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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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虞山啃着带有腊肠香味的脆脆锅巴,米香与烟火气交织,令他有些欲罢不能了:“是啊,食材这样简单清淡,却能做得这样鲜香,这是极不容易的。这锅巴真香,要不要掰给你一块试试?”
“来一块来一块,我忘了跟那闲汉要了……你说的对,那是因为食材好,火候也掌握得好。”李崖一边扒饭一边要锅巴还一边分析道。
张虞山和李崖愉快地分食锅巴,又对视一笑:“一会儿贾孔目再刁难我,我都不觉得难过了,这肚子已经舒坦了。”忙碌的差事间隙,能吃上这样一顿方便的热饭菜,竟然觉得平日里面目可憎的上峰都不那么讨厌了。
李崖摇头笑道:“你知足吧,我一会儿还要跟兰推官去看河里捞上来的尸首呢。”
张虞山胆小,打了个寒颤,赶忙制止:“你别说了,等会我吃不下了。”
李崖哈哈大笑。就着各式各样的案子用饭,他早就习惯了。
沈家。沈渺进门后发现自家铺子也运转良好。她每晚都会把一些固定的浇头、面哨子和炸酱提前准备好,有时她不在,福兴也能把面擀出来以后浇上这些浇头做给食客吃,不耽误铺子里的生意。
她回来时客人不多,而且都坐着吃上了,因此她在灶房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可做的,便又回了后院。她下意识瞥了眼济哥儿的屋子,门还关着?
九哥儿竟然还在睡么?
她问了在院子里和小牛犊一起玩牛追人游戏的湘姐儿,湘姐儿一边跑一边说:“没见九哥儿出来呢。只看到砚书过来了一会儿,但他又被谢伯伯叫走了,说是出门买东西去。”
沈渺心想,这也睡太久了,进去看看吧。
走到门外,因为自己临走前把帘子拉上了,所以什么也看不见。又不好贸然地闯进去,于是她只好把脸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有没有动静。
谁知,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了,沈渺不防之下,往前倒去。
她一头栽进了谢祁的怀里。
虽然谢祁慌乱中第一时间张开手臂抱住了她,她的鼻尖还是被他的胸膛撞得发疼。
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忍过那一阵寒, 进了四月便真正暖和了。
雨水虽多,但每下一场,汴京城便绿一层, 等到初八浴佛节前, 金明池畔已绿遍山原,柳絮随风而起。
城郊的黄梅熟了,麦田也葱葱郁郁。
日头正晒,晌午一过,沈渺一身泥点子, 搭乘着于鲟家的牛车,沿着麦田的田埂向北驶去, 车轮在阳光下滚动,很快开回了驿道上, 返回内城。
今日是前往鸭场验工的日子。她的鸭场历经年前年后两次精心修建,终于在今日圆满竣工。围墙、篱笆、鸭舍、仓库以及供人居住的房屋都盖好了。
水塘过完年也请于鲟帮着清过两次,今日是最后一次。
之前,于鲟就和他请来的短工一起用锄头、铁锹先将塘底的淤泥挖出, 堆放在塘边晾晒。这些淤泥干燥后可堆入麦田做肥料。经过清淤,池塘深度会加深,不仅能增加蓄水量, 也会减少淤泥腐败产生的病菌。
后来,他们又来了一次,修整了塘堤, 围上篱笆和栅栏, 还特意在栅栏处留了一道门,方便鸭子进出。清理掉枯枝落叶和冻死的残荷后,便重新引入活水。最后, 于鲟驾了船,在水塘中缓缓划行,一边划一边均匀地洒下石灰。
“石灰可防治鱼病。”于鲟后来对沈渺报账时报了几十公斤的石灰钱,便仔细轻声地与她解释道。他虽不懂什么叫水质酸碱度,但他还是在长期的养鱼实践中,摸索出了用石灰调节水质、杀菌消毒的宝贵经验啊。沈渺心里想着。
于鲟果然很会养鱼。
洒石灰数日后,他今日又从他自己的水塘给沈渺捞了一堆菖蒲、浮萍、螺蛳和水生昆虫来。
沈渺正好也要看看鸭场修得怎么样,便搭他的车一起来了。
阳光炽烈,于鲟一边往水里扔螺蛳一边说:“塘水不能过于清澈,过清无食饵,鱼虾就饿死了。也不能无水草,否则阳光直射时水温骤升,日落后水温骤降,鱼虾极易染病而亡。”
沈渺一边听一边帮着洒浮萍,心里直点头。
他能仔细地养护水塘,难怪他供应的鱼条条肥美又健康。
沈渺立刻便请他长期来帮她管理水塘,也不用日日守在这里,十天过来查看一次水质,适时观察水质和鱼类情况就成了。为此她会额外给他一贯钱作为报酬。
在没有疫苗的时代,鸭子需要干净的水源,水塘里的鱼也是如此。
沈渺也跟他买了些麦穗鱼、白条鱼、鳑鲏、泥鳅和鲫鱼苗,等水塘的新水放置了十余日,稳定了水质便放进水塘里养着。这还是于鲟主动建议的,她的水塘是为了养鸭,所以不用养体型大的鱼,养这些小鱼便刚好。
尤其是白条鱼,这种鱼体型小,行动迅速,喜欢成群游在水域的上层。这一类鱼,是鸭子能在水中自己觅食捕捉到的鱼类。
平日要保证鸭子的营养,也能从塘里捕捞鱼和泥鳅,剁碎了混在谷物里给鸭子吃,算是加餐。鱼泥的高蛋白也可以确保鸭子的下蛋量。
她之前便见过李婶娘专门买鱼贩的死鱼回来剁成鱼肉泥,混在谷子里喂给鸭子吃,李婶娘家的鸭子也都因此吃得肥肥的,很爱长肉。
除了养鱼,她其实还想在水塘里种莲藕。这样夏天有莲子吃,秋天还能采收莲藕。根据于鲟关于水温的说法,莲藕宽大的叶片应当也能在炎炎夏日为鸭子提供遮荫,是有好处的。
不过具体种多少莲藕,沈渺还没想好,因为于鲟又说:“莲藕种得太密也不好,光照不进水里,鸭子也游不开。”
沈渺便打算等李婶娘回来后,再一起商量决定。汴京的莲藕种植时间比南边晚一个月左右,通常在四月下旬或五月,天气更加暖和的时候才进行种植,所以时间还很充裕。
如今算是万事俱备,只欠鸭苗了。
沈渺前两日开始便让唐二每天都去外城水门边侯着了,估摸李婶娘和李叔差不多要回来了。他们出门的时间算算已有一个月出头了。
也不知道他们的金陵之行如何了。
沈渺最近忙着鸭场的事,心里想着李婶娘和鸭苗,连夜里睡觉都梦见一群小白鸭子在水塘上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
回到杨柳东巷时,已经是未时了。沈渺穿着沾满泥巴的草鞋,踏入家门。
院子里倒是闲适祥和得很。
天气暖和后,前廊下的棉垫子和被炉都收走了。换上了较为柔软凉爽的簟席,门上用来挡风的厚实棉帘子也撤下来了,挂上了轻薄通风的苇帘。
廊子上随意丢了几个蒲团,搁了一只矮几。
陈汌与谢叔父围坐在矮几旁读书。谢叔父如同教导自家子侄一般,手持朱笔,仔细地为陈汌圈点今日所写的字。每圈出一个写得好的字,还会详细地指出哪一笔写得精彩,陈汌伸长脖子,听得全神贯注。
谢叔父今日又换了一件织锦长衫,草色薄缎面料上,绣满了熠熠生辉的金线瑞草纹。沈渺一进门,便被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衣服晃了眼。
沈渺揉了揉眼睛,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谢祁。
他身子斜倚着廊柱,盘腿坐在矮几的另一头,在阳光下仰头打盹。右手捏着半卷书,左手轻轻搭在腿窝里的猫咪身上。他两条长腿交叠形成的小窝里,麒麟正蜷成一团,像个糯米团子似的睡得香甜,完美地嵌在谢祁的双腿之间。
棚子里空空,牛三十带着小牛犊去河边吃草了,十一郎和十二娘出去送餐了。
桂花树下,湘姐儿、砚书和刘豆花把雷霆当作靠枕,趴在小狗们日常晒太阳的矮床上斗草玩耍。
李狗儿则在躲避热情扑来的追风——在这个家里,只有李狗儿常常抵挡不住追风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总会垫着袖子摸摸它的狗头。
追风便也爱扑在他身上。
李狗儿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先去打水,把追风的嘴和脸都洗干净,才勉强把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背毛。追风乖乖地趴下,任由李狗儿抚摸。
追风偶尔乖起来也怪可爱的,李狗儿不由为它打抱不平,对湘姐儿说道:“你们总是对雷霆更好,追风会伤心的。”
“不是不疼它,是它改不了……” 湘姐儿手里捏着各种小草,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嘻嘻一笑,“你来之前,它刚吃过。”
李狗儿摸追风的手瞬间停住了。
这时,湘姐儿看到了沈渺,笑着挥了挥手:“阿姊回来了。”
沈渺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对湘姐儿点点头,强忍着笑意走进灶门外。
她身上脏兮兮的,便让福兴帮她打一桶热水来,打算回屋好好擦洗一番。在灶房里没看到唐二,又问道:“唐二去外城等李婶娘了吗?还没回来?”
“是啊,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回来……”福兴应了一声,提起木桶走了出来,“娘子拿稳了,有些沉。”
沈渺接过桶,进了屋。
她一边清洗,一边心想,会不会是李婶娘他们到了?所以才迟了?
她换下脏衣服,用热水将全身仔细擦洗了一遍,换上春日轻薄的碧色衫子,重新梳好发髻,涂上羊脂膏,然后把脏衣服塞进桶里。
出来时,顺手把棒槌和猪胰子也放进桶里,准备提到水房去洗。
她浑身清爽,正要出门,没成想此时于鲟又拐了回来,手里提着几条用稻草串起来的肥美鲥鱼站在院门外:“沈娘子,四月鲥鱼肥,我兄弟刚从家里鱼塘捞上来的,给娘子尝尝鲜。”
沈渺都忘了这茬了,是啊,四月的鲥鱼那真是不能错过的美味。
除了鲥鱼,这时还有正在产卵期的肥美大鲤鱼!
“真是多谢了,那我便收下了。明儿若还有,劳烦你再遣人多送些来铺子里,要是有好的大鲤鱼、鲈鱼,也一并送些来。”
“嗳!我回去一定捞最好的送来,价钱绝对公道,一文都不多要。” 于鲟笑着一口答应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塘里一有好鱼就先给沈娘子送来,一来是感谢她的恩情,二来自己也能多卖些鱼。
沈娘子应当也是知道他的小心思的,却没有揭穿也没有介怀,反而每回收下他送的鱼,都会让他接着再送不少过来——之前供应团膳的剁椒鱼头和油炸风板鱼,便都是他主动拎鱼来推介,沈娘子立刻便在团膳菜单上写了这两道菜。
于鲟不想只在夏日给沈娘子供应鱼。他知道沈渺在做团膳,对各种蔬菜肉类的需求量都在增加,便想着一年四季都能与沈娘子合作。这样,沈娘子习惯了他不同时令产出的鱼,觉得从他这里采买起来方便,就更不会去找其他鱼贩子买鱼了,他的生意便能长久地做下去。
于鲟走了,沈渺放下脏衣木桶,拎起手里那时不时还甩尾跳动一些的鲥鱼看了看,却想到了鲜美的海鲜面。
她以前在福州连江吃过最好吃的海鲜鱼面。用煎出猪油香的五花肉炒蒜白、香菇、芹菜头、白菜;炒到香菇的香味四溢、白菜出水,沿着锅边淋一圈黄酒和鱼露,倒入开水,待水再次沸腾后,就可以放入片好的鱼肉、花蛤、大虾、鱿鱼圈。再加一点盐和味精,淋上一点葱油,就能好吃到吞舌头。
那边做海鲜面的面也是用鱼肉做的。当地人会把鱼肉剁成泥,加入面粉、盐和姜末,一滴水都不加,一直揉到鱼肉面团上劲,分成小段后擀成鱼面皮,铺在蒸屉里,用大火蒸一刻钟,之后趁热卷起来,切成条晾晒两三天,再放入锅中煮。
这种鱼面遇水即活,很方便储存,在锅里煮煮很快又会散成粗粗的、富有弹性的条状。
《麦兜故事》里麦兜喜欢吃的那种鱼丸粗面,那粗面也是加了鱼肉的鱼面。
不过么,此时汴京鱿鱼蛤类的海鲜都不常见,河虾也还没长大,海鲜面听起来便显得有些遥远了。
但沈渺没有灰心:虽然现在吃不上海鲜面,但她可以先做手打鱼丸和鱼面。这样,过几日就能品尝到美味的鱼丸粗面了。
沈渺咽了咽口水,把这几条鲥鱼先放回灶房,又嘱咐福兴:“一会儿唐二要是回来了,让他取两条鱼片成鱼脍,两条杀了改花刀,等我回来蒸。福兴,你看着时辰,把粥也熬上。”
福兴在碎花围裙上擦了擦手,应道:“好,娘子放心吧。”
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晚上家里就做鱼片粥、清蒸鲥鱼和鲥鱼生鱼片。等明日于鲟送来鲜活的鲤鱼和鲈鱼,就开始做鱼丸和鱼面。鱼丸用鲈鱼或者鲅鱼做最好,而且最好是活鱼现杀,这样做出来的鱼丸肉质紧实,腥味也小。
之后铺子里便能上新菜鱼丸粗面了。
春天暖和了,便不宜日日吃上火的羊肉了,吃点鱼鲜,营养清淡,正好。
沈渺想着鱼丸和鱼面,顺手搬了两张小板凳,把胳膊穿进凳子腿里,准备带去洗衣时坐着,另一张用来暂时堆放搓洗好还没冲洗的衣裳。
才走两步,她一扭头,又看到湘姐儿、砚书、刘豆花、李狗儿又蹲在土窑前等着了,便笑着扬声说道:“我烤了芋泥烤奶,又被你们发现啦?”
湘姐儿和砚书回过头,对着沈渺弯着眼睛嘿嘿笑。他们俩鼻子可灵了,刚才烤得喷香的牛乳香气和甜甜的芋头味飘出来,他们俩就立刻扔下手里的草,溜到土窑前了。
“还没好呢,起码还有半刻钟。”沈渺想起这土窑前头因馋嘴小孩越来越多,长期放着的一排小凳子,不禁好笑地摇摇头,“阿姊先去洗衣裳了,一会儿好了让阿桃给你们取出来吃啊。”
说完,她手上挂着板凳转过身,却发现放在院门边的脏衣木桶不在地上,而是被人提在了手里。
视线上移。
她看见了谢祁,还有稳稳蹲在他头上,假装是一顶大毛帽子的麒麟。
他今日穿得又是很有魏晋之风的直裾袍,衣襟是枣色,衣衫底色是飞雪一般的白,上头用青蓝色的丝线绣得万字纹,腰带也是枣色,纤薄的春衫贴合着他挺拔高瘦的身形,虽不比谢叔父的衣裳昂贵华丽,却很适合他这样身段颀长的人。
哪怕拎着塞满衣裳的木桶、额头上被两只猫爪子左右合抱,光是静静站在那儿,都仍有种亭亭物华的出尘之感。
谢祁拎着她的桶,眼神游移,看天看地却不敢看她。
沈渺走过去,仰脸想说什么,却先瞥见他绯红的耳。
他鬓边有刚生长出来还无法束起的碎发,几缕掖在耳后,几缕遮在了耳上。可他耳廓上的皮子格外薄,一旦泛起红晕,便近乎半透明,沈渺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红晕里渐渐浮现的几道细细的青筋。
不知为何,她便又想起上月不慎与他撞了满怀之时闹出的糗事——当时,她下意识便想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后退,却因实在靠得太近,人又慌张得头昏脑涨,结果猛地一抬头,嘴唇又蹭到他的喉结。
当时沈渺只觉着空气都静止了。
那时,他颈间轻轻滚动的喉结旁,也像今日这般,霎那间浮现出一道紧绷的青筋,随着肌肤下滚烫而充盈的血液,一直延伸到他紧束的衣领之下。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只觉着那颗小痣也泛着红。
那天之后,沈渺与谢祁之间的话便猛然少了许多,原本习惯而自然的相处忽然便像破裂的玻璃彩灯,两人见面时,总会莫名地局促而沉默起来。
可越是如此,似乎越容易注意着、捕捉着、暗自窥视着对方的动静。
这样的别扭一直持续到了今日。
沈渺镇定地收回了目光,想伸手去接木桶:“我去洗衣裳,给我吧。”
“我来提吧,你还拿着凳子呢。”谢祁稍稍往边上移了半步,后脑便碰上了院门顶上的防雨檐,惹得麒麟不满地喵了声。
他又不得不微微低下头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率先钻出了门,往水房走去。
沈渺握了握手心,又松开,便只好跟上他。
她盯着眼前头上顶着猫的少年,猫尾巴还在他脑后滑稽地一荡一荡。
终究没忍住,低头一笑。
这样不早不晚的时候,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井栏左侧专砌来洗衣的长条形水槽里搁着半个葫芦瓢,还躺着一只不知是哪家遗留在此的木刷子,那猪鬃刷毛都已刷得卷曲起来。
井沿边的石砖上,有一片葫芦苔静悄悄地生长着,矮小的细茎和叶片攀附在砖缝薄薄的泥土里,又在沈渺与谢祁先后踏入的脚步声中颤动。
谢祁将木桶放在了水槽边,接着,默默摘下了麒麟放在地上。
麒麟站在地上抖了抖毛,又伸了个懒腰,便蹲在原地舔爪子。舔了几下,忽然发现一只蝴蝶,又撇下人,兴奋地追着蝴蝶跑了。
谢祁转身走到井边,为她汲水。
他将水提过来,一言不发地把水槽倒满。
沈渺走过去把凳子放下,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本来她是用来放洗好的衣服的,如今她也没放,就搁在那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把衣裳倒出来,浸泡在水里,摸出猪胰子在湿衣裳上来回涂抹,用手揉搓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身边落下一片阴影,谢祁默默坐在了她旁边的小凳上,举起棒槌,带着几分困窘与笨拙,帮她捶打已经擦过猪胰子的衣服。
沈渺低头抿嘴一笑。
暖风送来西巷不知谁家烙煎饼的油香味,食物的味道立刻中和了沈渺心头那点因喉结事件而萌生出来的羞恼之意。她揉着衣裳,先打破了沉默:“九哥儿,你明日是不是要去书院了?”
“嗯。”谢祁沉沉地应了声,语气中透着些许低落。
随后,沈渺洗完衣裳,将手冲干净,便托着下巴,侧过头看他:“我们都换过庚帖了,你怎么还躲着我?”
谢叔父来了这一个月,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过六礼的事宜。但因为每一个环节都要挑选吉日,还得找得道高僧或是道士算八字,所以目前刚刚进展到 “纳吉” 这一步。
最好笑的是,谢叔父托人把她与谢祁的庚帖拿到各大庵堂、寺庙、道观都算了一遍,然后又务实地扔掉了批文内容一般的,从中挑选出了一个最好的“六合”批命签文,仔细地贴在了庚帖上。
谢祁缓缓转开眼,把他高高束起发髻的后脑勺对着沈渺,低声否认:“我…不曾躲着沈娘子啊。”
沈渺不想再这般别扭拖沓下去了。她磨了磨牙,顿了顿,悄悄把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转过头来,我有话说。”
谢祁只好转过头。
但他才刚刚侧过脸来,胳膊便被沈渺用力往下一扯。
他肩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随之向她倾斜,他瞪大了眼,忽而感受到了柔软薄嫩的肌肤,像蜻蜓的翅膀似的,很轻很轻地贴在了他的唇角。
一阵微颤的温热,转瞬即逝。
湖绸的宽长袖子被攥得发皱,可那攥住袖子的指尖却缓缓松开了。谢祁却还维持着原本倾斜的姿势,连眼眸也凝固成了泥塑一般。
沈渺也不太敢多看谢祁,弯下腰,正准备不负责任地抱起木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她刚一转身,身后便有一股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腕,那掌心滚烫得仿佛刚握过一块烧红的热炭。
“哐当”一声,木桶掉了。
井边的地砖被桶里洒出的水浸得发亮泛光,水沿着砖缝往低处蓄,很快积起浅浅一滩的水痕,倒映出两条模糊而朦胧的影子——颀长的脖颈,轮廓清晰的下颌,渐渐低垂的眼眸,以及追吻下来的唇。
直到滚在地上的木桶边缘有一滴水珠砸落下来。
倒影中,便只剩下静谧荡开的涟漪。
炉灶上热气蒸腾,陶瓮里浓稠的米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福兴手持勺子,慢悠悠地搅拌着。宽宽的条案另一边,唐二也系着碎花围裙,嘴里哼着小曲儿,正专注地杀鱼。
“今儿还没等到李婶娘呢?” 福兴一边搅着粥,一边和他闲聊。
唐二摇了摇头:“没呢,今儿多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着人影。”
说着,他便将还在垂死挣扎的鲥鱼摁在砧板上。
鱼鳃在他手掌下偶尔开合一下,有时尾巴猛地一翘,奋力挣扎着拍打在砧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这鱼确实新鲜,真难得能有这么好的,今晚可有口福了!”唐二笑着拿起刀,刀刃闪过一道寒光,在鲥鱼的腹部划开,片刻间便杀好了鱼、改好了刀,他将鱼放在盆里清洗。
等他又把两条鱼都片好,才奇怪地嘀咕了一声:“都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弄?娘子去洗个衣裳,怎么还没回来?”
福兴耸耸肩,他哪儿知道。
院子里,阿桃戴着厚棉手套,费力地拖出土窑里的铁盘,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准备给家里几个早已馋得端好碗的孩子分发大陶盆里的芋泥烤奶。
为了方便,沈渺这回直接用一个大盆来烤。
绵软芋泥与浓郁奶香混合烤制后散发出来的独特焦香,在出窑的那一刻,便弥漫了整个院子。
这如此诱人的香味,就连在谢父旁边专心练字的陈汌都被吸引住了。他连忙搁下笔,一溜烟跑了过来,也拿了个碗,站到李狗儿身后,眼巴巴地等着品尝美味。
阿桃给每人分了一碗芋泥烤奶,又挨个递上一个勺子。
几个小孩儿吸溜着嘴里不断泌出的口水,端着碗在廊下坐了一排。
阿桃还盛了一碗,递给坐在角落里,读书读得摇头晃脑的谢父:“郎君,你也尝尝我们沈娘子做糕点的好手艺。”
谢父被这一唤,如梦初醒,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坐得笔直,霎那间恢复了端方持重的样子,轻咳一声:“你有心了,放着吧。”
砚书见状,忽然也站了起来,把自己那一碗藏在湘姐儿身后,迈着两条胖短腿跑进灶房,又取了两个碗来,跟阿桃又要了两碗。
他艰难地端着两个碗回到灶房,小心翼翼地把这两碗烤奶放回灶房的橱柜里,还仔细地用盘子盖上 ——险些忘了,要给九哥儿和沈娘子留了。
做完这一切,他噔噔噔地跑回来,挤在大伙儿中间,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芋泥烤奶,上层是烤得金黄诱人的蛋奶液,看着就像之前吃过的蛋奶千层酥。下层则是软糯丝滑的芋泥。吃的时候,将勺子插到最底层,从下往上挖一大口,把芋泥翻起来,和烤奶一起塞进嘴里。
砚书吃得两条胖腿一晃一晃的。
入口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芋泥的醇厚香甜。细腻的芋泥在舌尖上轻轻散开,软糯丝滑,带着芋头本身清新自然的香气,甜度调得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过于甜腻。每一口都能感受到芋头的扎实与绵密。
这让砚书不禁想起了沈娘子做的豆沙,也是这般绵密好吃!
紧接着,浓郁的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醇厚却不腻人,就像吃滑嫩的豆腐一样,牛乳的醇香仿佛都浓缩在了这一口中。
烤出来的牛乳还带着微微的焦糖味,吃这一层时,果然便是之前吃过的蛋奶千层酥的味道。
砚书吃得干干净净,满嘴都是奶乎乎的味道。
吃完后,他还砸吧着嘴回味着。此时,院子已被黄昏的余晖笼罩成了温暖的橙色。湘姐儿把嘴角的烤奶渣捻进嘴里,也忽然奇怪地问道:“阿姊和九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要不要去找他们?”砚书也歪着脑袋问道。
陈汌也放下碗:“我也去。”
在旁边就着大陶盆吃烤奶的阿桃赶忙坐下来,慌忙张开手臂,搂住三个穿上鞋就跑出去的孩子,神色无比严肃地说:“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
“……长大就知道了。”

“子时潮平, 纲船解缆——”[注1]
三更的梆子敲过,陈留附近的通津门外,却还是一片灯火明煌、人声鼎沸。千百盏羊角灯高悬桅樯之上, 将彻夜繁忙的码头津渡照得宛如白昼。
“浙东盐船到——”
“淮南路粮纲船到——”
“两浙、荆湖路贡船到——”
官船商舶首尾相接, 包铁的船头缓缓破开水面,越靠近漕运码头那高大的青石磗岸,便越能听见挂着水草的铁锚不断坠入水中的噗通声。
李婶娘正和李挑子一趟趟地往甲板上搬运装鸭子的竹笼子。
他们搭乘的漕船也将靠岸。
这些即将靠岸的船只里,有一艘运粮的纲船最高大,十丈长的杉木船身压得吃水线几乎与岸平齐, 李婶娘与李挑子坐得便是这一艘。
后头还有一艘押贡品的金漆螭首官船,桅杆上悬着绛纱宫灯, 朱漆栏杆上缠满了黄绸,在所有的船只里显得最惹眼[注2]。
“哎呦不成了, 这腰不又成事了。”李婶娘连着搬了几趟,这腰都直不起来了,李挑子也心疼她,赶忙道:“你在这歇会儿, 剩下的我来搬。”
这段时日,在船上几乎都是李婶娘照料鸭子,有时夜里她也擎着烛台出来查看, 生怕有人偷盗,已经好长时间没睡整觉了。
李挑子便又返回去搬,李婶娘则捶着后腰, 往宽阔的河面上望去。
夜河倒映着灯火, 波光凌凌。
李婶娘怔怔地出神。这段日子她真是开了眼界了,金陵城简直比汴京还要繁华,那秦淮河上尽是花船, 橹声丝竹声,声声不尽。
她和李挑子还特意去逛了乌衣巷和朱雀桥,那乌衣巷口还有瞎子弹唱什么六朝旧事春波尽,李婶娘听不懂,但还怪好听的。
好吃得也多啊:蟹眼汤、榆钱糕、明前雨花茶、湖菱米浆、蜜渍樱花……李婶娘和李挑子原本想着要节省些银钱,即便出门在外,也不能拿着人家大姐儿给的银钱四处挥霍嘛……
可那沿街叫卖的摊贩实在太多、太香了,两人还是没忍住买了几样来尝尝。
先吃了那个“连环寒具”——卖糖的把麦芽糖一下一下拉成游丝,裹着油炸撒子盘作九连环状,拿牙箸挑着吃,那糖丝能拉得蛛丝般纤细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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