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只是?为了这个,沈荔也很喜欢她这位合作伙伴。
朱夫人闻言,也很自然地收下了这份夸奖:“这是?我的分内事罢了。沈掌柜从无到有,酿出见?所未见?的美酒,难道便不?比我辛苦吗?”
例行互吹两句,沈荔收了神通,直接切入正题:“此前说过,就算我能制出要求不?那?么严苛、旁人也能上手的酒方,也仍需要一批熟练的工匠来做。”
“工场的环境也要有充分的保障,否则只是?一点变动,也会对成酒的质量产生很大?的影响。”
沈荔面色不?变:“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朱夫人凝眸看她片刻,见?沈荔毫不?动摇,便慢慢说道:“自然,只是?酒场、工匠,无一不?是?要见?钱的。无本的生意我也爱做,有本的生意,便不?能太唐突了。”
她语气一转,方才的平直大?方中,莫名多了两分锐意:“若是?拘泥于此,一年到头,只是?那?么小猫三两只,这事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沈荔:“是?吗?但要酒坊顶着我的名字,卖出去不?合规制的成酒,这我也是?不?愿呢。”
两人一言一语间?,几乎不?留空隙。如此紧迫的对话?,使她们的言谈如两柄利刃相?接,一碰就是?叮当作响。
朱三小姐朱贞毕竟年少,性格又率真?跳脱,这时不?免忧心?起来。
手指在桌下戳了戳大?姐朱鹮:“姐姐,要不?要咱们......”
她想着桌上毕竟四个人,她和大?姐要是?也说些话?,缓和缓和,便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了吧?
朱鹮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把?茶水倒满,一语不?发地装石头。
小妹还是?见?得少了。便是?再亲密的合作伙伴,真?刀真?枪利益相?对,难道还有看在情谊的份上让步的吗?
若沈掌柜是?那?样的人物,恐怕自家娘亲一开始,便不?会选择跟她合作。又或者,会选一个完全不?同的合作办法,直接从她那?里重金买断酒方,而不?会叫她插手生产了。
“......倒没想到沈掌柜是?这样意气用事之人。”
“我也从未想到朱夫人是?短视之人。”
眼?看这话?是?越说越过分,朱贞越发紧张起来。一看沈掌柜年轻体健,又比娘亲高许多,唯恐她一个不?忿动起手来,便把?茶杯紧紧握在手里。
只等两边再也忍不?住,就摔杯为号,叫外头凌云阁一众小厮进?来,保护娘亲。
然就在这时,那?似乎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雨歇云霁,微笑起来。
“看来沈掌柜是?不?愿让步了。”朱夫人含笑提起手边茶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只能保住你这尊金佛了。”
沈荔耸耸肩:“能做朱夫人的马前卒,我也很乐意呀。”
朱曼婷替她满上一杯茶:“沈掌柜的嘴,比我女儿还要甜。”
一旁真?正的女儿朱贞,讷讷问自家姐姐:“她、她们这是?......”
朱鹮吃着点心?,半晌她一下:“有沈掌柜开口,即便这回酒坊成本略高些,那?群倚老卖老的东西也没什么话?好说。”
朱家虽说是?朱夫人当家,但朱家和何家两头,都还有宗族亲眷插手生意。若是?利润太薄,即便明知?是?薄利多销,日后?源源不?绝,恐怕也要纠缠一二。
沈荔这样说,便正好给了朱夫人一个挡箭牌,足可以应付他们歪缠了。
朱贞恍然,旋即又有些不?解:“但又何必演这一出?直接明了说出来,不?是?更好?”
朱鹮摇头:“若说出来,其实又是?娘亲欠了一回人情......你就当是?她二人闲来无事,互相?逗趣吧。”
屋里气氛刚归于平静,外面守着的周雨便敲了敲门。
“沈掌柜,乔大?人的马车在外头停着,说是?、说是?......”
周雨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但还是?复述道:“说是?,来接您的。”
朱曼婷一听,眉梢便不?轻不?重地挑起来。
“这位乔大?人,待沈掌柜甚是?亲厚。”她没有用感叹的语气,而是?如同下判断一般,“若不?是?见?他行事怪异,似乎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我恐怕要替你先担心?一遭呢。”
说着,朱曼婷拂了拂脑后?玉簪:“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就算家大?业大?,跟天?上的鸟、海里的鱼都说得上话?,但在这些人跟前啊......”
沈荔一开始还没太解,听到最后?,实在忍俊不?禁。
原来朱夫人是?担心?,乔裴贵为宰相?,又见?她赚得盆满钵满,会忍不?住将沈记夺过去?
说来,似乎曾经也有人这么提醒过她。
好像是?蓉姐姐?
不?论是?谁,沈荔这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倒不?是?......”
不?过,怎么没人猜乔裴居心?叵测,并非图财,而是?图色呢?
沈荔一怔,随即摇摇头。果然还是?他表现得太不?明显。
有心?要钓特?等鱼,放的饵却连二等都够不?着。
乔裴的车夫自然是?照墨,这位随侍见?她到了,先向车里传话?:“大?人,沈掌柜到了。”
青色车帘被素手撩开,乔裴那?张冷玉雕砌的漂亮面庞便露了出来。
他见?沈荔久久不?动,面露疑惑。
这人虽然心?思颇多,但正如沈荔先前所想——似乎在引人注目这件事上,半点不?通。
也罢,只好她费点心?,教一教了。
如此想着,沈荔伸手过去。
乔裴以为她要顺着他撩起的地方抵住车帘,为了给沈荔让出位置,正要将手缩回去。
却不?料,被人一把?握住。
少女的手温热,掌心?的茧、微凸的血管与指节,无一不?是?乔裴想象中的触感。
......就是?,太突然了。
突然到,乔裴甚至忘记,他还能将手抽回去。
就这样让沈荔握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车。
照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后?面发愣,见?她上了车,立刻驾马启程。
哒哒两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车里不?免有些震动,沈荔收回手去,扶住一旁嵌在车身上的雕花木柜。
手中一空,乔裴不?自觉虚握了握。
“沈掌柜......”
沈荔回头:“嗯?”
温热触感犹在。
只是?她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乔裴垂眸。
“无事。”
第73章 魏家
乔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也是早早和沈荔约好的。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轻举妄动,做出上门?接人?的事来。
而沈荔之所以请他来接, 则是因为今天和魏家有约,要上门?一趟。
走过去自然也行,但如今风气,便是乘车更?显得重视, 她?就麻烦乔大人送一送了。
楼满凤的事,虽说他有心隐瞒, 但耐不住魏槐着急。
太子那头?他是不敢说的,但听说自家外甥跟这位沈掌柜交好,甚至差点定下两姓之?好,便动了心思,请沈荔上门?一叙。
“......听上去,世子此事似乎有些?麻烦。”
乔裴支起车厢中的小桌, 为茶壶添上滚水:“若说办法?, 自然也不是没有, 端看世子愿不愿而已?。”
“我又如何不知......不说世子之?尊, 若他愿意将魏家公子身份露出一二,在江南便也能横着走了。”
沈荔揉揉额角。
“奈何,他就是不愿呢。”
乔裴听着听着,眼帘便垂了下去。
为何不愿?
楼满凤如今不过是被人?骗了几单生意,对不上给对面的货, 这点麻烦在乔裴看来, 小得不能再?小。
要么用魏家的钱摆平, 高价从别的地方收货,吃一笔亏;
要么用魏家的身份摆平, 让人?不敢追着他要东西?,把风险转嫁出去。
放眼江南,难道有哪家货商敢同?魏氏商行对着干吗?
至于他的不愿......
也不是不能?解。
乔裴不语。
目光垂落,看向对面那只茶盏。
车上所用的茶盏都是特制,以防倾洒,不是平时用的开口?茶盏,而是小口?的茶杯。
这车以往只有他一人?坐,定制单子自然也是一壶一杯即可。
多出来的这只杯子,还是去年夏天,叫人?加急做出来的。
沈荔未曾察觉他的目光,放下茶杯,继续道:“供货的跑了,催着交单的那头?也不是什么恶形恶状之?徒。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人?,阿凤愁眉苦脸好几天,也难怪别人?察觉。”
阿凤......
“沈掌柜与楼世子,似乎很亲近。”乔裴轻声?问。
“朋友情?谊,忧他所忧,难道不该?”
“沈掌柜高义。”他不说话了。
短短几句话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称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但事无巨细,周到关怀的姿态......
就算这对她?来说,也许不是什么费神的大事,但也总让人?看着不甚愉快。
抿一口?茶,乔裴轻轻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倒不奇怪沈荔会知道楼满凤经商失败的事。
楼世子性情?直率单纯,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看出些?端倪。
但,那也要有心在先,不是吗?
在他的沉默里,马车很快到了魏氏府上。
楼满凤不在,他舅舅魏槐将两人?迎了进门?。
“倒不知乔大人?今日也一道前来,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魏槐拱手。
但等乔裴先一步进屋里,院中只有他和沈荔两人?时,又压低了声?音提醒:“沈掌柜莫怪我小人?之?心,实在是我等市井小民?,不与官斗才是智行啊!”
他对楼满凤万般宠爱,对沈荔也爱屋及乌:“若说沈掌柜是寻常女子,那么这乔大人?常伴左右,无非是看年岁相仿、性情?契合,有男女之?意。”
“但你毕竟不同?......”
沈荔听着听着,一下子恍然了。
难怪、难怪......
原来不是乔裴黏她?黏得拙劣,而是她?太锋芒毕露了?
是沈记的存在感太强,她?的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年龄正好、亟待婚嫁的适龄少女,不如说是话语权十足的一方富商大贾。
以至于外人?眼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生怕乔裴觊觎沈记、有心要从她?手里抢走这只生钱貔貅了。
“当然了,要是不好推拒,找我妹妹也是一样。”魏槐促狭一笑,“她?可是很欣赏你的。”
魏桃作为北安侯夫人?,帮沈荔挡一挡宰相威逼,也不是做不到。
然而这里的欣赏究竟作长辈欣赏晚辈、同?行欣赏同?行、亦或主母欣赏佳妇,就见仁见智了。
沈荔抿唇一笑,不接话,反而问:“这些?都是小宗,倒是阿凤的事,您再?同?我细说说......”
说话间?,两人?一路穿过魏家同?样大而繁复的庭院,来到乔裴等候已?久的正厅。
一推门?,便见这位高权重、威权在外的宰相大人?,正对着小茶炉目不转睛。
他自从被沈荔说过以后,又恢复了以往轻淡素白的打扮,不再?整天折腾那些?红衣。
又听了照墨的谗言(这些?前面都要补上),着意要表露自己和他人?不同?的‘竞争优势’,于是越发贞静有度,举手投足间?,恨不得把优雅大方四个字明晃晃写在衣袖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守着茶炉的端方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大妇风范了......
魏槐险些?以为自己眼睛坏了,偷偷揉了两下。
沈荔却深以为然。
勿怪魏槐,她?不也常把乔裴比作大家闺秀,偷偷叫他乔大小姐么?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乔裴的问题。
她?和魏槐刚走过去坐下,乔裴便递上一碗茶:“温度正好,沈掌柜试试。”
沈荔早就习惯,连带着后面红袖周雨两个也都习以为常。
唯独魏槐,被吓一大跳。
这乔裴乔相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又因为有北安侯那样一个姻亲,知道得更?深入些?。
虽然素有‘玉宰相’的美名,但‘活阎罗’又岂是好惹?
光是替当今斩贪除恶、肃清朝堂,做变法?之?先驱,便绝不是寻常心性。
更?别说在北方边线蕲州、烟州几地的大动作。
若说北线安然无恙全靠他,似乎有失偏颇;但说他一人?之?肩力保北境后勤无虞,似乎也不能算错。
远坐朝中,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听上去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但其中对局势的判断,对细节的把握,对人?心的控制,一丝一毫绝不能出差错的压力......
即便对此人?人?品不大信任,魏槐也不得不说,这是位顶尖能臣。
而能臣的人?品不可信赖,这不是从古至今应有之?义吗?
这样一个人?,居然亲手替沈掌柜煮茶......
只是他知分寸,没有当面言说,只继续和沈荔说着楼满凤的事:“......凤儿性子倔强,这事说到底解决起来不难。但他既然不想用魏家、楼家的威势迫人?,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伤了他的心。”
刚说到这,乔裴手腕一动,将沈荔手中的茶水满上。
“温度正好。”他言简意赅,“用些?吧。”
沈荔便抬手用了。
“......若照沈掌柜所言,替他周全善后、找新的货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凤儿不愿。”
魏槐说:“绸缎瓷器,这些?东西?江南处处都有;但凤儿好强......”
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只装了凌云阁红豆酥的瓷盘从照墨手里递到乔裴手里,又被他轻轻搁在沈荔面前。
虽然只是轻轻一声?,但也不免断了魏槐的话。
一而再?再?而三,魏槐又不是什么委婉妥帖的性格,当即问:“乔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沈荔吃着红豆酥,笑眯眯的,不说话。
“惯子如杀子。”乔裴慢条斯?道,“魏家对世子,溺爱太过。”
魏槐一笑:“魏家一不违法?乱纪、二不仗势欺人?,只是纵了纵家中小辈的性子,何至于杀子?”
大不了,魏家高价买一批绸缎送去,填了那头?紧赶慢赶追着要的单子,不就结了?
乔裴本来懒得多费这些?口?舌,他一向是最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尤其对着说不通的人?。
不过今天既然坐在这里,要么他说,要么沈荔说。
如果他不讲,那就只能让沈荔亲身上阵,为楼满凤悉心毕力、万般周全。
他抿唇,淡淡道:“惯子何须千金?只需哄坏他的性情?。”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魏槐脸色顿沉,旋即又意识到这位是乔相,努力缓和下来。
沈荔夹在中间?,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心中叹气。
乔裴的说法?,其实也有些?道?。她?和魏槐商量再?多,楼满凤这件事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依然在他自己。
他视动用魏楼两家身份、财富为耻,说明他有骨气,也说明他心性上自矜自傲。
......却毕竟过犹不及。
这一次不能将他心结?顺,下一次他依然对自己的身份不满。
长此以往,又有两家兜底,他只会更?加跟自己拧着来,万一发展成自我厌弃,性情?怎么能好?
这话、这话确实有?,但魏槐又岂能轻易认下?
再?者,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教养这个侄儿,没看连这一次的事,都哄不住吗?
两人?对峙半晌,互看不顺眼,沈荔只得放下茶杯:“只要能说通他,这事便好解决了。”
魏槐苦笑:“这岂是易事......”
沈荔摇头?:“虽然执拗,但他不是不明?之?人?,总能说通的。”
魏槐只觉得满心动容。自家虽说势大,妹妹又嫁了北安侯,但沈荔又哪是惧怕、垂涎这些?东西?的人??
今天能如此费心,也不过是顾全和楼满凤的情?谊而已?。
“若是沈掌柜有所托,槐必不推辞。”他正色道。
沈荔微笑,没说什么。
楼满凤性子单纯,但偏偏有股倔劲。
原先沈荔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桩事一出来,倒让她?有些?明悟了。
原来的世界里,沈荔头?上有一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该说是福窝里长大的也不为过。
顺风顺水一路,按着寻常轨迹,就该名校毕业、海外归来、家族镀金——
没本事的,找个体?面的营生混日子;有本事的,就可以顺风而上,大展宏图了。
偏偏她?一样都不选,虽然有些?本事,却做了所谓不体?面的工作。
为此,宁可放弃沈家所有助力、放弃自己体?面的管?学学位,从头?开始学起。
如此叛逆执拗,没少被沈女士隔空教育。
再?回?头?来看楼满凤,沈荔只觉得,仿佛看到更?年少时的自己。
未来的路如何,看不清。
但要不要走?
是一定要的。
只是这只漂亮的小凤凰,就不必像她?一样,一个劲儿往南墙撞了。
同?魏槐商议好,沈荔便和乔裴一道告辞,一路回?了驿站。
她?今天又是和魏夫人?见面、又是上魏家去议事,着实累得不轻,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休息了。
乔裴目送她?进去,也往自己院子走去。
不像沈荔,身边有朱家给的红袖和周钊送来的几个兵士,乔裴身边随行的,一直只有照墨。
他身边伺候的人?一向精简,或者用精简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不如说简陋。
京城至少还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一旦出门?,就只剩照墨一个。
好在他这人?无欲无求,照墨一个人?跟着也足够,并不觉得疲累。
他做乔裴随侍,时日不算短,一向最懂得,不在大人?思考时说话。
这时却不自禁道:“大人?今日......”
乔裴抬眉:“什么?”
照墨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咬牙道:“仿佛有些?......有些?失控了。”
乔裴从没体会过失控的感觉。
在其位而谋其政, 在他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偏移,也会?酿成?大祸。
当然, 是他的大祸。
因此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度着皇帝的心思来做。
这?是他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因此面对沈荔时,往往也是如此。
一步一步, 落在哪个位置、得到什么处境,无不小心慎重, 唯恐被她识破......
或者,被她厌恶。
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哪个位置?
又该做些?什么,才是明?智之举?
乔裴摆摆手,头?也不抬:“下去吧。”
他不愿说?, 照墨难道能?逼他说?不成??
只能?诺了?一声, 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起, 日头?正好, 沈荔早早去了?池月那里,楼满凤自然去看顾他的生意,整座驿站几乎听不见人语。
“......将蕲州的文书呈来吧。”乔裴对照墨说?。
他说?这?话时,神态里难得流露出一分半分的不情愿来。
照墨对他颇为了?解,深知自家大人不是一个勤政的人物?——没见之前为了?去沈记的试吃宴, 连军报都懒得?会?么?
只是以往从未做得这?样明?显罢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山清水秀的江南, 眼看着沈掌柜请他试菜、品酒, 正是好时机,陛下那头?派发过来的东西?却无穷无尽, 想也知道大人会?是什么脸色。
但照墨自己也奇怪,原先大人明?摆着是一副‘爱谁谁吧反正这?活我不干’的模样,怎么不知不觉地,似乎又回?头?是岸了??
只是看上去还是那么不情愿。
乔裴接过文书。
他当然是很忙的,只要开了?一条口,源源不断的公务都会?从四面八方送来。
大庆东西?南北三十六州,有二十州的事务无一巨细要他过目。
与其说?是皇帝信他,不如说?皇帝不能?不信他。
满朝文武关系纵横,即便是他名义上的老师高鉴明?,算是一流清官,却也避不开儿?女姻亲,和工部颇有瓜葛。
这?也难怪,谁不愿自己孩子有个好些?的归宿呢?
但好一些?的归宿,意味着总要自己的同僚,或是名声响亮的富豪之家,建立密切的联系。
是以,这?样的事连忠心耿耿的北安侯都做不了?——他也的确做不了?,一介武夫,怎懂得文官上书时的春秋笔法?
乔裴慢慢喝下一口茶,心思蹁跹而飞。
沈掌柜,不知见到楼世子没有。
她会?当面叫他阿凤吗?
“大人,小心烫。”照墨看他面不改色,忍不住自己悄悄哈气?,“那壶茶刚煮的,我原想放在旁边搁一会?儿?......”
乔裴:......
乔裴:“无妨。”
他说?无妨,便是真的无妨。
乔裴对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几乎感觉不到。
沈荔曾经握过他的手,若是再握久一点,就能?察觉他的手心里,同样是厚厚一层茧,以及交错深切的疤痕。
痊愈很久,但,不好看。
沈荔大约不会?喜欢。
乔裴从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在大庆,运气?好坏首先验在投胎上。
最好的......当也不是皇宫贵族,而是颇有家资、关系和睦的几口之家。
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运气?,生来就是孤儿?,被一又聋又哑的老人养了?三年,老人去世,他又上街头?流浪乞讨,才偶然被当地的扶幼院捡回?去。
刚进扶幼院时,连用勺子吃饭都不大会?,更遑论如常人一般走路、说?话、劳作。
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扶幼院好好生活下去呢?
幼小的孩子们并没有太多坏心,甚至也耳濡目染教了?他许多人类社会?生存的法则。
乔裴学到的第一条,就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扶幼院的孩子们不是白白被养育的。即便是再小,也都要上工做活。有的是织布、有的是喂鸡、有的是割猪草,总之,要做点什么。
乔裴却什么都不会?。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也许不是什么大错;但他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价值,这?不行。
扶幼院不能?养一个白吃干饭的人,于是将他送走。左右都是在城里,卖艺也好乞讨也好,总归饿不死他。
走时还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跟他说?发达了?要常回?来,最好带邻家铺子里的牛舌糕回?来。
牛舌糕又是什么?
乔裴不知道,他的运气?忽好忽坏,刚被扶幼院丢掉,又被老太监捡回?去。
那里像是另一个扶幼院,全是小孩子。
老太监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忠于上命,捡些?孩子回?来,挑出里面最聪慧的几个,培育成?才。
不巧,乔裴偏偏聪慧至极。
若是扶幼院能?有那个条件让他接触文墨,恐怕也会?发现。
他的天才即便是在生疏的学语声中依然如袋中之锥,锋芒毕露,即便是一字不识的文盲,也能?看出他的天赋异禀。
毕竟,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一通百通。
太监如获至宝,将他推举给?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原本就是奉命行事,有了?乔裴这?样的天才,更显得这?一招行之有效。皇帝龙颜大悦,着令他勉力继续。
——当然要继续,无根无萍的小孩子,几块馒头?就可买到忠心,为何不做?
愚钝些?的勤学苦练,做个打手暗卫;聪明?些?的兢兢业业,做个皇党暗桩。
至于乔裴这?样万里挑一、千年一遇的天才......
当然要做最脏、最重的活。
成?为李家皇族的刽子手,才是正途。
乔裴在雪夜里行过军,雪与汗浸湿马背上的皮鞍,大腿的皮肉磨烂,周围士兵看了?都抽气?,他却不觉得如何。
行军,能?表明?他的态度——支持伐戎;又能?得到士兵的信服,何乐而不为?
那次回?来,皇帝喜他能?文能?武,为了?给?他一个更干净清白出身,将他塞给?高鉴明?做弟子。
看,这?就是价值。
皇帝开价,他给?得起,那么皇帝就会?给?他一样好东西?。
第一次在高尚书府听了?课,正要回?去时,他偶然发现扶幼院就在途中。
不知怎么想的,买了?牛舌糕,慢慢走去。
却发现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秦楼楚馆。
卖牛舌糕的掌柜还觉得他奇怪呢:“早些?年就关了?门了?!这?位大人可还记得那场大疫?哦唷,这?扶幼院里头?老的小的,死了?一大片!怎么还开得下去?早早就关门了?!”
他心里默算。
原来,他走第二年,这?里就已经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扶幼院了?。
乔裴默然不语,提着牛舌糕回?去了?。
并没有吃,放在那里摆了?几日,后来被老太监丢了?。
听上去仿佛吃过一些?苦,但他没多少怨怼之情。
毕竟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且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对呢?
他善待百姓、以民为本、劝课农桑,处置世家权贵从不手软;又严守边线,无论北安侯还是如今的周钊,带兵在外哪怕不听皇命而为,也从不加以训斥。
当今在位不过三十八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粮仓足满,边境无忧,怎么称不上一句明?君?
若是为了?这?等政治抱负,而建立对百官的监察机制,又要筛出几个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找人养些?孤儿?,教育他们、安排他们,又利用他们......
这?难道又是什么大事么?
况且最开始那间扶幼院,说?是扶幼,扶的也是有回?报、能?做工的幼。
因此乔裴很明?白。
即便是对太子,在他心里,其实本也无所谓什么态度、政见之分。
之所以同他‘计较’,只是因为皇帝想看而已。
这?时两?人不和,自然是一心盼着年轻的权相能?让步、仁爱的太子能?学会?用人;
但要是宰相和太子伯牙子期......
漫无边际想了?半天,手里的文书处?得七七八八。照墨伸手来接,乔裴连再翻一遍都懒得,直接塞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