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地正是小南村所在的那座山头溪涧,故而偶能看到村里人在远处山间出没,心向往之……”
生而知之的精怪从诞生的那一刻,便对‘人’有了概念,同时也有了向往。
数年之后,此山中生活居住的几个村子中便流传出‘鬼怪’的传闻,说是有村民在深山中歇脚时,曾看到过夭折的童鬼灵魂,在冲他们招手。
传闻一旦回应了对方,便会被童鬼摄魂夺魄,从此迷失在山中。
彼时正值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山下县城中的发展蒸蒸日上,各种工厂企业如雨后春笋,吸引着山村贫穷的劳力们下山工作。
一时间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传闻中的勾魂山鬼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这批年轻人在县城挣了钱,看到了崭新的天地,便在外头娶了妻租房打工,一年到头才回村里过一次年节。
待有一年春节前后,外出打工的后生带着妻儿们回乡,热热闹闹操办起来,他们那些出生在县城里从没有在大山中玩闹过的后代们,便在村里留守的孩子们带领下,一溜烟地往山里跑。
因着对从小长大的地方知根知底,知道山头不高山地不深,根本出不了猛兽,大人们只是叮嘱了几句便让小孩子出去撒欢。
也就是这一次,这些孩童们在山中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儿’。
它长得特别漂亮,虽是深冬,身上只罩着一件灰扑扑的单薄长衫,冲他们招手,问能不能和他们一起玩。
小孩子虽然心智不成熟,但辨别美丑是人天生就有的能力,见这个女孩子如此好看,都兴冲冲地去拉它的手。
他们在山林里摘果子,掏鸟窝,攀爬跑动好不快活。
直至天色渐晚,才有人因腹中饥饿,猛然惊觉该回家去了,再不回去家里的父母估计要着急,于是这些孩子一窝蜂往村子里跑。
回村途中众人叽叽喳喳邀约明日再见,有小孩儿后知后觉想到,队伍里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还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于是扭头追问:
“哎你爸是谁啊?你叫啥?”
“明天还出来不?”
长发及膝的女孩儿眼眸扑朔,声音怯怯:“我能和你们一起回家吗?”
“不,那里不是我家……所以你们能留下陪我吗?”
女孩子瘦瘦小小,抓着人手心的力道却十分大,它脸蛋白得像羊脂,渐渐地其他孩子竟觉得它眼球发着绿光!
“她的眼睛变绿了!她、她的头发在动!!”
“啊啊啊她是怪物!”
不知谁先发出了尖叫,很快寂静昏暗的山林响彻了小孩的哭声。
被抓着的孩子拼命挣扎、甩开那只牵着她的手,全然忘记下午的时候为了牵着漂亮妹妹,她还和其他小伙伴争了很久。
直至哭声和尖叫声逐渐飘散,被甩开跌倒在地上的女孩儿——傒囊也没能爬起身。
它的重瞳子再也隐藏不住开始浮现,长发生出藤叶,狼狈趴在地上,晶莹的眼泪一粒粒垂落。
走到这个地方其实距离它的生地已经有一段距离,它的身体不断虚弱,体力还在流失已经很勉强,故而才会维持不住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
它何尝不知道离开生地太久会死,但它今日太兴奋、也太开心了。
第一次有人类和它一起玩儿,牵起了它的手心,它抑制不住想要和他们一直在一起的心情,哪怕力量在流失,它也舍不得松开手提出分别。
啜泣了一小会儿,傒囊忽然意识到什么,费力抬起头。
视线中其他的孩子们都跑没了影,林中重新恢复了寂静,唯独一个穿着袄子、脸蛋红扑扑的男孩子还呆愣愣站在原地盯着它瞧。
它自己都没想到还有人没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咋了?你生病了吗?”男孩儿脸蛋圆圆,耳朵生了点冻疮红通通的,一张口带着本地的乡音。
他挠挠头,居然走过来想要把地上的精怪搀起来:“你家搁哪岔的?我扶着你。”
“你…不害怕我吗?”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我怕你干啥?”
“我是怪物。”
“胡说,我爷奶说了世界上没有鬼,那都是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男孩把鼻涕往手背上一擦,语气不屑:“他们还说自己胆儿多大,真可丢人呢。”
“我邻居大伯搁县城矿上干活,他说了县里啥新鲜东西都有,还有医院,生了病就不能搁家里捂着,不能迷信,去人家医院让医生一看就治好了!”
见它实在没力气,男孩儿吸溜吸溜鼻涕,“我背你回去吧。”
傒囊忍不住出声:“我家不在那儿…”
“那你是哪个村儿的?你给我指路吧。”
就这样一个十一二的男孩子,背着一个小小的妖怪,往回头的山路中走去。
途中小妖怪眼泪流个不停,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真胆小,但还是陪着它说了很多话。
“我长大了?长大了也去县里矿上打工呗,矿上挣钱多,多体面。”
“还来找我玩儿?行呗,那你不能老是哭哭啼啼,你再哭我可不带你……”
“……”
月光洒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男孩儿渐渐感到疲惫昏沉,脚步吃重。
周围开始泛起淡淡的绿色荧光,他总觉得不太对劲:“你是不是记错路了?这边有村子吗……”
他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双腿一软,眼前昏天黑地,整个身体便软塌塌倒了下去。
第123章
经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精怪, 连声音都是好听的,听它徐徐讲述三十多年前和张望虎的初次相遇——同时也是与对方结缘的经历,审讯室内的术士们都听入了神。
房间内除了傒囊的声音, 只剩下负责记录口供的部员不停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两山之间, 其精如小儿, 见人则伸手欲引人, 名曰傒囊, 引去故地则死。(1)
按照它的讲述,当年诞生不久尚未修成正果的它, 因为贪恋人世间热闹喧嚣,被一群人类小孩吸引伪装成同类混入玩闹, 偏离生地, 陷入生机流逝的险境。
是年幼的张望虎留下帮扶, 将它背回生地, 才令它免于陨落。
还报救命之恩, 的确称得上‘人劫’。
那日之后, 性灵受损的傒囊便在生地陷入沉睡,修养根本。
它内心对人类世界的向往非但没有平息, 反而因为那次玩闹、因为那个质朴无华的小男孩日渐浓烈,沉寂之前它就在心底暗暗做决定, 等到它修得正果修出神通,一定结草衔环报答恩人。
一晃十余年过去,沉睡于生地的傒囊再次复苏,这次沉淀让它修行出天赋神通,也意味它终于长成一方大妖,活动范围也更加广阔。
满心欢喜的它伪装为人身,前往恩人住地, 却只找到一栋空空荡荡、破败久无人居住的村屋。
它向周围村民打听,得知此户人家是村里这几年富起来的张家,它所问之人是张家的老来得子。
只不过张家长辈年至四十才生下这个宝贝儿子,身体亏空,前些年就逝了,留下张望虎一人和侄子在城里矿上干活,叔侄俩弄了个矿产公司生意红火,本是一件极好的事。
但两年前不知为何叔侄俩起了争执,闹得很不好看最终决裂,村里人只晓得两人矛盾很深,几次大打出手。
最终张望虎愤而搬迁,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过村子了。
出世来寻人的傒囊没想到自己这么不碰巧,心下焦灼,却因种族的特殊局限性没什么法子。
贸然离开生地它怕自己还没找到恩人,就会性灵枯竭而灭。
也从这个时候,它内心便埋下了对村民们口中那个和张望虎起争执、导致对方出走消失的侄子张有福的不喜。
它在张望虎家的祖宅周围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十数年前的某一天,印记被触动,外出多年的人归家。
本在深山中修行的傒囊察觉到此事,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终于得见当初的救命恩人。
彼时张望虎在外折腾了多年,和侄子张有福分崩离析后,他带着一大笔钱愤然离开本市。
若老老实实置办房产、买两间铺子做点生意,这笔钱不说让他生活多滋润,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是足够了。
偏偏他自视甚高,当了几年公司里的‘大老板’,觉得公司能运营得好都是他的功劳,是侄子张有福心机深沉抢功。
矿上出事故营收差,侄子给他擦屁股兜底,他觉得那是侄子手腕狠毒故意设计,是张有福知道国家要征地使手段把他的矿抢了去。
一心觉得自己有能力只是时运不济的张望虎,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生活,反而拿着钱投资、挥霍。
他是个鼠目寸光还刚愎自用的蠢材,别人一忽悠二捧杀三设局,他便飘飘然觉得自己果真厉害,没几年就把身上的钱亏得血本无归。
灰溜溜混了两年苦日子,最后还是混不下去回老家来了。
这几年他过得多惨,侄子张有福就多么风生水起,毅然成了西北有名的暴发户。
张望虎克制不住不去关注侄子,一关注他又被气得半死。
眼红侄子的家产不说,还把自己这些年时运不济、艰难营生都怪责到对方身上,觉得都怪侄子张有福他才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故而当傒囊这样一个妖怪上门报恩时,他第一反应是惊恐,紧随其后便是无尽的欲望。
他的要求堪称苛刻,甚至可以说无耻,他要傒囊一辈子为他做事,满足他的一切需求,这样才算是报了恩。
精怪虽需要渡人劫,但天道并非一味的给予人族厚运,视牲道为草芥,碰上像张望虎这般离谱到没边的贪婪要求,精怪是可以拒绝的,充其量会影响到修行。
偏生傒囊生而固执,且遇到的人类太少,对几十年前施于帮助的淳朴少年念念不忘,所以它答应了,和张望虎签订了这份不平等的报恩契约。
等了这么多年的恩人完全没了小时的质朴,傒囊当然是失望的,甚至是大受打击。
但若历经张望虎口中那些挫磨,经历过被亲人背叛、一无所有,导致性情大变,它也勉强能接受这个解释,并愿意用自己的能力让恩人重新过上富裕生活。
可张望虎魔怔了。
他非要针对侄子张有福。
比起借助傒囊的力量一世小富,他更想用手段弄垮张有福,夺走对方的泼天财富,让对方也成为阶下囚,最好深获牢狱之灾不得翻身。
为此不惜带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村人朋友,去涉险挖矿,害死村民后为了把事情压下去,又与野猪精乌金勾结,默视了整村人的悲惨结局。
傒囊一开始能理解张望虎,愿意帮他出出气;
到后来被牵扯进来的无辜人愈来愈多,死的人像是秋后被镰刀割掉的一茬茬麦草,它开始抗拒、痛苦。
它愈发后悔当初答应了帮助张望虎,到如今只剩麻木。
傒囊不能明白人类怎么会变得这样快。
几十年的时光对于精怪来说只是弹指一瞬,长眠一觉也就过去了,怎么会让当初那个善良的男孩,变成这般癫狂疯魔的样子?
故而它内心从向往人世间,也扭转为厌倦、自厌。
明知道离开生地会损害性灵、会加速它的陨灭,它也毫不在乎。
只可怜了死于牵连的村民们、矿工,乃至青乌一脉的小弟子,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裹挟在张望虎‘复仇’与精怪傒囊报恩之间的草芥。
为此哪怕知道精怪非同族、没有是非观和共情能力,哪怕清楚罪魁祸首是张望虎,在座的术士们依然打心底里,痛恨眼前这个应天地而生的精灵。
当它讲述完往事,虞妗妗若有所思道:
“听起来张望虎小时候确有纯真之处,可你怎么确定他就是你的恩人?仅凭村民的描述,不怕报错了恩?”
傒囊:“不会,那少年背我回生地时受了山野煞气的冲撞,昏倒在山涧,他的家人父母把他找到、背回去时,我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记和‘种子’。”
“我亲身感应到他回村后的落脚点,就是张望虎家那栋房子。”
“最关键的是那枚‘种子’也一直留在张望虎家里,甚至他离开村子那些年,‘种子’依旧村屋的柜子里,他并未带离。”
虞妗妗虽不知道傒囊口中的‘种子’是什么东西,但大概能猜到,应当和它不慎掉落在矿场宿舍的藤叶一样,是它本体的一部分,沾染着它本体不可磨灭的气息,甚至能通过部分找到本体所在的位置。
她不就是靠着那枚藤叶,才找到了傒囊的藏身地洞。
想来傒囊也是以它亲手放到男孩身上的‘种子’为锚点,确定救命恩人是张望虎。
不过虞妗妗却另有一个猜想。
正如傒囊所不理解的那样,一个人就算经历过失败会性情大变,人品的本质却难以改变。
都说三岁看老,从张家叔侄真正的经历来看,张望虎从很年轻的时候便会投机取巧,会使唤小辈侄子干活喜欢奢靡排场,甚至从那个时候便开始从公司、甚至是给村里办饿村小学上捞钱了。
这样一个滑头,怎么也和傒囊口中的质朴善良形象搭不上边。
虞妗妗还注意到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细节,傒囊口中的初遇,在别的小孩儿都被吓到尖叫逃跑时,那小男孩并不觉得它是妖怪,只觉得它生病了。
但后来成年后的张望虎知道傒囊是妖时,表现得很惊恐,并且这些年他虽一直在利用傒囊的能力,却很嫌弃鄙夷、或者说很忌惮对方。
可以用年少不知事来解释他态度的变化,但虞妗妗却觉得期间有端倪。
男孩那明看到诡异不正常之处却毫不害怕,认为妖怪是牛鬼蛇神的态度,她倒觉得……和张有福很像。
她还记得初次和张有福交涉,准备去对方祖宅的路上,性子懒散爱顽的灵猫伏灵,曾从她的意识灵海中钻出。
按理说普通人没开天眼,根本看不到伏灵才对,可张有福直接道出伏灵的存在,且在伏灵独特的外形和瞬间消失的情况下,怀疑自己眼花都没怀疑自己看到了妖怪。
那时虞妗妗就很好奇张有福这天眼是怎么开的。
加之张有福这些年对外多做慈善,对内善待员工,的确是有名的良商,否则也不会有惊无险地渡过张望虎多次针对,绝对称得上质朴不忘本。
这么想着她拍了拍分部长的肩膀:“赵部长,咱们出去说句话。”
其他部员抬头看过来,赵部长也是一愣,而后点头起身:“好。”
傒囊盯着两人,瞧见虞妗妗起身前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怎的心里竟生出一丝不安。
出了审讯室赵部长耐不住好奇:“虞前辈……?”
他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妖族前辈只是点头之交,虞妗妗派至本市调查的这些日子加起来,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眼下一切尘埃落定,主犯从犯也都缉拿归案,他真不晓得虞妗妗找他要说的是什么事。
虞妗妗将自己的疑窦说出。
赵部长倒吸一口气:“前辈的意思是,当初与傒囊结缘之人不是张望虎,而是张有福?不能吧!”
“傒囊留下的记号不就在张望虎家吗。”
“你也说了,傒囊认的是印记,而不是人。”
虞妗妗沉吟片刻:“张有福的父亲曾经是张望虎家的养子,虽最终又割席,但血缘上还是不出三伏的亲叔侄,名义上张望虎父母又养育过张有福父亲十多年,就算因为家资一事起了嫌隙,这份实打实的养恩和血缘却是改变不了的。”
“就从张有福和张望虎两人从小还能一起玩到大,甚至一起结伴外出打工,便能说明两家人之间的关系依旧紧密,甚至可以说关系很好。”
“结缘那日是春节前后,外来打工人员都拖家带口回来过年,到处走亲访友,张有福父亲在那时携妻儿前去亲叔叔兼养父母家里拜年,很合理,那么张有福昏倒在山中被找到后,自然会被送到张望虎家,届时无论是傒囊留下的印记还是‘种子’落到张望虎家里。”
说至此处,虞妗妗声音一缓:“不过这也只是我基于张家叔侄二人的脾性以及关系,做出的推断,当然不排除张望虎就是幼年结缘之人,只是他很快就长歪了。”
赵部长的表情一变再变:“那直接召张有福过来,和屋里那位见一面吧!”
“二人见面对峙,是与不是便能水落石出。”
“妥。”虞妗妗觉得行。
赵部长立即掏出手机,给手底下打了个电话:“那位张老板你们怎么安置的?”
电话那头的部员应道:“他希望和张望虎见一面,征得您同意之后我们就安排了,结果碰面之后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手……”
在天师府动手是必不可能的。
陪同监察的部员看那叔侄俩越吵眼睛越红,在两人即将扭打在一起时上前阻止。
张望虎自然重新关到了禁闭室等候处刑,张有福则是被带到了休息室,给他倒了水让他冷静一会儿。
这次见面,他亲耳听到亲叔叔为了过去的摩擦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弄死,这对张有福的打击很大。
某种程度上小南村死去的村民们,都是受了他、以及张家那点恩怨牵连。
他维持不住笑呵呵的面孔,整个人透着颓气,现在正独自窝在休息室内一言不发。
闻言赵部长吩咐道:“那你们请他来一趟3号审讯室吧。”
“收到。”
挂断电话后赵部长内心不平静。
他喊张有福过来,其实就是信了虞妗妗的推断。
若当初与傒囊结缘之人当真另有其人,岂不是代表它这些年都报错了恩?!
想想吧,张望虎仗着恩人的身份耀武扬威,让那精怪帮着害死了多少人,这些要都是假的,那精怪坚持的‘报恩’就都成了笑话狗屁。
尤其是它谋害的对象,还是当年真正施恩于它、带它回生地的人!
赵部长毫不怀疑猜测一旦成真,那精怪会心态崩塌。
心里揣着好奇,等候张有福过来的这几分钟赵部长简直坐立不安,等手下人带着一脸茫然的张有福过来,他走过去就拍上人家肩膀。
张有福神情中还夹杂着疲惫,疑惑不解:“几位大师,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部长轻咳一声:“张老板,你应该已经知晓、看到了在背后帮助张望虎的那位,它不是人类,是一只山精。”
张有福点点头。
寻找张望虎时他就在虞妗妗一行人身边,自然看到了荒芜的地洞,以及从地洞中钻出的无数藤蔓,以及那个肌肤白得像雪一样的人形生物。
亲眼见过、经历过玄之又玄的事,他现在无法违心地再说自己不信鬼神。
但正因他信了,此刻他内心对那些东西更加敬而远之,敬谢不敏。
瞧瞧他们村那些可怜的村民们,还有惨死的工人,不都是被怪力乱神所害,由此可见这些力量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目光看向3号审讯室紧闭的门,试探着问道:“那个东西,在这屋子里?”
“没错,我们召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和它见见。”
张有福不明白自己和那怪物有什么好见的,他也不太感兴趣,但他看看虞妗妗,大抵猜到天师府的大师们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于是他缓缓点头:“见一下也行。”
他也想质问对方,为什么、凭什么要帮张望虎害人?!
张有福一同意,赵部长就带着他推开了3号审讯室的门:“进来吧。”
审讯室内非常明亮,明晃晃的白炽灯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傒囊的妖异之象。
虞妗妗注意着张有福和傒囊的反应。
看清妖物的全貌,饶是张有福有所准备,还是一惊,更多的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而非恐惧。
“给你拿个凳子,你坐这里吧。”
“谢谢大师。”
至于另一边的傒囊,反应则很耐人寻味。
张有福年近五十,又常年在酒桌上谈生意,无论是年龄还是外形都和普通中年男人相差无几,只是他并不秃顶也不油腻,微微发福的身材配上好脾气的面容,只能说让人见之心生好感,绝对没什么吸引力。
甫一见到他进来,傒囊那晶绿色的重瞳便为之震颤,定定地胶着在他的身上。
“喂你干什么?警告你老实点!”
察觉到腿边、密密麻麻挤满屋子角落的那些藤发一改安静状态,开始蠕动,坐在边缘的术士登时扬起眉头,提高嗓音警告。
那些从精怪身上延伸的藤发摩擦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很不安心。
傒囊这幅反应落在虞妗妗的眼里,就是答案了。
张有福刚一落座, 审讯室内的气氛便紧张起来,搞得他也心神惶惶。
下一刻虞妗妗的声音幽幽响起:“认识一下吧,这位张有福张老板, 就是你和张望虎费尽心机想要谋算的对象, 我猜在此之前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毕竟只是见面就有那么大的反应。
傒囊一言不发, 虞妗妗没想着一定要它回答, 自顾自地询问张有福:
“张老板, 你对儿时的记忆还有几分?”
“啊?”张有福没想到她问这个,猝不及防下迷茫了几秒, 还是老老实实回道:“小时候的记忆……这不好说啊虞大人。”
“村里孩子小时候就东跑西跑,进山割猪草挖荠菜, 上树掏鸟蛋, 去溪水里捉鱼摸虾……日复一日就干这些, 别的也没啥可玩的了。”
“那有没有特殊点的, 比如某月某日进山, 结果被妖鬼迷障所困昏倒在山中……”
“这是没有的。”张有福摇头得果断:“村子里的怪事是这些年才有的, 我小时候和平得很!”
虞妗妗:“你再仔细想想呢。”
她状似无意提起了一些细枝末节,张有福皱着眉头想了半晌, 脑海中灵光一现,真想起一件事来。
“等等, 要说在山里昏迷,我小时候还真有一次!”
张有福回忆道:“那年我应该11岁,还是10岁有些记不清了,当时过春节,好多叔叔伯伯回村过年,大人们就在我二爷家的院子里打牌酒搓麻将,我们几个小的就带着别的孩子进山去玩摔炮, 结果在山里遇到一个别的村迷路的女娃子。”
“后头我因为要送她回家,在山里迷了路摔了脑袋,我爸妈和村里人一起出动,在山里走了一晚上才把昏迷的我找到带回村子,我们整日在山林子里乱跑,就那么一次出岔子还被我碰上了,被我爹妈数落了好一阵子……”
在张有福的记忆里,他模模糊糊记得那个女孩子衣衫单薄,十分可怜,其实具体什么样子当日又是什么场景,都不太记得清了。
因为被背回村后他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
要不是同行的小伙伴和村里人都吓得不轻,他都要以为那天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里恍恍惚惚,十分梦幻。
据一同经历此事的小孩子们哭哭啼啼描述,村人们坚定地认为那个女孩儿是山中的勾魂鬼魅。
张有福就是让鬼给迷了魂儿!
为此他爹妈还专门找了隔壁村子看事的神婆,给张有福连吃了三天符水鸡蛋压魂儿。
往后好一段时间里,村里的孩子还被禁止单独进山。
或许是高烧让张有福对那段过往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布,他本人对那段往事没有任何惧怕感,也完全不认为自己遇到了勾魂鬼魅。
要是真遇着了,他不早死了么!
他坚信那天遇到的女娃子就是个走失女童,偶尔闪回此事的片段,他还会担心那个女孩儿的安危。
张有福只依稀记得,对方流着眼泪说想要回去。
也不知道自己昏倒在山里后,那女孩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到家、找到家人。
他努力回想着记忆模糊的往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的藤蔓攒动幅度愈发变大,对面那身形纤瘦、肌肤如雪的精怪身体轻颤,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和崩溃之中。
虞妗妗拉长了声音:“哦?张老板还有这么一段施恩往事,若是那女孩儿找到回家的路,一定会很感激你吧。”
“它的家人也肯定想报答你,否则一个小姑娘遗失在深山,这可是十分危险。”
“哎,这算啥恩啊。”张有福摸摸鼻尖,不好意思道:“举手之劳的小事,哪里要什么报答了,总不能看着她一个人搁山里头。”
“就希望她顺顺利利到家了吧。”
说话间他发现屋子里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古怪,视线时不时往自己身上飘,又在对面那个怪物身上来回扫。
他不明所以,却也隐约意识到虞妗妗他们把自己喊过来,又突然提起他小时候的经历,应当不是闲谈家常。
“额……难道我小时候的事,还有什么隐情吗?”
虞妗妗看向那双瞳俱颤的精怪:“这故事你听着可熟悉,傒囊山君?”
傒囊猛然抬头,声音一丝丝从牙缝中挤出:“你们在骗我!”
赵部长冷笑:“你身上还有什么筹码值得我们诓骗?别自欺欺人了,亏你还是个灵物呢,居然连恩人都没找准就跑去报恩了。”
赵部长话还没说完,深受刺激情绪失控的精怪陡然应激,众人脚下长蛇一般的藤发彻底按捺不住,乱扫一通。
早提起十二分警惕的术士们原地拔起,躲过发疯的长藤,提起法器连斩数根乱藤。
一时间审讯室内的桌椅凳子都被掀翻,头顶天花板的白炽灯都爆了几盏,‘噼里啪啦’的动静惊动了天师府内其他部员。
“什么情况?!”
“3号审讯室里的东西暴动了,抄家伙!”
长藤掀起的风浪吹起虞妗妗的长发,她猫眼微眯,一伸手拽紧一根甩到面前的干藤,在手腕上卷了两圈用力一扯。
力道之大把那应激中的傒囊扯得往前一踉跄,她自身也顺着这股力道向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虞妗妗出手,反手甩去,结结实实打在精怪的颈侧,只听‘砰’得一声闷响,那道被乱藤层层叠叠包裹的人影便被打飞出去,狠狠撞击在审讯室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