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好,我知道了,你敲三下,我给你开。我就住这边,没人轮值,这活一直归我。那边只存东西,那炕是坏的,窗子也不好,屋里很潮,又没人住,还有老鼠跑……你该走了吧?”
“是不是舍不得?”
他想逗得她脸红,谁知人家大大方方答:“嗯,还不放心。你呢?”
“啪!”
窗子关了,人跑了。
是哪句说得不对吗?
这回是真走了,等了一会再没动静。
她摸着匣子的面,慢慢往回走,怕半道没拿住摔坏了,坐下才舍得打开。
匣子底铺了褐色绒布,里头嵌着四样首饰:两簪两钗。她只摸过那梅竹纹簪子,这些跟它不一样。鎏金簪戴久了会褪,黄得深深浅浅,还有发黑的地方。这应该是赤金,通体金灿灿的,更耀眼。
两枚莲花钗是一对,上边都有字,一个是灵,一个是仁。
云福纹金簪薄薄的,轻巧又精致。
并头荔枝簪更大更厚,三四天没洗头,不干净,她不想弄脏簪子,扬起下巴,用干净的额头将它顶起来。
沉甸甸的,她的头发太软,怕是撑不起,不像五太太满头乌发,插一头都戴得住。
不,不要像五太太,戴不了她可以收着当宝贝,不想跟那个人放在一块比。
她将簪子拿下来,小心翼翼摸一摸,用指腹感受荔枝上的凹凸,再拿它到脸颊上压一压。
新奇,轮流把玩。
认识他以后,时常觉得这会是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可过后还有更高兴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梆鼓响,该歇了。她舍不得收去冷冰冰的箱子,全藏进衣服里,贴在胸口带着睡觉。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弯腰找出纸笔,跪趴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家禾。
歪歪扭扭,比起簪子上的字差远了。
她将手插进怀里,掏摸一阵,找出莲花钗,将纸蒙在上边,慢慢描那两个字。
八珍房多了新人,刘嫂子反倒不敢偷懒了,兢兢业业,从早到晚守着,就连夜里收工,都要反覆叮嘱巧善:别睡死了,要看着东西,一碗一筷都不能丢。
她每天早晚不厌其烦地清点物品,随身带着一把尺,伸进坛子里量腌菜深浅,大小柴火都记了数。一块吃饭时,总把少洗澡更长寿挂在嘴边。
巧善傻乎乎地琢磨洗澡怎么就折寿了,听梅珍点拨才知道人家是嫌洗澡要烧水费柴。
如今有新规:晚上留灶不留炉,留最小的灶,留最小的火,反正夜里通常没吩咐。好在如今天气回暖,巧善有新被子,不怕冷。但人在灶房干活,火烧火燎,忙的时候出汗是常事,不洗澡可不行,她就按时交些柴火钱。
刘嫂子嘴上说不用算这么清楚,但一次没落地收下了。
巧善说给梅珍听,梅珍心里有气,说:“你上我家洗去,别便宜了她。”
巧善看得出刘嫂子绷着一根弦,活得不容易。她不想计较那几个钱,闻言哈哈笑,说:“你家的柴也要花钱去买,差不了多少,何况我也出不去呀。”
梅珍满不在乎道:“谁说的?有家没家,想走随时能走,没人管。看门的只剩了一个,日夜都是他,困成死猪样,看都不看,任你出进。要不这样,你告个假,今晚睡我家去,我给你……”
她压低了声,再接一个“炖鸡吃”。
“这门户大开,不怕……”
“有钱的主子都不怕偷儿上门,咱们一穷二白,慌什么?”梅珍看看左右,鬼鬼祟祟说,“周有才行了大运,被冯师傅带上山,逮了一窝鸡。小是小了点,那也比麻雀强,特意给你留着呢。”
“你炖给家人吃,老人小孩要吃点好的,你也要补补身子,不要管我,我才吃过肉。”
梅珍随口问:“哪来的肉?”
该是哪来的呢?
“有人来了。”
真有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
青杏把篮子提起来,改挎为抱,远远瞧见就喊了起来:“巧善!”
巧善放下正在择的马齿苋,先应一声,赶紧洗手过去接应。
青杏为她带了一篮子春笋,笋上还有一小包悬钩子
巧善领着她去倒座房拿包袱。
青杏抱着东西,不敢置信地问:“当真都给我?”
“没错。你看我,胖得不成样子了,再穿这些像裹粽子。”
青杏破涕为笑,蹭着鼻子说:“哪有。”
巧善蹲下去帮她比鞋子,她感激地看着,恍恍惚惚说:“巧善,原来你这样好看。”
“啊?”
青杏伸手摸她的脸,将它掰过去一点,诚心实意说:“侧着最好看,你的鼻子小巧……眼睛,这样看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反正就是好看。”
巧善从来没被人夸过标致,以为她是说着玩的。这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主子们想做神仙,身边伺候的都是天宫仙女,而她只是个烧火丫头而已。
她没把这话放心上,等人走了,才猛然想起刚来那会,他也说了她的眼睛,什么半睁三分春的。
她走到水缸前,看着水里的自己,试了试半睁半闭。
呃……奇怪,还显得无礼。
算了算了。
过得两日,又有访客,竟然是霜菘。
“七爷要去读书了,你不想跟七爷吗?”
干嘛来找她,干嘛问这个?巧善愣这一下,霜菘转身就跑。
我还没答呢。
巧善抬手想把人叫住,刘嫂子先叫了她,口气不善道:“在这干嘛呢?活堆到了喉咙尖,赶紧去。别总把闲人招揽来,要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是要担干系的。”
“……好。”
张婆子在廊下喊:“巧善,过来帮我看看数,眼睛胀得厉害。”
刘嫂子面露不悦,但不敢拦,摆手放她去了。
张婆子把巧善带进去,先叫她吃茶果,再带她认账簿看数。
巧善见上边记的是香油、清油、豌豆、黄豆,便小声问:“张妈妈,八珍房的账,如今算在谁头上?”
张婆子捏捏她腕子,小声道:“别人的事,你不要去管,拦着不让她发财,她能咒你一辈子。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任她去吧。黄香后日回来,往后只做事不管事,你要是喜欢,便跟着她学些真本事,嫌累就混混日子。有禾爷在,往后不用你操心……你八字不错,是个享福的命。”
巧善脸红,小声说:“我想学,多学点东西心里踏实。”
“那这账,学不学?”
“学!会不会耽误您做事?”
“什么您不您的,有空你就过来坐,替我读读本子。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做不长久咯。”
好似话里有话,听不明白的,留着慢慢琢磨,横竖长夜漫漫难打发:衣衫都做好了,只剩练字和思虑。
这三月比往年的三月更暖,棉衣换成了夹衣,干活更爽利。
山里地里的新菜扎堆出产,便宜,口味又新鲜,一筐一筐地买进来。
初四午间有一道兔儿酸卷饼,大老爷吃得高兴,叫人来问是谁做的。这在今年算是稀罕事,黄嫂子欢欢喜喜去,没多会,垮着脸回来了。
都知道她缺钱,这一看就知道是有奖没赏。好话不管饱,也不能拿去结账,好几处催着她要钱,她只能舍下脸面问身边这些穷鬼借。
梅珍要和她长久打交道,咬牙借了一钱六分银,拿戥子称过,双方都记了数。巧善把随身带着的零碎都掏出来,黄嫂子不嫌少,要借。巧善在梅珍那拿了十几个铜板,凑成二百再给。
黄嫂子拿着钱,忧心忡忡出去,回来仍旧沉着脸,好在夜间有好消息:三奶奶送来两串钱,叫她明日再做那兔儿酸,王姨娘喜欢,总算吃得下饭了。
第46章 借刀
有新鲜事,梅珍总是心痒痒,时不时蹭到新来的庞嫂子跟前,不着痕迹地打听,转头再告诉小姐妹。
真把翠英接回来了,三奶奶亲自去接的。先要派人找门房去外边租轿子,门房走不开,又托给了采买灯油蜡烛的新任管事,这位不敢去县衙附近,转头交代本地雇来的杂工。为这事折腾大半天,动静闹得大,因此知道的人多。
说她肚大如箩,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肚子尖尖,挺得老高,指定是个小少爷。
又说三奶奶好涵养,把人接回来留在身边,每日嘘寒问暖。
梅珍说得起劲,说完了才发现巧善失魂落魄,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巧善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可笑,垂头闷闷地说:“在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妻。”
“这里也一样啊。”
“可是……”
“你是说王姨娘?嗐,你不用操这个心,三奶奶得明少爷爱重,妾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翻不过天去,碍不着她。你是担心生了男孩占个长字?那也算不得什么,京里那位二爷膝下三个儿子,个个活蹦乱跳,论排行,这都是老四了。”
碍得着的!芸姑娘和明少爷早就两心相许,分别几年,她时时挂念着他,好不容易嫁回来,结果他连孩子都有了,往后一看到孩子……
巧善将手按在胸口,想压制那种抽痛。
“怎么了,又在发芽?”
巧善将错就错,点头。
梅珍贴着她耳朵,小声说:“一会我给你带汤婆子,夜里兑些不太烫的热水敷一敷。”
“好!”
月钱没发下来,铜钱都借出去了。巧善身上只有碎银,摸了两粒塞进她兜里。梅珍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絮絮叨叨细数前阵子家里收了这样那样,眉飞色舞,干活特别有劲。她把该筛的都筛好了,收盘箕时,顺手捡了一颗瘪豆子扔出去,一抬头就对上了刘嫂子的眼睛。
等人走了,她气呼呼地抱怨:“恨不能杀了我,就为一颗……半颗坏豆子,至于吗?不拣出来,打在豆腐里就是个怪味,万一吃出来了呢,挨罚的就是我了。哼!我看她是想钱想疯了。”
“啊?下回我留个心。”
“不是你,是我扔的……嗐,瞧我,啰嗦什么呢。你家亲戚人真好,事事照顾。我爹说家里那只大公鸡,要为恩人留着,八九斤呢,一条腿就能砸倒你。”
巧善傻乐。
“我知道,这都是沾你的光。我妈每天念叨柔儿呢,叫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干娘。”
“不用,只要她过得好,我们……”
“我们?啧啧,有点意思。话说你知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好些日子没听人提起,上哪发财去了?”
“不清楚。”
刘嫂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不满地念叨:“少磨牙了,有这功夫,去园子里转转,看有没有野韭菜挖。就在那石头附近,离池子不远,有别的也不要落下,春菜难得,过得几日就老了,又要等一年。”
只差没割树皮回来煮了。
梅珍背对着她挤眉弄眼,满是怨气。
巧善乐得出去逛逛,挽着她一块走,到了夹道上就催她快回家去。
人不在,住处还在,离得近,她心里安定。
杂房的钥匙就在墙上挂着的破篓子里,她在这挑了把好用的花锄,认真找野菜。
他在的时候也懒得除草,这么久无人打理,还真有菜挖。
就像他说的,她爱干活,干活心里踏实。有菜挖,看着篮子里的好货越来越多,特别有滋味。
“……巧善……”
她停手,仔细听了听,确定是有人在叫她,但不是她想听的声。
喜没了,只剩愁。
她装没听见,捡起篮子,飞快地藏到大石头后边,弓着腰,在草上蹭干净鞋底,而后专挑石板走,偷偷地溜了。
赵昽一听那个善字就发楚,嫌道:“旸儿,你小点声,闹什么呢,仔细你娘听见。人就在这里边,总能找着。”
赵旸怏怏地嘟囔:“好些日子没见了。母亲总不让我出门。五哥,你又在找什么?”
“寻春之芳华,踏青之生意……”
“文绉绉的,怪没意思。这里的花开得不好,园不成园,苑不成苑,京里的,省里的,哪处的园子都比这里好。”
赵昽嗤笑,撇嘴道:“委屈你这个体面人了,怎么还不走?”
“我……我舍不得这里的人。”
“舍不得就去问,去要,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心肝宝贝要的人,哪舍得不给?”
“我娘那不好说话,她总不理我,只拿一些哄人的话来吱唔,我先等我爹回来。”
赵昽假装说漏嘴:“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爹?那可就不一定咯。”
“啊?五哥,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哥哥我好意带你出来散散,体谅你的相思之苦,一听说人来了,赶紧掩护你过来找,你可别对人说,连累我挨骂受罚。”赵昽避开他的目光,将扇子一收,指着工房说,“这鞋不好穿,浸湿了袜子,怪难受的,我过去坐坐。你不是要……啊,我耳朵不好,什么都听不见。一会你逛完了,记得过来找我。”
赵旸大喜,连声应好。
麻布吸水,他不想弄一身泥水被母亲看见,拎着衣服狂跑过去。
人早就不在那了,地上留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她在种花吗?
左右都没人,他顺着小路往出口那头跑,一直追到园子外,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只好掉头回来,正好撞见赵昽在弄工房的门。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昽暗骂两声,抽出刀尖,翻转手腕,将它藏回袖中,回头干笑道:“方才看那沟里堆了碎石烂泥,瞧这天色,难保夜里不会下雨,想找把锄头。原以为这锁只是挂住,没想到……”
赵旸怒上心头,一巴掌拍在柱子上,跺着脚骂:“那赵家禾惯会躲懒,又不知跑哪去了,明儿我定要和伯父说一声。好好的园子,全是这些人不作为,给糟践了。”
“这话偏颇,你少吃醋。他这人,虽说没什么真本事,但嘴生得巧,惯会哄人,就连太太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了得。既然人家有意,又去说了情,我看你还是算了。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还小,又会读书,前途无量,将来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何必自寻烦恼,惹得你母亲生气?”
赵旸心酸,恨道:“若是个好男儿便罢了,只要她过得如意,我也安心。既然知道了那人真面目,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五哥,你不常出来走动,不认得巧善,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和她待在一块,那是打心底里舒服。事办得熨帖,该安静的时候安静,想说话的时候,她又是最知心的那个。贞静柔顺,贤良淑德,聪明智慧……天呐,我竟描不出她一半的好。五哥,我舍不得她,也心疼她,无论如何,我都要将那混蛋赶走,不能叫他耽误巧善。”
赵昽等的就是这句,回头瞧一眼撬不开的破玩意,隐了笑,虚虚地劝两句,看似为的平息,实则拱火,哄着他往回走。
两人一走远,巧善从墙后钻出来,看过左右,蹲下,从裤脚里边缝的暗袋里挤出钥匙,开锁进屋,将门闩上再环顾。
破板床上一铺一盖,全是旧的,仔仔细细摸过,枕头下面有草纸,再没别的。旧木箱子没盖,一眼看得到里边的存货:只有几件薄衫和破袜子。旁边一盆一桶都是空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锄头、柴刀、木杈等用具。
他走前把东西藏好了,不用操心。
她赶紧离开。
五太太满腔热情扑在了管家上,赵旸说五哥接他一块去大老爷院里读书,她没细问,放行了。
赵旸心怦怦直跳,出了东小院就快跑。
小宁子一面追一面喊,见他停了,赶忙上前抱住腰身,小声哀求:“七爷,您行行好,别闹了,叫太太知道,小的没命活啦。我听人说霜菘姑娘在家哭得厉害……”
“她怎么了?你放开我,我只过去说几句话,立刻就走。我在书上看到有道辣炒野茴香,想尝尝,要去告诉一声。”
“这事容易,叫个人去传一声不就好了。我的爷,您省点心,别再自作主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宁子回头瞧一眼,踮起脚,小心翼翼道:“上回跟霜菘姑娘在夹道上说了几个字,还记不记得?”
“嗯,她问我上学的事,怎么了?”
小宁子惋叹:“回去就挨了板子,赶出去了。”
“啊,为的什么?”
那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宁子愁道:“您别问了,左不过是当差不上心,犯了错呗。总之,太太做什么,那都是为了您好,七爷听话就是了。”
又是这话。
赵旸赌气,用力挣开他,跑得更快了。
他来的时机不对,巧善和梅珍抬着泔水去了后门。
从前请了人干这活,精明的主子在这里边发现了门道,把人卖了,叫现成的人去挑,不光能节流,还能开源:这东西和粪水都能卖钱。
至于累不累的,从前太清闲,惯着她们了,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
他进院子的时候,黄香正和刘招娣理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没心思往外看。赵昽扶着门框,踮起脚到处看过,知道她不在,又不敢耽误,只得暂且离开。
第二日清早再来,人又不在,庞嫂子告诉了他去处。
他赶紧往园子里跑,迳直去的大石头那。
巧善正在捡地皮菜,这东西摸着滑溜,又脏,她捡得专注,人到跟前了才发现,想跑也来不及了。
赵旸弯腰,扶着膝盖深喘,刚缓缓便迫不及待说:“巧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也有话要对他说,琢磨了两个晚上,早点说了也好,免得久了会忘词。
“那个赵家禾,做了背信弃义的事,老爷痛心疾首,这才狠下心处罚。这样的人一肚子坏水,迟早要害了你,如今他落魄了,怕娶不到妻,看你老实,就想赖上你。他找上太太,要定下……”
巧善早就听不下去了,高声打断:“你这些话,是不是在龟寿院
赵昽住的院子,她不愿意称呼那位
听来的?”
赵旸动了动嘴,含糊答:“大老爷很伤心,说他……”
“赵家禾为人仗义,上回的事,是有人陷害。七爷,龟寿院那位不怀好意,才会到你面前挑拨。你要明辨是非,不要光听一个人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到别处打听打听,不挑你们院里的人,在府里随便问问。在船上那些日子,你住舱房,不知道坐商船的苦,只有赵家禾惦记着我们不容易,尽力为我们操心,我心存感激,因此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坏话。我不知道你怎么就跟龟寿院那位走得近了,我只知道往前那几年,他可从来不搭理你。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如此,如今他突然凑上来,必定是要做点什么。我听人说,他这个人,藏着许多不好的心思,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你要小心谨慎。”
赵旸听得难受,赶忙辩解:“五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无父无母,怕别人笑话,这才躲起来。”
他是个好人,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容易受人摆布。巧善耐着性子再劝:“大太太为人清正,对晚辈慈爱,这话你常挂在嘴边。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问这个长辈,她是个极好的人,绝不会哄骗你。还有一事:那回大老爷给的书还有工本农本,碧玺不叫给你,收起来了。你应该问她要回来,用心读一读。不事稼穑,不懂兴建制造,读再多的书也做不好官。我该走了!”
“巧善,巧善,你别伤心。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等着我,我去找母亲说情,叫她接你回来。”
巧善怕的就是这个,连忙停住脚,压声警告他:“你若这样做了,你我都要遭殃。你母亲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非但不能成事,她还会恨我,会罚你,会怪罪到大太太头上。如今这里边纷争不断,能少一把火,就少一把吧。你若有闲情,有几分体贴人的心,睁开眼到处看看,仔细听听,留下的人过的什么日子,出去的人又活成了什么样。你听不进去也罢,你是读过书的人,你曾祖刚下葬,是提这些闲事的时候吗?想想霜菘吧。”
赵旸臊得脸通红,舍不得走,跟在后边,支支吾吾问:“你……你过得好不好?原先……不是端端盘子就好,怎么听说还要抬泔水了?那东西又臭又脏,对你不好。”
巧善暗自叹气,回头,心平气和道:“七爷,我是个丫头,职责是听主子的令,没什么好不好的,别说是倒泔水了,就是叫我去刷马桶,我也得去。你不懂这些,就不要说真心为了我们好。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多为百姓做些事,那就是天大的好。至于别的,既投生了在这里,那就是命中注定,你管得越少越好。”
“你不一样了,巧善,说话做事……我知道我不懂事,我会努力学,迟早有一天,我会像伯父那样……”
那还是别了。
巧善转身,一面走,一面说:“你看见的那些,只是别人愿意让你看见的那一面。七爷,遇事多想一想,周老太爷教你的那些话,得空多琢磨琢磨。”
她蹲下来接着捡菜,抬头见他还立在那不动,小声念了句他母亲嫁妆上刻着的字:“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七爷,你该走了,求你了,省点事吧,别害我。”
“我我我……我只想帮你。”
赵旸想不出别的话来,想帮忙做活,实在不敢碰这黏糊糊的玩意,呆站一阵,见她始终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巧善拣出篮子里夹杂的草针,扔在一旁,盯着它们长叹。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三月就要见底,他没回来,但捎回来一封信,一个包袱,还有一个人。
“这就是马神医?”
“是的,人在门房那等着,他叫你亲自送过去。”
“好!”
那年在圆缺寺,她看太太气色不好,衰老得吓人,原来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马无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头到尾无话,既不客套,也不提及为什么愿意来,见到她就起身,点头致意,然后跟上。
巧善怕他不自在,特意说了三遍“太太是个极好的人”,他也只是点头。
一路畅通无阻,马神医连同她,一块被请进去。
马神医须发雪白,就在会客厅看脉,不必遮遮掩掩搞那些虚的,实打实地摸到了脉。神医停手,在纸上写字,太太仔细看着,不时点头。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只等来了神医摇头。
翠珍捂住嘴,仍旧哭出了声。
大太太伸手,拍拍她安抚,和颜悦色对马神医说:“您老人家辛苦了,这老毛病拖了几年,是我自个耽误了。”
如果不是死期将至,她也不会昧着良心去逼迫一个好人。这都是命,她早就认了,只是没想到,面对面坐那一会,对方竟看出端倪,不计前嫌帮她请来了这位可遇不可求的好大夫。
马神医再摇头,随后又点头,提笔开方,连写了三张。他写完就走,诊金礼品都不要,也不要巧善送,随手点了个翠翘。
大太太招手叫巧善上前,拿起第三张给她看。
上边是住址。
大太太笑道:“你收着,下回你再去帮我请。”
“好!太太,您好好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巧善说着吉利话,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太太挥退其余人,摇头,拉着她的手忏悔:“傻孩子,人总是会死的,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私心太重,还做过亏心事,没有替小英讨公道,还有别的,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不是的,不是的……”巧善哭得不成样子,双手乱抹,她心里不服气,着急乱嚷,“坏人做一件好事,人人称颂,连佛祖都要记他的功。好人迫不得已,做岔一件事,一辈子都在赎罪还不够吗?这不公道,我不明白事怎么会是这样的!太不公道了,我要去问问菩萨,我还有些钱,都给她,都拿给她。”
那么好的居士,那么好的小英,这么好的太太……
为什么?
大太太将她拉近,抚着她的背说:“你别着急,再看看上边的字,还早呢。大夫肯开方子的病,那还有救。”
大太太把第二张纸上的字念给她听,柔声哄道:“马神医幼年被人喂错药,说不得话,他摇头是说这病棘手,不是故意吓你。”
屋外的翠翘高声传话:“太太,三爷、三奶奶还有六小姐都过来了。”
“叫他们先坐一坐。”大太太拍拍巧善的胳膊,抓紧说,“有些事,你我心里都清楚。身在这罪孽中,活着不一定快活,死了也不全是坏事。这世道如此,你早日想明白,活着就不觉得难了。巧善, 女人的一辈子,全挂在男人身上,不看贫贱,只靠人品。你的眼睛干净,心地也纯净,是个极好的孩子。赵家禾才能出众、品行可靠,我替你挑中了他,待他回转,就悄悄地把这事敲定。从今往后,你跟着他,好好过日子。”
巧善羞不起来,只痴痴地望着她。
大太太越发愧疚,不敢再看,推着她往外走,故意说:“那几个孝顺,我跟他们说会话,好叫他们安心。”
巧善不敢再留,垂着头往回走。
三奶奶看着她走远,回头跟上六小姐,柔声说:“昕姐儿,那佛经别抄了,先照看好自个的身子。你叫丫头送来,我来续上。”
“不敢劳动嫂子。方才那人是谁,太太找她来做什么?”
“太太的事,不好过问,左不过是叫来问几句话,不要紧的。”
大太太比往日精神,几句话将她们打发走,留下心腹再清点物品,为保万无一失,写了单子,又添签子,哪一份留给谁,写得清清楚楚。
药煎好,她痛痛快快喝下,很快有了倦意,沉沉睡去。
怀里有信,要等到夜深人静才能拿出来看。巧善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篓子,虽然赶紧将这一筐莴笋都捡了回来,刘嫂子还是摆了脸色。因欠着账,她不好直接讨要这几日的柴火钱,但话里话外是如今什么都贵,一担柴涨了一文,每日开销要多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