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吴康连忙放下手中长鞭,对着沈辞恭敬行礼:“没有。”
“你?先退下。”沈辞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端正地坐在老?丁前?方的破旧木椅上。
席闫关上审讯室的门,屋内只剩三人,老?丁看着冷漠凉薄的沈辞,心蓦地颤抖。
须臾,一道冷冽的声音传入老?丁耳朵。
“你?想不想见?芳婷。”虽是问他,可沈辞没有给他选择。
老?丁倏然间瞪大眼睛,恐惧、惊讶的目光落在眼前?谪仙般的男子身上,见?他眼中毫无情?绪波动,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不是很好奇,你?明明亲眼见?自己女儿出了襄县,为何还会落在我们手中?”席闫见?沈辞脸色苍白,于是慢条斯理道:“襄县封城,城中的一举一动皆在我们监视之下,自然包括你?那?得了疫病的女儿。你?以为他们接走你?女儿就会救活她,却不知她在出城后便死了。对了,是被人一刀捅死的,不是疫病发展到后期死的。你?误信奸邪,以为效劳可换取爱女一线生机,实则愚蠢至极。疾病乱投医,是你?亲手杀了你?女儿。”
老?丁握紧拳头,不顾身上疼痛剧烈地晃动身体?,不可置信大喊:“你?们骗我。”
席闫从袖中取出一支帕子收着的金色木槿花簪子,打开?后,老?丁兀地双目猩红,眼泪倏然落下。
这簪子是她及笄时,他送她的笈礼。
十日前?芳婷得了疫病,应该送到疠所隔离医治,可疠所病人多得数不清,每日往刑场搬的尸体?也?数不胜数,去了疠所等?于送命,连大夫都倒了大片。看着还是如花似玉年纪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把她送去那?种?地方。当有人告诉他,能救他女儿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离开?的那?夜,她道:“等?我病好了,爹爹真会来接我吗?”
他道:“爹爹一定会来接我们阿宝。”
她笑着挥挥手:“爹爹一定要来接阿宝。”
不知哭了多久,老?丁最后绝望地盯着席闫:“能把簪子给我吗?”
席闫将簪子放在他心口:“幕后之人是谁?目的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是谁,他每次见?我都会变换面容,连同声音也?变。他只让我煽动民众,制造恐慌,最好能民变。其他的,我一概不知。”老?丁瞧着头顶一眼,眼神空洞,干瘪的嘴唇再也?没有张开?过。
听到民变二字,沈辞起身,往外?走去。
第41章 弑神
凉风袭来, 吹散了沈辞身上在地牢里沾然上的闷热臭气,他倏然捂住胸口咳嗽几声,面巾上瞬间开出几朵嫣红的小?花。
“主子。”席闫忙上前扶住。
沈辞摆摆手, 闷声道:“无事。”
花阳郡灾情像个?烫手山芋无底洞,谁也不愿意沾手。嘉辰王是个审时度势且极能隐忍之人, 他明明可以?避开, 却愿意冒险, 只能是因林桑晚。
而林桑晚会来, 只能是因为他。
从一开始, 他就是个?饵。
蒋礼以?一郡百姓生死?诱他来白鹿州,后又以?他性命诱嘉辰王和林桑晚前来, 为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离了永都, 发生什么意外, 谁都不能保证, 若是他们命丧花阳郡又能找谁说理。
花阳郡灾情涉及四城,在这?几城中稍微做些手脚,激发民变。蒋礼和太子就能在朝上参嘉辰王一本, 以?嘉辰王无法安抚民心,无法稳定局面,不堪大任降罪于他。
届时,蒋礼再?出兵镇压,平复花阳郡灾情的功劳就是他的了。
他还能趁机夺回嘉辰王手中永都十一卫所的兵权, 说不定还会乘胜追击, 发动兵变, 直接逼宫。
一举多得?。只是用无辜百姓的命来搏, 实在是卑鄙无耻。
偷粮,偷银, 不过是幌子,他真正想要的是天下大乱。
思及此,沈辞眸色暗沉。
林桑晚此去接送药草、医官,只怕路上早已布满埋伏。
他的心蓦地?发紧,脸色雪白,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守在城中。
“主子,该换药了。”席闫将药箱放在桌上提醒道。裴松捧着一碗汤药道:“主子,先把药喝了。”
沈辞神色漠然,闷了药:“退下吧。”
屋门刚要关上,沈辞道:“谢府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我。”
“是。”
屋门再?次关上。
......
林桑晚轻功极好,悄无声息出城后,取过城外农舍里事先准备好的骏马,踏入黑夜中。
襄县与花阳郡隔了一个?沛县,按最快的脚程明日清晨便能到达。沛县地?势平坦,沿途最能设伏的便是沛县落霞山。
明月当空,月光洒在小?溪之上,波光粼粼,宛若银河倒映人间。举目远眺,小?溪旁的落霞山朦胧可见,山影婆娑。
林桑晚放慢了脚步,神情戒备地?踏入黑暗的林间小?道,而后两旁树丛间的夜虫鸣叫声瞬间消失。
四周一片寂静且昏暗。
一股令人感?到无比紧张肃杀的气息,随着她的到来,在林间骤然生起。
少顷,如?雨的箭矢丛两旁树丛间飞出,直刺林桑晚。
马背上的林桑晚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神色平静到了极点。当箭矢距离她眼前五公分?时,箭矢方向出乎意料地?发生改变,直接朝她反方向笔直冲去。
树影摇曳,人影翻飞,树丛间传出惨嘶声,鲜血四溅。
不过片刻时间,埋伏于林间的刺客纷纷倒下,而马背上的身影依然纹丝不动。
两丈外的亭子里,坐着两男一女,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皆是一愣,眼中的不屑渐渐变成了警惕。
“二长老?,我就说别小?瞧了人家小?姑娘。”
说话的是位女子名叫白荷,是罗刹堂三大长老?之一,三十有七,可容貌却保养得?极好,若不细看笑起来时眼角出现的皱纹,定会认为她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
罗刹堂的长老?从不参与武林榜的排榜,他们的武术造诣到了何种境界,谁也不知?。
罗刹堂二长老?梁七山一边擦拭着虎纹破云双斧,一边道:“传闻浮云阁阁主是名男子,当你们说是个?年轻娃娃时,我还不信,如?今见了,倒是信了。”
亭中的执伞鬼没有说话,轻轻旋转着伞柄,将落在伞上的露水散开。
林桑晚看着前方出现的黑伞,冷笑一下,真是不死?不休。只是罗刹堂的长老?近十年未在江湖现身,为了她一人,倒是一下出了两位长老?,真是看得?起自己啊。
“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林桑晚坐在马上,语气平静。
她隐匿了行?踪,如?今的花阳郡有一位假郡主,襄县也有一位假表妹,一路上,她带着斗笠,更没现出过青霜剑,他们是怎么找来的。
白荷温柔地?笑道:“你曾中过罗刹毒,半年内都会留有特殊香气,因为极淡,所以?不易察觉,而罗刹堂的蓝蝶却可以?闻着味寻过来。”
林桑晚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剑柄,看着她手中出现的发着光的蓝蝶,笑道:“很漂亮。”
白荷收回蓝蝶,把玩着袖中白绫,怜悯道:“你在拖延时间,可再?拖下去,也没人能来救你。你若能乖乖待在纪无钢身边,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可你却不知?死?活地?跑出来,现下谁也救不了你。”
擦完斧头,梁七山拿起身边的酒壶,仰头猛地?喝了一口后,将酒壶中剩下的酒倒在了斧身之上,沉声道:“老?二,你话太多了。”
梁七山是个?年过五十的老?人了,但他双手握斧头时暴涨的肌肉,还有那凶劣的眼神,却像是地?狱走出来的青年恶魔。
“死?老?鬼,我多聊几句怎么了呀,又不会少你一块肉。”白荷朝着梁七山的背影喊道。
见梁七山走向自己,林桑晚终于拔出腰间的青霜剑,冷冷道:“蒋礼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可以?双倍奉上。”
白荷轻笑出声,嘲讽道:“小?姑娘,你还是放弃吧。我们罗刹堂屹立江湖数十年,岂会同一个?新?成立两三年的浮云阁作?交易。”
还未等白荷说完,梁七山猛地?向前踏出,抡起双斧,朝林桑晚挥出。
“既如?此,那便请诸君赴死?!”
林桑晚起身抬剑,剑上寒气暴涨。
她的剑,极寒极冷,一剑出,整个?山腰登时被一股强烈的寒潮席卷,两丈外的亭檐上刹那间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亭柱上也布满了裂纹,仿佛整个?凉亭随时都会在这?冰封的力?量下崩溃瓦解。
梁七山的虎纹破云双重达三百斤,每一次挥动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双斧交叉,梁七山使出了第一招,与林桑晚长剑相撞。斧身颤抖,林桑晚退了五步,梁七山退了七步。
他出第二击,斧势暴击,将林桑晚击退三步。
他再?次抡起双斧,斧势迅猛霸道,连劈三斧,倏然间就将林桑晚逼至绝境,将她击退七步。而他伫立原地?,寸步不移。
“小?姑娘,你是武道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要喂养我的双斧。”梁七山将双斧扛在双肩,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只是可惜了,生死?有命,你的死?期到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而她,不信命。她的剑本就在绝境中才能发挥最强的威力?。
林桑晚挡下最后一击,剑尖点地?,单膝跪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道:“该是你的死?期才是。”
在武道天赋上,她确实不弱,可有今日的成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她这?十几年来,不懈努力?、坚持和与生俱来的天赋相辅相成的结果?,缺一不可。
“你太猖狂了。”梁七山冷笑,双手猛地?将斧柄握紧,“我最喜欢杀你们这?种年轻天才,尤其喜欢看你们眼中的骄傲变成绝望。我便赐你最后一招,名曰:弑神。”
执伞鬼立在亭下,握着铁伞,静静看着二人的对决,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双斧离肩,狂风大作?,山间的天地?气息,仿佛受到了双斧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有若万马奔腾,而不远处的凉亭也瞬间坍塌。
受此震撼,无数绿叶随风而偃,向北而去,半山腰间生出一片绿色的波浪,双斧裹挟与绿叶之间,如?疾舟前驱,朝着林桑晚飞快疾驰,快要变成一道闪电,梁七山的身形却始终缀在斧影之后。
片刻间,梁七山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便来到林桑晚身前。
他的手兀地?握住了斧柄,朝林桑晚的脖子砍去。
他是玄天境。
两侧夹击,林桑晚避无可避,她也没想过避。
上山的人,如?何能砍下山的神。
电光火石间,她握紧剑柄,沉腰后仰,催动全身内力?于青霜剑,而那柄普普通的长剑在夜空中像是雪山崩塌一般,气势如?排山倒海。
林中开始落雪,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
地?上的冰花也一朵一朵地?绽放。
她有一剑,名唤铁马冰河入梦来,可撼山河。
叮的一声。
青霜剑被虎纹破云双斧夹击,梁七山却感?觉整个?人瞬间沉浸在了寒冷之中,有一股极阴极寒之气从斧身传递到斧柄,又从斧柄直接侵袭到他的身子之中。恍若置身于冰窖之中,若不放手,随时会被冰冻而亡。
他的脚上已有冰霜覆盖,若再?不抽手,很快便会不能动弹。
可没了双斧,他与死?了没什么区别。
犹豫之际,一道白绫缠上梁七山腰肢,将他瞬间拉回白荷身边。
空中的双斧在梁七山放手的刹那,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就说你老?了还不信,还死?要面子的一个?人上。”白荷脸色逐渐凝重。
梁七山没有看百荷,而是望着林桑晚道:“据说你年纪轻轻就几乎已经踏入玄天镜,看来是真的。
林桑晚收回剑,淡淡道:“嗯。你们要不要再?考虑下同浮云阁合作??要是拒绝,那么今夜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罗刹堂。”
面色如?鬼的执伞鬼终于开口:“什么意思?”
林桑晚漠然道:“你们的老?巢是不是只剩堂主和大长老??难道没人告诉你们,倾巢而出前要护着点后方吗?”
在执伞鬼出现在永都时,她便传信回浮云阁,此刻的叶轻轻怕是已经带着众人兵临城下了。
她这?里来了三位响当当人物,那么罗刹堂会派出大长老?去应付纪无刚,堂中应该只剩下堂主和其他不足为据的杀手。
三人面色凝重地?望着林桑晚,执伞鬼瞳孔蓦然缩紧。
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一缕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斑驳而温暖。
林桑晚抬眼望着前?方?三人, 眸色幽深,平静道:“你们若是现在回去, 还能救回一砖一瓦。”
白荷握紧袖中的拳头, 冷哼一声, “我?们?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都请自便。你们罗刹堂确实屹立江湖数十?年, 是天下第一大杀手组织, 可浮云阁也不是欺软怕硬的,你们?敬我?一尺, 我也是要还你们一丈。”林桑晚语气淡淡, 她向来先?礼后兵, 若是还不识趣, 那便打到他们认错为止。
罗刹堂的三人眼眸低垂,像是在思考什么。
若是三人合力,有六成胜算能取林桑晚性命, 可剩下四成需要他?们?拿命去赌。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时武力就已经入那玄天镜的女子,心下不由得一紧,有些进退维谷。
看着他?们?犹豫不决的模样,林桑晚翻身上马,提醒道:“你们?堂主现下要么在浮云阁做客, 要么尸骨无存, 我?还是奉劝三位先?回去看一眼。”
话落, 林桑晚扬尘而去, 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心有余悸。她的背后是浮云阁, 若罗刹堂真被人一锅端了,此?次即使将她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江湖传言,浮云阁还有一位高人坐镇,此?人武力境界不详。若他?出手,罗刹堂危诶。只是一个小门小派,为何?会有诸多高人?
连一阁阁主也是个武力境界高于他?们?之上的小姑娘。
......
解决了罗刹堂的人,林桑晚稍稍安了点心。只是还不能掉以轻心,蒋礼身后的时镜夷是隐藏的危险。
在回程路上,纪无刚那边遇上了罗刹堂大长老?和土匪打扮的将士,而她这边一路通畅。
看着药草和医官顺利进入襄县衙门,林桑晚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先?回了谢府,见?了谢长凛,回屋沐浴更衣后,以谢家名义向县衙递了拜帖。
林桑晚刚进沈辞的厢房,便闻道一股浓重的药味,旋即将目光落在屏风上。
屋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后,林桑晚问?:“沈辞在里头?”
席闫嗯了一声,面色沉重地开口:“林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在您走后,主子染上了疫病。现下天气炎热,加上之前?日夜操劳,主子下腹伤口便起了脓水。旧伤加上疫病,主子昏迷后便没有醒来过。”
林桑晚往屏风后走去,问?:“大夫看了吗?”
席闫道:“主子昏迷前?叮嘱不能将他?生病之事泄露半字,是以除了每三日请大夫上府询问?疫病诊治情况时看上一眼,我?们?不敢天天去请。”
如今人心惶惶,若是他?病倒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襄县要乱。
林桑晚点点头,低声道:“你做的很?好。谢府专门请了大夫,今日后我?会让他?扮成小厮过来替他?看诊。在外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谢府家表小姐对沈首辅一见?钟情。”
“是。”
“今日药换了吗?”
席闫道:“大夫叮嘱每隔三时辰换一次药,离下次上药还有两?个时辰。”
“好。”林桑晚垂眸,视线始终落在屏风上:“县衙的册子账目还是照旧每日送进来,你找人将软塌收拾下,明日起我?会住在县衙,再派些嘴严的人守着院子。”
席闫紧皱的双眉舒展了不少。见?到林桑晚回来,他?不知为何?,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主子醒着时,他?从?不害怕。主子昏迷后,他?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如今见?到林桑晚,他?又觉得踏实无比,好似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他?们?两?人其中一人在,他?就能心安。
“是。”席闫拱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不知医必要·时疫》一书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腮腺肿,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林桑晚先?将屋内窗户打开,夏风徐徐吹来,吹散了满屋的药味。极目远望,夕阳如血,映照天际,染红了半边云霞。
夕阳余晖落在她身上,将她脸庞照得红扑扑的。而她身旁的沈辞,脸色依然苍白如雪。
听着沈辞微沉的呼吸声,林桑晚取出帕子擦了他?额前?细汗,又将手伸进薄被中,伸手摸了摸他?里衣。
是干的。
她伸出手,拢好被子,走至书桌边坐下,看着堆积如山的册子,无法抑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她闭了一下眼睛,拿起笔,从?高山中取下一本册子,是用粮用药草情况,看到算错或者记载不符合实际的地方?,提笔划上一个记号。
年幼时,她总爱坐在祖父腿上,看着祖父批写各类折子,慢慢的,她也学到了许多,但大多是如何?治军,与处理一县事务相比,还是有些吃力。
夜阑人静,林桑晚动了动手,看着目光落在昏暗中的沈辞身上,拿起药箱走了过去。
两?时辰匆匆而过,林桑晚去解沈辞里衣,入手是黏稠滚烫的湿汗,她又摸向其他?,依然火烧似的。
刚才看时不是这样的。
林桑晚猛地坐直,喊道:“席闫,叫今日刚到的医正贾路。”
外头靠着墙壁打盹的席闫立刻惊醒,忙出了后院,往疠所而去。
半盏茶功夫,贾路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见?到林桑晚先?是一愣,然后慌忙下跪:“郡主安。”
他?一直认为郡主能护送他?们?至襄县是为了嘉辰王,不想还有沈大人参与其中。
林桑晚眸色暗沉道:“先?给他?看。”
贾路起身,稍稍掀开里衣,看了一会儿,再仔细查其他?地方?,最后紧张道:“郡主,沈大人是染上疫病了,要是熬不过这两?日,高烧不退,只怕渐无生机。”
林桑晚一把扣住贾路的手臂,寒声道:“能治吧。”
贾路看着林桑晚寒芒四射的瞳仁,腿脚一软,扶着床沿,慌不迭地点头,说:“能治、能治……”
林桑晚放开他?的手,然后向后退了三步,双膝跪地,双手也平放地上,紧接着郑重地将头放置手上:“闻贾医正乃杏林妙手,恳请医正救回沈辞。若得蒙恩,晚,铭感五内,愿以千金之诺,报答医正之救命之恩。”
贾路慌忙跪在地上扶起林桑晚,叹道:“郡主使不得,医者仁心,这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
他?的背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倒不是郡主头衔压着他?,而是都城中关于沈首辅同永安郡主的流言怕是真的,如今勘破两?人之情,只怕......
“本郡主还有一事相求于医正,恳请医正出了屋门便将屋内之事烂在肚子里。”林桑晚见?他?眼中的惶恐不安,反握住贾路手臂,安抚道:“沈大人身正严明,高义宏伟,为了襄县百姓更是舍生取义,如今生死攸关之时,本郡主身为皇亲国戚理当多加照拂,以表天恩之广被,君威之远扬,您说是不是?”
贾路忙道:“是是是......,郡主广善大义,下官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天气渐热,屋内人多后,变得更加闷热,宛若架在火炉上炙烤一般。
林桑晚见?贾路等人在屋内忙得满头大汗,于是差人去谢府取了放有冰块的冰鉴,置于屋内。
她静默地站在一旁,低垂的眉眼,凝视着床上人,除了这些,她什么也做不了,茫然又无力。
确定好诊治方?案,裴松递给她一碗汤药,叹道:“林姑娘,该移步了。”
林桑晚闻言,回过神?来,接过碗,一口闷了后,转身离开了屋子。
裴松望着她寥落背影,眼角渐渐泛红,感情迟钝的他?,竟会觉得天道不公,觉得无比悲伤。
身后屋门关上,她眼睛酸胀。
星光暗淡,屋内灯火通明。
她就静静守在门外,沈辞在门里,隔着不远不长的距离。
他?自幼坎坷,父母双亡,且身有弱疾,从?记事起就吃了很?多苦头。可他?不曾抱怨天道不公,不曾自甘堕落,而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所有苦难,养成了坚韧孤僻性情。像他?这样不为外物?所移的人,对自己坚持的东西,也格外的执着。
若他?没有遇见?自己,现在应是娇妻满怀,儿女成群,不会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可他?们?于千万人中遇见?了,那便是命运使然。
她会等他?醒来,然后同四年前?一般,喊他?一声:“沈大公子。”
席闫从?屋内出来,给她递了件大氅,然后在她身旁隔开点距离坐下,自顾自道:“林姑娘,主子在后院种了一棵树,树下有座墓碑,主子守了那墓碑守了四年,您知道墓碑上写着什么吗?”
她问?:“写了什么?”
“碑上刻着吾妻桑晚。”席闫声音微哽:“您若不回来,主子想必会守到死的那天。在您回来后,主子就把碑撤了。”
他?本是想安慰她几句,可看着她雾蒙蒙的眼睛,好似起了反效果。
林桑晚微微一笑:“他?从?没同我?说过这些。”
这四年来,她很?少真心笑过,尤其是这般温柔的笑意?。
“许是觉得丢人,毕竟闹了大乌龙。”席闫故装轻松道。
林桑晚看出他?心里的难过,紧张,心慌.....于是她抬头望着星空,慢慢聊起沈辞的过往。
她的瞳仁映着月光,暗夜里流光溢彩。
晨曦破晓,天亮了,他?们?坐在门外长阶下,守了一夜。
“吐黑血了......”屋内裴松惊慌道。
片刻后,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没有气息了......”
等在门口的林桑晚猛地抬眸。
刺骨钻心的痛自心口蔓延开来,刹那间,她如坠深渊。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 夫妇顺......”
申时?已过,族中?聘请的教书?先生和其他兄弟姊妹早已离开了学堂。四岁的沈辞却端正跪坐在浦团上, 一脸认真?地背诵着《三字经》。
自他记事起, 他便是最早到?学堂, 最晚离开学堂之人。
每月月初的第?一日, 是他见父亲的日子。他能通篇背诵《三字经》了, 他要在见父亲之前,再背一遍。
他认为?, 只要他表现?得出色, 父亲就能喜爱他。
进屋后, 他小心翼翼地对着床帐内的人行礼问安。
床幔内的男子没有拉帐幔起身, 只是敷衍地问了他近日情况。
沈辞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忽明忽暗的床幔,不急不慢地回答, 语气稚嫩,可说出的话却不似四岁小孩。
话到?最后,他认真?地、流畅地、一字不落地背诵完《三字经》。
而他的父亲只是淡漠地拉起帘帐,远远地望他一眼,在看到?他那张与亡妻有着九分像的脸时?, 冰冰凉凉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灭了, 袖中?紧握着的圆润小手也慢慢地松开。
不管怎么试, 怎么表现?, 他的父亲,都只会恨极了他。
父子亲, 父子亲,他的父亲,永远不会与自己亲近。
可没了母亲,是他的错吗?
他出生后连面?都不曾见上,只能日日看着画像,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母亲。
然转念一想?,他能每月一次见到?真?实的父亲,便很欢喜了,他还?是要好好爱着他的父亲。
而他父亲总归是更爱母亲的,在大雪纷飞的一日,他去找她了。
往后的十四年,他除了找两位师父学武,除了去学堂,国子监,他少有踏出院子的时?候。
像走马灯般,二十三岁的沈辞看着小沈辞变成了一个大人。
渐渐的,他眼前起了白雾,恍然间,听见一道女子的声音。
“沈大公子......”
是林桑晚的声音:“沈大公子,你今日又不出门吗?”
他愣愣地看着她从?白雾中?走出来,她笑?道:“沈辞,跟我去赛马吧?”
他沉默不语。
片刻,人影变得虚幻,他伸手去抓,却扑了空。
林桑晚突然出现?在他后头,笑?道:“沈大公子,今日中?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围景色突变,他站在了山顶,极目远望,万家灯火,熠熠生辉,然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着的。
刹那间,林桑晚从?身后取出一盏花灯递给他:“沈辞,今日中?秋,恰好是你生辰,许个愿吧。”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她乌黑的瞳仁里映着跳跃的火苗,暗夜里流光溢彩。
十八年来,没人记得他生辰,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因为?他的母亲死在了这日。
少年眼睫轻轻颤动,目光深沉,他没许愿,直接熄灭了蜡烛。
“沈辞,你还?是如此无趣。”林桑晚收回花灯,“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你若说出来,即便是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送到?你面?前。”
他伸手拦过花灯,薄唇轻轻扬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口。
族中?兄弟姐妹,除了二房的两兄妹,要么怕他,要么念他是个不幸之人,见到?他,都避而远之。
可她毫不在意,会对他笑?,会每日给他带各种吃食,会送他各种稀奇玩意……
她是那么美好,他想?让她离他远一点,他怕她变得不幸。
可他又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渴望,她的亲近和信任,像是会让人上瘾的毒药,让他无法克制地想?要她。
每次产生这种念头,她就会变得不幸。
周围景色再次变换,火海中?,她绝望地对着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