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珚珚!”拓跋骁低下头,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虚弱脸庞。
两人有一个多月未见面, 她现在跟上次见她时相比又瘦了许多, 脸颊几乎没了肉, 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挂在骨头上, 嘴唇干涸, 惨白如纸,裸露在外的脸和脖颈一片细碎伤口,是在林中赶路时不小心被杂草和树叶划破的。
“珚珚!”拓跋骁紧紧搂着她,又重重唤了句,怀里的人长睫紧闭、毫无生机, 连呼吸都微弱得随时会断掉, 他慌到了极点。
“来人!来人!”他大声命令,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混战结束后魏辽便第一时间把军医叫过来,闻声他立马招呼人上前。
“漠北王,军医来了。”
拓跋骁仍跌坐在地上,侧身调整了下姿势, 抬起姜从珚的胳膊。
军医迟疑了瞬。
拓跋骁现在浑身是血, 甲衣上甚至还有未凝固的血珠不断蜿蜒而下,看起来尤其可怖, 军医在战场上见惯了各种情形倒也不是怕这,而是拓跋骁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势实在凶骇,叫人不敢靠近, 小心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军医只能小心跪坐到地上,扶着姜从珚的手腕先把脉。
这一摸,他忍不住皱起眉。
他是药童出身,之前学的是中医体系,后来才入了军营当军医,把脉功夫比不上名医,基本症状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大好,脉搏紊乱,气若游丝。
“她怎么样?”拓跋骁见他表情不好,眼神一凛,气势越发迫人。
军医被吓得手抖了下,生怕自己一句话不对拓跋骁就要下令砍了自己。
“女郎是连续奔袭数日,身体承受不住才会昏迷过去。”他说。
姜从珚从收到求救信到现在,连续奔袭了两天两夜,加上那场截杀,就是三天两夜,远远超出身体负荷,若是身体强健之人说不定修养数日就能好转过来,可她本就体弱,还这般不顾自己的身体,加上剧烈的情绪波动,实在不好说。
这点军医不敢明说,只尽量往好处去想。
“如今这个情况,关键是找个合适的地方给女郎休养熬药。”军医又道。
拓跋骁闭了闭眼,不用别人细说他都能猜到这几日她经历了什么。
她先从埋伏中突围,后来接到亲卫的消息,肯定是在第一时间赶往凉州请凉州侯出兵,然后又一路跟着大军不分昼夜的疾驰过来。
她身体弱,以前最多骑上一两个时辰都有些受不住,还是正常骑行速度的情况下,如今连续奔波两天两夜,他不知她究竟是凭着一股怎样的毅力撑下来的。
尤其想到她这般都是为了自己,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懊恼。
他不该跟她吵架,不该冷落她,更不该忘记她要回凉州,若不是他一时不察中了乌达鞮侯的埋伏,她本不用受此磨难,劳累过度也是会危及性命的……
“漠北王,我手下的人探到附近有个小村子,我们不如先去落脚。”魏辽建议道。
拓跋骁沉默了瞬,点点头,抱着姜从珚起身,身体一晃,及时稳住。
何舟见他身上还有没拔的箭头,胳膊和腿上也有明显的伤口,知他伤得肯定也不轻,大着胆子建议了句,“王,您伤得也颇重,不如先让军医帮您处理下伤口,让兕子带着女郎过去吧。”
拓跋骁充耳不闻,只紧紧搂着姜从珚,一刻也不敢叫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魏辽只好牵来一匹军马,拓跋骁跨上马,让魏辽在前面带路。
刚走出一小段路,远处的林中又冒出一阵动静,似是马蹄,外围的凉州军以为是匈奴杀回来了,率先做出防御姿势,等那些身影出现,看清状况后众人才放下心来。
是一群马。
打头一匹黑亮膘肥的骏马,高大异常,身后领着数十马匹。
是骊鹰。
拓跋骁攀爬的那座山崖十分陡峭,马匹几乎上不去,就算上去也发挥不出战力,他便直接让骊鹰躲到远处去,其余亲卫也都弃了马。
那时匈奴人只顾对付他,没工夫顾及马,到是叫骊鹰成功逃出了包围圈,现在大约是听到战斗结束了,这才回到主人身边。
它身上的鬃毛也沾满了血,身上还有不少刀伤枪伤,只幸好没致命。
拓跋骁没骑它,打了个响指,命令它跟上。
众人从山里退出来,顺着河流来到一处地势宽阔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个村庄,很小,大约只有二三十户人家。
魏辽派人去沟通,对方很快收拾出最好的土屋,将他们一行人迎了进去,其余凉州军则驻扎在外围,自行打水造饭和处理伤势。
拓跋骁跨进屋,把姜从珚放到床上,兕子跟了进来,忙叫露珠去烧热水。
“王,女郎身上还有些擦伤,她先前怕耽搁行军一直不肯处理,我带了药。”
拓跋骁:“给她上药。”
兕子这才上前一步。
片刻,露珠将热水烧好了,又送来一个火盆,兕子给姜从珚解开衣裳。
衣裳一解,拓跋骁才看清她身上的情况,原本雪白无暇的肌肤全是各种擦伤和青紫。
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紧咬牙关,几乎难以呼吸。
她大腿根尤其惨烈,一片血肉模糊,光是看着都能叫人想象会有多么疼痛,其次是膝盖和小腿,先前下马时磕到了膝盖,现在已经肿成了乌紫的馒头,半夜里跌的那一跤擦破一大片小腿,其余零零碎碎的磕碰就更是数不胜数。
他总说她娇气,可他现在却宁愿她更娇气些也不愿她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明明可以在凉州等消息,却非要跟着大军一起来。
兕子也心疼不已,她知道女郎身上有伤,却也没想到会伤得这么厉害,渗出的血让贴身衣料跟伤口粘连在了一起,她揭下来是手都是抖的。
她先拧了热帕,把姜从珚身上的灰尘和泥土擦拭干净,又用酒精清理伤处,对伤口进行消毒。
如此血肉模糊,接触酒精会带来剧烈的疼痛刺激,可姜从珚始终长阖眼睫,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是尚存着的微弱呼吸和体温,几乎要叫人以为她已经……
兕子小心翼翼清理完,掏出药瓶,将止血愈合的药粉轻撒到伤口上,缠上绷带。
出门在外,姜从珚别的大多轻装简行,唯独药品准备得十分全面,且都是张复制的最好的。
这些皮肉伤看着可怖,实则并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是过度透支体力更危险。
兕子将姜从珚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又拿了套干净的内衫小心给她换上,这才算勉强处理好了。
拓跋骁见她脸色依旧白得不像话,想感受她的体温,手伸到一半,才发现指间全是血痂,她现在这么干净,不能弄脏她。
兕子见状,小声劝了句,“王,您也处理下伤口吧。”
拓跋骁没应声,就这么坐在床边,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姜从珚。
他其实也早到了极限,从王庭昼夜不停地追了一千多里,又跟匈奴厮杀了三天三夜,连续五六日没有睡过一个觉,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口,若没见到姜从珚,或许他在战斗结束那刻就会倒下去,可现在,他怎么都不肯闭眼,也不敢闭眼。
就在这时,军医在屋外禀告说药熬好了,拓跋骁让他进来。
兕子接过药碗,用压舌板撬开姜从珚紧闭的嘴唇,小心将药灌进去。
喝完药,一两刻钟后,姜从珚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些许红润,然而很快又不对。
她不是好转,是发热了。
“军医,军医。”兕子连忙去叫人。
军医被叫进来,再次给姜从珚把脉。
这热症大约是劳累加上感染风寒所致,他能再熬份药,可究竟有多少效果就不敢保证了。
拓跋骁听了这话,眼神冷得几乎要杀人。
兕子也害怕,更怕拓跋骁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赶紧打着圆场催军医再去熬药。
可将熬好的第二碗药给姜从珚灌下去后,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本就虚弱到了极点,再加上高烧,这种情况叫人如何不担忧。
拓跋骁这时已经濒临爆发了。
幸好这时魏辽来报,说张神医到了。
这个“张”指的是张原。
前日凉州军出发后,崔老夫人十分担心姜从珚的身体,他们刚出发不久就通知了张原,让他跟上去。
但张原的速度哪里赶得上军队,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幸好在半路上遇到魏辽派回去的人,立马将t他接了过来。
张原是举世闻名的神医,早年就是靠内科调养闻名,众人见他来,顿时放下一半心来。
“张神医,您快给女郎看看。”兕子已经顾不上礼不礼貌了,直接将人拉进屋中。
“莫急莫急。”
张原喘匀了气,这才执起姜从珚的手腕给她把脉。
兕子紧张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喘。
拓跋骁也把视线移到他脸上。
张原这一把脉把了许久,他闭着眼,左手捻起了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他表情既不是为难,也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拓跋骁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问,“她到底怎么样,你能不能治好她?”
他这一问,张原终于抬起眼皮。
“女郎这情况,好,也不好。”
拓跋骁的耐心早已告罄,都这个时候了还故弄玄虚,他神色愈发冰冷,宛如刀锋,“不管好不好,我只要你治好她,让她醒过来。”
面对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漠北王,张原也不像旁人那样害怕,只继续道:“女郎连日奔袭超出了她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伤了元气,这才昏迷不醒。”
“那你还不赶紧给她治!”拓跋骁怒吼。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他不要听这些废话,只要她好起来。
张原不动,“但也有件好事,女郎自小忧思颇重,心中总郁结着一股极其强烈的忧惧,便是这股情绪让她不能敞开心怀,身体也难以调养,此前一直如此,我今日诊脉却发现这郁气很可能会发解出来,若真如此,反而是件好事。”
拓跋骁听他这么说,怔了下,后知后觉地生出股“原来如此”的感觉。
他其实也隐约察觉到她有心事,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忧伤,只是从不知是什么原因。
张原继续捻着胡须:“女郎现在的情况确实有些凶险,结果如何,还要看女郎自己的心智,我只能扎针辅助疏解。”
“还不快扎。”拓跋骁催促。
张原瞥了拓跋骁一眼,“下针需要屏气凝神,漠北王心绪激动,不如暂避片刻吧。”
拓跋骁不肯动。
张原便也不动。
两人对峙片刻,终究还是拓跋骁败下阵来。
他离开床边,却没出屋,只站到了一边。
张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选了数根,仔细消过毒,让兕子掀开姜从珚身上的被子,又给她解开大半衣裳,对着她胸口连下数针,又稳又快。
她此时的气息确实微弱,胸口出几乎没有太大起伏。
下完针,张原又给她把了一次脉,待时间差不多了才收针,与此同时,姜从珚的呼吸似也比刚才顺畅了些。
拓跋骁眸光一动。
扎针只是辅助理气,张原又让人将军医开的药方拿过来,看了片刻,重新写下一张方子,让随行的弟子去抓药熬药。军队出发得急,只带了些常用急救的药材,不如他准备的全面。
又发现姜从珚身上许多擦伤,问兕子给她上了什么药,兕子将药粉拿出来,张原嗅了嗅,猜到这是大儿子张复制的,“还成,暂时先用着吧,一日两换,等后面结痂后我再重新配一个。”
处理完这些,他看向拓跋骁。
以张原的眼力一下就看出他伤势有多重,寻常人只怕早晕过去了,偏他靠着超乎寻常的毅力竟能撑到现在。
作为医者,行医多年看得多了后,他深觉“人”的奇妙,有的人郁郁寡欢,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性命,有的人重伤濒死,靠着一口气硬是在阎王面前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所以,医疾也是医心。
张原起身来到拓跋骁面前,“您也治治?否则女郎好了,您却见了阎王,到时我也不好跟她交代。”
这话实在胆大包天,众人对拓跋骁都战战兢兢,也只有他敢开口。
拓跋骁没理会,只问,“她什么时候能醒?”
张原没好气,“女郎累了这么多日,叫她好好睡一觉怎么了?我看漠北王您也需要睡一觉。”
“我不……”
他刚开口,张原袖摆一挥,拓跋骁只闻到一股强烈的药味,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固执又不听劝的人,总要用点特殊的手段。
“来人。”张原唤了句。
他让两个徒弟把拓跋骁抬到隔壁房间去,先把铠甲衣裳全扒了,几人这才发现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结,像是一种平安结,早被血水浸得透透的。
寻常人多半挂在腰上当配饰,挂在脖子上总有种格外的珍视。
张原瞥见,吩咐徒弟不用取,用温水洗去上面的血,再用干帕擦干。
等清理掉拓跋骁身上大部分血污,张原这才给他处理起伤口。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深的浅的刀伤箭伤,血肉翻飞,胳膊和大腿的肌肉中嵌着几支断掉的箭头,肩上和后背两道伤口见了骨,脖颈处也一道长长的口子,离动脉只差一点,只庆幸拓跋骁战斗经验丰富,没被敌人捅破内脏和大动脉这等要害之处,
但他失了不少血,这些皮肉伤要是不好生处理感染发炎的话也有性命之忧,更不用说他还熬了六七天,同样是在透支。
这些年张原一直在研究姜从珚所为的新医学,对人体的各种解构和微观层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又一直在军中实践,如今对付各种外伤已经有了一套体系,手下动作飞快,该拔的拔,该缝的缝,该上药的上药,最后包扎完,拓跋骁几乎成了一座白白的粽子。
张原又给他把了脉开了药,想到拓跋骁那性子,他特意加重安神药的药量。
睡觉才是让恢复身体的最佳手段。
如此忙活完一通,已是半夜。
张原面上虽镇定,实则也是担心的,一直守着姜从珚,时不时就要去看看她和拓跋骁的情况。
姜从珚的高热退了些,拓跋骁却烧得十分厉害。
明明已经给他下了安神药,半夜时拓跋骁竟还挣扎起来,似有醒来的迹象,张原只好叫人再给他灌一碗。
折腾一整夜,快天亮时,两人终于都稳定下来了。
张原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又去看了看其余人的伤势。
战至最后,拓跋骁身边只剩十几个亲卫,其中两人失血太多已经救不回来了,余下的人被军医急救下来,只是情况依旧凶险。
又是一整个白日过去,被迫睡了一天一夜的拓跋骁终于醒了。
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他思绪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伸出手朝旁边一摸,空的。
他心中一惊,猛地睁大眼,一骨碌坐起身,四下看过去,果然没人,自己也不在先前那间土屋里。
守着他的何舟还没来得及开口,拓跋骁已跌撞着下了床,往里屋去找人,看到姜从珚还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地。
他坐到她床边,执起她纤瘦的手握了握,又碰了碰她脸,不烫了,气息也顺畅强健了不少。
兕子一直守着姜从珚,被他突然闯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紧让开了位置。
“王,您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拓跋骁并不答话,好像完全没听见,只坐在床边守着姜从珚,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兕子见劝不动,只好闭上嘴出去了。
又过了一夜,姜从珚的体征已经慢慢平稳下来,可她就是不醒。
拓跋骁坐不住了,逼问张原,“她到底有没有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张原也有些意外,再次把了脉,脉象是比之前好转许多。
“女郎已经没有性命之危了,至于什么时候苏醒,要看女郎自己的意愿。”
“什么叫她自己的意愿,难道她不愿醒?”
张原只摇头。
姜从珚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成了古代一个小女孩儿,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好像真的发生过。
但紧接着画面一转,眼前变成了一间病房,病房里同样有个小女孩儿,一对年轻夫妻正坐在她病床前,说了什么,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场面十分温馨,姜从珚被感染,不由弯起唇角。
下一秒她面色一变,那个小女孩儿不是她自己吗?她怎么会用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一切。
不等她想明白,画面再次一变,突来的仪器警报声和医护人员打破了一切美好。
小女孩儿被送进手术室。
她活下来了。
然而这只是许多次急救中的一次,这样的场景时常上演。
接下来,随着她慢慢长大,她几乎再没离开过医院病房,那对夫妻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孤独地待在病房里望着窗外的草坪,看鸟儿自由地划t过天空。
直到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儿,跟她小时候很像,可她从没这么漂亮过,也从没这么健康过。
“爸爸妈妈。”小女孩儿喊了一句。
“诶。”两人应声。
意识到什么,病房走廊上的少女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她幽魂般回到自己房间。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就算自己走了爸爸妈妈也不会孤单了。她这么安慰自己,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又一次晕倒,两人不得不来看她,经过抢救,她被送回病房,瘦削苍白的手背扎满吊针,眼睛紧闭。
“要早知这样,你当初就不该把珚珚生下来。”男人忍不住抱怨。
“那时产检就查出她心脏有问题,不是你坚持吗,说你们姜家有钱,就算有点小毛病也能治好。”女人语气同样不好。
“我是这么一说,可你最后不也说舍不得,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而且我也没想到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两人争执起来。
他们没注意到,病床上的女孩儿,眼角浸出了泪。
姜从珚看着原本发生过的一切又在自己面前上演,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应该是死了。
那现在是魂魄?
“珚珚。”
她混沌的世界里突然冒出一道男声,这声音一出现,眼前那些人和景便都如被吹散的尘烟消失在了眼前。
“珚珚。”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
“珚珚。”
姜从珚渐渐想起来了,是拓跋骁,是他的声音,他被匈奴围攻,自己带着人去救他,他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了。
姜从珚迫切地想再看他一眼,努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拓跋骁见她眼睫不停颤抖,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不停唤她。
姜从珚在他的呼唤下,终于睁开重如千钧的眼皮,看到男人模糊的脸庞。
“拓跋骁……”
第172章 “喜欢,我是喜欢他的……
姜从珚感觉自己睡了长长长长的一觉, 长到仿佛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苏醒过来。
她轻轻唤了句,气息微弱,只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细音,根本不知她说了什么, 拓跋骁却仿佛听清了, 连忙抓起她的手, “我在, 珚珚。”
“我在。”他又重复了句, 重重握了下, 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土屋条件简陋,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光,姜从珚才转醒,视线一片模糊, 看不清男人的五官, 只有一张熟悉朦胧的轮廓,昏昧光影里,一双深邃碧眸似有碎光闪烁。
姜从珚身体依旧沉重,没有半分力气,起不来床,只怔怔地看着他, 不敢相信, 可手上传来的温热坚实的触感告诉她,他是真实的, 他还活着,这不是她的幻觉,她真的改变了他的命运。
她盯着他, 一眨不眨,看了许久,直到眼眶微微湿润,泪水沾湿睫羽。
拓跋骁同样紧紧盯着她,难掩激动。
她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尽管中途张原来给她诊过脉开过药,她体温也降下来了,可只要她没醒,他的心就一刻也不能安定下来,总忍不住去想,她身体这么弱,如何受得住几天几夜的奔袭……
“珚珚,珚珚。”
他不停唤她名字,后悔、惶恐、后怕、欣喜,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嗯。”姜从珚虚虚地应了句。
拓跋骁痴痴叫了许久,直到某一刻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人。”
他把张原叫进来,急急问:“她醒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张原被他催得都快没脾气了,“让我再诊个脉,诊了脉才能判断。”
拓跋骁只好让出一半位置,张原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先给姜从珚诊了片刻,又看她脸色,问了她几个问题,姜从珚没力气回答,便让她只点头或摇头。
“女郎既醒,便是脱离危险了,养上一段时日就好。”张复道。
拓跋骁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了。
但她虽醒,终究消耗太过,身体还太虚弱,并不能动弹,张复建议让她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自收到拓跋骁遇袭的消息她就一粒米也没进过,中途只喝过几口水,整个人都瘦脱了像,真成风一吹就倒的纸人了。
拓跋骁小心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胸前,兕子端来一碗温热的山药甜粥喂她吃下。
可姜从珚饿得太久,此时脾胃也不大好,只吃了半碗便摇头表示自己吃不下了。
拓跋骁还想让她多吃点,见她实在虚弱便没再勉强。
吃完饭,姜从珚感觉到一股熟悉的胀意,挣扎着要下床,拓跋骁不肯松开她,问,“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
姜从珚闭了闭眼,这事儿谁也帮不了她。
这几日她虽没怎么吃喝,可昏迷时被灌了不少药。
她实在挣扎不开,而且自己未必有这个力气下床,只好低低说了。
拓跋骁没有犹豫,抱着她去了隔间。
解决完生理问题回来,兕子端着托盘过来,“女郎,您身上的伤口需要换药了。”
“好。”姜从珚点点头。
绷带一解,露出里面的伤口,虽不深,却破了一大片皮,又红又肿,还有少许脓液混杂着药膏,实在恐怖,甚至还有些恶心。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很难看,又见拓跋骁还盯着自己,眼里只有关切,并不见嫌弃,可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个样子的自己。
“你出去,别看我。”
拓跋骁不肯,“为什么?”
姜从珚只好说出原因,“我现在太难看了。”
“不难看。”他说。
拓跋骁真心不觉得难看,他只有心疼和自责。
姜从珚还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狼狈模样,他既不肯出去,便叫他背过身去。
她如此坚决,不然就不肯继续换药,男人只好同意了。
张原后来重新给她配了药膏,采用湿性愈合,厚厚地敷在破皮的地方,保持伤口洁净和湿润,这样既可以减轻疼痛加速愈合,又能减少结痂的形成,降低留疤率,自然,换药过程更繁琐,伤处也添了几分恐怖。
折腾了好一阵,姜从珚几乎又要昏睡过去,张原却又送了碗药过来。
醒着时自己喝总比强灌好,灌药一个不慎还可能呛到气管里去。
姜从珚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喝完,终于没了力气,再次睡了过去。
她既醒来脱离危险,拓跋骁才终于顾得上自己,肯乖乖听医嘱。
他也换了药,吃了两碗粥一个饼,再喝上一碗浓浓的味道又腥又涩的汤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的药比她的药味道更重、更奇怪,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弄完这些,他躺到姜从珚旁边,一起睡下。
先前熬了这么多天,他只被迫睡了一觉,远远不够恢复精力,更别说还带着伤又守了一天一夜,实则也是困顿得不行。
床铺狭窄,两人躺在一起将这小小的空间挤得满满的,却又莫名透出些许温馨。
夫妻二人还在熟睡时,小山村里又来了两个人。
张红缨,张音华。
他们收到魏辽传回去的消息,拓跋骁被及时救下来了,但姜从珚却劳累过度,张家上下都担心不已,姐妹俩便主动说要来看她,顺便带了一大车吃的用的。
只是两人现在都睡着,她们只好在门口悄悄看了眼,然后先找地方歇下。
姜从珚一觉睡又睡了一天一夜,这回醒来,虽然依旧浑身无力,还伴随着阵阵难耐的疼痛,眸光却清明了许多,跟先前半死不活的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张原又给她把了次脉,这一次他露出了笑,“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旁人不懂,只以为他为姜从珚好转而高兴,只有张原知道,她心里积郁多年的忧思终于散去了。
忧思既散,将来再好好调养几年,便也能如常人般强健了。
困苦过去,未来都是好日子。
拓跋骁低头看她,气色确实好了不少,更重要的,她周身的气质似也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他说不上来,只感觉更轻松了些。
姜从珚的美,不仅仅来源于她那仙灵脱俗的容颜,更来源于沉重的历史赋予她的忧愁,从在这个女孩儿身体里醒到成为凉州女郎再到受封公主嫁给拓跋骁的锦衣玉食的漫长岁月,她一天都没真正展露过无虑的笑颜,她的眉眼、发丝、衣角,一举一动散发出来的都是乱世下的忧郁。
如今她彻底改变了拓跋骁的命运,改变了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那意味着历史不是不可更改的,就算梁国灭亡,到时或许也t能再次统一迎来一个全新的王朝,让千万百姓不用再受乱世之苦,让凉州摆脱覆灭的结局,让她在乎的人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