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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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弘和赶忙低头用筷子挑起来吃,结果刚低头吃一口,鼻上挂的叆叇就被热气烘成了两片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好又忙搁下筷子,把叆叇挂在耳朵上的绳扣解开,撩起衣角低头擦了又擦。
沈济斜他一眼,咬牙:“……我没背好。”
“等我吃完就回去陪你背书,我帮你抽背,放心吧,一定来得及。”孟弘和一边擦一边笑,但没了叆叇,他看近在咫尺的沈济都像隔水看花,雾蒙蒙地看不清五官。
重新戴回叆叇后,孟弘和眼前才重新清晰了起来。他眼睛自小便不好,他娘总说是她的错,怀他的时候没吃葡萄,才叫他生下来便比别人差。
但孟弘和觉着这跟阿娘有什么关系?有人生来没有臂膀,有人生来是哑巴,他没瞎,只是不如人家瞧得清楚,已经很幸运了。
阿娘为了他的眼睛,四处寻医,但最终都说他这短视的眼疾治不好,只能攒银钱给他买叆叇。
这一副叆叇十来贯呢。
孟弘和埋头吃汤饼,这眼前不一会儿又生了雾,但他懒得再擦了,戴叆叇麻烦之处便在这里,每日不是眼睛被热气烘得看不见,就是摘下来就容易找不到了,他又看不清,只能眯着眼到处摸。
沈济便常说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找叆叇。
孟弘和想到这句话,刚想笑,就听见有个冷飕飕的声音从边上冒出来了:
“在圣贤地里谋利,真有你的。”
沈济与孟弘和同时转过头去,是乙舍的汪善文和他两个走狗,两人看见他们仨走过来,头皮都是一麻。
汪善文是书院里斋长的侄子,生得头大脖短肩宽腰粗腿也粗,又爱穿颜色深的衣裳,孟弘和这样眼神不好的人若是没带叆叇,远远看他就像看到个硕大又嚣张的冬瓜像他们走来。
沈济看到他,眼睛便向上掀了掀,心里头哀叹气,又来了。真是没完了。
汪善文带着两个人晃到沈济面前,抱着胳膊弯下腰,歪着嘴与他对视,开始把手里的铜钱一枚枚往沈济的头上身上砸:“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挣钱的?丢不丢人啊?这么爱钱,我赏你几枚给你攒棺材本怎么样?”
铜钱砸在他头脸,还有几枚砸在泥炉上,又弹飞出去。
沈济捏着火钳的手青筋都绷起来了。
如今不论官家还是百姓都爱踢蹴鞠,辟雍书院里便有两个蹴鞠场。年前,书院连着办了几回鞠赛,沈济踢蹴鞠的功夫还是在书院里才学会的。
但他准头不大行。当时他一脚勾住带彩绸的鞠球,踢出去的鞠球撞在了柱上,反弹出去时却砸中了汪善文的脸。
汪善文被这一球砸得仰面栽进了泥地里,鼻孔里冒出血来,惹得哄堂大笑。
沈济赶忙过去扶他,还被他踹了一脚。
从此这人便像阴魂似的缠着他不放了,不管沈济怎么赔礼道歉都不听,就是认定了他是故意在蹴鞠场羞辱他,只要见到沈济,不管什么事都要找茬。
沈济之前想着自己理亏在先,又不想给阿姊惹事,已经忍他很久了,这会子又来!
那汪善文见沈济不吭气,却愈发嚣张起来,从怀里的荷包里摸出一串钱,一把咬断串钱的绳子,一大把铜子往他头上倒:“你不是喜欢钱?多给你点怎么样?我多得是!”
沈济瞅了眼满地铜钱,竟有点心动。
于是更加不吭声。
见沈济不敢反抗,那汪善文更嚣张了,抬脚踹翻了泥炉子,在倒地破碎的炉子上凶狠地踩着泄愤:“我叫你卖!叫你卖!”
还没熄灭的热炭滚进地上,烫得杂草滋滋响。
孟弘和捧着陶锅,躲到廊柱后头,又着急又害怕,攥着叆叇,不敢上前去帮忙。
沈济远远见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对他摇了摇头,让他别过来了。
孟弘和才多大啊,也就比湘姐儿大一点,还是躲起来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他还得照顾他。
再看汪善文,沈济深吸了一口气,阿姊曾经说过,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这混球弄坏他的炉子,他真有些生气了!沈济心一横就要把火钳举起来时,一根还带叶的竹枝突然横到了汪善文的后脑上,猝不及防便往他后脖子一抽。
汪善文疼得身子一跳,捂着后脖颈回头怒喝:“谁!谁敢打你爷爷!”
“好孙儿,打得便是你。”
清凌凌的声音语调冷漠地说着俏皮话,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抽了一下。
汪善文嗷得一声,跳了起来。
那细细的竹枝一看就是随手从路边折下来的,上头还有没撸掉的竹叶,这种竹枝看着特别细,抽人却格外疼。汪善文被抽得又蹦又跳,嘴里脏话不断,自然又被抽得更狠。
“你知道我伯父是谁吗?你竟敢这样打我!”汪善文挥拳打过去,又被那人从容地转身闪开,结果自己又挨了一抽——正抽在手腕最细的地方,疼得他惨叫不已,惨叫声还没停,他又被一脚踹倒在地,这下惨叫就成了呜咽了。
“呜呜,大伯啊,有人打我……”他被那人抬脚踩住了背脊翻都翻不起身来,只能哭叫着搬出大伯的名号,但那人却只是俯瞰他,淡淡地说:“汪斋长把你塞到书院里读书,不是让你来作践同窗的。再叫我瞧见一次……”
那人手里的竹枝凌空一抽便发出了叫人害怕的破空响声,未尽的话语也森冷了下来。
汪善文的两个跟班早就搂抱在一起,瑟缩着躲到了一边。他们认出来这是谁了,这人是甲舍的监生啊,今年院试的头名,不就是他么?
他好像…好像出身清贵之家,这样的人不是像沈济这样家里贫寒好惹的。
等三人哭哭啼啼地跑了,谢祁脸上那浸过霜雪般的冷色才褪去了。
沈济手里还半举着火钳,呆愣楞地看着谢祁转过身来。
被树影梳理过的光正在他温柔含笑的眉宇间流淌,他的脸上已恢复平日里的温雅柔和,还替他扶起被踩得碎了一半的小泥炉子,认真而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这炉子还是你阿姊新买的呢。”
沈济这才回过神来:“九哥儿,你怎么来了?”
问完,他自己便想起来了,自问自答:“今日监生开学,我给忘了。”
“你阿姊做了佛香糕,托我给你带过来。”谢祁笑着抬起另一只手,他手指上缠了两圈捆着油纸包的麻绳,那捆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竟然还完好无损,“这糕子家里人都吃过了,就差你了。”
沈济接过了纸包,这才想起来他刚刚好像一直是单手教训汪善文的。慢了一瞬,他也想到阿姊,心里又暖又酸,心绪便有些低落:“炉子弄坏了,我还给阿姊惹麻烦了。”
“与你无关,回头若是那泼皮搬出汪斋长,你便都推到我身上来。”谢祁温和地伸手帮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炭火,站起来,“炉子也没事,正好用这地上的银钱再买一个就是了。”
沈济不禁笑出来。寻常心气高些的学子被人用这样的铜臭砸头只怕早气得要命了,也只有九哥儿才会说,正好用得上。
“香糕送到,我便回去了。”谢祁温声道。他也才刚到书院,还没去拜见冯先生。
“我送你。”沈济连忙起来送他,谢祁又交代万一有人过问要如何说辞。
一直走到学舍外,沈济才看到秋毫背着书箱站在拐角处侯着,见二人出来,还对沈济叉手行了一礼。
沈济忙还了半礼,谢祁拍了拍他肩头:“回去吧。”
他点点头,看着谢祁转过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人喊住了:“九哥儿你等等。”
谢祁疑惑地停下脚步,却见济哥儿飞跑回自己的学舍,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捧了一团紫草皂,贴心地塞到了他手里,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九哥儿脖子叫虫叮了吧?今年的气候也真是怪,这么早便有蚊虫了,这是阿姊给我的紫草皂,洗了便不痒了,这块新的你拿去,我还有一个呢。”
沈济弯起和沈渺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笑了笑,见谢祁呆了一瞬没接,还用力塞进他手里:“拿着吧,那我回去了。我的书还没背完,走了啊。”
说着跑走了。
谢祁僵硬地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紫草皂。
手里捧得分明是皂,他却没闻见紫草的清香,而是好似又闻到了有些熏鼻子的佛香味。
狭窄逼仄的深巷角落,巷子外浴佛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天光在屋檐下游移,漏下一些光斑,星星点点地洒在慌乱的他与仰脸笑着的沈渺身上。
有两根手指慢慢地勾进了他腰间革带的犀角扣,隔着薄薄的衣衫,指腹微微用劲,指节便顶在他小腹上,一把将他带得更近。
他与沈渺几乎是面贴面地站着了。
谢祁当时快烧着了,仰着脖子根本不敢往下看,心跳得越来越急促。
她却抬起另一只手,葱白般的指尖先触碰到了他的脖骨,接着,拇指重重碾过他脖上内侧浮起的淡青色筋络。
他浑身都僵住了。
下一刻,他一直因呼吸急促而重重滚动的喉结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潮湿的刺痛感。
齿尖轻轻地咬住了喉结。
呼吸几乎停止。
他受不住了,猛地低头,却只能看见沈渺乌压压的发髻,以及发髻中那根白玉簪子。
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脖颈中。
他背脊僵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但那时他还算顽强,残存一线的理智,人也还好好地站着。
“阿……”他下意识想呼唤她,结果刚开口,声音便断在忽然扫过痣上牙印的舌尖上。
只是那么一下,他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丢进油锅里炸过一般酥。
谢祁浑身滚烫,脑中好似最后一根弦绷到极限断了,他软绵绵地抵着墙缓缓滑下去了。
被她咬舔过的地方,像是浑身的血液都往那儿汇聚,他昏头昏脑,都能感觉到喉结那处的皮下血脉在突突地跳动着。
带着檀香味道的风越过屋檐,那微风也吹动了沈渺带着狡黠的笑容。
她退开半步,弯下腰,看了眼他喉结上带着湿痕的牙印,忍笑将他耳畔的碎发掖到耳后。
“呆子。”
“记着,这才是轻薄。”
学舍外的小石径上,秋毫站在几步远,莫名地看着谢祁原地发呆许久后,忽然面红耳赤地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一杆竹子。
秋毫困惑地歪了歪头。
怎了这是?
春天也会中暑吗?
大内福宁宫,赵伯昀好奇地看着面前有一个小碗那么大的鱼丸和碗里格外粗的汤饼。
“这是沈记新做的汤饼,奴婢觉着闻着香得扑鼻,便做主买了回来。”梁迁笑着端到赵伯昀的手边,“官家不是牙疼?御医说是上火的缘故,正好吃些清淡的,戒几日炙鸭吧?”
沈记今儿沈娘子不在,但他家的伙计说鱼肉汤饼与鱼丸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那叫福兴的伙计也利落,他将鱼肉汤饼烫熟,装在碗里,又另外拿一竹筒盛滚烫的热汤,鱼丸也是煮熟后另装。
嘱咐赶忙带回家去,到家后再将汤饼、骨汤与鱼丸盛进碗里,汤饼便不会坨了,吃着一样好。
大内和沈记也不远,梁迁想了想便还是买了回来——自打官家牙疼,吃什么都不香。
那黑胖的大方脸瞧着都隐约瘦了一些。
梁迁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正常人的家,他前半生伺候侍奉先帝,后半生则照顾陪伴赵伯昀。虽然从不敢说出口,但他其实将赵伯昀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牵挂着、呵护着。
所以赵伯昀牙疼没胃口,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梁迁心疼地看向赵伯昀,官家起码瘦了二两了!瞧啊,他那脸颊肉,如今都荡不起来了。
听梁迁劝他戒烤鸭,赵伯昀用黑手捂着肿起的黝黑腮帮子,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不能吃炙鸭,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
他再低头,看碗里散发着清香的“鱼丸粗汤饼”也没什么兴致,拿起筷子时还嫌弃:“鱼丸腥气甚重,吃这个朕还不如吃清粥……”
但想到这是梁大珰担忧他身子特意从外头买来的,他还是夹起鱼丸,勉为其难咬下一口。
“嗯?”
他刚咬破了鱼丸外皮,舌尖便触到一团温软鲜甜的肉感,外滑内韧,吃起来竟弹如雀舌。
“嗯?!”

第95章 鱼丸粗面
与官家一般, 被鱼丸别样的鲜美虏获的,还有不情不愿地回书院读书的宁奕几人。
钟鼓楼上的暮鼓刚歇,辟雍书院散学的铜铃也被书院里专司敲钟的老仆从敲响了。
今儿是春假后头一日上学, 大多人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连冯元这个讲学博士也是,一听铃声响了,立刻将书册夹在腋下,溜之大吉。
谢祁合上手中的《中庸》,书斋外已有其他书斋的学子涌出来, 三三两两谈笑着从他窗前而过。书院的监生春季都穿相同的青衿衣衫、头带素纱儒士巾,走动起来衣袂临风, 倒很有青云浮动的翩然之美。
尚岸将紫毫笔塞进藤编书箱,就听见一旁的宁奕将胡乱塞了一通的书匣往自家书童怀里一塞, 细细交代道:“去定胜门外买一锅荠菜春卷来,要现炸的,让那摊主炸得焦一些,更香。”
书童神色平淡地抱着书匣子道:“你不记得了么?过完年定胜门外便不让摆小摊儿了, 说是要在那儿建军需的粮仓,以后军粮急递的漕船全要在那儿中转,炸春卷的老头早不知搬哪儿去了。”
宁奕神色一僵, 惊惶地攥住了尚岸的手:“完了啊尚兄,那我今儿难不成要去啄饮堂吃泔水?”
他只是来书院的头一日,便要受啄饮堂之苦了吗?
“不至于, 你若不嫌弃, 我带了我阿娘做的糖年糕,”尚岸同情地拍了拍他手背,“一会儿分你几块儿。我还带了阿娘去岁窖藏的糖桂花, 与年糕一起沾着吃,香甜得很。”
“别提年糕了。”宁奕却脸色发青,哆嗦道,“过年时我家天天蒸年糕,吃得我都快成年糕了。”
尚岸耸耸肩:“那没辙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孟三忽然带着一股咸鱼味从外头窗子里探进身子来,“我娘塞给我一箱子腌咸鱼,分给你们几罐子吧?我实在吃不完,梦里睡觉都像泡在咸鱼里。”
宁奕捏住鼻子:“心领了,你…你还是自个吃吧。”孟三的阿娘手艺奇绝,最爱腌臭咸鱼、臭鸡蛋、臭冬瓜。臭鸡蛋和臭冬瓜倒还好,臭得不厉害,唯独那咸鱼格外臭。
听孟三说,他娘腌鱼,只将那小鱼去了头和内脏,便粗犷地抹上盐塞进盐水陶罐里腌制,一直腌到盐水都变得黏稠多汁,灰朴朴地带泡儿,泥封罐子一打开便能熏倒一屋子的人,就算腌好了。
孟三总说闻着臭吃着香,宁奕被他花言巧语怂恿得壮起胆子尝了一口,那日好悬没把他黄胆水吐出来,吐得肚子空了都还在不停干呕,最后头晕目眩瘫倒在地,闭上眼时恍惚还瞧见了去世的阿嬷。
“尚兄,谢九那你们……”孟三又看向另外两人。
“不用了,多谢。”尚岸也立刻拒绝。
谢祁露出微笑,轻轻摇头:“沈娘子为我备了不少吃食,我也不用了。”
沈娘子?
宁奕耳朵尖一抖,立刻扭过身来,两只手紧紧地把住谢祁的肩头:“你怎么现在才说啊?沈娘子给你备了什么吃食?速速招来!”
谢祁眨眨眼,略微回想了一下,伸出手指来,一样样报菜名:“小菜有酸辣脆笋、辣白菘、甜菜心;瀌肉有猪蹄、鸡翅、鸭掌、鸭脖、五花肉、豆干、蛋;汤饼有鱼肉汤饼、菠菜、山药和胡荽味的速食汤饼;肉有腊肠腊肉和鱼丸;糕饼点心有香葱肉松酥皮馒头和蛋奶千层酥;零嘴有琥珀核桃、糖炒瓜子仁……”
谢祁还没报完,宁奕便“哇”地哭了出来,泪眼婆娑地抱住谢祁:“谢九啊,沈娘子还缺夫婿吗?我可以做小的……”
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便被谢祁用书狠狠地砸了一下:“你再敢胡说八道,一样都不给你吃!”
尚岸忍着笑直摇头,闻言也过来拍了拍谢祁的膀子:“恭喜啊,你的好消息我在家也听闻了,没成想你这么快便能抱得美人归了。”
孟三吃惊又羡慕:“啊?你…你真的……”
“孟三竟然还不知吗?谢九议亲之事早都传开了。”尚岸微微一笑。
谢祁人生得好、家世好又具才情,自然是许多当家主母曾放在心坎上衡量过多次的佳婿。若非他有数奇的批命,又自小定下了表亲,谢祁的婚事只怕早就不由自己了。
去岁谢祁不幸退婚后,也有些相熟的世交叔伯、婶母想为他做媒,但所有的好意,谢家大娘子都委婉地推了,不论是谁都没有松口应下。
如今风声透出来,谢家正在为次子议亲,还已经在过六礼了,这让与谢家有关系没关系的人家都忍不住要好奇地过问一句。
毕竟他未来的新妇是市井中当街卖食的平民人家,还是个拖家带口、抛头露面的二嫁妇。择选这样出身的妻子,在士族之中实在少见,他的婚事自然也成了各家各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尚岸要回书院前夕,都被他阿娘唤来过问谢祁为何要娶平民女子,尚岸收拾着书箱,便问:“阿娘缘何要问我呢?”
“你与谢九相厚,自然问你。”
“既然如此,阿娘定然知晓,我身为谢九的友人,便只会说维护谢九的话。阿娘又何必多问了呢?”
尚岸笑着抬起头来,“若是阿娘执意想听,我想或许是因为谢九是发自真心喜爱那沈娘子的吧?世人之情,多系于皮囊才情、门第富贵,但若是有一日,色衰才竭、门第倾颓、财富散尽,为了这些才结为夫妻的是否也要散了?所以,阿娘问我,我不知如何答,但我信谢九心意昭昭,不必再以金石为证了。”
尚家大娘子听得失笑:“好好好,娘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头外头有人耻笑谢家,娘一定不掺和。行了吧?你连个心仪的女子都没有,说起这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但还是有不少守旧的人家人前人后嘲讽谢家失心疯,说谢家三年前跪下的膝盖再也立不起来了,为了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已放弃了长子,如今连次子的婚事也草草了之。更有些心怀两晋“王与马共天下”残梦之人,对此哀叹不已,认为自此以后,曾经最清贵辉煌的王谢都消散了啊,士族门阀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荣光了。
尚岸都懒得听那些话。
五百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呢。
谢家在这些流言蜚语中也很稳得住,自顾自筹备着六礼。尚岸也听闻了,谢家此次的聘礼甚至都是按照迎娶宗妇的礼法来预备的,不仅预备了金银首饰、锦缎田宅,甚至还寻人包了一艘大船去了临安、金陵、明州、泉州等地采买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压箱子。
一般聘礼有个十二抬便算多了,但谢家似乎已经备了三十六抬了,甚至还没备完。
尚岸出神时,宁奕已经整个人都猴在了谢祁身上。他两条腿夹在他腰间,死死挂在他身后,嘴里还不住地哀求:
“我错了我错了,我口无遮拦、我头脑简单、我怎么会和你抢沈娘子呢?我是来加入你们……呸呸呸,谢九你别瞪我了,我真不胡说了,我都听你的!
求你了谢九,今儿你便带上我吧!听你念叨得我都饿了,我想吃鱼丸和鱼肉汤饼,这鱼丸指定是南边的做法,汴京城里不常见的,我都没吃过这道菜,想必是沈记新上市的吧?再叫秋毫切点儿瀌肉、脆笋来佐餐,吃完咱们再来点那个蛋奶千层酥,这样一顿晚食便像样了。”
他勒着谢祁脖子不放,前后左右使劲地摇,恨不得把这些美味佳肴都从他身上摇下来似的。
谢祁快被他勒死了,原本他为了遮脖子上的印,还特意在来书斋上学前换了身对襟立领的里衣,把扣子扣得紧紧的。
被宁奕这样抱着脖子晃,更是喘不过气,他也没了脾气:"好了好了,走吧。"
“谢九你跟我的再生父母也没两样了!”宁奕欢呼雀跃地跳了下来,忙招呼上书童。
谢祁闻言把人往外一推,一万分地嫌道:“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傻儿。”
孟三却贱兮兮地凑过来,勾住宁奕的膀子:“我倒愿意,你喊我一声爹,咸鱼管够。”
“呸,你少占我便宜。”
谢祁带来的鱼丸和鱼面自然都是生的。鱼面是晒干的,在阴凉干燥的地方能保存很久。但鱼丸便要尽快现煮现吃了,因此沈渺之给谢祁装了一小兜,大概十几个,也料想到了他要与同舍的好友分享,这样煮一锅,一顿也就消耗完了。
随着鱼丸一起放着的,还有蒜头、芹菜、生鸡蛋和葱。以及沈渺口述,谢父帮着抄写的“鱼丸汤饼详细烹煮步骤说明书”。
几个五谷不勤的少年蹲在炉子前,尚岸拿着食单一句一句念,几人便依葫芦画瓢一步步做。
“这是谢叔父的字吧?写得真好……”尚岸还欣赏了一下。
宁奕捧着鱼丸,翻了个白眼,拍了他一下:“别光顾着看字了,你倒是说怎么做?”
“取紫皮独头蒜,斫成沫,以釜焙之。”
“说人话。”
“蒜末爆香。”
宁奕赶忙接过书童刚切碎的蒜末,一把扔进热油锅里,立刻便油星子四溅,吓得几人散开,隔着大老远用锅铲翻炒,但没一会儿蒜末便烧得焦黑粘底了。
“完了,完了,烧焦了怎么办?”
“重新再起一锅吧。”
“不成啊,不如不要蒜了,接下来做什么?”
“煎鸡蛋。”
宁奕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转脸神色肃然地扫过其他人:“谁会?”
尚岸轻咳一声,孟三露出讪笑。
谢祁也默然,无奈地扭头对秋毫道:“你去童子生的学舍里寻济哥儿来吧。”
沈济被秋毫叫来后,看了眼那单子,很快便记在心里了,十分可靠地先拨出一半的炭火,用小火慢慢炸了蒜酥油,盛出来备用后,再加上炭,大火起油锅煎荷包蛋。
他单手在陶锅边缘磕鸡蛋皮,两只手指一拧,便将包裹着蛋黄的鸡蛋液完整地滑入了锅中,然后顺手将两瓣鸡蛋皮往污桶里扔,又磕下一个。
这熟练又流畅的动作看得宁奕睁大了眼,而且他还能一次性煎三个鸡蛋!煎出来的荷包蛋边缘微微焦黄,蛋心却是溏心的,闻着都香。
加上开水,直接冲入煎过蛋的锅里,很快咕嘟滚沸一会儿,汤便变成了乳白色,有了浓郁的蛋香味。
之后他将鱼丸和鱼肉汤饼都取了过来,先下鱼丸在锅里,煮得鱼丸膨大浮起,才下鱼面一起继续煮熟,最后加些盐、酱油,撒上芹菜、葱花,倒入蒜酥油,分碗盛出,挨个往面上盖汤里捞出来的荷包蛋,没一会儿完成了。
递到面前的鱼丸汤饼,汤色淡白清亮,叠了蛋香和鱼鲜,一点都闻不见鱼腥气。大而圆的鱼丸卧在煎蛋旁边,根根粗圆的汤饼蜷在汤底,热腾腾往上涌的白气里,漫着麦香和鱼鲜。
宁奕这样立誓要吃遍汴京的老饕,不用动筷子,光闻味道就知晓好吃了。
“济哥儿,你真不愧是沈娘子的亲弟弟啊,这手艺错不了!”宁奕捧起大碗,先喝了一口汤,立刻便点头,“好鲜。”
沈济腼腆一笑:“是阿姊做的鱼丸和汤饼原本便好,又有做法可以参照,否则我也做不出来。”
鱼丸和这鱼肉汤饼确实好。
从汤饼和鱼丸里煮出来的鲜甜味道渗透在清汤里,他赶忙又挑起一筷子粗粗的汤饼,一口嗦进去,嘴里便有种扎实劲道的感觉,好似不是在吃汤饼,而是在吃嫩嫩的滑肉一般,弹牙又爽滑。
尚岸则先吃膨大起来都快有半个拳头大的鱼丸,他用单根筷子戳起来吃。一口咬开时,里面便迸出汁水来,很快层层叠叠的鲜甜味便在嘴里漫开了,他再没停下,三两口便吃下肚一个了。
这鱼丸里头像嫩豆腐似的细腻又柔糯,却偏偏每一口还都能吃到弹牙的筋道,真不知这样柔中带韧的口感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吃到最后,愈嚼愈香,满嘴都是鱼肉独有的鲜味。
孟三也没吃过这样的做法,张开大嘴一口咬了半个鱼丸,品味着嘴里的味道,还好奇地对着光细看起来,这鱼丸雪白,裹着汤水里的油光,咬开的内里还隐约可见气孔:“里头好多细密的孔。”
沈济自然也留在这儿吃鱼丸粗面了。他给自己盛了一碗,这鱼丸他之前其实自己吃过了,阿姊头一回做好便让唐二大老远送了一碗给他。
当时唐二隔着围墙教他煮时,还大致说了这是怎么做的,因为鱼丸确实不好做,这么麻烦的东西做得还特别好吃,唐二实在太钦佩沈渺的耐性了。
因此听到孟三自言自语,他便解释起来:“这是我阿姊手打的,要在案板上不断摔打鱼肉面团,大约要捶到三百下,才能把鱼肉打得胶质尽出,才有这样弹牙好吃的口感和气孔。若是拿石臼来舂,便又不同了。”
孟三咋舌:“三百下?那耗费多长时间啊!”
沈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应当是好几人轮流摔打,否则独独一人做下来,这手都要断了。
“半个时辰。”谢祁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整碗汤饼,汤都吃得干净,才忽然接了话茬,“要一直不停地打半个时辰,沈娘子手酸了便换福兴,福兴手酸了再换唐二,一直轮到做好。”
阿渺在剁鱼茸、打鱼丸时的辛苦和繁琐,他全都看在眼里。
沈记这个铺子生意虽然好,但却实打实都是辛苦钱。谢祁心里有时也会弥漫上心疼,也想过……谢家有足够多能够善待她一辈子的银钱,她可以不必亲自料理这些事情了。可看到她眼神发亮地做新菜、风风火火做团膳的样子,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愿高高在上指摘阿渺的人生。
阿渺曾说过她喜欢烧饭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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