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等着这句呢,忙不迭说:“嗯,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闷笑,身子后仰,不管它脏不脏,悠哉地靠在冷灶上,勾着脚尖绷直腿,盯着鞋头说:“章玉露是老太太派来的说客,头前问我愿不愿意往府里去,从此效忠她。我没那心思,拒了,人也没逼着我去做什么龌龊事,只是劝我悠着点。说做奴才的人,尽到本分即可,不要额外折腾出一些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她们说得没错,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也无妨,老天自有安排,此路不通换条道,天大地大,只要我不服输,上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游说时谦和有礼,认可他的才干,被拒绝也不为难。他心里舒服,因此对这位还算客气,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听得入了迷,恍恍惚惚问:“是不是你投奔了老太太,她们就把玉露姑娘嫁给你?”
糟,玩过火了。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
那干嘛要找个美貌姑娘来做说客?
她摇着脑袋,想晃醒自己。
“别摇了,晕不晕?这里有几样东西,你先挑挑看,挑不中也不要紧,那就再等等。过两天,兴许要出趟远门,不要操心,你的生辰,我一定赶回来。”
她脸颊绯红,这模样太招人。他也喝了酒,再待下去要出事。
逗逗可以,礼成之前不能不尊重!
他重新站起,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子,走两步,将它留在桌上,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她扶着椅子站起,又开始犯晕,摇摇晃晃跟在后边。他转头瞧见这一幕,笑着倒回来,把人扶回去坐下。
“这酒里添了些补药,你收着,睡前喝两口:比照今晚的量,再减一减。大夫开的方子,不伤身,吃了睡得好……长得快。”
“啊?”
“早前没得吃没得睡,长得慢,再不调理,那就真的要耽误了。”
“难怪,慧姐儿比我小一岁,走的时候,她比我高半个头呢。常有人误会她是姐姐,她皮子白,生得好……”
合着就欺负她一个。
他心里有气,捏着她鼻子说:“省省吧,挂念这个挂念那个,唯独不操心自己,真是的!”
她抬手去扒,轻易就拨开了。他及时松了手,但她没有,迷迷糊糊做了傻事,双手合拢包住他的手,对着它说:“她只比我好过一点儿,第一回 缺钱,卖了我,下回再缺,那就是她了。我命好,遇见了你,所有的好事都来了,比在家强百倍。慧姐儿不一样,她生得标致,照那卖人的规矩,万一是去了那……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中间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动了动手指,回握住她的左手,右手帮她拨开乱跑的杂毛,抿在耳后,柔声哄道:“你放心,养大了的不服管教,干多了活手糙,弄不好琴棋书画,那些地方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买。王家人满脑子算计,指定要留着她换聘礼。”
她实在撑不住了,后仰躺好,傻愣愣地应道:“哦,我知道了。方才忘了说,这酒好喝,甜滋滋的。”
他笑得开怀,先前闲着的右手帮她理好被子,左手带着她的塞到被子下,松开再抽出来,双手分拨她额前的发丝,捧着她的脸问:“巧善,往后一直跟着我,不能随她们走,谁也不行,记住了吗?”
她眼前朦朦胧胧,努力睁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顺着心意应:“好!”
第43章 物伤其类
他照原路出去,没急着翻墙走,先上房梁,找守在这上边的冯稷道谢,顺道拿走了装酒壶碗筷的篮子。
墙外也有人在等,家安见他露面,赶紧迎上来,急道:“那边来信,不知说了什么,老爷着急上火。这两天都在找人,问我懂不懂衣衫料子,知不知道种棉养蚕,我哪里会这些。他又问我有没有听你说起春茧的安排,我也摇头。他去了后边,不让人跟,怕是要吵起来。前几日才吵过,闹得很凶,这么晚了还不见出来,这下要怎么办?”
家禾嗤笑道:“他以为赵大人的钱是白给的呢,只要伸手就能拿。哼!那边催着他要货,他拿什么给人家?不光没东西交,谁都找他要钱,这会知道急了。那是他的事,他急他的,你当好你的差,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为难。你放心,他不会傻到随便派人去上阵,你不用出门应对。至于太太那,吵一吵也好,他谁都心疼,唯独不心疼真心待他的人,活该!”
“禾爷,你别恼,他心里……也不好受。好几回叫出了你名字,我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午后没写几个字就搁了笔,呆坐一下午。你走了以后,我们不顺,他也不顺,家里更是乱。老太爷走的时候唠叨几句,他把匣子里的钱都给了出去,如今账上没银子,铺子里问过来,现拿了几样东西去当,这才结清。他想叫太太管家,太太垫了些,正打算整治,那混蛋说短了药,咳嗽好不了,他又去找太太理论。太太受了这场气,丢开手不管了,叫三奶奶也不要理。五太太趁机插一脚,这个女人……”
“当首饰那事,让他面上过不去,想补偿那毒妇,自然纵着……呵呵,由着他们去闹,不要替他拿主意,让他自己办。”
“好!”
家安陪他走一段,听他细细交代,再掉头往江清院去接人。
婆子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是他,便将门再拉开些,小声道:“正怄气呢,你先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说是这么说,谁也没心思喝茶歇脚。婆子领他悄悄地靠近二门,贴在那偷听。
院子里静悄悄的,蹲了好一会,突然传来摔茶碗的响,婆子立马拉开门,把他推进去扛事,自己往东厢走,去向三奶奶交代。
家安硬着头皮往正房去,在台矶那就被翠珍拦了。
他留在石凳上等,仍旧能听见里边闹成什么样。
大老爷正吼道:“……你就眼睁睁看着?”
大太太讽道:“我不睁眼看,难道闭眼看?”
“家里大小事务,全乱了套,你不管起来……”
“我什么时候能管了?从前我一管,你就指着我鼻子骂刻薄,怪我苛待了你的好母亲好侄子,我敢管吗?还想要我填多少嫁妆,你先报个数,或是自己进去翻一翻,看还能兑多少,都拿去,都拿去!”
“胡说!家里几时亏待过你,四季衣裳,月钱份例,哪样少了你的?”
“老爷,这么晚了,要唱戏,回你那院子里唱去,你不爱睡觉,别人还要睡。”
“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正经话!老爷是听不懂,还是年纪大了听不见?”
“你你你……泼妇!”
又一只茶碗碎了。
大老爷跳着脚逃出来,不甘心走,又不放心进去,站在廊下, 翻来覆去,只会骂这一个词。
大太太没跟,打开窗,慢悠悠地回敬:“泼给你看了,不叫你白骂。好话赖话全听不进去,我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 ”
大老爷气到哽住。
大太太听见东厢有动静,不想小两口为难,收敛脾气,转身背对着窗外,心平气和说:“ 总这么闹,没意思,等你真正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话。”
她要熄战火,那边不肯,梗着脖子说赌气话:“哼!你以为这天下只有你能干,待我写信去余家问问,这妇德妇言你沾……”
“赵香蒲!不是只有你会伤心失望,别人比你更痛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以为茧子随便去哪都能买,找个认得几块料的人就能挑出上等货,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玩意不能耽误,谁也不想压手里,都是头年订后年,说好价钱和数目,只认人不认钱的。就是有人坏了行规见钱眼开,你又拿得出几两?你听赵昽胡说八道,不管不顾就把他废了,如今事办不好,缺钱了,还想叫人替你卖命,又拉不下脸面。方才东拉西扯这一堆,不就是想要我主动请缨吗?呵,我倒是想发财,好把东西赎回来,可我能拿什么去说?说赵家禾,横竖你只挨了七八十板,又没死成,只是断了腿而已,你还能爬呀,赶紧爬着替家里挣钱去。赵香蒲,女人也是人,下人也是人,没有谁活该被你糟践!”
家安听得暗爽,可惜该听的人没听见去,又恼又羞,跺着脚指她:“你胡说!我哪里……”
“出去!”
顽固不化,蠢不自知,没救了!
大太太懒得再废话,手抓掸子追出来,指着他又喝一次:“滚出去!”
家安憋住笑,护着大老爷往外跑。
五太太走马上任,据说很有些手段。
她先拿出行的人下刀,把轿马全砍没了,往后谁要出门,自个现租去。转头盯上巡夜的护卫,说是各房都会落锁,门房总少不了人,里边偷不着,外头也不用操心:青天大老爷是自家人,岂有不照顾的理?叫巡城的人多看着些就是。既然从前没有过盗贼,想必将来也会平安无事,何苦花钱养着这些只知道喝酒打诨的粗人,只留一个打更看烛火足以。
少了这些人,那做饭的也可以再省,甘旨房那边又撵出去一个。五个人,管着百来人的饭食,洗碗的那个先累倒了。这边去求医,那边已经买了年轻的补上。
总有这样那样的消息,听得人心惊肉跳。
红英午间还庆幸这边没事,晚间就大祸临头。葛婆子带人来拿她,罪名是轻浮狂妄,在丧期穿红戴绿,不敬主子,不忠于差事。当即要拉去西廊那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正好翠翘在,先拦了下来,打发跟着的小丫头回去请示大太太。
葛婆子暗讽了几句,翠翘全当没听见,还客客气气说妈妈辛苦了,请她先坐一坐。
两边都派了人去找,五太太到得更早,就地取材,叫人拿了扁担来打,还叫八珍房的人都到廊下站着好好看,不准开口,也不许躲开。
红英被吓得哇哇叫,她娘跌跌撞撞跑进来,扑跪在五太太跟前,抱住她的手认错求情。
“大太太来了!”
五太太迎上去,冷笑睥睨,“老祖宗离去,阖府上下,哪一个不是愁难消停、疚心疾首,偏这娼妇不安分守己,成日里妖妖娆娆……嫂子不会连这也要管吧?”
大太太越过她,叫了红英,问她:“你的月钱是多少?”
红英吓坏了,趴在地上起不来,泪水涟涟看着太太,就是说不出话。太太看向梅珍,梅珍赶紧跪下,代答:“回太太的话,她才来,不足一年,每月得五十钱。”
“这几年,你们得了多少衣衫或是料子?”
众人沉默。
克扣下来的钱,全让赵苓拿去疏通了,这是当众给她没脸呢!五太太暗恨,急道:“她穿的可是云布,这比……”
“你看仔细了,这是下等货,大冷的天穿云布
也叫丝布,便宜的云布疏松粗糙。
,可不是有钱人的做派。红英,你这些衣衫打哪来的?”
她娘膝行过来,先磕头再答:“捡来的,太太,全是捡来的。杨家的朝云死了,我看这些衣裳烧了可惜,厚着脸皮去讨了回来。是我的错,太太,是我错了。女儿养这么大,我们供着老的吃药,小的娶亲,省了又省,终究没能给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衫,心里疼啊,就贪了这个便宜。她是个没福气的,得了就舍不得脱下来……太太,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要罚就罚我吧!”
五太太还想再挑刺,大太太将手搭在她肩上,对红英母女说:“起来吧,往后不要再穿了。虽说旧得褪了色,到底不合适,要知道忌讳。”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红英娘扑过去,当即就扒了红英的外衫,巧善顺着廊道跑回屋,取了件旧衣裳给她披上。
两位太太是一块走的,等到清了场,剩下的人才敢腿软,扶墙的扶墙,找座的找座。
巧善心有余悸,小声感慨:“还好太太来了。”
梅珍叹道:“这只是其一,我都看见了,她娘往五太太手里塞了银子,若不然,这事不会轻易了结。”
巧善惊呆了,“那那那……”
“别那了,干活去,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晌午才下过一场雨,哺时又响起了雷。
婆子劝道:“太太,先回去吧,叫人传他就成。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没得……”
大太太摆手,叫她退下去。
又是一声炸雷,跟着的人都担忧地抬头看天。
翠翘提早支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翠珍小跑过来回话:“太太,我去看过了,叫不醒,门关着,推不开,捶了也不管用。”
“不要吵醒人,先去亭子里坐坐。”
天公擂鼓,比翠珍那几声喊管用。赵家禾拖着锄头出来刨沟,这边的人赶紧去请,他不为所动,先把活干完了,再歪歪斜斜走过来回话。
“快请坐。”大太太看着茶倒好了,再把人打发下去。
赵家禾先是盯着茶不动,等到翠翘退到台矶下,他才拿起茶碗来喝。
看似无礼,大太太却松了口气。
赵家禾放下茶碗,明着说:“多谢太太照看她。”
翠翘每日过去,找巧善说几句,有这个情面在,就不会有人为难她。他记这个恩。
大太太无奈叹道:“实在惭愧,担不起这个谢字,终究是这个家,对不住你们。”
“不算冤枉,实不相瞒,我确实动过那心思,要哄着他上书告发。”
“但你不会牵扯赵大人。”
家禾轻笑道:“是,我不喜欢做蠢事,东西没够着,先把脚下的凳子踢了,那是上吊。有一等人家,菜还没炒,这边争抢的先把锅碗盆打了,到最后,谁也吃不上饭。我想的是,先等饭菜上了桌,再拿些话哄一哄,或是上两碗酒,把人搞糊涂了,自己多吃两口,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下一顿接着吃。”
“不怪你这样想,我也想过,不为那点东西,保命而已。只是…… ”大太太深以为然,怅然道,“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生来就有,便不思来处,只管任性胡闹,随意糟蹋。虽读了书,也不过些空洞无物的鸡肋之才。 空谈误国,以为他养精蓄锐要大干一番,实则隔靴搔痒,只得一场空。 ”
大太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册子,先放在桌上,再缓缓推到他面前。
他没往那瞧,撇开眼说:“我只是个废人,帮不上忙。”
“不看也罢,这里边是你在老爷身边,为家里做的事。你辅佐那几年,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如今再谈功劳,听起来讽刺。我只说说你不知道的吧:我嫁进来时,赵家还有些体面。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货,只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国公爷病倒,老太爷接手,那是急转直下,我听说是他早在外面欠烂了账,钥匙一到手,先挖出去大半。老姨奶奶迁回来时,公中拨了十万两,三万是阿芙给的,阿菇拿了两万,还少五万,也是问出嫁的女孩们要。别的还好,凑一凑就有了,蒋家几代的基业已掏空,拿不出钱,这边派人过去羞辱一番,抢了两件御赐的宝贝拿去当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一直没去赎,后来辗转到了张御史手里,这位大人正愁没事干,当即参一本。那边谎称是被盗了,虽含混了过去,可名声全完了,牌坊倒下,蒋家老太太羞愤上吊。”
这些事,早就查到了。赵家禾抬眼看向她,大太太垂眸叹道:“头一个是兰青,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二老爷虽浪荡,总还有人性,着急羞愤,就这么去了,那位却始终不信。家里这些龌龊,提起来让人心惊胆寒。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是要遭报应的。为着私心,我又不能去报官,一生愧辱。依我的脾气,早该离去,可是这里边,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人,我能走,他们走不了。我劝自己:留下来,还能尽力做点什么,积积德,兴许不用下畜生道。”
“那年外院那些孩子……”
“是我带走了。”
“她的善字,也是特意为之?”
“老的梦见索命绳套在脖子上,哭着闹着,非要买几个八字相合的人,只能买了。阿善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孩儿沾了这个善字,他才会忌惮。家禾,如今这里那里都不如意,月钱减半,还不定能发下去。这么多人要吃喝,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因此明知理亏,今儿我还是来了。”她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为难,我不是要迫着你答应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我来过,成不成,从此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过后,他开了口:“太太,我年纪不小了!”
大太太心领神会,点头,“你放心,这事我能做主。翠珍……”
他急了,嚷道:“管她什么珍不珍,我可不要!”
大太太探得他心意,笑道:“你误会了,知根知底,同甘共苦,是极好的事,我不会乱点鸳鸯谱。翠珍六岁进来伺候,跟着我学了些怪癖,说话做事太小家子气,方才心急吵着你了,请你见谅。”
“做生意少不了本钱,太太不必操心,只需去羡云鹤取一样东西即可。”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大太太看着,记着,待他停手,叹道:“幸亏你留了一手,不然……他们走时,他将你的叮嘱抛开,把底掏空了去孝敬。算算行程,想是刚入京,又把讨钱买药的信写好了。两万八千两,唉!人参当萝卜吃,就这么没了。他给得这么痛快,那边只当这里有金山银山,不刨干净夜不能寐。赵家是这样的赵家,难为你们了。”
“我出门办事,不想家人朋友被人为难。”
“好,我知道了。家禾,你是为我的事出门,不必向谁交代,那个账,出进都在我这里,不会让别人插手。”
正合他的意。
他点了头。
“阿梁身子不好,不能生养,赵昽是外头抱回来的,记在她名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人下落,等有了消息,留给你用。”
这招有用,但太费时,等不到了。
大太太见他无意,干脆挑明了:“我也恨他!阙七什么下场,他该得一个。”
他惊诧。
大太太站起告辞,赶在下人们靠拢前,压声提醒他:“心爱之物,什袭珍藏,不要露了痕迹。你在别的事上稳重,唯有……”
他笑着回应:“她常把‘太太是极好的人’挂在嘴边。”
大太太朝他点头致意,拿了翠翘递过来的雨伞,将它靠着亭柱放好,再就着撑开的雨伞离开。
再着急赶路,临行前也得再去看一次才安心。
没人巡夜,不到敲更鼓的时候,府里静得像鬼城,可随意来去。
他一过来,冯稷便笑说要去会会相好的,特意避开。
赵家禾失笑——他不能造次,只有羡慕的份。
他从窗子翻进去,只看得到小蜜蜂背影,佝偻着背窝在那,又在忙着什么。这种老实人,学不会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享受,还得多教教。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
“嘉祥,吉祥如意;摩睺罗伽,平和;佳话佳期,又美又好……”
“回家的家,禾苗的禾。种在家里的稻子,一听就知道是纸上谈兵闹出来的笑话。”
“啊?”
来不及藏了,她把纸笔全扫进怀里,双手抱住,吸着下唇憋笑。
“别咬坏了嘴。”
“哦。”她趁他坐下的工夫,赶紧把东西丢进箩筐里,弯腰在里边捡出匣子,递给他,笑眯眯道,“上回你落下了这个。”
他扶额低笑,纠正她:“特意为你留的,你喝了酒犯糊涂,给忘了。”
“啊?”
“没打开看过?”
她点头,收回手,摸着匣子边缘,有点不好意思当面打开,扯开话题问起别的:“梅珍说周有才去别的地方上工了,是你帮的忙吧?”
“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叫他闲在家,等着老婆养,迟早要出事。非但不感恩,还会变讨嫌,将一生的不如意,全怪在别人身上。”
她实在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周有才会变那样,“真的?”
“当然,男人是什么德性,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男人啊!
她憋不住笑,赶紧起身去冲茶。
他也在忙,忙着拆东西,还要交代事:“大枣要按时吃,梅珍那不用给,明早叫人送她家去。女人头一个亏的就是气血……”
她身上正来事呢,涨得脸通红,“我知道,快别说了,先吃茶。”
用来烹饪的好茶都锁在库房里,这里只有大叶茶,在别处,他是绝对不尝的,怕她听出嫌弃,回回喝光了。
“先前让你尝的茶,怎么不喜欢?”
“那个淡,这个提神。”
“傻,好好的,你提什么神?本来就睡不好,还喝这玩意。”
“对喔……”她捏着双耳懊恼,“我怎么这么笨。”
他伸手拨开,笑道:“不笨,聪明着呢。就是傻了点,老为别人着想:你多做点活,梅珍能少点辛苦,你吃点亏,别人会更舒服。嗯?”
她结结巴巴反驳:“傻不就是笨吗?我我……也不是……没那回事,没那样。”
“傻的招人疼,笨的叫人愁,当然不一样。”
“哦。大太太叫了两个年轻嫂子来这边干活,我们轻松了许多。”
“好。有事不要怕麻烦人,张婆子,家安,黄香,大太太,这些都能找,欠了人情不要紧,我来还,都容易。”
她听出来了,不舍地问:“你是要出门了吗?”
他点头,她蹲在箩筐那,把做好的护膝翻出来,抓紧送出去。
“特意为我做的?”
“嗯,坐在马上腿不能伸直,缝了两副带子,你扎的时候要放一放,别勒久了……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快要绷不住了。
一对护膝一对兔,大男人戴这玩意,要是被人看见,会出人命的:不是对方笑死,就是他在臊死之前杀人灭口。
她看出不对劲了,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哪不对?上回你说男人也能戴兔子,我不知道怎样分公母,绣的捣药兔,不算女气吧?”
这不关公母,膝盖上罩两只猛虎,那也不对劲。
自己多的嘴,自己吞苦果。
他极力稳住,安慰道:“不要多想,你这针脚,比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好,太难得,一时看住了。”
她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小声说:“你还喜欢什么?我再学一学。”
“不用!我是说扎这玩意费眼睛,不划算。我见那些勤快的,三四十岁迎风落泪,不到五十就快瞎了,你可别这样。”
“啊?”
“问你件正经事。”
“你说,我听着。”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记不记得?”
“哪一句?你问了很多。”
他就知道!
“算了。”
“对不起,要不……你再问问吧。”
“你……”
完了,今晚他没喝酒,问不出口了。他清清嗓子,扭头看着窗户,干巴巴地说:“要听我的话,别听张三李四瞎掰扯,那会你答应了。”
“好!我给忘了,现下再答应一次:我听你的。”
“那行。”
第45章 世道变了
耽误了半个月,要抓紧追赶,车马一直在外等着。他该走了,头一回这样积粘,一步三回头。
她抱着匣子送到窗边,信誓旦旦说:“你不要操心家里,我什么都好。”
她没出过远门,实在不知道要叮嘱什么,只能东拉西扯:“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在外边要吃饱饭,下雨天不要出门,打着伞也容易弄湿……对了,一定要记得喂马。书上说老马识途,你照看好了它,它一准能带你回来。”
又像操娘心了!
他不敢笑,抿着嘴点头。
她帮他撑起窗,飞快地说完:“快去快回。”
“知道了。”
“等下。”
他缩回手,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抠着手问:“很急吗?”
可以不急。
他摇头,故作轻松,“还要等人。”
她回头看灶,小声说:“这水一直烧着,不用也浪费,洗了头再走吧,路上不方便,洗了出门神清气爽。”
“你说的有理。”
他先一步倒回去,提桶兑水,将春凳一并,往上一躺,闭上眼睛等着。
她将皂角掰断丢进锅里,用剩下的热水煎它,预备好布巾梳子木盆,就来梳理。
身子很受用,但心里不得劲。他酸溜溜地问:“你怎么这么爱伺候人?”
她停手,就近扯他耳朵,嗔骂:“好好说话!”
他愣了,睁开眼,盯着上方晃动的刘海看了会,才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我没生气,你听……”
水声顺着发丝往下走,先是无声只有温热,接着是成串的嘀嗒,柔和悦耳,让耳朵也舒服了。
下一瓢水,她的左手跟着走,压下他的耳朵,防着进水。动作轻柔,声音也温柔:“家禾,照顾人也是件舒心的事,那些果子很难找吧?”
是麻烦,这里从前少有人住,没挖深窖,早前存的那些,都吃完了。这样的鲜果,老爷太太都难到手,全是他在橦城搜罗来的。集市店铺都没有,要到处打听,巴结那些大户家的管事,才能弄到两三个。费时费钱,但甘之如饴。
洗好了,边梳边烘烤,还能说会话。她说着小柔儿,小娃儿会笑了,一有动静就抬头找人,不理她就啊啊叫。
王干娘没亲眼见,全是在梅珍那听来的,但不妨碍她说得动听。
赵干爹闭着眼认真听,时不时嗯一声。
这都半夜了,再耽误下去可不行,她帮他挽好头发,再次送出去。
窗子关上了,她扯着衣摆,默背他先前的叮嘱。
冷风钻进来,吹在耳朵上,她马上回头。
窗子又开了,他将线解下来,全绕在手上,收走它,再告诉她:“往后你给我开,不弄这玩意了,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