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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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晓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经携家带口,往北避难,每天都有牛车马车乱哄哄地堵在城门口。若非她提前命右卫府去压制,只怕敌人还没打进来,京都的人心已经散了。
令她更为寒心的是,连贵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敛细软,准备逃往大尉高祖的龙潜旧都平城,躲避战祸。
作为太后,尉迟氏心中不齿,但作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替儿孙辈谋后路。
谁又不想手刃谢澜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硖大败谢家军,阻击了南朝兵马北进的势头,当时朝廷上下欢欣鼓舞,都在准备庆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强行改朝换代,而后亲征,硬是扭转了局面。
同样是女人。
自己汲汲经营半生,都未渡过长江。
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只用了数年时间,非但坐断江东,还兵指洛阳!
尉迟太后神色复杂地捻动佛珠。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命所归一说吗……
函谷难攻,谢澜安麾下却也不止一路强兵与它硬碰。五月,谢澜安判断决战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于金陵,命大司马褚盘点兵八万,北上攻许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鲸为东路征虏大将军,高世伍为副将,渡巨野泽攻虎牢关;
命洛阳王带精兵,在后方侧应;
她所领的王师则分水陆两路,向洛阳分进合击。
大治王师分五路强兵,风驰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洒金的旌旗遮天连日,绵延数百里,钲鼓之声响震百余里,悍骑动地,号角鸣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设伏,被胤鸾君识破,扫除障碍后,率军从容不迫地逼进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灵宝,列阵再御,又败。其帐下兵士在漫山遍野竖起的大治军旗与敌军高呼中心志崩溃,弃甲而奔。
眼前是势不可挡的凤翚军,黄河岸边,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敌军侧翼。
拓跋昉空有调兵遣将之能,却敌不过大势,受围之下,拔剑横于颈前,仰天大恸:“娘娘!臣有负所托,无颜面见先君与陛下,在此谢罪!”
左右慌忙抢剑,不知谁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驳。
“国师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军,不如还京,再图后计!”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着被云遮住的惨淡日光。若说他在对战胤鸾君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等真正见识过对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连之败并非偶然。
“哪里还有后计了……”
九月,秋风烈,褚盘克下许昌,阮伏鲸攻破虎牢。
神泽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军合围洛阳,终于在北邙山下会师。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着风缕,竖立如林,共同点是皆隶属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马壮的骑兵如滚滚黑云席卷过千金堰,为首将领身长体硕,英气逼人。他一直驰到那面最高峨耸立的大纛前,凝望着一层层护军拱卫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龙锦,头戴宝莲冠,玉容含光,如日降临的女子,眼眶湿热,坠镫下马。
将军以军礼叩拜,声音有些颤抖:“臣阮伏鲸,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号令如一,统驭九州,江山清平!”
谢澜安见到表兄,霜雪容颜倏地浮出一笑,下马亲自扶起他。
“表兄,别来无恙。”
自她身后,将士齐齐下马。
胤奚长腿扫过马鞍,走到阮伏鲸面前打量他肤色几眼,含笑:“阮大将军攻破虎牢雄关,成前人未成之业,威风了得。”
两年前泗水边,阮伏鲸让他叫自己“阮大将军”的戏谑,这小子还记着呢。
阮伏鲸回视胤奚,看着气质比从前更为沉敛的男儿,真心实意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安心很多。”
说罢,他目光与列队中的褚盘四目交错。
褚氏少主冷白的脸上没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没有,平静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谢丰年立枪与阮伏鲸打声招呼,他手中那杆百战不折的长枪,正是阮伏鲸当年赠他的那一杆。
胤、谢、阮、褚,这四位日后在功臣阁悬像立传的开国四将,都曾活在父辈或主家的荣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过自己的亲兵、陷入过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们受着谢澜安的指引,一路行来,终于聚集在此,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那便是破开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门与宫门,捍卫他们认定的明主,会当凌绝顶。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给我三日,臣定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鲸抱拳请战。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南军破城后会如何报复?
听说那位女帝,最是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绝望之下恳求尉迟太后。
半个月前尉帝驾崩,皇太子仓促继位,可大臣们仍习惯于有事启奏太后。
此日,尉迟太后穿着一袭玄青回鹘纹素服,唇色浅淡,周身无饰。她转动两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间,从函谷突围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哑声说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纠改国戚贪墨军饷,引得六镇叛变,一罪也;未能识鉴妖道,劝阻圣人,二罪也;领兵不敌贼军,令河山沦丧,三罪也……”
国师无颜面对君臣,低着头:“臣百死莫能赎罪,请太后允许臣去守城门,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迟太后说:“你带皇帝从东门突围,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历转头,“天子守国门,朕不会逃!”
“带上楼皇后,你们一起走。”尉迟太后只看着拓跋昉,见他迟疑,抬高声量,“难道你想看着拓跋家绝种,看着她的儿子死于非命吗!”
拓跋昉浑身猛地一颤,抬头对上老妇人严厉的视线。
他咬住牙关,当机立断,起身拖抱起少帝从大殿的偏门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历挣扎着,“那您呢?”
尉迟太后苦涩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样,她在这座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驭百官,何等显赫。临了若灰头土脸地逃回老窝,颜面何存?
她就留在这里,等。
“不好,西门破了!”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惊慌回报,金戈铁马,逼近宫闱。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军被尉迟太后抽调去保护天子撤离,剩下的京畿护军,在把守四门的消耗战中不断后退,胤奚没费什么周折,便指挥攻城车撞开了西城门正中的阊阖门。
他转辔侧身,与亲卫簇拥着谢澜安,风雷电掣穿过城洞。
如两尾玄甲长龙涌至前方开路的甲兵,纵枪舞槊,以压倒性的兵力击退迎上来的护军,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韩火寓高举金券御诏,高声宣读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纪律。
谢澜安驰过金市,让贺宝姿带人占领太仓,常满仓这两处洛阳最大的粮仓租场,等谢丰年破开南门过来汇合。
一道几乎忽略不计的破风声,逃不过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备着,眉锋冷冽,出刀如电,削断射向谢澜安的几支冷箭。
随着箭杆一分为二地落在谢澜安马下,北朝还妄想擒敌擒王的美梦终也破灭了。
谢澜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静地扬鞭点了点皇宫的方向。
“尉迟太后看中了朕的人头,今日,朕来了。”
万人军队直奔皇宫。被制服跪在御道两旁的护卫军如丧考批,茫然望着万军丛中,若隐若现飘过去的那袭云襕金纹袍影。
洛阳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从九天摘下的两颗寒星,眉上金缕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阳一束精光,闪耀清华,璀璨无拟。
她身上散发的气度,足以辟易千军。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阳,强劲过境的飓风,仿佛天生便要登临绝顶,无人能够阻挡。
不待这些兵俘回神,一点凛寒的刀光掠过眼前,如针尖刺痛他们的眼珠。
那是离女帝坐骑最近的一个面罩玄铁的男人挑转了刀锋,宛如猛兽张开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窥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军自知不敌,象征地在宫门后举戟抵挡片刻,便在声势浩大的喊杀下弃械而降。
谢澜安骑马踏进太极宫前的圆坛广场。
汉阶白玉,铁马飞檐,东风拂面,似曾相识。
南渡后,玄朝国君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宫皆仿照洛阳宫制式兴建。所以谢澜安对眼前的殿阁宫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见某些摩羯纹雕刻,与马鹿图腾的时候,方能看出异族风格。
高世军与高世伍在御驾后面,顾望他们曾经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复杂,也眼神炙热。
池得宝单手持握杀猪刀,心想:这就是洛阳宫!
她要睁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个清楚。
谢丰年下马为阿姊扶镫,胤奚确定四周皆在禁军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谢澜安在二人随扈下,步入明堂。
空荡荡的太极殿如被一顷凉水泼地,寂无一声。
宫娥已经跑光,除了颤股伏跪在角落的几名尉臣,南首龙椅上,只有尉迟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依旧维持着雍容风度,双眼审视谢澜安。
面如银月满,飒沓含芳华。
这个女子像佛前供奉的优昙婆罗花,苏世独立,清白无俗艳。尉迟太后观顾许久,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说:“真年轻啊。”
谢澜安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没在龙座上看到尉帝,立刻侧眸看向谢丰年。
谢少将军当即会意,领人去追。
尉迟太后神色隐隐一变,掌心扣住龙椅,凝视着这个从千里之外不请自来的女子,心情五味杂陈。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我花开后百花杀。南朝几代皇帝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没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哀家人头就在此,你来取便是!”
“你错了。”谢澜安说,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她并不想要一枝独秀,压杀百花,女孩子在这个世间何等美好,她恰恰喜欢千芳竞开,万卉争妍,同锵玉振,蕙芬兰郁。
那才是她谢澜安心中的大气象。
不过这些话,她与眼前的异族太后也说不着。
谢澜安此时耐心奇好,没有下令将太后从龙座上押下来,两名亲卫见状搬来一张实檀坐椅,放在大殿中轴线上,正对龙椅。谢澜安拂袖落座,双腿交叠,两臂担在扶手背上,松弛而漫淡的姿态,眼褶深邃,似笑非笑。
“朕也并非要取太后娘娘的人头,只不过是听闻贵国有意会猎于秦淮,故前来拜会。”
尉迟太后冷笑,“今已拜过,又待如何?”
谢澜安唇角轻莞:“客人上门,岂能不带礼物。朕来与太后谈一桩盟约——”
“你说什么,盟约?”尉迟太后如听天方夜谭。
“正是。”谢澜安展扇轻摇,虽处下位,但身上散发的华贵威凛之气,完全占据了整座朝堂的中心。她停顿一瞬,目射明光,“只要鲜卑一族退回阴山之北,立誓永不犯疆,则汉胡合盟共处,从此天下一家,永无战事,如何?”
尉迟太后怔忡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汉胡一家,永无战事……”
她目光陡然犀利,以此掩饰后背竖起的寒毛。尉迟太后浑身都开始发抖,撑着外厉内荏的神色瞪视谢澜安,“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让我们做汉庭和柔然之间的屏障带,为你的帝国抵御外敌!”
好个天生的帝王料子。
她竟能想出这样个一箭双雕,名利双收的主意!
“哀家纵一死,岂容你如意!”
谢澜安霎眼笑了笑,她慢声说:“如意不如意,是我说了算。”
十字声落,谢丰年恰好回到殿中,神色兴奋:“阿姊,蓝眼小皇帝捉着了!上次跑的那个国师我也给捆了!”
尉迟太后变色起身,一口气噎在喉间,脚底趔趄。
胤奚站在谢澜安檀椅的左后侧,头也不回地掷刀而出,正钉在一个试图悄声往外爬的绿袍官员衣带上。
他注视尉迟太后的眼神,如鹰嗜血。
“太后活了这把岁数,死就死了,可尉帝仿佛还未成人,千刀凌迟的场景,到时太后可以亲去观礼。”
那个被钉住的官员裤裆湿骚,嚎啕求饶。尉迟太后脸色惨白,面无人色。
谢澜安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地弹指:“签,还是不签呢?”
其实她大可以晓之以理,她连陈勍父子都能容得下,一个亡国失势的小皇帝,只要拔干净他的爪牙,留他一命无关痛痒。
但先打服你再教你作人,是谢澜安的一贯风格。
困兽若不知怕,怎么会甘愿俯首。
终于,僵立片刻后,尉迟太后在陈列殿门内外的一双双如狼似虎的劲卒目光下,缓缓走下朱墀。
那软塌曳地的素色袍尾,宛如被抽去骨头的一张皮,失去了一切力气,服帖在地。
“尉迟氏,代尉国与治帝签订盟约。请陛下……守约,勿伤吾孙。”
从此刻起,大江南北,九州四域,只有一位皇帝了。
胤奚神采奕亮,毫无犹豫地屈膝拜在谢澜安裙下,嗓音清曼,如歌咏志:“陛下克复中京,鼎玉还迁,臣贺陛下,万岁万万岁!”
谢丰年眼底光芒闪动,随即跪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堂内外,众将士齐身下拜,山呼朝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澜安在山呼声中,闭了闭眼。
那场焚毁朱雀桥的冲天火焰,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这一世,没有金陵城破,没有九州混战,二叔没有猝亡,老师也没有病故。
她拼凑起自己的一身粉骨碎骸,怀着一腔意难平,纵横捭阖,行路至此,如此巧合地就在上辈子死去的这一年,入主洛阳宫。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谢澜安眸清如雪地睁开眼,伸手捞起胤奚。
对这个重生以来唯一遇到的变数,因多出的一点怕,而懂得了何为心动的人,她威严的语气里泄出一分抱怨:“朕不喜欢那张龙椅,太宽了。”
胤奚颔首听着。
“着工匠重新打造。人主御座,只可独坐,岂能与人分享。”
胤奚贪恋她指腹滑过自己袖管的体温,对这创下奇伟功业,独占春色的女帝温柔一笑,低眉说:“臣遵旨。”

控制洛阳后, 为防范北尉余孽反扑,谢澜安加派禁军,巡守城中主街与各道城门。
对于尉迟太后祖孙二人, 谢澜安派专人看管, 迁至代州宁武关外。
这拓跋氏最后的皇族, 余生便作为大治皇帝对鲜卑族的恩宠证明而活着, 虽然憋屈, 至少留下了一条命。
洛阳皇亲贵族, 褫特权,没家产。
京畿军伍,登名造册,解散重编。
原伪朝的文臣百僚,韩火寓在察阅秘书省文档后,向谢澜安呈上一份详尽的官吏家世名册。他勾出觉得有用的人才,建议陛下留用,毕竟这些人对北方州郡的政情更为得心应手。
谢澜安应允。
这样的手段对改朝换代的过渡来说,已经十分怀柔了。洛阳百姓在大军破城后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却发现新帝并未大肆清洗,也无残暴行径, 反而清狱讼, 问冤案, 恤孤寡, 发仁令, 不由得喜出望外,都说这是一支仁义之师。
那些家中养着妙龄闺阁女的人家,更不用担心新帝登基后强行采选民女,弄得骨肉分离。
原来女子为帝, 竟有这许多好处。到了四月初二神泽帝的芳辰,城衢坊市太平祥和,洛阳儿女放心出游,有不少汉家遗老自发地到寺庙为神泽帝供奉香花。
过完二十五岁生辰的谢澜安下旨,迁都洛阳。
留守在金陵皇城的大小臣官、宗亲近属、禁军司隶等等,举家北迁,陆续又用了几个月时间。
礼部班底是最先进驻洛阳宫的。
这是洛阳王的命令,天下大定,谢逸夏对澜安的登极大典格外重视,澜安在金陵登基时太仓促,这回一定要补回来。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如此方能展现出大国风范,新帝风采。
不过谢澜安对那些复杂的大典流程、穿什么礼袍、梳什么发式,着实热衷不起来,每次礼部来请示,她都是处理完政务后才抽空过目几眼。
对递呈上来的龙袍绣纹和帝冕图纸,女帝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都行。
陛下威严起来可令三军屏息,随性起来也是真随性,天知道这个“都行”要如何选啊。
礼部侍郎们一个个快愁秃了头。
有明白人给礼部指路:“不妨向那位‘皇夫’求个主意。”
礼部尚书一拍脑门,怎么竟忘了那人,连忙找到胤奚请教。
胤奚还未正式册封,但他日伴天子左右,人人都清楚内定的皇夫肯定是这位平定河西的胤将军莫属了。
胤奚很配合,卸下铠衣穿春衫的人,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你将龙袍交给我,我带回寝宫,待陛下一日事毕后请她试穿。”
礼部官员感激不尽,依言照做。
结果一连试坏了三件礼服,礼部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这、这织金蚕线不能下水啊……”司御坊的掌司捧着揉出道道细褶的龙袍,疑心奇怪,又不敢摆脸色,只能哑巴吞黄莲,加紧时间重新裁版。
宫苑深处,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
天还未黑,帐子里已有幽香漫出。谢澜安揉着酸腰,满面潮红地瞪住胤奚:“你再敢哄朕穿着龙袍来,就滚去军营练一个月兵!”
胤奚臂膀上的缥衣半挂不挂的,垂散的发丝黏在汗湿的紧实胸肌上,桃花媚眼,丝丝浪荡。
他这会儿正餍足,挨了骂,只是笑,挨近亲亲谢澜安的耳朵。
“我错了。”
“不许亲。”谢澜安不为所动,她决心给这个认错当吃饭,过口不过心的恶劣家伙一个教训。
“胤衰奴,我这个月不会召寝了。”
行军的时候,他尚且有所顾忌,懂得节制。等迁进了皇宫,金陵潜邸的旧物被岑伯细心装箱一样样带来,其中就包括姑母送她的那盒鳔衣。
胤奚如获至宝。
以前每一次到了顶峰,他都要抽身而退,有了这个法宝,就像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让他放开手脚,肆无忌惮。
有一次,谢澜安从头哭到尾。
每当胤奚在她哭的时候唤她陛下,谢澜安都有种难言的羞耻与失控,那是她唯一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掌控力,只能随波逐流的时刻。
胤奚发现谢澜安是认真的,一抹慌张从眼底闪过。
“现在才是月初……”男人撑起一只手臂,水漉漉的眸子为难地瞧着她,“我弄坏了陛下的衣裳,是该罚,那陛下……就召别人侍寝吧。”
谢澜安目光惊愣。
胤奚一脸大度的模样:“胤将军去练兵,还有胤状元等着陛下雨露垂怜,还有挽郎阿奴、媵臣阿鸾、美狐精、喝醉酒就黏人的小郎君……”
他数着数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歪倒在女郎□□上蹭来蹭去,呼息拂在肌肤,痒茸茸的,“陛下最喜欢谁?”
这怎么还给自己说美了呢?
有时候,谢澜安真的不太理解胤奚的兴奋点。她看不见胤奚的时候,从不会惦记床帏事,对那些前朝旧臣为了表忠心而带她到面前见礼的俊美小辈,也没什么感觉。
只不过回来后对上胤奚的眼神,谢澜安身上的毛孔就像被打开了,流淌出酥软与纵容。
唯独是他,能让那件可有可无的事变得趣味横生。
——假如哭的人不是她就更好了。
这么着闹了会儿,谢澜安火气散了大半,点点胤奚,“朕谁都不召,朕吃素。”
胤奚搂着她的腰,眼珠转了一圈,“素的也有,比如——”
谢澜安及时堵住他的嘴,避免那些她想不到的浪言污染耳朵。
胤奚失笑。
他分得清女郎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谢含灵手下什么人才都不缺,府库里什么珍宝都尽有,她自身亦是十全十美,完美无瑕。唯有失控,是他能带给她的新鲜感。
那种极致的快乐,差一点,都是他这个皇夫不合格。
女郎特许他可以不跪,殊不知他想跪在她腿间,花前月下,镜前窗下,朝朝暮暮,日日夜夜。
想和她一直相连,颠倒梦寐,直到天荒地老。
“到底谁最得陛下欢心?”
胤奚还是闷闷地问了出来,像自己和自己闹别扭,又藏了点对自己才艺多端的窃喜。
谢澜安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忽便想起还留在长安养病的百里归月说过的一句话,她这一刻有点相信了,胤奚怕不真是祸水妖姬托生的吧。
否则一个男人,怎么能惑主成这样?
令得她明明不想让他太过得意,却下意识就想哄哄他。
谢澜安捧起胤奚的脸,赏心悦目片刻,说:“朕亲自教出来的,最得朕心。”
“哦,那今晚,叫谁侍寝?”
军队偃旗收兵,百姓休养生息,海陵郡春暖花开。安城郡主动身去洛阳之前,乘车到邑上探望了一次蓉蓉的孩儿。
“姨母好。”四岁的小男童安静乖巧,已经懂了很多事,见到陈卿容便乖乖地行礼。
听说陈安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娘亲,也不知是有人教他,还是天性使然。
陈卿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抱起这个眼睛生得像母亲的奶娃娃,教他说:“你要记住,世上与你最亲的人便是你的阿娘。你阿娘名叫成蓉蓉,是个最温婉最善良的女子。”
说到这里,陈卿容神情有些落寞。
她打算等明年蓉蓉忌辰的时候,再回一趟金陵,带陈安去祭奠亡母。虽然朝中下了明文,逊帝父子无事不得入都,但如今金陵已非国都,再说有她作保,想来陛下是不会怪罪的。
至于她那个自打退位后便终日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堂弟,陈卿容跟他无话好说,不等天黑,便启驾回了会稽。
回到家中,陈卿容一进门便听长史来报,说她的父王正一个人在堂中喝闷酒,短叹长吁,怏怏不乐。
陈卿容哭笑不得,外袍不及换便去了前堂。
“是谁惹咱们会稽王不痛快啦?”迈进门槛,小郡主绣鞋上的珠饰叮当轻响,背着手娇声娇气道,“还是说爹爹想念女儿,想得茶饭不思?”
“囡囡回了,路上可都顺利?”
陈稚应看见爱女,目光敞亮了两分,放下酒杯拍拍身旁的空位让她坐,“谁敢惹爹爹不高兴,只不过我想到陛下迁都的事……哎……”
陈卿容瞪圆眼睛,“您对陛下不满?!”
“满,陛下克复中州功绩盖世,我岂会不满?”陈稚应苦着一张脸。
原来是他想起当初为了保住自家爵位的世袭罔替,用平剿蜀王与谢澜安达成交易,谢澜安也痛快地答应了。
早前陈稚应还沾沾自喜,如今他才醒悟,当时陛下铁了心要收复中原,一战功成,迁都是必然之举。
这样一来,他当成宝地的封邑,对中原版图来说,就只是一弹丸之地。
陛下封他会稽王,也封住了他再进一步的可能。
偏偏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和那位女帝斗心眼,嗐,他真是没掂清自己的斤两。
“原来因为这个。”陈卿容听完忍不住笑,“陛下未入仕前便有江左第一人之称,风流倜傥,智计无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父王,她对咱们家还不够优厚吗,您想,前朝陈姓能够封王的,除了您这独一份,还有谁?您老啊要想着回报朝廷,别总算着您那些小九九,知道吗?”
说到最后,郡主煞有介事拍了拍陈稚应的手背,俨然拿他当成陈安一样哄。
陈稚应对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很无奈。
他也并非有什么想法,只不过发发牢骚罢了,转而唠叨起给女儿择夫婿的事。
陈卿容一听,扭头就跑,留下一串银铃笑声:“我才不急,我要等陛下给我赐婚,那样谁都不敢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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