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至山下。”他咬牙切齿对还未上来的奉天司同僚道。
语气稍冷,但听不出怒意。
跟随而来的除妖师老老实实地下山。
然后,萧灼神情阴沉转身,一拳挥向裴宥川。
百里竹疾行上山, 远远听见了争执声。
“萧世子,他年纪还小,若真得罪了你, 也不该对司内同僚出手。”
“年纪小?他已经十七了!”萧灼咬牙切齿, “他那点子心思谁看不出来,只有你看不出来!”
云青岫罕见动怒:“萧灼!”
百里竹背着剑,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着, 目光放空,等这场架吵完。
裴宥川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鹤青身影, 捂着半边脸,唇角翘起。
伤口被牵扯, 一阵阵疼,他愈发愉悦, 眼眸低垂,轻柔道:“阿姐不要因我起争执, 世子心里有气, 只是挨一拳罢了,并不是大事。”
萧灼怒意更盛:“你装大度给谁——”
“够了。”云青岫冷声打断。
乌发间的面容素白如瓷, 没有血色。
萧灼压下心里的气,朝云青岫服软伸手:“好,此事揭过。你面色不好, 我抱你下山。”
百里竹忽然冒出, 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道:“有损清誉, 不妥。”
然后一把将云青岫背起, 头也不回下山。
两人的神色不由暗沉。
但百里竹是云青岫的堂兄, 比他们俩都亲近,没资格争。
“做梦前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本世子与秀秀有婚约在身, 你算什么东西?”萧灼沉沉瞥了裴宥川一眼,抬腿跟上。
“婚约”二字在裴宥川舌尖滚了几圈,神色愈发幽冷。
他不紧不慢跟上萧灼,浅笑道:“世子所说的婚约,可有下帖过礼?家主可从未提起过这桩婚事。”
萧灼嗤笑,压着声音道:“你又有什么?没有门第出身,不过是被秀秀发善心捡回来,如你这般的人,奉天司内还少?再痴心妄想,本世子断了你的手。”
最后一句话语气沉沉,满含警告。
裴宥川眸中笑意褪去,弯了弯唇,弧度冰冷:“恭候世子大驾。”
马车一路疾行入皇城,云青岫先去了奉天司内镇妖阁加固六阶心魄的封印。
司内繁忙,裴宥川等人一回来,就被同僚抓去分摊任务。
云青岫在镇妖阁内花了小半日时间才重新设下封印。
一出镇妖阁,烟粉身影飞奔扑来。
“阿姐!”少女眼眶鼻尖通红,“是我不好,不该任性贪玩,没陪着阿姐去菩提寺。”
雪团子“啾啾”叫,贴了贴少女的脸颊。
云青岫抹掉徐月的眼泪,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脸。
“不哭,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她牵起徐月往外走,“昨日和方公子去了哪里玩,和我说说。”
徐月抽噎了一会,擦干眼泪,掏出一对花红柳绿的泥人。
“去了西市,有个做泥人的摊子,我照着阿姐的样子捏了两只。但捏得不太好……”
云青岫面不改色收下歪鼻子斜眼的泥人,夸赞:“风格自成一派,很有艺术性。”
徐月肉眼可见高兴起来:“方公子带我去了一家很好吃的酥酪。然后路过李记的酥饼铺,我买了两盒阿姐喜欢的糖渍桂花口味。回来的路上看见匠人打铁花,可漂亮了……”
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雪白雀儿也在啾啾叫,耳边叽叽喳喳闹哄哄的,云青岫温和宁静看着她们,唇角弯弯。
接下来大半个月,云青岫都没再离开皇城。
只偶尔去一趟镇妖阁,封印新收容的心魄。
春雨连绵,雷声阵阵。
云青岫倚着美人榻,手捧暖炉,听着雨声逗弄雀儿。
一道靛蓝身影穿过抄手游廊,人未至,笑声先到。
“你倒是悠闲。”女人眉眼温和,面容留下了淡淡岁月痕迹,腰间佩奉天司掌事令,满身风尘仆仆。
“母亲回来了。”云青岫朝莞尔一笑。
“听说你遇险,我连着跑倒了两匹马。”长满茧子的手握住云青岫的手,“幸好宥川那孩子路过相助,没事就好。”
“小月呢?今日怎么没粘着你。”
云青岫道:“方公子递来拜帖,邀她去赏雨。”
掌司忍不住摇摇头,云青岫口中的方公子,是萧灼的表弟方清和。
这兄弟俩,都喜欢上了自家的孩子,也是难得的缘分。
“方公子邀小月去赏雨,人家便去了。萧世子邀你出门,怎么就不去?”
“懒。”云青岫言简意赅。
掌司无奈道:“整日躲懒,也不知像谁。我今日回来,入宫面圣后出来遇到永安侯,言语间有意与我们家结亲。你怎么看?”
许多年前,永安侯受过掌司救命之恩,当时就提过希望两家后辈能定个娃娃亲。
掌司当时并没有应下,这些年明里暗里提了几次,她也不好再敷衍。
云青岫用指腹揉捏雀儿的脑袋,淡淡道:“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秀秀,云家家主无法随心所欲。我只有你一个孩子,血脉传承不能断,你只能在奉天司内出色的除妖师里挑。”
“萧世子当初知道永定侯有意结亲,曾到司内大闹一场,看见你就消停了。这些年对你一往情深,家世样貌也好,偶尔急躁些也无伤大雅。我这当娘的,看着还算满意。不过,成婚是大事,还是得选个你喜欢的。”
“母亲,我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掌司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是下任家主,肩负苍生重任,可不许如此任性。”
云青岫不语。
她似乎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总有人在推着她向前走。
“五日后端午,夜里不设宵禁,萧世子今日递了拜帖,邀你同游。既然都不喜欢,那便先试一试,培养感情。”
云青岫抬手一抛手里的雀儿,它扑棱棱飞至屋檐下就不走了,歪着脑袋看她。
对上掌司那张不再年轻的面容,她微微闭目:“好。”
五月初五,端午。
街道熙熙攘攘,随处可见彩色络子、艾草香囊等物。
云青岫拢着素白披风,站在抽条的嫩绿烟柳下,手里捧了个暖炉。
不远处,一家酥酪店人满为患,是徐月说很好吃的那家,萧灼挤在里面,在买她想要的杏花牛乳口味。
她一回头,就看见穿着奉天司内统一鹤纹白衣的少年,他眼眸弯弯,背着长剑。
“阿姐怎么在这?来看赛龙舟?”
“算是吧。”云青岫无奈笑笑,将手里的糖分他一包,“你又替别人当值?”
皇城内每日都有一队除妖师负责巡视皇城。
遇上节日,大伙都不太想去,裴宥川会主动替同僚去,在司内人缘很不错。
他轻笑点头,拆开吃了一颗:“阿姐还记得我喜欢吃糖。”
云青岫也笑,见他腕间空空,从锦袋里拿出一根编好的五彩绳递过去。
“戴上,辟邪保平安。”
“手脏了。”裴宥川伸出摸过糖块的手,语气像是撒娇,“阿姐帮我戴吧。”
云青岫低头给他系上,温凉指尖擦过肌肤,留下一连串痒意。
成功抢到一碗酥酪的萧灼一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无名火倏地冒起。
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
他气得牙痒痒,但面上不露半点,一手揽过云青岫,含笑道:“秀秀,杏花牛乳酥酪买来了。去观景阁看赛龙舟?我定了最好的位置。”
相似的五彩绳挂在萧灼腕间。
裴宥川凝在萧灼的手上,眸光微冷。
原来,并不是他独有的。
云青岫与裴宥川道别,按萧灼的安排,先去了岸边观景阁看赛龙舟,然后到皇城里最好的酒楼用饭,入夜后逛端午灯市,迎祈福花车。
大半日下来,云青岫只有一个念头——
想回屋躺着。
入夜后,街巷被融融暖灯覆盖。
泠泠乐声飘来,花车将至,行人提灯相迎。
人潮汹涌,几个小孩蹿过,云青岫瞬间就找不到萧灼的身影了。
她只好跟着人群走了一阵。
忽然,河边方向有人惊慌失措疾呼。
“妖——是妖,抓孩子了!!”
云青岫猛地拨开人群。
河面荡开波纹,只剩一个小孩的红色拨浪鼓飘荡。
“岸上的人散开!”她厉声喝道,随后解开披风,甩开手中暖炉,一头扎入水中。
水中幽暗,黑发飘来荡去,一丛一丛。
法器掷入大团黑发深处,发丝翻滚,一个女孩被“噗”地吐出。
云青岫将人一捞,浮出水面。
与岸上急奔而来的少年视线相对。
“宥川,接着!”她将女孩用力抛出。
水面如沸腾般翻涌,大丛黑发绞住脚腕,云青岫神色微冷,扭头再次扎入水里。
法力灌入匕首,轻易割断黑发。
但断开的黑发迅速生长,又变作一大丛。很快,水面下铺天盖地都是浓黑。
它们源源不断涌向云青岫,将她向深处拖拽。
云青岫握着匕首,冷静在柔软的发丝里探寻妖物的本源,直到摸到一团柔软到有些溃烂的物体。
寒芒闪过,直刺妖物本源,身边的浓黑瞬间萎缩。
一缕六阶心魄飘出。
云青岫唇边溢出几串气泡,空气将要耗尽,她拿出一方小红匣,勉力将其收容。
五月的河水泡久了冰冷刺骨,视线忽明忽暗,一只引鹤从她指尖飞离,在幽暗的河水里留下星星点点的灵光。
引鹤飞出水面,被指骨分明的手擒住。
扑腾了几下,化作灵光消散。
被救上岸的孩子早已被领走,裴宥川站在岸边,眸光晦暗不明。
脑海中的声音喋喋不休。
“只要她一死,镇妖阁便会开,得到妖器,你就是世上最强大的妖。”
“计划就要成功了,你还在这做什么?快去镇妖阁!”
水面忽的荡开涟漪。
水底之下,一只手坚定伸来,牢牢拽住云青岫的手,用力向上提。
随后,少年温热的唇与冷冽气息一齐压下。
有冰冷带鳞片的物体一点点缠住云青岫的腰,如同在绞杀猎物般收紧。
“哗啦”一声,视线陡然明亮, 嘈杂的呼喊奔走声响彻皇城, 冲天火光四处升起。
转瞬间,从水面落到岸边。
云青岫急促喘息,下意识朝下看, 揽在腰间的是裴宥川的手。
湿淋淋的衣物相贴,对方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
萧灼拨开混乱人群, 一边解开外袍,一边疾步奔来。
赤色滚金边外袍披在云青岫身上, 萧灼揽住她,往一旁的马车上送, 仿佛没看见裴宥川般,只对她沉声道:“秀秀, 皇城内混入了妖物, 我先送你回去。”
浑厚钟声响彻皇城。
这意味着皇城护阵破了,有妖物涌入, 皇城百姓疯狂逃向奉天司建立的避险之处。城中人仰马翻,鹤纹白衣身影在汹涌人潮中逆行,为平息妖患四处奔波。
云青岫脚步一顿, 仰头见数只引鹤从奉天司方向飞来, 随后, 奉天司方向华光大盛。
镇妖阁出事了。
马车匆忙赶往奉天司。
裴宥川驾车, 萧灼坐在一旁, 两人间如隔楚河汉界。
车帘内,云青岫正在换上备用衣裙。
街上已无多少行人, 只余满地被踩踏的彩灯与被掀翻的摊子。
光线昏暗,湿透的衣袍勾勒出修长却不单薄的身形,裴宥川握着缰绳,抬手擦过唇角,一点口脂沾在指腹,又被他眼眸弯弯卷入口中。
奉天司内的除妖师赶去修补大阵与平息城内妖患。
镇妖阁留下一队除妖师看守。但不曾想,竟会有两只七阶大妖强势闯入奉天司,直奔镇妖阁。
就像是飞蛾扑火,为人开道。
两只七阶大妖打碎外重阵法,将一众除妖师掀飞在地。
百里竹一剑削去大妖臂膀,被荆棘穿过琵琶骨,砸到镇妖阁的外墙上。
徐月拼死守住阵心,身受重伤,一步不退。
水妖化作本相,流窜到徐月身后,瞬间成形,水凝做冰棱,朝她心口刺去!
冰棱深深刺入血肉。
徐月呆呆看着身前的云青岫,嘴唇蠕动:“阿姐……”
寒芒刺入水妖心口,将其重创逐出阵法之外。
云青岫咬牙拔出冰棱,带出一簇血花,随后接替了徐月的位置。
幽微香气随着奔涌流淌的血液弥漫,两只大妖瞬间暴动。
失血过多让云青岫视线逐渐昏沉,修补法阵的手轻颤。
身边满是刀光剑影与法器灵光,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守在她身前。
是萧灼和百里竹。
大地震动,荆棘破土而出,铺天盖地刺下。
萧灼牢牢护在云青岫身前,荆棘掠过血花四溅,他一声不吭,驱策法器,燃起大片赤金火焰。
两滴殷红溅在云青岫素白侧脸,红得惊心动魄。
裴宥川站在荆棘之外。
无人注意到他并未加入这场死斗。
“你还在等什么?千载难逢之机,这一次错过,不知要等多久!”
脑海里的声音喋喋不休,疯狂催促。
裴宥川却直勾勾盯着云青岫肩上的伤,垂涎她妖物,以及舍身相救的萧灼。
然后,他的指尖一抬。
棘妖动作一滞,被萧灼和百里竹抓住时机,两柄长剑送入他的心口。
随后,裴宥川长剑出鞘,彻底诛灭受了重伤的水妖。
这一夜,除妖师伤亡惨重,皇城亦是。
云府彻夜通明。
云青岫所在的院子被围得像铁桶。
裴宥川站在游廊下,在夜色里看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
一位少年头冠都是歪的,鞋袜也穿反了,提着药箱,显然是熟睡中被薅起来。
萧灼连拖带拽,将人推进了院子里。
裴宥川认得这个人,神医方家的小公子,方清和。也是萧灼的表弟,时常来府上做客。
院门前,掌司满脸疲态,剑上仍带血污,焦心地等。
萧灼不复平时的张扬俊美,伤得不轻,但陪着她在院门外等,一直以后辈姿态安慰。
掌司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好孩子,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句话被裴宥川听在耳内。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叫嚣。
“这样好的机会,你竟然错过!你明明只需要按我所说的行事,就能得到妖器,报血海深仇,因为一个女人,全毁了!”
裴宥川不为所动。
那声音见硬的不行,语气放软:“你忘了,奉天司当年是如何屠戮你的同族?他们踩着妖的血肉歌舞升平,可妖有什么错,同样都是活着,只有人才能活着吗?你是妖的希望,你可以逆转这一切,将曾经所受过的屈辱,让他们千百倍奉还!”
这一番话勾起了久远回忆。
裴宥川极少回忆曾经,毕竟没有人会喜欢暗无天日的时光。
人与妖之间如隔天堑。
但他是一个融了两族血脉的异类。
故事很俗套,大妖看上了清正俊雅的除妖师,起初只是伪装成人与他玩玩,渐渐的,彼此都动心了。
生产那日,大妖虚弱露出妖态,被除妖师一剑刺来。
她带上孩子逃离。
伤重的大妖极度厌恶这个打破平静的孩子,任由他被同族欺辱,心情好时便扔点食物,心情不好动辄打骂。
“裴宥川”是身怀六甲时,除妖师眉眼含笑为没出世的孩子挑选的名字。但大妖只叫他“小怪物”。
后来,她发现了孩子身上特殊的血。
裴宥川成了她的食物来源之一。
伤势恢复的大妖带着裴宥川,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杀死并吃掉了曾经的爱侣。
“这样,你的父亲就能永远和我在一起了~”她笑得媚态横生,充满了幸福。
原来这就是爱,裴宥川想。
直到十岁,奉天司除妖师来了。
裴宥川第一次看见除“父亲”以外的除妖师,是一个面容素白,看似虚弱但一击重伤大妖的少女。
大妖知道自己逃不掉,执意拉着裴宥川陪葬。
雾青裙摆流云般挡在他面前,握住了利刃。
少女救下了他,并询问他是不是被大妖捉来的普通人。
裴宥川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然后,他有了阿姐,有了家,有了三餐屋舍,以及从未感受过的关爱。
至于脑子里这个声音,一直都有。教他如何变得强大,如何隐忍,告诉他皇城内有奉天司,奉天司镇妖阁里有能让万妖臣服的妖器。
回忆淡去,裴宥川慢慢笑起来。
语气玩味道:“同族?我没有同族。”
“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如我一样,体内淌着妖血与人血的怪物。”
黑瞳沉沉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院子,寒意森森道:“我只要她。敢碰的人或妖,都得死。”
似雪月色入户,照亮昏暗内室。
云青岫从床榻上醒来,浑身骨头快散架般昏* 昏沉沉的。
屋外长廊悬着灯,能看见两道人影守在门外,因为她不喜屋内有人。
只要晃动床前金铃,便会有人进来。
她勉强坐起,取过悬挂的藕色外袍披上,刚踩上绣鞋,一杯温水递来。
少年穿着窄袖黑袍,双腕扣着银护腕,是精致的蛇形纹样。
“……宥川?你怎么在这?”
“阿姐昏睡了三日,今日是初八。”
她竟躺了三天,难怪浑身不舒坦。
每月初八,是约好喝血的日子。裴宥川会避开府内的人,夜里过来。
一连三年,都是如此。
云青岫喝完一杯水,裴宥川又递来一杯。她接过抿了几口,忽然想起落水时发生的事。
那夜皇城起妖患,事发突然,完全没来得及去想。
气氛有些沉默古怪。
裴宥川主动开口:“端午那日一时情急,做了冒犯之举,若阿姐介意或心里有气,可以捅我一刀。”
匕首送到云青岫面前。
云青岫揉了揉眉心,推开他的手,“收好,情急之举,不怪你。往后初八……不必来了。”
裴宥川眸光幽微:“阿姐是不再需要我了?”
“我是不希望你伤身。”
“可我只想阿姐快些好起来,长命无虞。”
少年的神情固执又认真,云青岫只好先转移话题,问百里竹和徐月,还有奉天司内的情况。
得知折损了八位同僚,其余人都平安后,云青岫问起了萧灼的情况。
“萧世子还好吗?那日他也伤得不轻。”
“世子一切安好,阿姐对他倒是很上心。”裴宥川扯了扯唇角,“是因为他,阿姐才与我生分吗?”
云青岫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他的脑回路,转念一下,自己身体不好,留下的时间也不多,婚约的事必须提上日程。
萧灼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奉天司一直由云家掌管,每位家主都是女性,也只会有一个女儿。
每一代,只有一人掌握镇妖阁的封印之法。
这代是她。
云青岫轻叹:“云家血脉不能断。母亲属意世子,侯爷也希望两家结亲。你明年及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我之间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亲密。”
裴宥川上前一步,护腕折射银光,明晃晃逼近,“时家主与侯爷希望结亲,那阿姐呢,也想与他成婚吗?”
这是一个任务,以苍生重任为理由,云青岫无法推拒。
“萧世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黑袍衣摆簌簌,裴宥川缓缓走近,撑住床沿,俯身逼近道:“你不喜欢他。”
云青岫没有否认,但皱了皱眉,抬手抵住离得过近的人,“宥川,这不重要——”
裴宥川拈起一缕垂落的乌发,在指尖摩挲。
“家主要阿姐在奉天司内择出色除妖师成婚,为什么不能是我?”
云青岫蓦然抬头,满眼惊诧。
随后神色瞬间冰冷,道:“今日的话,我当没听过,出去!”
她甚至连考虑都不愿意。
意识到这点,嫉妒如同沸腾的水,源源不断溢出。
裴宥川不动,弯了弯眼眸:“我们并无血缘,不是么?”
“比起萧灼,我觉得阿姐应该更喜欢我。”
云青岫冷淡打断:“你与萧灼,我都不喜欢。”
裴宥川下颌绷紧,眼眸暗沉,扯了扯唇角:“阿姐这话真叫人伤心。”
“既然都不喜欢,为什么可以是萧灼不能是我?”
寒光乍亮,匕首出鞘。
云青岫抽出裴宥川手中的匕首,心平气和重复:“宥川,我再重复一次。今日的话,全当没听过,出去。”
满地月色与匕首寒芒交映。
裴宥川垂下眼眸,忽然拽住她握刀的手,往自己心口刺去。
“唰!”匕首在刺入心口那刻,云青岫猛地一扭,划破了衣衫,在他的小臂留下一道刀伤。
她腾出手去拽床边的金铃。
指尖刚触及,温热修长的手扼住了云青岫的手腕。
裴宥川朝弯了弯唇角。
然后当着她的面,将其无声捏碎。
“阿姐摇了也无用,外头的人都睡着了,天明之前,不会醒的。”
裴宥川揽住落满乌发的纤瘦肩头。
将小臂的伤口贴在云青岫的唇上,修长手指钳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喝下汩汩流出的血。
吞咽不及血液顺着唇角滑至素白脖颈。
血液入喉, 瞬间化作融融暖意流向四肢百骸。
云青岫唇齿被堵住, 呼吸不畅,少年的身躯像铁墙将她禁锢在原地。满口腥甜异香,熏得她头晕目眩。
压在唇上的小臂终于移开, 她喘息几声,眼尾被逼出潮意。
“裴宥川!”素来温和的声音生出怒意。
“阿姐要是厌恶, 可以用它杀我。”少年垂眸,凝视着云青岫的眸光幽深至极, 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湿意。
随后,低头吻上。
残余的腥甜在舌尖纠缠蔓延。
云青岫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分明在端午那日, 他还是那个乖巧唤“阿姐”的弟弟。
诡异的颤栗从指尖游弋到发丝,握住匕首的手指节泛白, 抵在对方心口, 迟迟落不下去。
裴宥川轻笑一声,纠缠得愈发得寸进尺。
云青岫被搅得头昏脑涨。
她不知道裴宥川是什么时候走的, 只记得对方走前留了一句话。
“选我还是萧灼,我等阿姐的答案。”
次日一早,云青岫昏迷醒来的消息传遍云府。
方清和来为她再次诊脉, 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 又开了药, 临走前还给了一小罐药膏。
“云姐姐的这是磕破了吧, 涂点药好得快。”
徐月和掌司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云青岫的唇上。
破了道口子, 凝了血痂后像一点暗红的痣。
云青岫:“……”
这小子属狗是吧。
掌司面上不见波澜,道:“小月, 送一送方公子。”
屋内只剩下云青岫和掌司。
“秀秀,奉天司内出色的除妖师都可以,他不行。”掌事神色不明,“当初若不是你极力将人留下,我是不同意他留在云家又入奉天司的。此人面上装得乖巧,却心思不纯。”
云青岫不得不打断掌司:“母亲,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而且您对他似乎多有偏见。”
掌司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你昏睡这三日,萧世子对你的情况很是上心,为了连自己都不顾,不如就将婚期定下吧。”
谈话间,一只引鹤飞来。
西南起了妖患,需要除妖师镇压。
云青岫沉默良久,颔首:“好。”
掌司离开云青岫的院子后,将西南妖患的任务发给了裴宥川,并要求即日启程。
西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也要两个多月。
裴宥川眸光暗沉,顺从接下任务,随除妖师同僚骑马出城。
城门外,停着一辆朴素马车,上有云府徽记,驾车的是百里竹。
车窗绣帘撩起,露出素白面容。
两人视线相对,裴宥川拽紧缰绳,策马行至马车旁,扯了扯唇角道:“阿姐将我打发去西南,既然不愿见我,为何相送?”
“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裴宥川一怔,欣喜如狂潮卷来:“阿姐不会骗我吧?”
云青岫平静道:“自然不会。”
少年策马离开时意气风发,眉眼含笑。
云青岫下车目送,百里竹安静陪着她。
“兄长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地道。当阿姐的成婚,还特意支开弟弟。”
百里竹抱剑慢吞吞道:“快刀斩乱麻,这样做很好。”
云青岫轻叹:“也对,有些事光说是说不清楚的。”
皇城至西南,山遥水远,夏季多雨,山路更是难行。
此去本要三个月,裴宥川日夜兼程,将同僚扔在后面,两个多月便回到了皇城。
他风尘仆仆回到云府。
府内喜气洋洋,悬满了贴上双囍的红灯笼。
裴宥川被侍卫客客气气拦在门外,无论怎么问,侍卫只重复一句话。
“二公子见谅,家主有命,您回来后需在府外等候。”
他按捺住烦躁,从傍晚等到入夜,终于见到杂事缠身的掌事。
“回来了。”掌司神情淡淡,给了他一张地契与一把钥匙,“你年纪不小,也该成家了。这座院子,就算是云家提前给的贺礼。”
裴宥川攥到指节泛白,逐字逐句道:“这是家主的意思,还是阿姐的意思?”
掌司反问:“你觉得呢?”
“既然你叫秀秀一声阿姐,就应该尊重她的意思。她不想见你,明日的喜宴也不必来观礼。”
“云家这些年没有薄待,你应该心里有数。”
夏季的夜沉闷乌黑,闷雷阵阵,云府门前的红灯笼像两滴刺目的血。
她说,“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这就是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