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陛下的清誉就、”女子揉皱锦被,偏要撑起威严,半敛潋滟的春眸,“就不要紧了?”
“陛下心怀家国,不以世俗嫁娶为念,衰奴却早将身心付与吾君。名分是小,欢情事大。”
昨夜对女郎来说,也许只是重逢乍欢,兴至情随。
但对胤奚而言,昨夜,是他的新婚夜啊。
他看着殿中的红烛一点点燃尽,心也被无法形容的欢喜一点点填满。
“陛下,陛下。”胤奚颈子两侧青筋叠起,拉过谢澜安潮湿的手扣上去,很享受上下都被她紧紧禁锢的感觉。
“不舒服了,就掐紧我。”
谢澜安觉得床帐在眼前晃得厉害,腰酸腿软,香汗淋漓,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甩飞也不知情。
他骗人,明明越是紧,越是停不下来。
高升的旭日将琉璃殿瓦映出闪烁缤纷的彩光,贺宝姿在西殿外的阶台上走来走去,频频望向紧阖的殿门。
陛下卯时即起,今日又为这胤郎破例了。
这件事,在金陵的时候贺宝姿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日没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例行的公事陛下昨天也提前吩咐过了。只不过已经这个时辰,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都不露面,外头人岂不就猜到陛下召寝了?
皇宫历来设有彤史一职,就是为记录天子起居,提醒陛下节制而存在的。殿里头那些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女卫,只知护驾,不敢置喙陛下私事,指望她们是不中用了。但陛下的龙体紧要,况且陛下而今征战在外,朝夕瞬变,倘若此时有孕,也有诸多不便。
终究得有人去当这个煞风景的角色。
贺宝姿想定,舍我其谁地捏拳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走近殿门,小心地提高些音量道:“陛下可起身了?”
隔了会儿,铁妞儿推开雕花殿门的一条缝出来,脸孔被朝阳映得通红,声音压得很低:“陛下应是醒了,还在帐中……”
贺宝姿讷了下,又等过小半个时辰,殿内仍无传水传膳的意思。
贺宝姿蹙眉:胤郎君这也太没深没浅了……
她索性卸刀走入殿室,跪在内寝的槅栏外,含着恭谨请示:“陛下……”
话音才落,一阵微微漪荡的水声响起。
贺宝姿迟疑抬眼,就见胤奚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身菡萏地直裾襕衫,外罩裼袍,玉带狰冠,丰神俊朗,从里走出来。
男人手里还端着一盆水,一干一湿两条巾帨搭在盆沿儿,那显然不是洗脸的水。
贺宝姿反应了一下,跟着,脸也像铁妞儿一样红了。
“陛下还未醒,”胤奚神情如常,声音柔和,“莫吵她,如无要紧事,稍后再叫她。”
贺宝姿眼睁睁看着胤大统领端着那盆水往湢室倒去了,嘴角轻抽,一言难尽。
她自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至少得确保陛下无恙,下意识透过螺漆屏风的缝隙,看向那云纱重垂的绫幔。
“朕无事。”
两根纤白的手指挑分帐幔,一道靡哑又带着满足后的冷淡慵曼的声音传出来,“退吧。”
谢澜安当然没睡去,方才听胤奚在帐外人模人样地说话,给他个面子,才没嗤笑出声。
贺宝姿告退后,她捏捏腿根的酸肉,含着水雾蒙眬的眸子又躺了会儿,才慵起更衣。
“陛下多躺会儿,起来后头发别梳,等着我。”
回忆胤奚下榻时一本正经交代的话,谢澜安有点想笑。
她不想那么形容,但他说话时两只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真的很像一只把脸蹭过来讨人欢心的猃犬啊。
等她踩舄出帐,衣带飘风,经过镏金水精镜前,看清自己胸前遍布的糜红痕迹,谢澜安脸色一僵。
她知道这两场衰奴是略有些狂野了,却没想到,会如此夸张。
狗!女帝轻咬牙根,碍于脸面不欲多看,可又有些好奇,故半敛凤眸,侧身照镜,看她纵容胤奚在身上留下的罪证。
放在重生之初,她想都不会想,有一日会对谁不设防到这种地步,容许他体肤坦诚,为所欲为。
尤其还是个孔武有力,能轻易将她笼罩住的男人。
怨他惯会作戏,引她掐住他喉咙的时候,喘得那么色迷。
殿门一声轻响,胤奚提着一只食盒进来,入眼便是女郎亵衫半褪,雪肩露裎,半勾着身子临镜自照的画面。
红彤的天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那些痕迹上,原本禁忌糜欲的,也变得美丽圣洁。
胤奚呼吸加重了两分,走过去先放下食盒,而后心虚地帮谢澜安揽好衣衫。
他错认得飞快:“我错了,昨晚衰奴太过无度,我寻了药膏来,陛下先用饭,一会儿我帮你涂。”
谢澜安横他一眼。
看着她当真未梳起的如瀑长发,胤奚讨好地冲她笑。
膳房新做了鸡茸粥,鸭臛饼,三四样可口小菜,两人对坐,不紧不慢地用过朝食。胤奚说到做到,执意帮陛下抹了药,而后拉着谢澜安来到妆镜前,先垫了只软垫在凳杌上,按着她坐下。
看一眼镜中,他长指挑起一段凉滑的发丝,先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动作他全然是出于无意,就如孩童看到糖果时本能地舔一舔嘴唇,做完后,认真地梳挽起来。
神气专注,无端风流。
谢澜安透过镜子望着男子轻垂的眼睫,浅金朝光停在上面,宛若蝶羽上的点点浮粉,为怡浓花香而驻留。
胤奚忽然抬眼,与谢澜安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轻轻一笑:“好看吗?”
不管旁人如何赞他文韬武略,他在谢澜安跟前,践行的一直是“色惑君上”。
那玄铁面具没白戴,某人美而自知,顾盼娇矜。
谢澜安装作看不出他嘚瑟的小模样,说:“发髻挺好看。”
“陛下喜欢便好。”
胤奚手上动作不停,想起当初从石家堡借粮,许诺石泰山封万户侯一事,借机与谢澜安说了。
虽然他插科打诨,说得轻松,谢澜安还是能想象到当时河西军濒临绝境的情形。
这一口气,是靠着胤奚和几员猛将硬争下来,方开辟出今日的大好局面,倘若当时这口气缓不过来,他们无粮无救济,那么今日,又有谁来为她梳头?
谢澜安沉默一阵,道:“当初我算计揭露北尉的祭民不仁之罪,以为万无一失,没料到赫连朵河会带兵埋伏,所幸你临机应变,死地求生。凡助军义士,皆当有赏,这无需多言,但其实最该封赏的却是阿鸾。”
胤奚摇头,“我没能把凤翚军全部带回来。”
“勇士战四方,身死魂飞扬。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再好了。”谢澜安与镜中四目相对,“以战止杀,是统一中原不可避免的过程。我相信儿郎们泉台有知,绝不会后悔跟你一场。”
胤奚默了几许,低头在她脸颊轻吻。
“击溃北尉西南军后,我举旗一路东进,见郡守归附,百姓捧浆,可见黎民抗拒暴君苛政,汉家旧民的人心是在我们这边的。只有一件,若尉庭不敌,转去与柔然联盟,共抗我朝,那便麻烦了。”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变数。
“北尉与柔然是死敌。”谢澜安思索片刻,摇头说,“哪怕拓跋氏有心求援,柔然国难道会放过这个眼看着敌国灭亡的机会,出兵送马资助仇人吗?”
“我怕的反而是柔然坐山观虎斗。”
柔然拥有辽阔的草原版图与在马背上成长的骑卒勇士,而今南北两朝倾力一战,哪怕日后她能入主洛阳,也要提防隔岸观火的柔然人渡河入关,黄雀在后。
所以她须确保,继续开拔的大军不能是疲敝之师,定要先在长安休整恢复,兵饱粮足。
两军之间也要尽快磨合成一块铁板。
还要留出应对后手的兵力,不能使后方空虚,孤注一掷。
先礼后兵,向柔然致意的交好国书也不能少。
翌日,谢澜安即发国书致柔然国主,信帛上,先挑起柔然北尉两国之间历久的仇恨,又表示愿替柔然征讨恶逆,最后承诺大治与柔然合平互通,秋毫无犯。
写给吐谷浑与辽东国的国书,则也大同小异,女帝命府库令随国书奉上丰厚的珍宝礼物,进一步杜绝尉朝求援的余地。
“百年胜败翻覆看, ”谢澜安登上长城,花宝发冠明丽秀婉,眼含江山波澜,北望中州,“毁家败国的滋味,该轮到他们尝尝了。”
伫在她身后的男人,腰系鸾刀,像一座稳峙的山岳忠诚地守护着中峰。
她看山河,他看她。
天子征于外,朝中未敢懈怠。
冬月的时候,洛阳王收到了皇帝的亲笔书信,得知澜安已与胤奚所率的河西义军会师,放下心来。
荀尤敬坐镇内阁,本身便有深厚的德望,加上谢逸夏这位亚父在后支持,臣工皆从明公,政务通达,百事不紊。
随着王师进一步深入中原腹地,为了保证后续的粮草输送不误事,何羡索性住在了尚书省的值舍。
幸亏他尚未娶妻,无所挂累,才能一心扑在公事上。
之所以这么拼,也是因为朝野上下唯有这位户部尚书最清楚,陛下北伐,不加赋税,那数目惊人的军费从哪来?——那是陛下把整个谢氏宗族的私库都给添进去了。
人道天子无私财,可如此恤百姓,轻自身,忘生死的君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他没别的长处,若不能为陛下尽心算好这笔账,怎么对得起披甲上阵的陛下,怎么对得起她识才于微时的恩情和对他的信任?
一头羽毛黑亮的海东青从宫殿上空高翔而过,郗符也下了凡,放弃清谈雅事,忙于协调六部,校文修律。
郗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见他哥腰带上没挂香囊扇袋,脸上还有没剃净的胡茬,啧啧称奇。
“大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才有官宦千金相得中你?”
老父亲在家里为了老大不小的长子的亲事,都快愁秃了头。
郗符皱眉淡斥:“中原未克,何以家为。陛下在前线攻艰克难,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废料?”
郗二郎暗叹一声。
大兄嘴硬不肯认,只说对陛下的感情是尊奉崇敬。其实年少见过了太惊艳的人,恰如棋逢对手,其它女子再好,又如何入得了兄长的眼……
无独有偶,和何尚书、郗祭酒一样每日在值堂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睡在宫里的还有高稼。
自从有幸出席女君的登基大典,见证了女君应天授命的风采,高稼便如受了激励,精神抖擞,夙夜匪懈。
升任凤阁左仆射后,她经手的重要文书日益增多,朱栏复道的殿庭间,经常可以看见一道簪士冠,系玉带,朝服飒沓的靓丽身影往来穿梭。
年轻人风风火火,初生牛犊不怕虎,给内阁一帮平均年寿在四十以上的老官油们添缀了鲜活的朝气。
年纪长些的阁老们目光慈爱,都爱逗她,辛少筠却寻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高稼:“宜田,你这般兢兢业业,还是要适当休沐,注意身体……”
宜田,是高稼嫌自己的名字有歧义,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
高宜田不解其意,辛少筠无奈,将她请到无人的角落,低语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女皇亲征以后,你这位左仆射不换值,不休沐,每日勤恳办公从不休歇,别人三日才能审完的宗卷,你一日便看完了。这在那些乐见后辈上进的长者看来,固然可喜,然而对于同侪来说,未免觉得你用力过猛……我自然知你不是在表演作态,可你越出挑,越显得他们平日都是庸碌怠工的,长此以往,难免受到排挤……”
高稼听明白了,哭笑不得。
原来她过于“尽职”,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一门心思处理公务,还真没察觉到哪位同僚对她露出明显的恶意,想是辛御史私底下听到了一些风声,才来提点她。
“多谢辛大夫教我为官之道。”
高稼朝高她一头的兰台御史揖了一礼,笑容真诚。
“不过,那么多女将军女兵士在前线流血牺牲,吾侪女官在安安稳稳的金陵城里,每日点朱批红,连鞠躬尽瘁都算不上。唯一能替陛下、替那些拿命去拼的人尽力的地方,便是务求京畿安定,各郡州府台的政事去冗存真。非如此,则有负陛下倾力开创女子科举,提拔臣等的良苦用心。
“至于背地嚼舌的人,每个人处理事务的速度不同,只要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会觉得我正常做事是抢了他的功绩。高宜田宁可用力过猛,也不愿因人情世故而有意懈怠。”
锦服女郎眼神明澈而坚定:“水流就下,心劲一松,便会一懈再懈。我们女子能走的路本就不多,我退了一步,便会一退再退。”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谁也休想让她后退半步。
无愧于心,管它褒贬毁誉!
辛少筠失神良久,正色对眼前少女一揖到地,面含惭色:“是辛某心镜蒙尘,不求诸己反求诸人……辛某受教了。”
一丛亭亭锦簇的菊花圃外,因担心而跟过来的颜景若见状,微微含笑,无声退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只是在她们心中留下了一颗火种,她们便自发地绽放英华,各自有各自的光彩。
她想起了前年那名在火场舍己救人的苏霖娘子,还有那些落榜后不言气馁,互相约定好要参加下一届恩科的女娘们,忽然对明年的科考充满了期待。
新雪覆过小长干里,乌衣巷成了龙潜之所,前后坊门皆有兵甲戒严。
谢晏冬没有让王兄为她修建大长公主府,依旧与世子夫妇住在谢宅。
尊荣长了,人没闲着,谢晏冬日常在士林馆、太学与女学馆之间出没,为侄女重视的第二届科考做准备。
家里的狸奴又肥硕了一圈,大长公主几乎抱不动,都是媵臣青崖抱着跟随在后。
有时夜色阑珊,伏案的谢晏冬回头,默默守着她的青崖永远都在。
她问他:“阿崖,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无聊?”
相貌不显的男人望着容颜依旧的女郎,用的仍是旧日称呼:“看不见小姐的时候,总会无聊,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陪伴小姐,便连等待都成了恩赏。”
胤郎君有本事,能跟着他的女君征战四方,公私两不误。他没那等志气,在金陵安心地守着大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样。
只等骁勇儿郎荣归,再讨一坛凯旋酒喝。
吴郡钱塘,阮府改成王府,门前车马热络不绝。
阮厚雄这些年在钱塘经营有方,五湖四海皆有朋友,面对那些登门的豪阀巨贾,这位炙手可热的长安王一应安排妥帖。
寻他喝酒叙旧的,阮厚雄奉陪,上门拜望打秋风的,阮厚雄派詹事随手打发了,至于找他通门路替后辈儿孙谋个一官半职的,对不住,女帝新修的律令,凡入仕者皆考功策举,倚才录用,犯律的人,王公也要与庶民同罪。陛下如今还在前线打仗,要不然,本王送阁下亲自去驻营地和陛下说说?
国舅爷不愧是笑面虎,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专横霸气。如此一个月后,门前便消停了大半。
后宅女眷提起飞龙在天的女皇陛下,个个与有荣焉。阮碧罗接到册封圣旨,捧着那凉沁沁的太后碧玺宝印,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做了皇帝……”
“她怎会做了皇帝……”
尹老夫人见女儿怔怔痴痴,高兴不似高兴,怅然若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她:“阿篁,你究竟希望她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你究竟是期盼她成才,前程似锦,还是希望她当成姑爷的影子,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
阮碧罗呆愣半晌,仿佛有什么刺痛的东西从她麻木的心房流淌出来。
一身素净孀妇打扮的妇人忽然忆起,当初澜安在谢府水榭对她那重重的一跪。
那孩子问她,可否有一刻觉得生的是女儿,也很好?
然后,那孩子的目光在她面前眼睁睁地黯淡下去。
阮碧罗心口啵啵跳动,如同一个装睡了二十年的人终于愿意睁开眼。她颤抖地呵出一口寒气,对着那道明黄圣旨流下泪来。
是了,澜安今日执天下牛耳,临万人之上,可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并不以她为荣,也并不欢喜。
阮碧罗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只想让她的女儿和她体会一样的痛苦,并不想让她活得快活。
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失去丈夫的怨恨,投射在澜安身上,她表面说着为她好,其实所有规训都是在折磨那孩子。
世上竟有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阮碧罗捂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泣不成声。
她之前从未想过,这条荆棘丛生的登顶路,阿澜她走得痛不痛?苦不苦?
可惜,不会有人回答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懂事早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谢澜安占据长安,屯兵整顿数月,入春后,遣胤奚作前锋东进,大破潼关。
这座四镇咽喉的重关一破,北方的半壁山河便彻底收入了大治版图。
远近士族坞主,见风使舵,尽皆来附,户口激增十万户。
远在西北的石泰山得信,立刻带领部曲动身赶赴潼关,捧屠鲵剑叩拜天子,完璧归赵。
“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未敢尽信胤王之言,仅以百车粮粟相送。今觐见天颜,方知世间果有真龙,能以巨力扭转江河,一统天下!小人携麾下部曲,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谢澜安身着戎装,外罩一件玄青缎蛟龙轻袍,掌中的马鞭代替了折扇。她纳剑在手,垂下明星皎月般的剑目,望向石泰山。
“石堡主疏财解难,是有功之人。朕听鸾君提起过,令祖耄耋高龄,尤著故朝衣冠日望汉都,问洛下读书声可存。有耆老如此,众志成城,方有天授神柄,使朕克城复国。”
“石氏忠君,赐爵忠义侯,愿石氏子孙,不忘今日。”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明知石泰山当初是出于投机,今日赶来归附也是见机行事,依旧千金一诺。
石泰山又是暗喜又是敬服,重重叩首:“臣愿世世代代,忠于陛下!”
火红的夕霞镀满天穹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将士扎营的火燎气与开灶的饭香。胤奚随谢澜安走上潼城关的城头,视线飘到那只提着狰狞宝剑的白玉素手上,莫名觉得相配。
“陛下可将此剑赐给高世军。”
胤奚望着眼前宽广无涯的黄河水,随口提议。
二人的脚下,正是如一条粼粼玉带横亘在麟趾原上的黄河,洪波挟沙,水深无底,恢弘壮阔。
河岸对面,是与潼关亘古对望的风陵渡口,烽火城垛向东,便是地势险恶的函谷关。
一抔抔东流之水,见证了古今多少豪杰征服过这里,又埋骨在这里。谢澜安曾在梦中到过这里,如今她亲眼得见,胸中豪情更胜想象。
而豪壮之余,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不是终点。
“你想用他来制衡北府势力?”谢澜安望着河川问。
剑是褚盘先父的贴身佩剑,褚啸崖生前以屠尽胡虏为己任,胤奚却上谏赐剑给鲜卑人高世军,这挑拨的味儿也太明显了。
胤奚被她看破心思,反而欣然。“陛下当初封高世军为猛王,除了施恩,意在以蛮制蛮。除了用他对付尉军,难道没想过以他平衡军府势力吗?”
北府褚氏,与王庭之间隔着家仇,还有军政分权的前例,而六镇军户是战时新附,高世军看似诚服,实则桀骜。
谢澜安费尽心思才瓦解世家,值此兵戈之世,纷纷起于草莽的军将无疑是下一批朝中新贵。胤奚也愿意众士一心,无意排挤他们,但若日后有人想仗着从龙之功,居功自傲,正好让他们互相压服。
小狐狸。谢澜安转头乜他一眼。
又是一年春,又长了一岁的郎君眉浓目隽,鬓若刀裁,仿佛是彻底长开了轮廓,俊得不讲理。
谢澜安将坠手的屠鲵剑倚在城墙头,冲胤奚挂在腰带上的玄铁面具勾勾手指。
她扳脸说:“没收了。”
胤奚愣了下,对女郎突然逗他无可奈何,乖乖摘下来上交。
谢澜安接过来,隔空罩在脸前,从狐面狭长的桃花眼后眺望黄河,道:“你算漏了一个人。”
胤奚愣了下,“谁?”
“胤鸾君。有他在,我不必费心用那帝王术。此剑我打算等褚盘立下战功,赐还给他。”
有底气的帝王,不缺能用的刀,恩宠或敲打,不过一念之间。
对褚家人曾对女郎不敬始终衔恨的胤奚笑了笑,没话说了。
谢澜安背手勾着狐狸面具走下城头,胤奚在身后看着,剔了下眉,觉得她的修长玉指还是与他的面具更配。
“东边崤山连绵,道路崎岖。”主将营帐中,谢丰年嚼着盐槟榔,眉头聚成个川字和谋臣佐将们摆布沙盘。他指向两关之间狭长曲折的通道,“想攻函谷关,这上百里补给线不能出岔子。”
函谷之险,已经被历史无数场大战验证过。此处的地势不利于大军全速前进,看来要分兵几路,遣锋劲速疾的前锐开路了。韩火寓正思忖到此,忽觉眼前光线一亮。
他抬起头,看见胤奚掀帘进来。
韩火寓起身往旁侧让了个位置,忽觉哪里莫名违和。
他往胤奚脸上多看了两眼,随即,浮现一抹无奈之色:“胤爷,你别笑了,我害怕。”
这不用说,一看就是刚和陛下分开过来的,满脸荡着一股子春色。
在西北的时候,许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脸上的高王,更敬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为他天性不爱笑。自打两军在长安会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数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谢丰年轻哼一声。
他对胤奚没意见,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个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过,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战自荐先锋,还需要胤奚的美言,谢丰年便将阴阳怪气压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个媳妇。”
他倒要试试,像他这般响当当硬邦邦的儿郎,会不会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没出息地傻乐。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韩火寓惆怅地点头:“附议。”
肖浪环臂抱刀,在壁舆图下头凑趣:“附议。”
胤奚怜悯地看着这群单身汉,摘刀转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盘上一处险要隘口。
“北尉有经验的大将快无人了,国师拓跋昉或许会亲自出征。若是他带兵守关,我去会会,谁都别和我抢。”
想打头阵的谢丰年拍案:“你说了算呐!谁规定你次次打前锋的!”
肖浪轻咳,“附议。胤爷,您是统帅,也给手下人留一点立功升迁的机会嘛。”
“附……不了这个议。”韩火寓眼神一溜,发现胤奚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露出右腕上缠系的一条红缎发带,闭眼拍额。
天子近臣,确实有本事说了算。
与南军的势如破竹相对的,是从去年到新年一直被连战连败阴影笼罩的洛阳城。
南帝的讨罪檄文随着不断更新的战报,雪片一般飞进洛阳,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极殿上,尉迟太后强撑镇定:“我朝有百万控弦之士,彼黩武穷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应战?”
大殿上,是一片不详的寂静。
所谓百万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说赫连朵河一败,西线至少损失了十万精骑,后续仓促补御的守军,又接连被河西二王的铁蹄踏破。
更不用说长安沦陷,关中士族转投南帝,此消彼长,又损耗无数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为,南朝大司马褚啸崖之死,是大尉统一南北的大好时机。
谁承想江左气运如此古怪,死了个战神,一批年青将领脱颖纷起,个个青出于蓝,血勇无匹。
尤其那个传说中是阎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战将,刀锋过处,片甲不留。这一年间多少不信邪的大将,都丧命于他的刀下。
联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阴兵的传言,哪怕明知无稽,也令人未上阵胆先寒。
尉迟太后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国师沉沉扫视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领十万卒,往函谷关御敌。不管南朝派出几路兵马,谢澜安才是贼首。只要擒贼擒王,南朝乌合之众必生争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这番话,已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迟太后心底不愿这位国朝柱石涉险,可除他之外,没有更好人选,只得勉励赐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边的内监慌忙跑来禀告尉迟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呕血了。”
尉迟太后身子晃了晃。
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断了。没过几日,他先前由药石营造出来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虚弱颓败下去。
等到谢澜安占住潼关时,尉帝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腐烂剥落,即便不停地上药,依旧止不住脓血外流。帝寝中,终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尉迟太后知道,她儿寿数将尽了。
尉迟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唤来皇太子。
几刻钟后,拓跋亭历进殿。
尉迟太后看向这个聪颖早慧的孙儿,她的目光深沉渺远,既像在为不久于人世的儿子而心痛,又仿佛悬心于百里外的战况,又似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顾了自己辅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妇人默然良久,抚上太子发顶,声里透出一分疲惫与沙哑:“若洛阳失守……你便跟着亲兵撤去平城,人选祖母已为你挑选好了。”
“祖母!”
拓跋亭历眸子猛地一缩,不敢相信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会说出这种话,“大尉还未输!”
他两只异色的眼瞳忽闪过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层水雾,“孙儿只恨、恨不能亲上沙场……手刃谢氏女于阵前!”
尉迟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孙有此志气,不愁大尉不能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