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答应了要给九哥儿做烧肉粽的。
虽然此时汴京城的粽子绝大部分都是甜的。做法是:“用糯米淘净,夹枣、栗、柿干、银杏、赤豆,以茭叶或箬叶裹之”[注]。本朝著名美食评论家苏轼也曾曰过:“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他竟然爱吃杨梅棕。好小众啊。
但沈渺,是一个坚定的咸粽子主义者。
不管!端午就得包肉粽!肉粽!
对于沈渺而言, 最好吃的粽子,是前世外婆包的烧肉粽。
外婆祖籍在闽南,做得一手古早味闽南烧肉粽。她年轻时便远嫁北上, 外曾祖父母离世后便再也没回过家乡。于是在大枣粽和白糖粽横行的北方, 她是当时整个北方小镇里唯一坚持每年包咸粽的人。
她家里那么多厨子,过一个端午节能包出七八种口味的粽子来,沈渺的爸爸就包过榴莲粽子,熏得家里的厨房好几日都散不去味道;还有一年,她爷爷还跟一个衢州人学会了酸辣味的酸菜粽子, 学得还是特辣版本,那年吃得全家连着两日上厕所都辣得臀眼子疼。
和这些相比, 外婆的烧肉粽都不算不合群了。
但沈渺心里,还是包含思乡之情的外婆包得粽子最好吃。
沈渺前世是混血串秧子——哦, 混的南蛮与北夷,虽然是没出中国的混血,但距离够远。
这导致她很多饮食习惯都十分北方,爱吃牛羊肉、爱吃面食和炖菜, 唯独在粽子上与外婆保持了一致。这让外婆从小便爱她,总抱着她摇啊摇说还是渺渺最像哇嘛(外婆)咯。
她会搂着她手把手教她包粽子,还常常偏心眼, 专门给她包塞两个咸蛋黄、藏了无数大干贝的巨大烧肉粽,其他表兄妹想拿,都会被外婆用筷子敲手, 通通不给吃。
后来家里人都知道, 锅里只要出现那种两只拳头大的巨无霸肉粽子,就是专门留给她的——“渺渺专属粽”。
外婆曾说过,看小小的她坐在门槛上, 两手抱起硕大的三角粽子啃,她能看一天都不腻。
或许如今沈渺也时常忍不住给湘姐儿做巨大食物的根源,便来自于此吧。她看着扎着俩丸子头、白胖可爱的小孩儿抱着大大的食物啃,那吃得晃手晃脚、香喷喷的样子,也百看不厌。
后来上了大学,外婆都要用真空包装和冷链,千里之外为她投送烧肉粽。即便那时的沈渺早也学会了各式各样粽子的做法。但外婆走后,她也代替外婆,成了家里唯一还做烧肉粽的人。
她没在八闽大地生活过一天,却托了外婆的福,学会了炸醋肉、五香条、裹烧肉粽、做粿。
节日承载历史,食物承载情感。
有时候这种情感能因为食物而留存很长很长时间。
这一世,沈渺也分不清自己是怀念曾经的自己,还是和外婆一样,想将此生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裹进粽子里。
端午前两日,沈渺便开始认真准备裹粽子的东西了,十分重视。
首先是粽叶。
裹粽子最常见的是阔叶箬,但汴京城也有用芦苇叶、芭蕉叶来裹的。因为此时的汴京是瞧不见箬竹的。箬竹只在湿润暖和的南方才能生长,所以汴京城里出现的箬叶都是通过漕船从南边运来的,价格比其他叶子昂贵多了。
但沈渺还是买了两篮子。
她习惯用箬叶裹粽子了,箬叶那种经过蒸煮后独特的清香也能把粽子衬得更好吃。反正不打算卖,这些粽子裹了也就送给街坊领居和自己吃用,所以不必计较成本,吃好喝好就是了。
这些从南边来的箬叶为了便于运输,是晒干了的。沈渺便提前一日浸了一晚,泡软后又在锅里煮了会儿。煮过之后,箬叶的纤维会变得柔软,在包粽子时更容易弯折和塑形,不易断裂漏米,方便包出各种形状的粽子。
而且煮过之后,箬叶会更香。
裹进粽子里的糯米是让福兴特意去买得长粒精粳米,这种糯米煮熟后口感较为劲道、有嚼劲,不会过于黏软,口感比较好吃。糯米买来了先过竹筛去除碎块,再泡两个时辰。
沈渺便让有余去泡糯米,她准备接着做卤肉。
有余抱着一大盆糯米,蹲在水房井台边的青石槽淘洗了三遍,又挑了井水来泡。
之后她便专注地蹲在大盆边抓着水里的糯米玩,抓一把攥在手里,又放回去,还数着黏在手心里的糯米粒玩,每每数到三十便卡壳,又重头开始数,乐此不疲。
今日买的五花肉也特别好。
沈渺亲自去郑屠摊上挑的,三肥二瘦的腹五花,切成麻将块大小,用高粱酒抓洗去腥,铁锅干煸出油至琥珀色,盛出来备用,煸出来的油也不要浪费,等会炒其他辅料还用得着。
沈渺炒好肉,就被院子里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吸引得抬起了头,一边舀香料一边从灶房窗子里望出去。
阿桃、豆蔻、顾婶娘、曾阿婆、方婶娘、刘婶娘还有年家嫂子等人约着来了她家院子,正一起给巷子里年纪还小的孩子集中洗澡。今日是个温暖的大晴天,阳光浓烈得堪比仲夏,这种天气晒着太阳洗澡都不会感到冷。
老桂树的枝叶晒下碎金箔一般的阳光,风里浮动着艾草微微发苦的清香。顾婶娘把家里的大得能煮孩子的青黑大铁锅搬过来了,院子里垒了个土灶,便开始熬菖蒲根、佩兰叶、艾草同煮的洗澡水。
熬得汤色发褐,蒸腾的热气里都混着药香。
竹帘子隔开男娃女娃,煮好后兑几瓢凉水,便要趁着烫烫地给小孩们刷洗,说是这才有除秽的效果。
婶娘们粗糙有力的大手,刷得几个孩子都嗷嗷叫,皮子都红了。刘豆花叫得最惨,因为她是姐姐给她洗。看着刘豆蔻举着水瓢来了,立刻就踮着脚往后缩,想偷偷摸摸跳出浴盆里。
脚丫子都还没抬起来,就被豆蔻像提溜小鸡仔似的,一把抓住后脖子薅回来:“跑什么,就是要烫才能祛毒!给我站好!”说着便兜头浇一瓢褐色的药汤下去。
“太烫了!娘,娘你来看啊——”刘豆花仰头就开始嚎。
刘豆蔻抬起巴掌,眯起眼作势要打地威胁道:“再哭等会不给你吃角粽。”
“真的烫……”刘豆花害怕地看了眼旁边也在顾婶娘的大手下嗷嗷叫的湘姐儿,看到好友也是这幅惨样,便知道躲不过了,只好挂着眼泪屈服了。
旁边古家双胞胎的杀猪式哭声也此起彼伏,古家嫂子麻利地摁住阿弟乱蹬的脚,另一手抓着阿宝光溜溜的胳膊,赶忙让阿桃帮着冲洗。
阿弟坚决不肯自己去男娃那儿洗,非要和阿宝挤一块儿,不过他俩最小,古家嫂子只好依了。
没想到,洗到一半,阿宝忽然抽噎着说:“弟弟多浇了一瓢水,我少了一瓢!”
古家嫂子忙道:“行行行,多给你浇一勺。”
阿宝还是不依:“弟弟的瓢大!”
“那大瓢给你成吗?”
“不成!”阿弟也不哭了,坐起来,“我要大瓢!”
“我也要大瓢!我们要一样的!”
“上哪儿给你找一模一样的瓢,快洗!”古家嫂子高声喝道。
好不容易给他俩洗好,又说要一样的浴巾、要同步穿衣、还要穿得要一模一样。穿好了衣裳,阿桃给他们带浸过雄黄酒的五彩丝绳,阿宝要戴右手,阿弟非也要跟着戴右手。
古家嫂子说:“男左女右,你要戴左手。”
“不行,我要和阿姊一样的!”阿弟死活不肯,包着两眼泪嚎啕大哭。古家嫂子听得耳朵疼,于是松口让他也戴右手。她发愁得很:阿弟什么都要学阿宝,那么大了行礼都还行女子的礼数呢,以后可怎么办呦?
两个孩子戴完后还细细地打量对方的丝绳,必须得连绳结都要打一模一样。
阿桃默默擦了一把汗,同情地对古家婶子道:“养双生子还真不容易,他们在家也得什么都得一样吗?”
“你不知晓,今儿都算好了。”古家嫂子直摇头,“不仅要穿得一样、吃得一样,今日从外头回来,路过时正好看见杂耍班子,阿宝看到狗钻火圈了,阿弟没看到,你猜怎么着?必须回去重新看一遍,否则能哭得把天都哭塌了。”
阿桃歪了歪头:“……那阿宝不是看两遍了?”
古家嫂子连忙捂住她的嘴:“嘘!千万别叫阿弟听见了!这不是要我命吗?”
阿桃赶忙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
“这也不算什么。”古家嫂子叹了口气,又趴在阿桃耳边绝望地道:“你可知晓上回阿弟还为了什么不一样而闹么?他质问我为何阿宝不带把儿,偏他带把儿,而阿宝没有。他哭着说他也不要这个把儿了,累赘得很。”
把阿桃听得都呛到了。
过了会子,院子里孩子都洗好了,一人塞了一块糖,赶去廊子下玩打石子。各家把各家孩子的衣裳都收回家去,顾婶娘家里没有小孩儿,纯是来帮忙的,她还顺便把沈家几个孩子的衣裳都搓洗干净了。
不一会儿,晾衣绳上便挂满了还滴水的肚兜、小衫和裤子。
树影慢慢变短,日头快升到天心了,那些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头碰头,和衣裳一起被慢慢晒干。
沈渺绑着袖子,也快准备好了。
她用冰糖和刚刚煸出来的猪油同炒糖色,待糖浆冒蟹眼泡,便加入一碗花雕,酒气滋啦响时立刻离火。之后加水、酱油、酒糟和各种大料,再把带皮五花肉一块块浸入卤汁中文火煨一个时辰,这时候要格外注意火候,一开始要用中大火烧出大沸的状态,之后等水面上出现浮沫,就要转文火,保持小滚。
最后收汁到浓而不滞的状态就行了。
糯米泡好以后就用猪油热锅,爆香葱酥油,再下糯米翻炒,最后浇上熬得浓浓的卤肉汁,让米油充分融合,每一粒米都裹上琥珀色的卤汁,看着膏润丰腴,粒粒棕亮就够了。
其他要包进去的食材比如干贝、虾米和香菇都洗净泡发,用葱油翻炒出香味备用。说起来,这个大的干贝不论古今都贵得令人要咬牙跺脚才舍得买,沈渺买了一斤,足足花了三百多文。
花生米也单独炒香备用,原本应当还要加板栗的,但这时节没买着好板栗,便只能不放了。
咸蛋黄早上便备好的,还是从李婶娘那儿买的,一个个都咸香流油。
这样就算备好料了。
烧肉、咸蛋黄和其他料都各自用碗装好,炒过的糯米一大盆,粽叶一盆,按照一勺糯米垫底、埋一颗咸蛋黄、一大块烧肉,再加一勺糯米,加其他辅料,最后盖一勺糯米的顺序来摆放,裹起来就又快又方便。
沈渺把备好的材料都抬到院子里,顾婶娘他们也把自家准备的糯米和馅料都拿来了,廊子下摆满了一盆盆的东西,几家人围坐着合起来一起裹,回头准备相互交换着不同口味吃。
沈渺也侧着身子坐着,一边熟练地取过煮软的箬叶,叶脉朝外折成斗状,往里舀糯米,一边听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巷子里各家各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谁家媳妇怀了,谁家鸡被偷了,谁家的兜裆布飘进了隔壁院子……最后又纷纷和沈渺打听她的婚事如何了。
“快了,六礼过一半了。”沈渺一点儿不害臊,笑着用苎麻绳再粽角绕出连环结。
提到这事儿,她还下意识望了院子里一眼,谢父不在,正好和周大一块儿去书院里接九哥儿和济哥儿回来。
他们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哎呀,我们大姐儿的福气原来在后头呢!”曾阿婆笑道,“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好郎君,叫我们大姐儿碰上了。哎,我那日还碰见九哥儿他爹了,好俊的皮子,跟他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顾婶娘喷笑:“阿婆你这话说得,是九哥儿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才是,哪儿有爹倒像儿子的。”
“就是这个意思。父子俩站在西巷宅子门口,从背后看过去都认不出谁是谁。”
古家嫂子也羡慕道:“哎,若是古大郎能生得跟九哥儿一样,即便穷得当裤子我都情愿嫁他。”
沈渺和几位婶娘都大笑,方婶娘还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撞她的手臂:“你这婆娘怎么说话呢?当心叫你家大郎听见了,一发狠,回家了晚上把你折腾得下不来床!”
古家嫂子抱起胳膊冷笑道:“呦,他若是真有这本事,我还得在门前放三日爆竹呢!”
众人皆爆出笑声,沈渺也没忍住,笑着笑着险些没被口水呛到。
之后闲聊便聊得愈发不对劲起来,连顾婶娘也跟古家嫂子小声地打听起她常买的虎鞭汤是哪家医馆的,管不管用?
众人纷纷笑话顾婶娘还想再生个娃儿。顾婶娘理直气壮地回道不生娃儿也不能守活寡呀!婶娘们又捂嘴笑起来。
方婶娘笑完还遗憾:“可惜李挑子他婆娘回娘家去了,不然咱们还有更多说头呢!”
古家嫂子也赞同:“可不,你们还记得吗?上回李家小姑子来了,就说新嫁的郎君是个绣花针,哭着来找哥嫂撑腰,撒泼打滚要和离。李婶娘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说她小姑子说,洞房时太紧张闭着眼,以为还没开始,结果,一睁眼,竟然结束了!”
大伙儿又笑个不停。
莫名,这裹粽子裹得愈发人心黄黄,绕是沈渺这自诩见过世面的人都听瞠目结舌。
怎么…思想最封建的好像是她啊!
不过,她是不是被街坊们重新纳入已婚的范畴了?否则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么多荤话了……沈渺有些哭笑不得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幸好粽子裹完时,门前也响起了驴车的声响。车轮碾过被暮色染得橘黄的砖石,麒麟本来蹲在门槛上甩着尾巴,忽然看见驴车上的人,喵喵喵地叫着便蹿出去了。
几个越聊越少儿不宜的婶娘、阿婆们立刻端正了坐姿,又故作矜持、一本正经地聊起今晚吃什么菜、明日下不下雨了。
换上各家的粽子,婶娘们在谢祁抱着猫走进来时,也纷纷抱着粽子笑眯眯离开了。
谢祁进门时,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沈家小院里,墙角边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几片花瓣零落在青砖地上。竹叶裹着糯米的甜香在空气里浮沉,混着门廊上新挂的艾草气息,和洒了满院子的夕阳,像有一团暖融融的云霭在院子里飘荡。
谢祁顿时舒服得都想叹气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要一走进这道门,心便会无比安定起来。
他肩头还沾着路上带来的尘灰,下意识扯了扯扣得极紧的领口,放下猫后,又拍了拍衣裳。
之后目光便落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坐着的人影之上,挪不开了。
廊下新挂的竹帘半卷,落在女子月白衫子的袖口,她垂首将裹好的粽子一个个装进簸箕里,发间斜插的白玉簪子在颈侧投下细小的光晕。
手指微微蜷起,谢祁身子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轻声道:“我来帮你抬。”
沈渺抬起头,一笑,将簸箕让给他:“好,抬进去吧。今晚就先煮了吃。”
谢祁像被她笑容烫到似的,忙埋下头,抱着一簸箕粽子,耳尖红红地往灶房里走去。
见到沈娘子最先是喜悦,之后便很快又想起之前在巷子里发生的事,他便有些不敢看她了。
羞于启齿……但他在书院里日日都会梦到那一天。
灶房里唐二已经准备好了煮粽的陶瓮,又大又深,沈渺先架松柴烧得瓮底发白,再往里加水,投入粽子,再加三枚铜钱,等铜钱在沸水翻滚,发出声响,就可以撤出大柴,用灶灰余温慢慢煨。
有人用蒸笼蒸粽子,也有水煮粽子派。
沈渺是后面那一派的。而且她还是用她外婆教的老传统“三滚三沸”的法子煮的:锅里的水初沸时压几块石头使粽子沉底,二次沸腾加冷水令其浮起,反复三次,就能确保米粒熟透而不烂。
这样煮出来的粽子没有硬芯,糯米也很软糯黏软。煮好以后捞出来过凉水浸泡一会儿,不那么烫手了便能剥开吃了。如果有高压锅便煮得特别快,如今得慢慢煮上将近一个时辰才能煮好。
沈渺往陶瓮里放粽子的时候,谢祁便自发坐到炉灶前有余的小板凳上,默默帮沈渺拨弄炉灰,倒把一旁正洗好碗的有余看得一愣——那她坐哪儿?
她才是烧火的呀!有余正要啊啊地发出声音,阿桃便好似一阵旋风般刮了进来,一把扯过有余道:“跟阿姊来,阿姊给你戴五彩丝,有余戴了以后也能平平安安呐。”
说完还瞪了唐二和福兴两人一眼,那两人立刻后背一麻,一个突然说要去打毡线,一个喃喃说去看铺子,都赶忙走了。
有余也懵头懵脑地被阿桃扯出去了。
“傻囡啊,灶房里灯点得够亮了,不需要咱们俩了,你可知晓?”阿桃紧紧抱着有余的胳膊走了出来,还侧头小声地跟她讲道理,但有余哪能听得懂,便只是茫然懵懂地望着她。
“罢了罢了,我给你系绳子啊。”
阿桃给有余仔细地系了五色丝绳,一旁,谢父也在给沈家的猫狗脖子上都挂了五毒香囊,连驴棚里正嚼着甘草的驴都没落下,他满意地还拍了拍驴脖子:“彩丝贯楝,人与牲畜都要平安兴旺。”
灶房里,只剩沈渺与谢祁二人了。
沈渺也搬了张椅子来,坐在谢祁身边看着炉火。
蒸汽在灶房梁柱间环绕,又弥漫到他们二人中间来。雾气朦胧之中,沈渺觉着自己的袖子似乎被人扯了扯,刚转过头来,脸上便扑了一阵热腾腾的白气,,蒸得她的脸温热又潮湿。
紧接着她便在大雾中被人抱在了怀里。
细软的发丝蹭在她肩头,挠得她脖颈有些发痒,但那双抱住她的臂膀却收得越来越紧。
“阿渺。”
他的声音在腾腾的湿热蒸汽里,好似也像缀满了春日的水汽一般。
“你教我的轻薄…我好似有些学会了……”
炉灶里剩余的柴炭哔啵作响,陶瓮里咕嘟咕嘟滚沸着,院子里还有猫追狗叫的声音,但这一切的嘈杂反倒衬得灶房里很安静,沈渺竟然清晰无比地听见了谢祁闷在她肩头,轻如耳语般的声音:
“我…可以重新轻薄一次吗?”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青灰,院子里灯都点好了。
但是……娘子和九哥儿还没出来呢。
阿桃心痒难耐,最终还是假装路过要去前头铺子取东西似的,不经意往灶房里一瞥。
她一下便看到了沈娘子。
她背对着窗子,站在灶台前,正不慌不忙揭开瓮盖。
烧肉粽煮好了。
竹香混着肉香轰然漫出,被长筷子夹出来的粽子,外头的粽叶已煮成鸦青色,麻绳吸饱油汁变得透亮。沈娘子十分平静,还慢条斯理地挑了一个剥开。
绳子被剪开,粽叶敞开,用筷子把粽子从中间戳开,油亮的米粒裹着颤巍巍的琥珀色肥肉,咸蛋的红油也渗进了每粒糯米中,香得人直咽口水。
原来咸粽子出乎意料地香…不过……
阿桃的心早就像是被麒麟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注意力全在别处了,赶忙又踮起脚往下一瞥。她震惊发现:九哥儿竟然也看着很正常!
他也背对着窗子,屈着两条腿,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根火钳,十分笨拙地替沈娘子烧火。
炉膛里的火迎面照着他,从背后看去,他整个人都镶着一道光晕似的,阿桃也分辨不出他的耳朵究竟是被火光映红的,还是正滚烫发红。
阿桃摸了摸下巴,嗯…不对劲。
端午当日, 阿桃早早便起来给家里的所有人和动物装扮“端午风穿搭”。
先从家里的孩子开始,每人塞了一件五毒衣—那是一种鹅黄-色的肚兜,上头绣满了蜈蚣、蛇、蝎、壁虎、蟾蜍, 十分花里胡哨, 但大宋的孩子每逢端午就得换上,几乎人手一件。
湘姐儿和陈汌还不到会害臊的年纪,在阿桃的虎视眈眈中,乖巧地穿上了。唯独济哥儿看着塞到怀里的黄肚兜,脸上满是抗拒。
“穿在里头讨个吉祥, 又不会被人瞧见!”阿桃丹凤眼一瞪,不容推拒地堵在济哥儿门口, “速速换上,不穿不许出门。”
济哥儿没法子, 只好别扭地关紧门窗还拉上帘子,扭扭捏捏地把那肚兜穿了。
一脸郁卒地拉开门时,阿桃还不让开,他顶着阿桃质疑的目光, 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撩起衣角,让她看见里衣里垂下来的鹅黄系带。
“这才像话嘛。”阿桃满意了,扭身满院子抓猫狗驴牛, 要给他们挂赤灵符。
西巷常来吃汤饼的葛神棍送来了不少,都是他自己画的——用朱砂在青藤纸上画出钟馗像,背面还要画上看不懂的符咒, 再压上三清印。
葛神棍春风满面, 送了符来又买了不少鱼面才回去——他这几日光是卖符都卖了好几贯钱了。
他还送了几张辟邪镇宅的天师像来,嘱咐要贴门上。
唐二嘴里咬着浆糊碗,两手抓着画像的角, 正踮着脚往门上贴。
阿桃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抓住了飞檐走壁的麒麟,她抱着猫还过去帮着看了看贴得如何了:“歪了歪了,再往左一点。”
之后她便坐到树下,先给喵喵叫的麒麟系上了五毒披风,再在披风上绑个赤灵符。
雷霆和十一郎、十二娘也是一样的打扮,不同的是十一郎还多戴个蟾蜍帽儿。因为只有它习惯了带帽,雷霆和麒麟一戴帽子便会想方设法用爪子挠下来。十二娘也是,带了帽总甩头,上回还给甩得扭伤了脖子,可怜兮兮地当了只歪脖牛,牵去闻十七娘的兽医馆针灸了两日才好。
家里三只鸡和追风都去鸭场看家护院了,阿桃只能把给它们做的小衣裳托付给李婶娘带去了。
追风去了鸭场后简直如鱼得水,每天甩着舌头追鸭子,时常追得那些鸭子张着翅膀,噗通噗通跳进水塘里才能逃过一劫。李婶娘说,好些鸭子被追风撵得腱子肉都撵出来了。
小白公鸡也高兴,因为鸭场有好多老母鸡,只有它一只公鸡,它每天太阳一落山便欣喜地钻进母鸡们的窝里,但不一会儿又会被母鸡们凶狠地啄出来。
把动物们都打扮好了,湘姐儿、陈汌和济哥儿也洗漱好了。阿桃先把湘姐儿喊过来,给她梳了个双丫髻,再用艾草浸染绿丝带缠绕。发髻根部还插了新鲜的艾枝,叶尖朝下串了两枚五毒钱,牢牢打了个结。陈汌和济哥儿则戴艾虎幞头,用艾草汁染幞头的垂脚,末端系上小铃铛,幞头两侧缠五色丝和艾草枝。
等年婶娘送有余来了,她也没躲过阿桃的折腾。
有余是最乖的,坐着随阿桃如何打扮都没有怨言,坐在那儿还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年婶娘倚在门边看着女儿脑袋顶上左右扎了两个圆圆的发包,又被系上鲜艳的丝绦,便笑着把沈家的牛车赶到御街快食店去了,今儿定团膳的人不减反增,她今儿还得送餐。
年婶娘和丁五石等人都没什么抱怨,铺子里生意好是好事儿啊!就怕突然萧条了,他们反倒心里惴惴不安。反而是沈娘子心里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还因他们端午不得休息,今日都给他们算三倍的日薪,说是什么“节庆时三倍酬劳”。
十二娘被年婶娘套上车牵走了,阿桃继续用雄黄酒和朱砂,给每人额头上都画一个“王”。
济哥儿反抗失败,谢祁领着砚书过来时,他正蔫蔫地顶着脑门上的王字在喂驴。
“砚书!好几日没见你了,快过来!”
阿桃一见砚书两眼发亮,立马把他也扯过来打扮。
因谢父来得匆忙又想“微服私访”,这身边便没带伺候的亲随,砚书便被九哥儿拨过去听谢父使唤了。他这几日都在外陪着谢父采买六礼所需的东西,这小孩儿忙得天昏地暗、早出晚归,这会儿见着他都觉着他眼下泛青,瘦了不少。
再一看,他好似又换了两颗牙,一张嘴漏风:“阿桃阿姊,要做什么啊?”
“娘子昨日便说了要去看龙舟,今日是端午,出门必要佩艾才能镇五毒,所以我现在给你戴幞头呀!”阿桃一边笑着给砚书梳头,一边还偷偷瞥了眼谢祁。
九哥儿显然早知道要去看龙舟了,他已经装扮得当了——他头上没戴冠,用两条五彩丝绦高束发髻,丝绦很长,悠悠垂落在脑后。他身上穿得是江崖海波纹的青纱褙子,内衬白娟布上银线暗绣了五毒纹,那精美的绣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腰间还悬了空心艾草球。
阿桃火眼金睛,一下便看出了端倪:九哥儿头上的丝绦怎么有点像娘子那天手编的?沈娘子不擅女红绣活,连编五色丝都编得有些松垮,十分好认。
不过她没说,只是收回目光,了然地抿嘴一笑。
等沈渺梳好头出来,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娘子梳了时新的歪髻,白玉簪子下多插了一支桃木菖蒲小剑,剑端坠了五彩丝编就的长命缕,和九哥儿头上的是一样的编法。
这一定是昨日娘子和九哥儿在灶房里煮粽子时,娘子偷摸送给九哥儿的!
沈渺今天穿得也是青艾色的衣裳,上身是交领鹊尾短衫,下身系茜草色棉布裙,腰上系的五色丝线编网状腰封,挂着铃铛、五毒钱、桃核、香囊……虽然挂了不少,但阿桃还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一模一样的艾草球。
她笑容便愈发灿烂了。
看来……昨日娘子给了九哥儿她亲手编的五色丝,九哥儿回的便是这艾草球吧?
阿桃心满意足,顺便把手里剩下的两只赤灵符塞给唐二和福兴:“你们自己挂身上吧。”
便哼着小曲回屋子里给自己打扮去了。
沈渺默默地刷完牙掬水洗脸,她也一眼便看见了谢祁头上的丝绦,不禁笑了。
谢祁看见沈渺笑,耳尖又有些生热了,低头走进来,先弯腰揉了揉过来蹭他腿的麒麟,捞起猫抱在怀里时,那彩色的丝线便随着他动作先落到他肩头,又垂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