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灼怀念道:“我娘最喜欢这株紫藤了。”
从前紫藤盛开的时节,娘亲就会带他们兄妹来这里小住。
娘还会亲手做紫藤饼给她吃。
遥远的记忆里,顾知灼似乎还能想起紫藤饼的香甜。
她不由道:“等花开了,你着人来告诉我。我想吃紫藤饼了。”
高管事满口答应,又道:“姑娘,这时节香椿正嫩着,您要不要吃香椿饼?”
顾知灼愉快地应了。
沿着小石子路进了屋,万嬷嬷已经让小丫鬟们打好了水。
伺候她洗过手,琼芳拿过一方干净的白绫帕子,为她解开面纱,仔细净了面。
顾知灼带着一脸水气,清爽地坐在圈椅上,发簪上的东珠在她面颊留下浅浅的倒影。
吩咐高管事准备纸墨后,她又道:“高管事,你再去叫个可靠的小子来。要会功夫,机灵点的。而且一定要忠心,我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他跑一趟。”
高管事不禁肃容,他考虑再三道:“姑娘,让我家小子去吧。”
他说的是琼芳的兄长,顾知灼也是认得的,就点了头,高管事立马让自家婆娘去把高遥叫来。
琼芳铺纸研磨,高管事亲自守在廊下。
羊毫笔沾满了墨水,顾知灼持笔而立,再三思吟,短短几行,就写了足足一盏茶。
一不小心,一滴墨水从笔尖滴落,在绢纸上晕开。
顾知灼只得把这张绢纸放到一旁,又铺开了一张新的重写。
这一回,她一气呵成,一封书信写得满满当当。
写完后,顾知灼仔细看了一遍,盖上了自己的小印。
高管事在外头禀了一声:“姑娘,高遥来了。”
“让他进来。”
高遥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进来后见过礼,就一声不吭地站着。
信已干透,顾知灼亲手折好放进信封,封上了火漆,在封口又盖了一道印。
她把信递给高遥,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我大哥现在应当在翼州和泽县附近,你务必找到他,亲手把这封信交在他的手中,让他立刻看完。 ”
说完后,顾知灼又沉声提醒一句:“这信,绝对不能经他人之手。”
“小的明白。”高遥双手接过信,贴着胸口放好。
“你去吧,今晚就走,路上小心。”
高遥拱手退下。
顾知灼长长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往下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琼芳挑亮书灯,就去收拾书案。
顾知灼突然问了一句:“庄子上有舆图吗?”
高管事摇头道:“没有。”
也是,舆图难得,府里也只有爹爹的书房里有。
“姑娘,您放心。”琼芳轻快地说道,“和泽县不远,很快就会有世子爷的消息了。”
顾知灼默默点头,从这里到和泽县,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就三五天,兄长收到信后,只需要仔细布署,在流匪进入京畿前把他们尽数剿灭,上一世那一连串的祸事就一定能够避免。
可是……
不知怎么的,顾知灼的胸口闷闷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她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吹吹风。
上一世她因为高热昏迷了好几天,对很多事的发生并不十分清楚。
但是,在兄长被定罪,下落不明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想,兄长真得会犯下这么大的过失吗?
兄长五岁随爹爹去了北疆,十二岁就能亲率一营伏击斩杀凉国大将,他是爹爹亲自教养长大的,真得会被区区流匪玩弄于股掌?
风吹乱了顾知灼发丝,不一会儿,雨水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越下越大。
垂花门前的紫藤在风雨中摇曳。
“正好是酉时三刻。”琼芳活泼道,“姑娘,您说对了。”
高管事也跟着附和:“姑娘说得真准!”他笑得眯眯眼,他们姑娘好厉害。
琼芳听着雨声,苦恼着问道:“姑娘,雨这么大,咱们今天回不去了吧。”
顾知灼随口道:“这个时辰,城门早关了。”
说的也是!琼芳其实也挺不想回去的,她叹气:“在外头过夜,太夫人肯定又要生气了。”
这个“又”字简直用得出神入画,顾知灼不由弯了弯嘴唇:“咱们不在外头过夜,她还是会生气的。”
琼芳这么一想,立刻就兴致勃勃道:“姑娘,我娘说,今天得了些鲜嫩的野菜,您明儿早上要不要吃野菜饺子?”
万嬷嬷的野菜饺子?
记忆里又鲜又香,好吃极了。顾知灼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高管事眉开眼笑,在一旁说道:“小的这就去吩咐,再去瞧瞧晚膳好了没。”
轰隆隆。
一声闷雷乍响,雷声过后,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仿佛每一下都砸在顾知灼的心尖。
她的不安更重了。
顾知灼捏紧衣袖,突然叫住了他:“高管事,你有铜钱吗?”
高管事怔了怔,不太明白刚刚还在说吃野菜饺子的,怎么又说到铜钱了?
他也没问,掏出了一把铜钱:“有。”
顾知灼拿了三枚,置于两掌中间,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上一世,她在无为子真人的山门前堵了一个月,缠着他收下了自己。
无为子真人是天心观的观主。
正所谓十道九医,天心派一门援道入医,门人医道双修,世人称他们为道医。
公子去世前,她满心扑在医术上,为他续命。
公子去世后,她开始涉猎其他,无为子真人对她倾囊相授,阴阳禄命、诸家相法,灼龟五兆、周易六壬(注)她都学了。
“高管事。”
外头有人叩了门,高管事就过去开了,问道:“怎么了?”
“西院那里收留的客人,听说主家来了,想过来道个谢……”
三声脆响,铜钱接连落在了桌上。
这是……
顾知灼凤眼一挑,她看着桌上的铜钱,整个人呆住了。
死卦!?
过了半晌,她抬手在三枚铜钱上虚虚抚过。
这卦象极差,意味着,会有大凶之事发生。
“姑娘。”高管事过来了,目不斜视地禀道,“姑娘,西院的客人在外头向您问安。”
顾知灼眉梢轻挑,朝他看去,高管事就笑道:“是去往翼州探亲的富商,主家姓沈,他们中有人被乡野毒蛇咬伤了脚踝,过来求蛇药。”
“他们生怕蛇毒反复,又求借宿一晚,小的就做主应了。”
当时刚过申时,高管事还不知道顾知灼会来,不然也不会应下。
“如今他们就住在西院。”
王氏心善,她在世时,经常会在庄子上为周围村镇的百姓施医施药,还特意留出了西院给那些远道而来问医的百姓暂住。
哪怕她不在了,高管事也从来没有怠慢过她的善意。
顾知灼拾起书案上的一枚铜板,在两指间来回摩挲,若有所思道:“有多少人?”
“一共十来人,带着四辆马车,有管事有护卫,他们主家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高管事一一禀着,“他们家管事就在外头,想给姑娘问声好。”
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自然是不可能去见的,但知道主家来了,遣人过来问安这也是礼数。
顾知灼站在窗边,朝垂花门的方向看去。
雨丝绵密,一个穿玄色长衫的中年人打着伞站在雨下。
他的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看清楚那个中年人的瞬间,顾知灼像是被闪电给劈了一样,脑中隆隆作响。
这是老熟人啊!
锦衣卫指挥同知盛江。
顾知灼神色微凝。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还伪装成了富商家的管事。
他是富商的管事,主家又姓沈,那这富商公子该不会是……
顾知灼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个名字。
她揉了揉额头,心存侥幸地问道:“高管事,这家的公子是不是一身敞袖红衣,贵气又矫情……又挑剔,还长得特别好看。”
“对对。”高管事忙不迭地回道,“是位红衣公子,气度极佳。他们家的四辆马车里全是些日用物。他们往下搬的时候,小的亲眼瞧着,围屏,地毯,茶器香炉、琉璃灯什么的样样都有,就连恭桶都随身带着。”
顾知灼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后背也凉飕飕的。
这么挑剔又龟毛的人肯定就是他了!
她没记错的话,沈旭是在一年前以弱冠的年纪执掌了东厂,尤以手段毒辣,远胜上一任东厂厂督而令人生畏,抄家灭门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
想到被东厂抄了的武英侯府。
从荣宠万分,到罪证确凿也就短短一天,区别只在于圣意。
顾知灼还记得,上一世当她重回京城时,沈旭已是如日中天,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翻云覆雨。
当时就有御使联名弹劾,说他“专主和议,植党专权,徇私欺君”等等的弹劾折子短短几天就堆满了御书房,可是最终的结果是满朝文武少了近三成,所有人都是“罪证齐全”。
京城里头风声鹤唳,菜市口的血腥味更是整整一个月都散不去。
至此往后,再没人敢对沈旭说一个“不”字,其后的日子,更是顺者昌逆者亡。
朝中人人自危。
那个时候,谢应忱已经去世了,顾知灼只想让害了他的人血债血偿。
她隐于暗中,搅动风云,唆使这位爷和已是储君的谢璟斗得你死我活。
兴许是因为季南珂的天命护佑,每每总能让谢璟绝处逢生。
沈旭出现的地方,肯定没什么好事!
“高管事。”顾知灼头痛了,说道,“让客人不用多礼。 ”
高管事应声出去了。
不多时,盛江就走了。
顾知灼的心神似是被什么所触动,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了一张绢纸。
这是她先前写信时,废弃掉的那张。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行字上——
流匪会逃蹿至京城,兄长多加留意,部署小道……
流匪?!
她的手指骤然一紧,把绢纸的边缘捏得皱拢起来。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
如果说上一世的京畿根本就没有什么流匪作乱呢?
如果谢应忱现在并不在翼州,而是已经到了京畿,甚至就在附近。
东厂的出现就合情合理了。
伏杀谢应忱!
事成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推到流匪身上……
这才是上一世的真相。
顾知灼的心跳得很乱。
沈旭此人,行事向来心狠手辣,绝不会留活口。这庄子如今已经在他手上捏着了,她若想弃庄而走肯定不成。他们暂时还活着,不过是沈旭不想打草惊蛇。
这一卦还算的真准!她一点都没有手生。
顾知灼捏了捏眉心,思忖道:“高管事,我去一趟西院。 ”
“外头还在下雨。”高管事迟疑了一下,“姑娘,有什么事您吩咐小的去就行了。”
“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顾知灼郑重道,“也只有你能办。”
她这么一说,高管事立马不多说了,肃然应诺。
顾知灼吩咐地十分仔细,高管事压根不问原因,只牢牢记住每一句话。
说完后,顾知灼戴上面纱,起身出了门。
琼芳提着灯笼,打着伞跟在她身侧。
顾知灼走得不紧不慢,雨丝细密,地上已积起了薄薄的雨水。
她们从垂花门出去,又沿着石板小径走了一会儿,在西院前停了下来。
西院的院门前挂着两盏崭新的琉璃灯,垂下的流苏在风中摇曳。
两个青色布衣的男子立在灯下,普通家仆打扮,样貌平平,但沉稳内敛,带着森森杀气。
顾知灼走近上前,说道:“我是这庄子的主家,前来求见令主。”态度不卑不亢。
其中一人淡淡地说道:“我家主子已经歇下,姑娘请回。”
顾知灼淡淡一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沈督主亲临,怎敢怠慢。劳烦通报一声,主家求见。”
两人的神情陡然一变,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去回禀后,出来说道:“姑娘,请。”
顾知灼抬步进了院子,琼芳抬手掩唇,差点惊呼出声。
沿着石子路的两侧,每隔两步就摆着一盏琉璃灯,把雨中的院子照得流光溢彩,灯罩上绘着山水,每一个灯罩都不一样,扇片上还点缀着宝石。
这种样式的琉璃灯,他们府里也有,就是阖府加起来也没这么多盏,而且这些乍一眼看去,也比他们府里的更加精巧奢华,肯定不是庄子上的。
琼芳忍不住去看顾知灼,见自家姑娘目不斜视,也赶忙垂下头。
等到了正屋前,顾知灼吩咐道:“你不用跟了。在这儿等我便成。”她说得轻松,举止间仿佛不见一丝紧张。
琼芳乖乖应是,收起伞来,站在了廊下。
顾知灼自行挑开门帘走了进去,哪怕这满院子的琉璃灯让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地想要抚额。
西院素来是用作施药赠药的,布置也以简洁为主,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可是现在,刚迈进去,她就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还是寸香寸金的玉华醉韵。
青烟缕缕,这香烧着就跟在烧着金子一样。
半旧的炕上铺着雪白的狐裘,一张价值不菲的棋盘随意地放在了金丝楠木的坑桌上。
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盛江,就像最忠心的小厮,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银制水壶正烧着水,桌上摆开的茶器都是缠金银丝汝窑薄胎瓷的,光一个小小的茶盅就至少值上百两银子。
围屏两侧放了几盏更加精巧的琉璃灯,还是白玉底的。
地上纤尘不染,顾知灼一路过来,鞋上又是泥又是水,都不好意思往上头踩。
这要不是她确定是自家庄子,差点儿以为走错路了。
沈旭斜靠在一个大迎枕上,手中捏着一串檀木佛珠,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袭大红色的衣裳,用金丝绣着麒麟纹,衬得他俊美的容貌有种雌雄难辨的精致,昳丽无双。
这人还是这副德性,出趟门要带这么多东西,伺候他可真是件累人的活。
顾知灼在心里默默吐槽。
“沈督主。”
顾知灼含笑着福了礼。
她径直走了进去,沾着泥水的绣鞋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沈旭终于屈尊抬头看了她一眼,周身萦绕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盛江眉头直跳。
“顾大姑娘。”盛江察言观色,还是开口了,“请换双鞋子。”
别再踩了。
踩成这样,到时候,她能一死了之,自己可就倒霉了!
顾知灼挑了挑眉。
换鞋?他们出趟门该不会连鞋子都备了好几双新的吧!备的还有绣鞋?!
别太离谱了,好不好!
“不好。”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搬了个圆凳,在炕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棋盘上是一局残局,黑白两子在棋面厮杀,白子已经拿下了大半,黑子正在角落里挣扎求存。
顾知灼一眼看过去,含笑道:“督主这局棋还有点意思。”
她右手拂过棋奁,指尖拈出了一枚白子。
盛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该说她胆大,还是……
无知者无畏?!
主子最厌恶有人碰他的东西,这下好了,这只手肯定得没。
可惜了,她手生得还怪好看的。
顾知灼把白子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拿在几个手指间来回拨弄,在沈旭开尊口把她丢出去前,先一步开口道:“督主等的人,也该到了吧?”
用的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无比的笃定。
沈旭抬了抬眼皮,整个人就仿佛一把沾血的利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顾知灼把目光从棋盘上挪开,直视着他。
沈旭开口了,声线阴柔:“姑娘知道的可不少。”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含笑道:“不多不多。”
“我呢,只知道,督主是想借我这庄子,伏击公子忱。”
盛江面无表情,心里满是震惊错愕,连小银壶的水快沸了都没注意。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庄子,位置不错,周边畔邻有四个村子,又距离官道最近。公子忱回京,这条官道是他的必经之路。
她的手指轻点棋盘,仿佛在她面前的并不是棋盘,而是一幅京畿的舆图。
谢应忱隐藏行踪,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翼州时,他人其实已经到了京城。
偏偏,棋差一招,还是让东厂发现了。
沈旭就在他的回京必经之路上,暗伏杀机!
顾知灼笃定地说道:“只要公子忱经过这官道,督主就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不得不留下来。”
“或是枯树拦路,或是山野毒蛇,又或者落石伤马……”
顾知灼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尤其今日,暴雨惊雷。连老天爷也偏向督主。”
她把白子抛回棋奁,转而又拿起了一颗黑子。
轻薄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凤目。
她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皆以洞察于心,唯独藏在袖中的手指因为心绪波动紧绷如弦。
“这路上,但凡出了点什么意外,能暂时歇脚的,就只有我这庄子。”
“公子忱一旦进了庄子,是生是死,可不就在督主您的手掌心中了?”
“至于我这庄子嘛。”顾知灼还在笑,语调却变得冰冷。
她在说着一个事实,一个在上一世就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事后,只需要一把火焚了,再尽数推到流匪身上便是。”
“是公子忱运气不好,回京途中遇到流匪,而非今上容不得他活着。”
“就算要追究,那也是,奉命剿匪的顾以灿虎父犬子,办差不利,让流匪逃蹿到了京城! ”
上一世,庄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这一世,也几乎是在循着命运的老路。
盛江瞳孔一缩,抬手摸上腰间暗藏的匕首。
谢应忱此人狡猾又奸诈。
所谓狡兔三窟,他何止是三窟,自打进了大启国境,谢应忱就去向成迷。
好几次,耗费了大量人力,终于有了他的行踪,等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是他在故布疑阵。
也就只有他,能把东厂玩得团团转。
要不是谢应忱踏进了京畿。
要不是这一年来,京畿在督主的手上,已经如蛛网一样,只蝇难逃,只怕还真能让谢应忱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金銮殿。
人是找到了,可如今是在京畿,就意味着,盯着的眼睛更多了。
行事得更加隐秘,不留破绽。
此趟,督主亲自出马,本该万无一失的事,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盛江惊疑不定。
他拼命地去回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甚至不免怀疑起东厂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烛光摇动间,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可能,就听这丫头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督主,您说是吗?”
沈旭薄唇轻勾,那双天生的桃花眼眼尾上翘,眸中似是含着一汪水,波光潋滟。
他单手托腮,兴味地说道:“姑娘此来,是想来向本座讨一条生路?”
顾知灼的眉宇中透着愉悦,还有一种兴致勃勃。
她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不答反问:“沈督主,您喜欢烟花吗?”
语调温柔似水。
顾知灼也没指望他会回应自己。
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窗外。
末时过半的天空黑沉沉的,细细的雨丝飘落着,这是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
“看。”
顾知灼朱唇轻启。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烟花蓦地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色中骤然炸开,绽放出了鲜艳的红色光晕。
砰砰砰!
一连十响。
一朵朵烟花顷刻间点燃了夜空,黑漆漆的夜晚也在这些烟花中,亮起了一团一团浓艳的红。
沈旭捏着佛珠的手指一紧,一贯漫不经心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难言的错愕,双眸中倒映着烟花的红光。
“太漂亮了。”
顾知灼愉悦地赞了一句,她回首,直视着沈旭,温言细语:“督主,您说,公子忱会看到吗?”
盛江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旭,见那串佛珠已经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头垂得更低了。
公子忱能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活到及冠,那心眼长得绝对就跟莲蓬一样。
这大晚上,先是雷后是雨,现在又突然放起了烟花,就跟直接跑到他耳边说“这里有陷阱”没什么两样。
督主的所有布置全完了!
盛江心肝乱颤,额头一点点溢出冷汗,他蹑手蹑脚地匆匆出去,没有多久,又快步进来,跪在沈旭脚下。
“督主。”
“烟花来自庄子正院的方向。”
“属下该死。”
盛江咽了咽口水,口中干涩难当,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为了不打草惊蛇,在进了庄子后,他们就格外小心。
哪怕这个庄子早就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自由出入,也没有惊动到庄户。就算是主家突然来了,也并未影响到任何计划。
毕竟只是个小丫头,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又如何,不过是日后多一具尸体罢了。
可就是这个小丫头,先是叫破了督主的身份。
后竟又毁了全局!!
盛江深深俯低下头,他甚至能够看到顾知灼裙下泥水未干的绣鞋。
“求主子责罚。”
他的声音颤抖,充满畏惧。
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足够他死成上百块了。
沈旭轻轻击掌,赞赏道:“不错。”
眼前的少女肤光如雪,长眉入鬓,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坦荡从容,绝非在闺阁女子身上所能看到的。
“很不错。”
这句话是对顾知灼说的,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入了他的眼。
沈旭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倒是远超了本座的预料。”
顾知灼含笑道:“好说好说。 ”
她整个背脊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沈旭这个人的喜怒无常她是见识过的,往往上一刻还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已死伤遍地,哀鸿遍野。
对他,完全不能以常人度之。
沈旭慢慢转动佛珠,含笑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顾知灼左手掐了个诀,似真似假地说道:“我能掐会算,算出来的。您信吗?”
沈旭冷笑,这种鬼话他压根不信。
他往后斜靠着柔软的迎枕,艳红色的敞袖盖在了雪白的狐裘上:“你算一个让本座瞧瞧。”
顾知灼凤眼一挑,张嘴就来:“督主您出生富贵,父慈母贤,家庭美满,本该一生荣华。谁想,战火突如其来,烽鼓不息。您年少轻狂,自以为聪明绝顶,能拯救苍生,便冒险驱虎吞狼,怎料恶虎反噬……”
沈旭捻动佛珠的手一顿,面上笑容在这一刻消失了,阴沉的脸色让人生畏。
小小的厅堂里,盛江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唯有顾知灼仿若未觉,继续说道:“……您所拯救的苍生为了金银富贵,把您‘祭献’了出来。”
“于是,家破人亡。”
“身有残缺……”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旭突然一跃而起,他急速逼近顾知灼,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白净的脖子。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浓烈的杀意就像无数根尖刺笼罩在顾知灼的身上。
顾知灼与他之间只隔了一张炕桌,她的左脚用力蹬地,连带着圆凳一起向后倒去,面纱落下,露出了底下那张娇艳无暇的容貌。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
冰冷的指腹触碰到顾知灼颈部柔嫩的皮肤,她抬手拔下发上的珠钗,在身前用力划过,尖锐的钗尖撕扯开了他大红色的衣袖。
圆凳摔倒在地。
顾知灼抹了一把散乱在脸颊的碎发,呛咳了几声后,笑吟吟地仰望着沈旭。
两人目光对视。
顾知灼的脖子上是嫣红的指痕。
沈旭红底绣金敞袖破败地垂落下了一大片。
“督主!”
盛江腰间的匕首出鞘,飞扑了过来。
沈旭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滚!”
盛江收住脚步,喘息不定:这丫头的胆子,是吃什么长的!?
顾知灼顺手把珠钗戴回到了发上,垂下的珍珠轻轻摇晃着,粉润的光晕落在她的面颊上,容色倾城,风姿无双。
沈旭怒极反笑,他厌恶不懂分寸之人。
但是他欣赏能把拼尽全力,握住生机的人。
就像曾经的他……
沈旭一把撕下破损的衣袖,随手一扔,然后撩起长袍,坐回到了炕上。
乌黑的长发垂落在他肩膀,眼角的朱砂痣在烛光下,顾盼生辉。
他半斜在迎枕上,用一块素白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知灼:“顾大姑娘,你脸上的伤呢?”
“我胆子小,刚刚一吓,就全好了。”
顾知灼随口回了一句,沈旭想要她的命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拿捏什么把柄。
她索性就席地而坐,也不在意尘土会不会弄脏衣裙。当然这地上根本没有一点灰尘。
“水沸了。”顾知灼指了指红泥火炉。
滚过三回,水就不能用了,这水也不知道沸了多久。盛江赶紧把小银壶的水倒了,又重新添了水,放在了红泥火炉上。
“沈公子。”她笑吟吟地改了称呼道,“这天下太大,您想一手翻云,一手覆雨,需要多久?”
“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有生之年?”
“这也太久了吧。”
沈旭一振袖,嗤笑道:“你想与本座合作?”
他轻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说:你配吗?
顾知灼接口道:“我有镇国公府。”
沈旭冷冷反问:“镇国公府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