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已经演到这份上,阮雾却演不下去了。
阮雾不信以陈疆册的智商,会猜不到她和周淮安的关系。
她分明和他说过,她前男友是周靖阳的哥哥。
她还说过,他们分手的时候闹得很难堪,她不想再提及有关前男友的任何事宜。提都不想提了,难道她还要很大度地和前男友叙旧吗?
从前他能在好友的局甩脸色维护她,而今却很煞风景地让她和前男友叙旧。
阮雾曾以为他会让所有令她不舒服的人,颜面丧尽。
但现在,颜面丧尽的人,是她,始作俑者,是他。
阮雾心里如何翻江倒海,面上总是不显的。
季司音实在受不了这种看似平和,实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她拉住阮雾往电梯门走,另一只手按着下行按钮,“我和雾雾约好吃夜宵呢,那个夜宵店特火,晚些时间过去,可能得排长队。我俩先走了,叙旧的事儿再说吧,反正都在南城,有的是机会见面,拜拜——”
电梯门合上,待周淮安和陈疆册消失在眼里后,季司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阮雾嘴角僵着笑,透过电梯金属墙,她看见了自己。
很疲惫也很冷静。
阮雾曾以为自己被周淮安认真地爱着,结果遭到事实重击。
她也曾以为陈疆册是个完美的情人,结果他第一次为难她,居然是在周淮安面前。
而替她解围的,是季司音。
是一直以来陪在她身侧的季司音。
夜里长街寂静,月色无限苍凉。
季司音惶恐不安地跟在阮雾身边,想说这条路不是去夜宵店的路,还想说这边好黑啊雾雾要不我们走大路吧。但都没说,她就是安安静静,亦步亦趋地跟着阮雾的步伐,往前走,过了两条街,又来湖边。
湖面一望无际,入秋后,街景萧条,路边栽种的梧桐树碎叶零落。
夜已经深了,行人锐减,灯火阑珊的寂寥湖边。
阮雾忽地转身,去街边的小摊贩买了一袋糖炒板栗。
夜宵变成了吃糖炒板栗。
季司音吃得起劲,“好甜哦。”
阮雾的心情像是被熨斗熨烫过,变得平整,她说:“周淮安好像变丑了一点。”
突然开口,开口就是前男友,季司音如鲠在喉。
“……好、好像是没以前帅了。”
“你觉得是他帅还是陈疆册帅?”
“……”
“抛开他俩和我的关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评价。”
季司音忖半晌后,说:“他俩不是一个类型的。一个成语能概括他俩。周淮安是斯文,陈疆册是败类。但论帅,还是陈疆册帅,痞帅痞帅的。”
顿了顿,她想到二人分手的原因,又想到方才的一幕,季司音愤愤道:“我收回我的话,周淮安是看着斯文实际败类,陈疆册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类。”
阮雾在凉薄的夜风里笑得很开怀。
边上有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二人吃完糖炒栗子,又转身去便利店买了一堆吃的。
吐槽闺蜜的男友,大概是身为闺蜜唯一的特权。
季司音今天一骂还能骂俩,她边喝啤酒边骂人,气势很足,就差把肺管子骂炸了。
“男人总是这样,说什么,哎呀都是她主动的,我什么都没干,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他能叫你宝贝,也能叫别人宝贝,男人的爱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男人都挺能装的,装道貌岸然心胸宽广,你看,一遇到前男友,他心眼多小。”
阮雾举着易拉罐啤酒,和季司音碰杯,不无赞同地回应她。
“男人自诩心胸宽广,但他想要征服的,是女人饱满的胸脯。”
“你和他聊莎士比亚,聊中西方文学,聊到最后你才发现,你的学识你的阅历都不重要,他想要了解的是你的身体,是你内衣肩带的颜色,是你今天是不是安全期。”
“他觉得你漂亮、优秀、独立,但他又想把你当做所有物,你的喜怒哀乐都得与他有关,最好你的过去一片空白。然后他会告诉你,有经历的男人才是值得托付的男人,没有过去的女人才值得被男人珍视。”
二人相视,达成共识。
碰杯,醉醺醺地异口同声:“——男人都是自私至极的色鬼!”
酒一饮而尽,阮雾将酒瓶捏扁,扔进身边的袋子里。
姐妹俩喝嗨了,回家的路上,依然人手一瓶酒,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像是在耍酒疯。
易拉罐被捏扁,胡乱扔在家里地板上。
阮雾醒来的时候,头疼得要命。
昏暗的房间,空气里满是酒味。
她胡乱摸索着,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床上空无一人,她脚踩地,触感柔软,吓得她差点儿魂飞魄散。
季司音滚下床,睡在了地板上。
阮雾抓了抓头发,大脑迟钝转动,过半晌,她拿起被子,给季司音盖上。
她洗漱一番,将手机充上电,才进厨房打算做点吃的。
季司音身为独居女性,冰箱里装满了饮料和水果,阮雾找了半天,只能找到几个鸡蛋。
等阮雾做好吃的,季司音也从房间出来了。
她浑身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雾雾,我好困。”
“好困就再睡会儿。”
“不能睡了,我要陪陈泊闻。”
“他要来找你吗?”
“没,他今天拍戏,我过去找他。”
阮雾说:“反正得等他拍戏结束,你俩才能约会,要不你再睡会儿吧?”
季司音还是摇头:“不睡了,我得过去看他拍戏,工作时的男人最帅了。”
阮雾很难评价她的话,索性不评价,只说:“我煮了鸡蛋面,过来吃吧。”
季司音揉揉眼:“我先去洗脸,对了,我叫了外卖——冰美式,你待会儿注意听门铃声。”
十一月的天,阮雾穿着风衣都觉得冷,季司音捧着杯满是冰块的冰美式喝的乐不可支。
她给阮雾也买了一杯,热拿铁。
季司音是吃面前,空腹喝的冰美式。
阮雾是吃完面后,喝的热拿铁。
季司音吃面的时候,阮雾去拿充好电的手机。
季司音想到了什么,问她:“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阮雾说:“没有,要不跟你去看陈泊闻拍戏?”
季司音:“可以呀。”
她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欲言又止。
“你……陈疆册有联系你吗?”
阮雾解锁屏幕,未读消息有许多,如她所料——“没有。”
“那……你不打算联系他吗?”
“不打算。”
“其实我觉得你们没必要因为前男友闹不愉快。”季司音反倒做起和平鸽来。
阮雾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和前男友没关系。”
季司音脸上是无知无识的茫然。
“就像上次旁羡组的局里,陈疆册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我是为什么不开心。他太清楚怎么做会让我开心、让我不开心。”阮雾的声线出奇的漠然,“昨晚是他没眼力见吗?我觉得不是。”
陈疆册就是故意的。
或许没有人能够平和地面对,现女友和她前男友共处一室的场面。
阮雾心里涌起一股子烦躁:“他有多少风流韵事流传在外,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意过?哪怕他和女的被人捉奸在床,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能装作无动于衷。”
“我和周淮安只是偶遇罢了,他和我发哪门子火?”
季司音眼神愕然,“什么叫只要不是你亲眼所见?雾雾,他是你男朋友哎。”
“他只是我的男朋友。”阮雾语气木然,“我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开心,不是为了给自己心里添堵。”
一旦陈疆册惹她不开心了,阮雾势必会第一时间甩了他。
如同甩了周淮安一样。
那阵子天气格外的好,秋色艳丽。
阮雾闲暇之余总和季司音待在一块儿。
渐渐地,她去片场看陈泊闻拍戏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和陈泊闻越发熟络。
陈泊闻总开玩笑地叫她一声“恩人”,他在网剧圈一部成名,邀约不断,在同学们还在剧组跑龙套的时候,他已经是短剧的男主角了。这都得归功于当初阮雾的钦点。
对阮雾而言的无心之举,对他来说,却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有次季司音生病卧床,阮雾和陈泊闻都去照顾她。
季司音睡觉时,阮雾和陈泊闻坐在客厅,气氛难免尴尬。
陈泊闻点了份甜品外卖,一盒拿进卧室,另一盒给阮雾。
阮雾:“谢谢。”
陈泊闻说:“我应该请你吃顿饭感谢你才对。”
阮雾笑:“那也太官方客套了。”
陈泊闻稍显局促地抓抓头发。
临近期末考试周,阮雾昨晚熬了个通宵,身体疲乏,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沙发上。她手里捧着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思绪涣散,又清明,她忽地问陈泊闻:“你大四了吧?”
“嗯,”陈泊闻说,“正好挺闲的,有时间拍剧,也有时间陪她。”
“你之前有想过拍短剧吗?”
“没有。”陈泊闻眉眼还有大学生的青涩,可在短剧里,他饰演的是冷血漠然的霸道总裁。
这像是场迟来的面试,阮雾和陈泊闻一问一答。
陈泊闻自嘲一笑:“恐怕电影学院里的学生,都有个明星梦,我也不例外。可是真的能大红大紫的能有几个?我长得还行,但也只是还行了,演技一般,又没有人脉,即便真进娱乐圈,也是边缘人物。”
阮雾说:“你长得挺帅的。”
“但放在娱乐圈是普通水准。”陈泊闻认知很清晰。
“这话我没和音音说过,其实你问我要微信的那天,我在犹豫暑假要不要来我姐店里学做咖啡甜品。——大四了,我身边的同学都去横店找机遇碰运气,我想了想,做明星太不现实,还是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比较好。”
阮雾唇畔溢出半分笑来,她换了一盏眸光睇他,中肯的,赞赏的。
“答应拍短剧,怎么说呢,心里还是有苟延残喘的想法的,万一火了呢?”
“没想到,真的火了。”阮雾笑。
陈泊闻也笑:“对啊,真火了。好多人问我有没有档期,给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好。”
阮雾说:“你有演技,也有长相。”
陈泊闻:“但你给了我一个我没有的机会。”
或许等到二十多岁,就会意识到,人生最重要的并非实力,而是机遇。
那天他们互加微信,也算是交了个朋友。
有时候季司音不在南城,阮雾无所事事,季司音拉了个群,让他俩约饭去。
分明脑子里装满了狗血剧情,抢闺蜜男友这种故事多常见,可季司音那股子无条件的信任,让阮雾很难反驳。
她只能感慨一句,得亏闺蜜情深厚。
那段时间,陈疆册好像彻底地消失在阮雾的世界里。
中间有一次,阮雾听到了陈疆册的消息,还是和周淮安一起的。
旁羡说:“周淮安居然成了疆册哥的大客户。”
说完,季司音踹了他一脚,恶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旁羡却幸灾乐祸:“你和疆册哥分手了?”
他眼里的希冀过于耀眼,闪的阮雾心里很不舒服,嘴里的“嗯”经唇舌咀嚼后,变成了一句笃定的问句:“你俩是不是开盘,赌我和陈疆册能谈多久?”
季司音别过脸,东张西望,装作很忙的样子。
旁羡倒是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我赌你俩一年内分手。”他拉过同党季司音,“她赌你俩一年内绝不会分手,一年后不好说。”
季司音心虚至极,弱声:“就、闲得无聊。”
“……”
闺蜜情好像也没有很深厚。
旁羡兴味盎然,阮雾看不惯他这么得瑟的模样,说:“没分。”
确实没分,名义上没分,但彼此却已从对方的生活里抽离。
阮雾问他俩:“赌注是什么?”
季司音笑眯眯:“一辆车。”
她把车的照片调出来给阮雾看,是辆深黑色的跑车。阮雾不识得车子牌子,但从车身流畅的线条可以推算出这辆车价值不菲。
而后季司音和她介绍:“帕加尼ZondaF呢,他有个超酷的名字,帕加尼风之子,全球限量25台。”
“你爸爸不是不允许你开车吗?”阮雾问她,“这车跟你,只能在车库里积灰。”
“我不开,我打算送给陈泊闻开。”
旁羡嗤她:“恋爱脑。”
季司音回嘴呛他:“你开跑车不也是用来泡妹吗?”
“彼此彼此。”
阮雾一如既往,在二人争执的背景声里沉默。
夜里陈泊闻工作结束,他们三人在楼下等陈泊闻下来。陈泊闻换了剧组配得西装,穿上自己的衣服,那是件很普通的羽绒服,左胸口印着品牌标,学校里许多男大学生都有这件衣服。
这一刻,阮雾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陈疆册来。
他有几次来学校找她,他的衣服都是简单的基础款,穿着黑色卫衣,和周围的男大学生无异。
可她知道,撕开衣服的标签,里面有一个不菲的价格。
陈泊闻没日没夜拍一个礼拜的戏,或许才能买到陈疆册穿一次就扔的衣服。
更何况是那辆帕加尼。
冷雨淅沥,陈泊闻搂着季司音的腰,替她撑伞。
旁羡眨眨眼,看了看他俩,又看看了阮雾,陷入两难。
阮雾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伞,打开,自己撑着:“你自己淋雨。”
旁羡傻眼了:“为什么?”
阮雾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疆册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我和男的走得太近。”
这时候,陈疆册格外的好使。
旁羡委委屈屈地淋雨,跑去街对面的餐厅。
路过阮雾时,恶上心头,猛踩地面的水洼,溅了阮雾半身水。
阮雾好气又好笑:“幼稚死你得了。”
旁羡摇头晃脑:“略略略——”
那天已经是十二月底。
天气预报说,南城明天有雪。
南城是南方城市,每年冬天鲜少下雪。因此,下雪变成了南城人的执念。
只可惜,天气预报播报了好几天初雪,如同狼来了,无人再信。
他们四人在火锅店围着热腾腾的热气,吃火锅。
等菜上来的间隙里,季司音望着窗外,霓虹灯拉扯出绚烂雨幕,她忽然提议:“雾雾,我们明天去天竺寺吧?”
她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阮雾沉默稍许,还是答应了:“好。”
吃完火锅,旁羡精神还很亢奋,呼朋唤友地组了下半场的局。有人在这附近,开车过来接他,嚣张的开着远光灯,亮的都快闪瞎了他们的眼。
旁羡就在众人的鄙视谩骂中潇洒退场。
今晚的第二场,是在迟迳庭的酒吧。
旁羡高举酒杯挥洒满场时,听见了陈疆册来的消息。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感情基本都很速食。
阮雾说他们是玩感情,其实都是往好了说的。说是男女关系,更多的是包养关系。没有所谓的平等,来去都由上位者决定。
所以在看到排成长队的公主进陈疆册所在的包厢时,旁羡内心比起替阮雾惋惜,更多的还是置身事外的激动——他俩分手了,他就有一辆豪华超跑了。
说到底,旁羡没有打心眼里把阮雾当做朋友。
但他还是在外面又喝了一圈,才去找陈疆册。
出乎意料的,陈疆册怀里居然没女人。
就连迟迳庭这个有未婚妻的人,腿上都坐着个美人儿。
旁羡硬挤到陈疆册和迟迳庭中间。
迟迳庭拍了拍怀里的女人,女人识趣地从他腿上下来。
他斜睨旁羡一眼:“听说你公司最近几部短剧点击率挺不错的。”
旁羡一点都不谦虚:“单周热度榜前三都是我公司的剧。”第一还是阮雾写的剧本。后半句他没敢说。毕竟陈疆册现在的状态挺吓人的。
那张浮浪不羁的脸,此刻没什么表情,眼梢稍挑开一道细细的缝,眼神极轻佻,却又极危险。
陈疆册一晚没怎么说话,听到他俩的对话后,眉梢都扬起来,笑得如同被辜负:“前三里面有阮雾写的剧吗?”
迟迳庭都想骂他一句没出息了,还是硬生生忍住。
他改口,问:“阮雾写的都是什么剧情?该不会是那种文绉绉的文艺片吧?”
陈疆册听得,都忍不住笑了出声,“和文艺没半点儿关系。”
迟迳庭不太相信:“那是什么?”
陈疆册说:“霸道总裁爱上我。”
迟迳庭眉头皱成团:“啊?”
阮雾给他的感觉,是清冷里带些难接近的傲慢的。再结合她南大研究生的身份,迟迳庭接触过几个南大的女学生,读书人嘛,骨子里都有股傲气。浑身散发着爱国文明和谐的正能量。
“阮雾看上去,不像是会写为了窃取商业机密而使用美色,勾引男人的剧本。”
旁羡听到迟迳庭这句话,一口酒含在嗓子里,呛的脸涨的通红。
“什么商业机密?”缓过气后,旁羡笑得开怀,“她写的都是,‘和陌生男人一夜缠绵后,发现他居然是我的新婚丈夫’这种剧。”
迟迳庭眉间褶皱更深。
陈疆册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皱了一晚的眉头,不知何时松散开。
见他眼里的阴翳退散,旁羡试探性地问他:“你俩真没分手啊?”
那晚的事情,即便周淮安耳提面命让众人捂嘴,还是有好事者将其流传出来。
流言蜚语或多或少有夸大的成份,传到旁羡的耳里,一圈又一圈地添油加醋,演变的版本尤为的劲爆激烈。
——听说陈疆册为了和周淮安合作,都把女朋友送到周淮安床上了。关键那个女的,还是周淮安初恋女友,周淮安甚至为了她,要和未婚妻悔婚。
旁羡八卦的心隐隐作祟,问季司音,季司音当然说都是假的。
再想问细节,季司音就不告诉他了,甚至还放下狠话:“你要是敢问雾雾那晚的事,我就和你绝交。”
不论旁羡怎么骂季司音的男朋友,季司音都是无所谓。但阮雾对季司音而言,不一样。
旁羡不敢挑衅阮雾,于是来挑衅陈疆册。
陈疆册翻来覆去咀嚼着旁羡的话。
——你俩真没分手啊?
想来他是问过阮雾的,而阮雾的回答是否定的。要不然旁羡不会这么问。
将近一个月没联系,以阮雾的狠心程度,恐怕已经把他归为前男友了。
她双眼总是平静的,爱人的时候都辨不出几分真心。
那晚那双眼似一盏冰冻的烛火。
这会让陈疆册想起第二次见面的那晚,他邀请她坐她身边,她眼里浮现着逐火流萤的光。
许多事经不起回忆,更经不起推敲。
就像那晚,遇到阮雾之前。
陈疆册和周淮安在同一个包厢里用餐,他们之间隔了一张圆桌,按理说没什么交流。中途陈疆册起身去洗手间,遇到了在走廊尽头抽烟的周淮安。
他们相视一笑,并没说太多话。
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原本周淮安站着的地方,多了个黑色钱包。
服务员捡了起来,礼貌问他,是不是他的钱包。
看上去是个无名杂牌,边角起皮,年代悠久。服务员打开钱包,里面放着张合照。年轻男女,笑容甜蜜。
陈疆册说不是后,慢慢悠悠地往包厢走,唇角弯折着讥诮的讽笑。
包厢门打开,周淮安慌乱地出来,与陈疆册擦肩而过。
周淮安手都在抖,表情却是恰到好处的感激微笑:“是我的钱包,谢谢了。”
陈疆册投递过去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场戏。
他收回轻飘飘的视线,推开包厢门的手,手腕青筋迸发,像是下一秒血管就要炸开。
陈疆册耗了近一个月,屡屡说服自己忘记那晚发生的一切,但和周淮安由于工作,频频见面。关于那晚的回忆,随即甚嚣尘上。
他没回答旁羡的问题,而是问他:“阮雾最近在忙什么?”
也是这个时候陈疆册意识到,没有旁羡,他和阮雾就会快速地从彼此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旁羡说:“还能忙什么?上学呗,有事没事和季司音待在一块儿,季司音成天带她吃喝玩乐,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你说她跟在你身边多有意思,你还能带她见点大人物,他们学校的校长你不是挺熟的吗?”
迟迳庭搭腔:“能不熟吗?校长女儿追了他好一阵来着。”
陈疆册都快记不起这事儿了,语调闲闲地:“是吗?”
迟迳庭:“你高中的时候,隔壁班班花,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但她那双腿是真的漂亮,天天跑咱们班来找你,一双大长腿就在我眼前晃啊晃的,白嫩嫩的,晃的我都春心荡漾了。”
旁羡乐了:“那你上啊。”
“人家看不上我。”
“我要是女的,在疆册哥和你之间,也选疆册哥。”
“你小子——”
“你太渣了,你有未婚妻还和别的女的搂搂抱抱。”旁羡话讲得很不客气。
迟迳庭叼着根烟,笑得不怀好意:“是,我渣,你疆册哥不渣。都被阮雾打入冷宫了,还很有贞操,看都不看女的一眼。”
陈疆册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涌起一阵烦躁。
旁羡捉摸不透陈疆册的心思,这些年他身边的女的换了又换,像是有保质期的商品,基本都没超过一个月。唯独阮雾,一转眼,半年多了。
他和季司音的赌注,即便他压得是不超过一年,但旁羡是存了私心的。
他想,或许浪子也会泊岸,或许阮雾就是让陈疆册停下来的理由。
思索稍许,迟迳庭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雪,季司音也不知怎么想的,非得拉着阮雾去天竺寺。天竺寺是求什么的?”
迟迳庭是南城本地人,对各大寺庙了解得透彻。
“求姻缘的。”他瞥了眼陈疆册,谑笑,“完了,阮雾要和佛祖祈愿,让佛祖给她找下一个男朋友了。”
陈疆册幽幽回望他一眼,眼里的笑,尽是森森寒气。
后半场的活动更加活色生香,陈疆册忽觉无比地疲倦,提早退场。
身后迟迳庭用很欠揍的语调调侃他:“我明天去你家门口看看,是不是挂了贞节牌坊。”
陈疆册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没地儿撒。
司机送他回家后,被告知下班,悄然退场。
陈疆册在车里坐了不知多久,隔着车窗,面无表情地盯着庭院里的楸树。
蓊郁茂盛的树,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夏日时绿叶葳蕤,佣人日日悉心照料,挨过一个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和阮雾一样,对她有一百分的好又如何,只要有一件事让她不顺心,她就能全盘否认。
——怎么就这么没良心?
陈疆册推开车门,寒风呼啸进他的嗓子眼里,吹得他浑身发麻,他抬脚踹了踹楸树。躯干微微颤了颤,在冬夜里依然昂扬挺拔。
——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
冷风把他吹得神志不清了,陈疆册回身进车里,踩下油门。
凌晨两三点,景区的马路阒寂冷峭的只剩落雨,孤寂飘荡。他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灯。超高速的车辆一个急刹车,惯性带动着他往后靠,脊背撞上驾驶椅。
他抬头,右手边是枯木玉兰和颓败楸树,右手边是一面深黄色的墙。
高墙飞檐下,藏着“天竺寺”的牌匾。
——“拜佛祈福要赶早。”
这句话,季司音从昨晚念叨到今早。
阮雾的生物钟是七点起,特意定了六点的闹钟。
季司音以防起不来,通宵玩游戏,压根没睡。
出发前,阮雾劝过季司音:“你要是真的很困,咱们就改天再去吧?”
熬了一整个通宵,季司音眼窝深陷,嫩白的脸有两坨浅青色的眼袋。她摇头,目光倔强,“不行,我要去。过去要半小时呢,我在车上稍稍眯一会儿。”
阮雾敌不过她,于是在手机软件里打了辆车。
还未到早班高峰期,清晨的马路格外通畅,越靠近景区,气温越低。
天竺寺位于山中,南城是南方城市,山里栽种生长的树木是常青树。清晨起雾的山野,像是梦中仙境。
那年南城的初雪就是这一天来的。
先是颗颗粒粒的雪籽,嘀嗒砸在车窗上,继而才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荡在空中。
风霜涤荡群山。
耳边是季司音惊呼的声音:“下雪了哎。”
阮雾轻轻嗯了声:“下雪了。”
季司音拿出手机,卡嚓卡嚓地拍照,发朋友圈,以此方式留住这场雪。
没一会儿,车驶到目的地。
司机说:“外部车辆不允许开进去,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你俩沿着前面的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后右转就是天竺寺。”
细软的雪花落在肩头便化成水,阮雾路过商店时,买了把伞。
极薄的一把透明伞,因在景区,价格翻了好几倍。
季司音喜欢得紧,撑着伞让阮雾给她拍照。
她站在庙宇前,宽阔的飞檐与姜黄色的墙当做背景,阮雾寻找角度给她拍照。
阮雾往天竺寺外走了几步,像是发现了什么,驻足在原地。
季司音连叫了她几声都没有反应,她好奇地循着阮雾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辆深黑色的轿车,突兀地停在寺庙外。
季司音半疑半惑地走到阮雾身边,替她撑伞,挡去凝落的霜雪。
仔细瞧,瞧清了车牌,连号车牌。不需要她怎么动脑筋,就知道这是谁的车。
“陈疆册怎么会在这里?”季司音问。
“或许不是他呢。”阮雾答。
“你要过去确认一下吗?”
山里雾濛濛的湿气熏染了阮雾的双眸,她眼里似潆洄的池沼,沉默半晌,她还是走向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