲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说?着说?着,他抽泣起?来,颜色由浅变深,眼泪浸湿她的一小角裙边。
晚香有些错愕。
好在孩子爹前来拉走了裴望生。
裴清岐将孩子抱在身前,垂眼看晚香的眼睛,声音低沉,“妧妧?是……妧妧吗?”
他有些迟疑,带着股鲜少的不自?信。
女?人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她看向裙摆上的泪渍,“你是孩子爹?”
“正是。”裴清岐回答。
他似乎还想追问些什么,不料,被赶来的老板娘打?断。
“这位客官,奴家瞧您锦衣玉袍,乃大户人家,应是知礼节讲礼数之人,没成想竟是来搅合我醉仙楼生意的?”老板娘气喘吁吁叉着腰,“您这样大闹我们怕是不妥吧?来人呐!送客!请这位客官出去!”
裴清岐无视了老板娘的存在,视线一直停留在晚香身上,“姑娘可认识我……记得我?”
晚香本不想回答,可转念想起?什么,轻叹道,“客官说?笑了,醉仙楼每日?来往宾客繁杂,奴家不记得您,也是常有之事。”
这时,前来赶客的几人已?经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摁住裴清岐的肩。
他红了眼,慌乱之中?,抓住晚香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认识我。”
晚香觉得,他是疯子,只得抬眼对上他的眸,至少口头上好好教训这登徒子一番。
没成想,一抬头,那男人竟早已?泪眼婆娑。
晚香一愣,竭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这位客官,奴家确实不认识您。”
指腹触上男人的手背,她想扯开?他的手指。
身前,是久别重逢爱妻的狠心,
身后,是几位高壮的男子拉拉扯扯。
裴清岐不愿意松手,手上力?道加重几分,一不小心,扯掉晚香的衣服。
半个肩头暴/露在空气中?,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有急着去拉回衣衫,反而放任肌肤裸露在外,看着裴清岐,“客官这样做,可是有失礼节?”
她那语气,淡到不能再淡,恰似那位消失已?久的故人。
“抱歉。”裴清岐寻回几分理智,不过?仅仅一秒,便再次陷入情绪的漩涡。
他冲着那一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色迷迷盯着晚香的男子,“再看!就将尔等眼珠尽数挖出!”
说?罢,他挣脱开?旁人,自?顾自?脱下外衣,披在晚香肩头。
老板娘急了,“啧,怎么还在拉拉扯扯的?快将他们二?人轰出去!轰出去啊!”
“没用的东西。”老板娘伸手掐手下的胳膊,“这一天?到晚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还以为来个金主,没想到是个砸场子的。”
裴清岐倒也直接,很快,掏出银票,“够吗?”
“今夜,晚香我包了。”
第二?句话,是说?给?醉仙楼所有人听?的。
颇有几分宣示主权的意思。
“额,这……”看着金灿灿的金子银票,老板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天?知道她有多想将这些钱财悉数收入囊中?,但想起?和晚香的约定,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客官,这晚香素来卖艺不卖身……”
“那便清场,”裴清岐又取出一叠银票,“这醉仙楼,今夜我包了。”
二?楼,包房内,独剩二?人。
烛光摇曳,女?人于静夜中?默默为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男子斟酒。
来往之间,裴清岐一瞬不瞬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终于,忍不住破了这安静的局,“你叫妧香?”
“是,”晚香倒了两杯酒,跟着落座,“奴家名唤晚香。来晚的晚,香会的香。”
“你为何会出现在青楼?”裴清岐看着她。
晚香抿一口酒,笑,“客官这话问得奇怪,奴家乃青楼女?子,不出现在青楼,还能出现在教书育人的学堂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听?出女?人言语中?的自?嘲,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几百年来,他头一遭觉得自?己是被感情支配的傀儡。
端起?酒杯,裴清岐把?面前清酒一饮而尽,酒杯坠桌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姑娘若是愿意,我替姑娘赎身。”
“此话当真?”女?人眼也没抬,似乎这样的话听?过?很多。
她徐徐放下酒杯,笑了,“客官怕是不知,奴家的赎金高得骇人。”
裴清岐没说?话,静观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她甩了下衣袖,徐徐起?身,背对着他,“客官不说?话,怕是被高昂的赎金吓退了吧?”
“原来,客官同旁的人都是一样的,”晚香继续说?,“这里的每个男人,无论是盆满钵满的纨绔,还是动了真情的书生,”
“他们每一个都说?要替奴家赎身,却没有一个真愿意为奴家花那么多钱财。”她情绪激动的转身,一掌拍在裴清岐面前桌上,距离拉近,他看见她眼中?悲痛。
“也对,”她颇有些落寞的起?身,笑得凄厉,“奴家乃青楼女?子,出去之后,不管是明媒正娶,还是忍气吞声做妾,都免不了街坊邻居口舌。”
“像奴家这样的人,怎会有人愿意真心疼爱呢?”晚香自?言自?语道。
她这话说?的实在哀伤,好似一个真正的青楼女?子,只能和陌生人诉说?自?己的悲惨。
“我同他们不一样。”裴清岐说?。
他急于自?证,因为再次见到那张魂牵梦绕的脸,他似乎有点儿忘记自?己是谁。
“哦?”女?人没什么表情,“有何不同?”
她不合时宜想起?那个抱住她小腿的孩童,冷冷开?口,“客官若是已?有家室,又为何来青楼这乌烟瘴气之地?莫不是寻花问柳,找个漂亮女?子游戏人间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