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杯子中的温水升起,她随意的操控水流,挤向葛朔干裂的嘴唇,他眉头紧皱,没有张口。
那道水流轻柔的蹭着他嘴唇,好似曾经二人亲密时的某种挑逗,葛朔一向是受不了她早历练出的小手段,此刻或许也是下意识想到了他们之前的相处,他启唇呼出一口气。
温水挤入他口中,逼着他咽了下去。
葛朔嗓子或许舒服了一些,他疲惫的垂着头,低声道:“你不知道、那个魔主太了解你我了。他……他其实是……甚至连江连星、小华粼到我们身边,都是他有意无意的操纵!”
葛朔痛苦的皱紧脸,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华粼其实是魔主不受控的分身,但他怕羡泽知道真相后难受,便也说不出口。
却听到羡泽淡淡道:“我知道。”
葛朔猛地睁开眼。
羡泽:“江连星和小鸾鸟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画鳞给我看了他的记忆,他痴心妄想的把自己当做我的养父,我的情人,以为我会不舍得杀它。”
葛朔急切道:“那他现在逃了吗?你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这家伙几乎是知道过去的一切!杀了我,他就必死无疑,这是最快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说得太急,甚至剧烈咳嗽起来,伤口又要裂开,连口中都浮现血色。
羡泽微微松开了灵力巨手,道:“蓬莱已经现世,它被我囚禁起来了。”
葛朔愣住,仍有些不可置信:“它只要是没死,就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想着反扑……羡泽,只要我死……”
“只要你死,我就真是彻底告别过去了!”羡泽怒道。
他偏过头,却没没听到羡泽继续愤怒的责问,反而是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葛朔猛地睁开眼,头皮发麻,看向羡泽抿紧嘴唇,眼眶泛红的模样。
他嘴唇动了动,被她骂了几百年“笨死了”的脑袋里,真的想不出一句俏皮话能让她破涕为笑。
羡泽眼里对他既有怨恼,也有悲伤,但更多的是如今还能说话的庆幸。
“葛朔,如果你的计划成功了,我恢复记忆却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她想说什么,但只是咧嘴很艰难的笑了一下。
她真的会崩溃的。
她强大的背后,也藏着这么久以来面对困境从未彻底表露的崩溃,之前俩人在东海屠魔之后第一次相遇,她忍住了。
但这一回,她真的要忍不住了。
羡泽灵力幻化的手彻底消失,葛朔落下来,靠着墙倾斜着身子,勉强站稳,看着羡泽泛红的眼睛。
羡泽垂眼:“你是伴驾真龙的神鸟,我要你陪我,你就不能死。我就要醒来看得到你。”
她话说得像命令,但又隐隐像请求。
从来不求人的羡泽的请求。
葛朔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像是要挤出酸咸眼泪那般,连喉咙都莫名的要哽住烧起来,他感觉好自己眼眶也烫软了。
葛朔缓缓起身,朝她伸出手臂。
羡泽逐渐软下身子来,两只手从他身后圈上来,抱住葛朔的脊背。只是脸颊就像是像靠着花枝那般,轻轻地不敢用力的碰在他肩膀上。
葛朔听到自己笑的声音有点夸张有点破音:“遵命遵命,死了都把我掘出来,腿骨当鼓槌。”说这话的同时,他感觉脸上有点热湿。
他用羽毛焐热的跟筷子那么粗的小金龙,他在泗水的竹屋中挤在一张床上安抚噩梦惊醒的羡泽。
他最舍不得的羡泽。
他脸颊在她发上蹭了蹭,嘿嘿笑道:“那你最好每天晚点醒,给我时间先去盥洗梳头,摆出完美的姿势让你一睁眼就看得见。刮胡子就算了,这是为了叫醒你——”
羡泽可能察觉到了他的鼻音,但没有抬脸追看他面上的泪痕,只是也埋头在颈窝里。
或许是因为她也哭了?
葛朔不愿意这么想。
她为他哭多不值当。
此刻,四个人坐在枫树下的桌边,氛围陷入了微妙的尴尬,特别是江连星似诚实似顶嘴的一句话。
葛朔刚刚就意识到,羡泽对江连星的信赖与关心,比之前可多了不少。
难不成是因为她知道,江连星跟华粼之间的关系?
葛朔也知道羡泽在众多神鸟和妖类相伴的时候,也经常跟他们玩闹在一处,随心所欲惯了。
他虽然不适应羡泽这种观念,但也知道大部分的人都入不了她的心,她的眼。
或许江连星对她来说是几分与众不同的。
但……江连星毕竟是黑蛟,葛朔对他绝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江连星也有些后悔。他不该顶嘴。
因为羡泽临走之前跟他传音入密了几句,让他看住葛朔,最好寸步不离,因为她怕葛朔会求死……
华粼忽然开口:“我从小就不这么叫,但你是突然改口的吧,很怪。以前你不是最孝敬她吗?现在是觉得自己也是能伴驾的蛟,就不孝敬了?”
华粼一套乱拳打死小黑蛟,江连星被他几句“孝敬”噎的说不上话来。
葛朔没忍住笑起来,把放果子的托盘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两个徒弟都不动手,那我这个师父只能自己孝敬自己了。这儿到底住的是谁的地方?明心宗听起来有点耳熟——”
正说着,辟鸣先叫起来:“有人过来了。”
江连星有些戒备:“谁?”
辟鸣的鼻子嗅了嗅,认出来了:“一个被羡泽搞过的男人。”
葛朔:“……你还能闻得出这个?”
辟鸣半直起身子:“另一个好像也是被羡泽搞过的男人。”
葛朔满脑袋问号:“你真的能嗅出来?”
辟鸣:“怎么不能。你们俩搞过之后, 我一闻就知道了——”
葛朔惊悚,当时他还想着避开“孩子们”,所以是跟羡泽一起出去时才……
葛朔憋了半天道:“……你能不能别说的羡泽跟一条狗似的, 她是在我身上留味儿了还是怎么着?”
华粼竟然一边吃鸡翅一边问:“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就算搞过?”
葛朔脑门上青筋一跳, 劈手夺过:“你一只鸟还吃鸡翅,你有没有心!别吃了!”
江连星抬脸,却看到辟鸣以一种好奇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仿佛在判断江连星和羡泽到底是一个搞过还是没搞过的关系。
江连星悚然, 将目光瞪回去。
但或许是他瞪辟鸣的动作太显眼, 葛朔也有些疑惑的望过来。
江连星心虚的转过脸。
很快, 他听见身后传来宣衡的声音。
宣衡双瞳灰暗, 只能靠着灵识缓步走过来,换了一身衣衫。他鬓发丝毫未乱, 发顶簪玉, 刀裁浓眉微微蹙着, 又恢复了当年严肃古板模样。
江连星看到那块熟悉的玉佩, 又再度出现在他腰间。
宣衡察觉到几人的气息在院落中,轻声开口:“羡泽?”
江连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难不成他以为在魔域的时候陪了羡泽一阵子,就能旧情复燃了?相比于这家伙, 江连星宁愿天天看师母和师父秀恩爱。
华粼不认识他, 歪头望着宣衡。
江连星却看到葛朔脸色一沉,特别是在望见那玉佩之后。
宣衡又往里走了几步,察觉到院中几人都不是羡泽,宣衡偏过头:“江连星。你师母呢?”
江连星:“……她不在,钟霄宗主有事找她。”
宣衡:“那我进屋等她。”
葛朔咧嘴笑起来:“那恐怕不方便。”
宣衡的脚步顿住,他面色微微变化, 但还是道:“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是葛朔吧?”
葛朔这注意到,宣衡双目彻底失明,如今行走坐卧全靠灵识。他明明记得当年,羡泽不顾他的反对,给宣衡留了一小片金丹碎片。
看来她已经收回来了啊。
葛朔心里舒坦了一些:“我们见过?”
宣衡微微偏过头,竟然对他颔首一礼:“你当年来参加过我和羡泽的婚礼,不是吗?”
还有这种过往?!
江连星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华粼当面倒吸一口冷气。
葛朔不得不说,他相当讨厌宣衡。
他想到当年羡泽跟宣衡办过婚礼便如鲠在喉。
而他跟羡泽虽然被称作师父师母,出门在外也往往以夫妻身份行走,却从来没有办过任何婚礼……
而且葛朔当时看得出来,羡泽对这位少宫主是有点喜欢着迷的,就像是小时候惦记热包子那样。虽说热包子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有钱有闲路过包子铺的时候,也会惦记着吃上几口吧。
葛朔咧嘴笑起来:“啊我想起来了。我更早之前就见过你了。毕竟毒瞎你眼睛的药,就是羡泽托我找来的,她给你下毒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
宣衡脸色变了一下。
他眼睛是被她亲自毒瞎的,这是宣衡无论怎么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绕不开的一件事。
葛朔又道:“我是去看热闹呢,看有些凡人自以为娶了鸾鸟在傻乐。”
宣衡刚要反驳,灵识就感觉到桌边一个少年指着自己:“娶我?我才不认识什么千鸿宫的人!”
宣衡皱眉:“……你是鸾鸟?”
华粼擦洗干净手指:“我是。我认识你吗?”
宣衡真是牙根都要咬断了。
好啊,羡泽。
蓬莱现世的同时,身边这是新老情人都能凑桌打麻将了,而且看他们还一副其乐融融等羡泽回来的模样。
真龙性淫也就罢了,还挺能平衡家宅的!
宣衡哪里知道真假华粼的事情,微微昂起下巴道:“听说过你,也经手过你的东西。羡泽当年把鸾鸟的定情羽毛送给我作信物,我收了十几年在身边。”
宣衡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太有敌意。但也幸好是瞎了,否则瞧见华粼的金发红瞳,秀雅容姿,估计心里更要破防。
华粼呆住:“定情羽毛?”
他误以为自己是曾经和羡泽有什么过往,自己重生后忘记了,连忙追问葛朔:“师父,你知道定情羽毛的事吗?”
葛朔刚想开口,就看到对面江连星片偏过头,有些五味杂陈的表情。
葛朔心里一跳:……江连星不会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吧。
甚至说,他不会恢复了当年假华粼的记忆吧!
他苏醒之后还有什么惊喜。
羡泽当年就选了华粼,如今又留着江连星在身边。果然……果然几百年的情意,哪能说没就没!
而且葛朔也自知:他老是跟羡泽斗嘴,把羡泽气的都要冒鼻涕泡。说不定羡泽更喜欢江连星这种小心翼翼、指东绝对不会往西的性格。
宣衡没想到桌边几个人反倒陷入胶着,没有人理会他,他也干脆就要迈步往主屋会客的门面去。
葛朔开口喝道:“谁在那里?!”
宣衡顿住脚,偏头听到院落屋顶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葛朔正要抓起茶碗盖飞过去,就先听到惊呼声,有个身影似脚滑般从屋顶跌落,但毕竟是修为傍身,很快就在空中调整姿势,十分勉强像是仙气飘飘般落下来。
发丝落在肩上,是修为大起大落,心绪强烈激荡后造成的雪色。
葛朔望向对面的男人。
他……他对这张脸很有印象。
葛朔手指一用力,手中茶碗盖裂痕浮现。
东海之上,他见过这个人跟羡泽一同坠入东海,后来他打听到他垂云君的名号,搜寻十年不得。一直到十年后钟以岫回到明心宗,闭关不出,葛朔还想过屠了明心宗把他揪出来。
但那时候葛朔身体已经不大好了,还沾染一身仇怨追杀,没来得及这么做。再到后来遇见了羡泽,羡泽只说自己的金丹还在疯狂榨干钟以岫体内的灵力,暂时还不用竭泽而渔。
但他没想到,钟以岫会活到现在。
葛朔感觉自己按捺十几年的杀性又起,几乎下意识想要对钟以岫动手。
可他强行忍住了……
羡泽跟明心宗明显关系深厚,此刻也在跟钟霄议事,如果回来看他杀了钟以岫,只会坏事。
不过钟以岫确实已经是个被砸碎后潦草拼起来的瓷瓶了,。
境界不会轻易倒退,但水平却差距很大。钟以岫虽然还是化神期的境界,但他这瓷瓶满身裂痕,四处漏水,也装不下化神期的修为,只剩下一碰就碎的躯壳了。
钟以岫其实知道羡泽恐怕不会愿意见他,但他仍是脚步往这边而来,想着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他其实也想瞥一眼她的丈夫。
她对宣衡是满嘴谎话与伪装,哪怕宣衡再怎么强调他们做过夫妻,那也不是真的。
羡泽只有对江连星的师父是有主动承认的态度,而且当年在明心宗,她也是握着“亡夫”的霁威剑现身。钟以岫实在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她这样对待?
一个照面,钟以岫两只眼睛直直望过来,葛朔以为会看到他的复杂、钻营或者是某种纠缠湿热,但钟以岫眼底更多是纯粹的惊讶与好奇。
葛朔心里暗骂一句:这家伙恐怕不是当年参与分赃,而是因为修炼到心无一物、脑袋空空,才会加入东海屠魔!
葛朔手中茶碗盖飞出去,几个瓷片打着转掠向钟以岫门面。
钟以岫身边浮现几颗冰星,击碎瓷片,他垂着手一动不动。
他并没有问葛朔为什么攻击他,显然是已经凑葛朔眼中看到了仇怨,也自知对不起羡泽便没有多说什么。
葛朔却没想到宣衡还有脸在旁边也开口踩上一脚:“垂云君来这里还想做什么?当年救下明心宗上下弟子,如今还会来占据东海这片地,我是没见过这么连吃带拿的炉鼎啊。”
江连星嘴角一撇。
没想到师父比他更不忍着,直接开口道:“你强到哪里了?当年我放火是打算把你们千鸿宫烧干烧净的,你还有脸来找羡泽,还说什么成婚的事。她成那个婚只是为了杀你爹而已。”
宣衡:“……”
院落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辟鸣忽然开口道:“又有人来了!”
华粼先抢话问道:“谁?不会又是跟她搞过的男人吧?!”
辟鸣嗅了嗅:“男人。一个被她打过的男人。”
沉默的众人很快就听到大嗓门的声音,红发穿高屐的少年拎着两个食盒走进院子里来,一瘸一拐似还没有完全恢复身体,进门就跟六双眼睛相对。
陆炽邑吓得顿住脚:“这么热闹?等等,怎么都是男人——羡泽是在我们明心宗要开窑子吗?!”
几个人的眼神更想杀人了。
华粼开口:“我知道他为什么被打了。”
陆炽邑挪着步子相靠近桌子:“呃,我就是感谢她助我疗伤,感觉也好久没见了,送点东西过来——”
江连星起身没好气道:“东西放这儿吧。”
陆炽邑抬头看他,干笑两声,越紧张话越多:“哈,江连星你吃什么长大?算了,你还是坐下吧。挺好的,当年钻衣柜看你妈搞师尊,现在这会儿可以坐院子里听你妈逛窑子了。哦师尊,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莺莺燕燕确实太多了。呃,你们先站着,我进屋等她,我有关于骨蛟的事想要与她商议——”
葛朔扶额。
他觉得羡泽再怎么杂食,恐怕也吃不下眼前这个红毛小矮子,但这家伙说的话,他都想揍一顿了。
她年少时候不怎么离开泗水确实是好处更多,否则就以羡泽的魅力和性格,那五百年能找上门来想“进屋坐坐”的男人恐怕不止六十个吧。
羡泽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院落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枫叶,她便提裙往主屋走去。
一进主屋的门,羡泽僵住了。
主屋一共没几把椅子,上头已经坐满了人。
全是熟人。
辟鸣正在眼睛乱转,似乎偷偷嗅着每个人;华粼正在以灵力打磨着他的两把银锏;陆炽邑盘腿脱了木屐,仰头睡得几乎要张嘴。
宣衡垂着眼坐在右首座上,脊背笔直好似开会,表情比打坐的佛都严肃;钟以岫则手指拽着开线的袖口,那根线头已经被他拽出几米长,缠在手腕上,一边袖口都比另一边袖口短半截。
而江连星干脆都没坐,他抱着胳膊站在门内,像个警觉敏锐随时要扑上去咬人的看家犬一般,死死盯着这几个人。
倒是没人敢坐上头的主座。
羡泽都想后退一步出去。
华粼先一步抬头看到她,面露惊喜之色,但羡泽立刻意识到,葛朔并不在这里。
她怕的是葛朔又打算自己脖子上开个血洞,立刻转头问江连星:“你师父呢?”
华粼一愣,他隐约感觉到,羡泽没问他而问江连星,好似是更相信江连星一般。
……难道是因为葛朔与魔主互斗的事,他全程都听了葛朔的命令,羡泽对他有几分离心了?
江连星答道:“师父在树上呢。”
羡泽:“树上?!”
她转过身快走几步,羡泽脑子里都想过,是自挂东南枝的“在树上”,还是变成苍鹭站在树梢的“在树上”?
一抬头,就瞧见葛朔赤脚挽裤脚,躺在最粗的一根枝杈上,脸上罩着竹笠,枕臂而眠。
简直跟当年在泗水他偷懒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似乎是受不了屋里的氛围,也不想跟他们坐在一个屋里,便独自跑出来,在枫叶遮掩的树荫下渐渐睡着了。
羡泽笑了起来,她手指动动,十几点水珠从叶片间落下,砸在葛朔的竹笠和头发上。
他惊醒,下意识的道:“啊、下雨了!”
可是晌午日头高挂,树荫斑驳,哪里有下雨的迹象,葛朔低下头,就瞧见羡泽笑着背手站在树下:“对。快回家收衣服吧。”
葛朔恍惚了一下。
以前羡泽也有在树下叫他的时候, 当时他们对潜在的危机一无所知,只是在一起嬉戏玩闹,觉得泗水的一切都不会变。
羡泽笑:“你怎么自己跑树上来了?”
说起这个, 葛朔脸都绿了:“我进屋做什么, 跟他们凑两桌麻将吗?一个个眼神乱飘,瞎话胡说的,我看都不想看见他们。”
他早就知道某些人的存在, 几年前跟羡泽在一起的时候, 羡泽也问他:“忠贞的苍鹭难道现在能包容我的性子了吗?”
他当时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说:“我不想再错过了。”
或许是他们生活在一起那几年, 他俩日夜相伴, 葛朔对于她过往的情人没有什么实感,就算是华粼有时候跟她撒娇亲密, 他也会自我安慰说华粼还是小屁孩——
不过葛朔当时也有忧虑。
如果华粼日渐长大, 在羡泽的心里, 天平会更倾斜向哪一方?
若是当年, 他还能坚定的说自己渴望对应的忠贞。
但当经历这么多风雨,当他真的在长夜之中与她共枕同眠……
他该怎么面对羡泽的选择?
但当下羡泽哪知道他内心的动摇, 只是眯眼笑:“打麻将?那你说不定能挣出咱们蓬莱的启动资金了。”
葛朔笑了,但又撇了一下嘴角, 将竹笠盖在脸上:“他们要与你说话呢, 我先在这儿睡会吧。”
羡泽想了想:“行。我打算晚一些就回蓬莱,你也再歇一歇。”
葛朔心里舒坦几分:等回了蓬莱,某些凡人总是没资格跟上来了吧。
羡泽往屋里走。
她环顾一圈,忽然意识到这满院子的男人,基本都是被她以各种方式吃过用过的。
辟鸣和陆炽邑、华粼帮了他不少忙。
葛朔、江连星、宣衡和钟以岫,此刻都远不是他们全盛时期的力量, 几乎每个都是残缺伤病,贡献过不少力量给她。
在她面对的难关与历练前,这些人被他吃过肉,吸过血,成为过她的刀或盾。有些人是活该,有些人是奉献,但始终她的挑战、她的人生命题是碾过他们生活的车辙。
她觉得哪怕是天底下最嘴碎的三叔六婆,谈起真龙的故事,再说她与男人的轶事,聊起他们的下场之后,也会补上一句“那也没办法,谁让她是最后一条真龙呢。”
过了一会儿,葛朔看见江连星走出来,站在树下。他肩膀上是直打盹的辟鸣。
葛朔皱眉,拇指将竹笠抬起来一些,低头看向江连星:“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这都秋天了,也用不着在树下乘凉。”
江连星抬头,他对葛朔也就嘴硬了那么一句,又恢复恭敬的态度:“师父,羡泽让我来陪你。”
葛朔:“陪我?你搞得像是看着我一样。”
江连星闭紧嘴不说话。
葛朔缓缓反应过来。羡泽说不定是真的让江连星来看着他。
他之前夜里拿簪子刺脖子,显然是将羡泽吓到了,她很怕他再想不开寻短见,就想让人来看紧了他。
而华粼当初选择听葛朔的话,成为葛朔“自杀”的一把刀,且没有将这件事提前告诉羡泽……所以羡泽肯定不会让华粼来看着他。
那就只有江连星了。
葛朔忽然换了个姿势,跳下树来:“我去如厕。”
他走去院落角屋几步,果然江连星跟上来,他气笑了:“你也如厕?”
江连星小时候就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这会儿还真就点点头:“嗯。我陪师父。”
葛朔额头血管突突一跳:“这你也陪,你怎么不帮忙扶着啊!”
江连星好像真的思考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那不太好。”
葛朔撇撇嘴角:“我又不想去了。站会儿吧。哦对,辟鸣——醒醒!有事还要交给你去办!”
辟鸣化作跟江连星衣衫一样的深色,揉揉眼睛懒散道:“做什么?”
葛朔道:“你去找临海公主吧,她应该能号召一批当年的妖,让它们前来协助吧。蓬莱现身之后,各大宗门肯定要有动作,我们身边越多力量越好。”
辟鸣打了个哈欠:“好。但我腿短,跑的比较慢。”
江连星偏头道:“这件事要不要先告知羡泽一下?”
葛朔一愣,抬起眉毛:“这事对她没有坏处。我等回头也会告诉她。”
江连星顿了顿,半晌后道:“……她才是蓬莱的主人,对吧。在师父眼里,她是你养大的小龙,但在很多人眼里,她什么事都很有主见。很多机缘巧合,都源于别人总想为她好,总想着保护她。”
虽说他时不时头脑中会浮现华粼当年的记忆,但他始终觉得羡泽已经跟当年有了太多变化。
现在的羡泽像是师长、皇帝和族母,她会引导,会命令也会关怀,但唯独不需要其他人帮她做决定了。
葛朔愣愣的看着他,半晌道:“我会跟她说。你——”
陆炽邑说完他对于骨蛟的想法,已经麻利的滚了。
华粼还想盯着眼前几个男人,羡泽对他招招手:“你也去找你师父吧,没事,他们伤不了我。”
华粼红瞳扫视了一眼屋里两个人,化作鸾鸟飞出去落在外头的枫树上。
宣衡虽然看不见,但灵识也捕捉到鸾鸟的身姿,跟当年将玉佩衔给他的神鸟一模一样,他脸色更绿了。
屋里只剩下三人。
宣衡看了一眼立在屏风边的钟以岫,转头对羡泽道:“宣琮已经在联系我了,明后日就会抵达东海。你不见见他?”
羡泽坐在主座上,吃着陆炽邑带过来的点心:“还想拿弟弟献宝呢?那我建议你直接找一条小船,给你弟弟封个圣男,献祭给我这个龙神,如果蓬莱周围的雷劈不死他,就算是我收下他了。啊,要是有这种规矩,你该不会自己先抢占圣男名额吧。”
宣衡:“……你!”
钟以岫目光忍不住飘过去。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羡泽就是当年在水下洞府中折磨他又嘴巴毒的羡泽。
她当年没少说什么“所有人都会知道垂云君做了魔物的炉鼎”“你倒是动啊光抖是什么意思”“你叫的都不是一句完整的话,你要不脑子想明白了再说”——
她很擅长羞辱对她有亏欠的人。
她奚落宣衡的话要是落到他身上,他恐怕都要无地自容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宣衡都被她羞辱习惯了,他只是咬了咬牙道:“我不会这么做。”
羡泽微微挑眉。
宣衡道:“我回去之后,千鸿宫必然会公开支持蓬莱,除了不能修建伽萨教那样遍地的神庙,很多事我也能做到。但你要告诉我,你下一步的计划。”
羡泽笑了:“你公开支持我,是因为只有这样千鸿宫才能活下去,而不是要帮我。不过你确定?元山书院为了能够胁迫其他宗门,必然会宣布千鸿宫是魔宗,然后围攻你们。毕竟千鸿宫家大业大,落魄了也能让各大宗门拆吃好一阵子。”
宣衡敷衍的扯了扯嘴角:“我了解他们,能抵挡一阵子。除非是你把我当扔进鱼池子里的饵料,只看着他们蚕食,全然不帮我。”
羡泽笑起来:“那你就先让自己被吃得慢一些吧。我会联络你的。”
宣衡知道她这话里有承诺也有赶客。
但他仿佛黏在凳子上不肯走。宣衡隐隐有种感觉,等他回到千鸿宫,再见到羡泽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她说不定到时候真的变成高高在上,腾云驾雾的龙神,在他心里求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才从半空中传来几句她杳不可闻的声音。
宣衡刚刚听到她站在树下笑盈盈的跟葛朔开玩笑,就意识到羡泽确实是亲疏有分。
当年他撞见羡泽和葛朔二人额头相抵地对视一笑,只能穿着喜服默默退下去,如今也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他低声道:“那我走了。”
宣衡路过她身边,灵识察觉到羡泽目光跟着他,似乎在他路过身边的时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直到他迈过门槛,羡泽也只是闭上嘴将脸转过一边去了。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羡泽看着立在屏风边,低头认真研究花瓶上的纹路半个时辰的钟以岫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钟以岫抬起头:“……你没让我走啊。”
羡泽快让他气笑了:“我要是一直不说,你是不是能在屋里一直站到夜里,我起夜你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