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荆河上水匪盛行,总要有点自保能力,”寇骞顿了下,“你若信不过某,大可明日去问问邻里,他们是否有准备刀剑。”
按理说,这般确认过他并非歹人,她应当放下心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代表今日种种,皆是她的无理取闹,她抬头盯着他的下颌,沉默良久,久到寇骞正准备用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接受她的道谢和道歉时,她陡然间话锋一转,语气凌厉,“你可敢对天发誓,对我从未动过不轨之心?”
“……不敢。”
崔竹喧冷笑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的庸人!”
寇骞蓦然停住脚步,看向那张倨傲的脸,世间怎会有性情这般恶劣的人,还窝在他怀里呢,就已经开始毫不遮掩地辱骂了,虽说,骂得不痛不痒,还没这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疼。
“某既是庸人,自然贪财好色,洛水神女被一个浪打进怀里来,便是圣人也要动心的,你用这个来要求某,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他的目光直白又犀利,生生逼得率先挑刺的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再说,某就是想想,又没做什么,天底下人人都爱金银,也没见着个个冲进钱庄烧杀抢掠。”
他说得恳切,像是真话,崔竹喧想。
可她到底忍不住继续追问:“当真?”
“……当真,”寇骞将手微微收紧了些,衣料早早便湿透黏在身上,二人又是这般亲密的姿势,他能听清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恰恰与怀里的人同频,“所以,别怕。”
“某是好人。”
他再度说道。
从渡口回小院的路并不算长,只是途径许多屋舍,灯影幢幢,崔竹喧偏头看去,透过纸糊的窗棂,隐约能瞧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料想里头的人也是如此,能望到她这般狼狈的影子。
是故她又往里缩了些,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轮廓里,又担心被他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目光小心地打量过去,所幸,他只是神色冷淡地走着,目不斜视。
他也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若要再说具体些,应当算是只眉清目秀的落汤鸡。
饶是没有锦衣华服作衬,他的长相也担得上一声俊俏,只是眉目冷峭了些,不似那些文人温和,更是与她的前未婚夫南辕北辙,与端方君子相去甚远,倒跟话本子里的侠客相像几分,只可惜,是个打渔的。
光是瞧那些屋宅便知,不只是他穷,这一整个白原洲都穷,把这些地圈在一起,也就她在乡下的一个庄子那么大。
“寇骞。”
她突然喊了一声,后者顺从地低眉下来,只当是她被这雨浇得受不了了,“快到了,再忍忍。”
越过院门,回到屋内,因着浑身漉漉,未免沾湿被褥,崔竹喧被他放在长凳上坐下,仍是一只脚着地,一只脚翘着的别扭姿势,她正欲支使他,那人却先一步取了双软布鞋,她下意识地把右脚往他的方向伸了些,抬眸却对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确定让某来?”
她猛然间反应过来,忙将脚往后缩,“我、我自己来就行。”
寇骞轻点下头,俯身把鞋放在她脚边,四处扫视一圈,仍是没瞧见应被送来的鱼汤,料想是阿树撞见那幕后,不敢轻进他的院子,于是先将那一包零嘴摆在桌上。
“衣裳在边上的木箱里,若是饿了,便先吃些糕点垫垫,某去给你烧水。”
崔竹喧罕有地挑不出刺来。
第7章 007 贪财好色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
当然,崔竹喧若实在想挑,还是能挑出一堆刺来。
诸如,糕点的样式单一,入口不够细腻,再如木制的浴桶透出一股子穷酸味,再再如,澡豆里连甘松、白檀都未曾加,竟真的只是用豆子磨成的一罐粉,再再再如……
罢了,毕竟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她该随和些才是。
收回目光,不去瞧那些碍眼的东西,长叹口气,用布巾仔细地搓洗着,依仗着夏日不易受寒,直到浴桶的水已经泛凉,她才被迫停手,从里头出来。
寇骞替她借来的,是一条碧色的襦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旧款式了,平白把她穿得土气许多,唯有衣料还算勉强,至少没有穿得浑身痒痒,只是太短了,她一抬手,袖口便要落到小臂正中的位置,不论怎么扯,都有大半截手腕露在外头,所幸天不冷,当作半臂穿倒也凑合。
她用丝带将发丝随意系在脑后,提着裙摆,小心地沿着檐下那一小块没有污泥的地走着,推门进去,寇骞已在桌前坐着了。
这人的手脚未免太快了些,又去烧了水,又去端了鱼汤,还抽空洗好了澡。
崔竹喧在另一边坐下,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他换了身蓝黑色的袍衫,腰间系着蹀躞带,只是这都要入睡的时辰了,却连护腕都扣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嫌麻烦。
但比起这些,她更关心另一点,他有没有洗干净?
不会只是把湿衣服换了吧?江水里掺着那么多泥沙,还混着鱼腥味儿,要真这么过夜,人怕是都要腌入味儿了吧?
或许是她的鄙夷过于直白,扰得寇骞盛汤的动作都有片刻迟疑,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某的衣裳不对?”
崔竹喧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尴尬地出声:“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干活还挺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干了这么多事。”
许是为了增加言语的可信度,她连忙把先前思忖好的正事拿出来说,“你既喜欢金银,那我许你三块金饼可好?”
那人不置可否,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根簪子也给你,若你哪日不想在这处待了,将簪子递到崔府来,我定然给你安排个舒服的差事——大官可能得叔父点头,但小差我自己就能做主,总归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寇骞微微挑眉,“小祖宗就不能盼某点好的?某有手有脚的,怎么就要流落街头了?”
上一刻还算温和的声音,这一刻又被他招惹至含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是在对你好呢,怎么好赖分不清呢?”
寇骞愣了下,随即低笑几声,在这唯有雨声的夜里,那笑声便格外清晰了,崔竹喧深觉这是他忤逆自己的证据,于是又扯了一把他的头发,盯着他扬起的眉眼变成呲牙咧嘴,这才满意松手。
“先前我对你的态度是不太好,但那也是因你来历不明,现在误会解开,我也许了你报酬,你要是敢到外头乱说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某不敢。”
崔竹喧对这人被教训过后的识相深感欣慰,“这还差不多。”
寇骞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把盛好的鱼汤推过去。
崔竹喧拿起木箸,低眉在碗里搅动一番,以验尸的目光去审视漂浮在其间的各色肉块,黑的、白的、焦黄的、深灰的,被一根根熬煮至透明的骨头穿插到一起,宛若最凶恶的歹人作案后留下的碎尸现场。
她咽了口口水,本能的有些反胃。
但她确实是饿了,毕竟醒来这么久,也没什么正经吃食下肚。
可碗里真的是能吃的东西么?她从未见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尸块汤。
偏生对面那人全无她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在她犹豫的这么短短时间里,他的碗就已经见了底,此刻正用汤勺利落地添补第二碗。
大约、大概、大抵是能吃的吧。
崔竹喧的木箸又在汤水里浸了浸,仍没找到下嘴的位置。
“你不吃鱼?”
“这是鱼?”
寇骞停箸望过来,拧眉端详了下这惨被踢出鱼籍的豆腐炖鱼,决定为它正名,“长这样的,不是鱼是什么?会凫水的鸡还是生了鳞的鸭子?”
“可是、可是……”崔竹喧想要描述一番自己平日见到的鱼汤的模样,但细纠下来,好像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地方,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连鱼都不认得,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垂下头,在碗里挑拣稍微好看些的白色肉块,可木箸刚把它捞起,就瞧见里头藏的尖尖细细的刺,这要是扎进喉咙里,怎么得了。于是她又去换下一块,可下一块也有,甚至比上一块的鱼刺更多。
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厨子,煮鱼前连鱼刺都不剔干净!
她撂下木箸,决定还是继续靠点心充饥得好。
崔竹喧正要寻个借口推托,面前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碗端了去,将里头被搅和得稀碎的鱼汤换了个地方待着,转而迎来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躺进碗底,上头再浇一勺雪白的豆腐,重新被摆回她的面前。
“我也不是不吃鱼……”她低眉咬了一口荷包蛋的边缘,煎得有些焦了,带着一点苦味,同好吃不沾边,只能算是勉强入口的水平。
“嗯,只是不吃鱼头、鱼尾、鱼内脏,见不得鱼皮,还不会挑鱼刺。”寇骞淡淡地把她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怪这鱼不识相,没长成合你心意的模样。”
她当即剜过去一个眼刀,这话说的,搞得好像她是什么很不讲道理的人似的。
但吃人嘴软,崔竹喧决定等吃完再同他掰扯这些。
两个荷包蛋并一碗豆腐汤下肚,她又捻了块绿豆糕慢吞吞地啃着,蒙难流落的惊惶都一并被嚼碎咽下,她甚至想起那些个话本子来,果然文人写字就是夸张,一分事实非要三分吹嘘、五分藻饰,再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最后搞出十一分的耸人听闻来。
大邺吏治清明,哪就有那么多不要命的歹人肆意生事,动不动就说天下不太平,这儿有盗匪,那儿有恶徒的,弄得她好生心惊胆颤了一番,结果弄出个大乌龙来。
她瞟向对面,虽然是个草寇,但知节守礼,倒是比她在虞阳相看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还强上几分。
“明日想吃什么?”
“七翠羹、素烩三鲜丸、清炖蟹粉狮子头。”
寇骞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重新坐下来,目光盯了她半晌,确定她是出自真心而非刻意刁难,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某换个问法,你有什么不想吃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要是能凑出那些珍馐佳肴来,他们此刻也不必围在这张小桌前喝尸块汤,她难得体谅了下旁人,“清淡些就好,我不挑。”
寇骞敷衍地点点头,信她,不如信江里的鱼会主动蹦进他的碗里。
“你就住之前的那间卧房,被褥在床底的木箱里,若是夜里会冷,就翻出来盖上。”他动作麻利地将锅碗都放进木盆里,等白日里有光方便清洗干净,“某会在辰时叩门,其余时间有人来,不要开门,打发人去槐树下的屋子寻我就行。”
崔竹喧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在同一个村子里置办两处不挨在一起的屋宅?”
“……因为某是去邻居家借住。”
她一时语塞,自己这个外来客,竟把屋主给赶出了家门,顿时生出了点零星的愧疚,“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当做赁屋子的钱。”
十两,都够他再盖一间屋子了。
短短一日,就许了他三个金饼、十两银子、一支金簪和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拜财神都没有拜她来得见效。
寇骞再度披了蓑衣斗笠,步入雨中。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以才肯费心哄人。
床板很硬,却是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崔竹喧甚至还没翻身,不过是动动胳膊挪挪腿,床架便吱呀吱呀响个没完,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不若劈了当柴烧算了。她又盯向跟乞丐装没什么两样的床幔,拿这个引火正好。
但也只是想想,总不能真的把人家的卧房一把火点了。
要不然叫寇骞明日帮她把这床幔补补?大不了,她再给他一条银铤。
她这头睡不安稳,寇骞那头亦然。
寇骞推开房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酒味儿,里头人划拳、摇骰,玩得气氛正好,却于此刻戛然而止,一个个都是扯出张尴尬的笑脸,暗搓搓地把押注区的银子往自己怀里收。
坐在正中央的阿树腆着脸问:“老、老大,你要来怎么不早说?”
“要是说了,怎么能知道你们新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寇骞解开喉间的绳结,立时有眼尖者跑到后头接过蓑衣斗笠,欲趁放雨具的时机悄悄溜走,脚刚迈过门槛,就听得冷淡的声音继续道,“冒雨回去,易染风寒。”
于是那脚当即退了回来,闷头钻到墙角去。
“心虚成这样,赌的什么?”
第8章 008 梳云掠月 “你敢笑话我!”……
屋里一片寂然,无人应声。
寇骞冷笑一声,“行了,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何日圆房、一夜几次这种龌龊东西,今日便算了,下次再让我抓到,就扔江里喂鱼去。”
众人讷讷应声,阿树倒了碗酒递过去,见寇骞喝了,这才壮起胆子问:“老大,那你准备何日办喜事啊?”
寇骞瞟过去一眼,“明日。”
“啊?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怎么会?现在杀,夜里守灵,明早出殡,午间吃席,快得很,要试试吗?”
阿树面色一僵,屁股往边上腾挪几步,硬生生挤去了桌子的边缘。
“这是个肥羊,出手阔绰,但来头应当也不小,自己平日说话做事都注意着点,别到时候招惹来一群官兵。”
“没听说县里有这般人物啊,”角落的男人抓了抓头皮,有些惊讶,“难道是县太爷新纳的美妾?”
寇骞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她那恶劣的性子,别说给县太爷做妾,便是县太爷给她做妾,她都不一定能顺心赏个好脸色。
将酒碗一搁,撩帘进了里屋,合衣躺上榻。
赌局没了,闷头喝酒也捱不了多久,不多时,人群便稀稀拉拉地散了,剩下阿树与牛二扯了竹席子铺在地上,也囫囵睡去。
雨打窗檐,直至四更天也没个消停,雷声倒是没有,却有此起彼伏的鼾声比雷要更响亮些,扰得榻上人翻来覆去也合不上眼睛,索性又把怀里的金簪拿出来打量。
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着实是瞧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指尖总是忍不住去抚弄垂落的流苏,他思索了半天缘由,大抵是因为贪财,所以对这等价值不菲的物什才多几分偏爱。
只是发呆得久了,便不免由此及彼,想得多些。
譬如她身上的衣料,薄如蝉翼,触手细腻,不逊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匹绫罗,又或是她的那双锦鞋,绣工暂且不论,单是要凑齐颜色纯白、大小一致、质地圆润的二三十颗珍珠便不是件易事,随意串成链子都能被卖个好价,她却奢侈到只将之缀在鞋面上。
还有那——
“阿嚏!”
鼾声中又闯出一道喷嚏声,而后是榻边的窸窸窣窣,大概是哪个人爬起来擤鼻涕,几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闹出动静来在所难免,寇骞懒得搭理,那人却凑过来搭话。
阿树咕嘟咕嘟灌了半碗茶水下肚,胡乱抹了把嘴,“老大,你准备怎么处理那小娘子啊?”
寇骞拨弄流苏的动作顿了下,那细长的流苏渐渐停了摇晃,他的心底却没来由生了纷乱,他索性合上眼,缓缓道:“自然是照着规矩来,养几日,索个买命钱。”
提到钱,阿树眼睛登时就亮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上一圈,想到寇骞先前提过的“出手阔绰”,试探地伸出了五根手指,“这么说,能要到这个数?”
寇骞摇摇头,那人便忍痛收回了一根拇指,见他仍是摇头,咬牙把食指也摁了下去,“三十两总要有吧?不然还不如在水里多捞几个鎏金的匣子呢!”
寇骞心底烦闷之意更甚,把簪子塞进怀里,翻了身,面朝墙壁,敷衍道:“睡了。”
不是,一晚上不睡,聊得来劲了,就突然犯困了是吧?
仗着寇骞后脑勺没长眼,阿树没好气地瞪过去,撇撇嘴躺下。
只是眼皮子刚耷拉下来,气还没喘匀呢,上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勾着衣领把他又拽起来,阿树苦大仇深地望过去,是寇骞皮笑肉不笑的脸。
“天色不早了,你去生火做饭吧。”
阿树偏头看了眼乌漆麻黑的窗外,又转头看向这个他明显打不过的人,自认倒霉,点上蜡烛,唉声叹气地进了厨房。
只是没想到,那人竟也跟了进来,杵在门边上,跟还没来得及砍的木头桩子似的。
阿树往灶下生了火,锅里添上水,寻摸了一把空心菜洗净,菜刀哐哐剁上几下,便将其投进翻涌的滚水中,再扔进几个硬邦邦的饼子一起煮烂,朝食就算烧好了。
毕竟是粗人,还能烧出什么精细的吃食不成?
寇骞往日也是这般吃的,一个人懒得侍弄,索性跟他们搭在一锅里煮,还能省下几根柴,只是,他忽而记起昨日崔竹喧那挑挑拣拣的模样,他若端着这锅糊糊去给她,她不是要闹就是要哭了。
哄人麻烦,还是一开始就不要招她的好。
阿树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嫌弃不得而知,拎着锅铲在里头费力搅和时,寇骞却从边角处收拣了几样食材进布袋,戴上斗笠便往外走。
“我不在这儿吃了,这几日不必算我的份。”
“好嘞,老大你慢走!”
阿树笑着目送走那个黑漆漆的身影,而后将锅铲愤而砸进锅里。
下次他夜半醒来,便是跟野鬼搭话,也绝不同这人多说半个字!
天尚是蒙蒙亮,唯远处的云隙间泄进一抹光,让人能将花草树木瞧清个轮廓,才不过卯时过半,比昨日约的辰时要早了许多。
寇骞拎着东西在门外站了片刻,试探着敲了下门,“可醒了?某来给你送吃食。”
彼时崔竹喧正拿着木梳,和她乌黑的头发做斗争。
梳妆打扮,向来有侍女代劳,她一贯只需坐在镜前,口头指派今日要梳什么发式,戴那些钗环,若碰上她无有兴致,那便全权交给丫鬟打理,总归不会出错,哪像现在这般,垂鬓分肖髻梳不成,随云髻挽不上,连单螺髻都弄不好。
折腾来折腾去,头发梳没梳顺不谈,心气已然不顺了。
她来开门时,寇骞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懒洋洋地倚在檐下,“刚起?”
斗笠下的目光低垂着,是以,他先瞧见的是垂落的长发,因着绵绵细雨,发丝上沾染了些水汽,被徐徐的风吹拂着,发尾扫过他的手背,留下似有似无的痒意,让他很想留下一缕捻在手心,但只能想想,不然,他的头发就该落进她的手心,被生拉硬拽了。
“他们今日煮的是菜糊,你可能吃不惯,某给你单做些馎饦。”他望向站在入口处,把门缝霸占完了的人,两指又轻叩了下门板,“可否让某进去?”
四目相对间,空气似凝滞了一瞬,随即,女郎一言不发地退开。
寇骞侧身进去,目光掠过她蹙着的眉头,顿时有些头疼,昨日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起来,总不能是这院里的桌椅板凳嫌日子太过舒坦,主动蹦去招惹她。
“是某来太早,扰了你的好觉?那你再睡会儿,等好了某再喊你?”
“还是不想吃馎饦?那改喝粥?”
“……小祖宗?”
寇骞绝对是把下辈子的好脾气都拿出来透支了,偏偏那些土里埋的祖宗一并加起来,也不如这个水里捞起来的祖宗难伺候。
好半晌,那难伺候的小祖宗才肯正眼瞧他,“你替我寻个会梳头的人来……我可以给工钱。”
所以,大早上在这闹别扭,是因为梳头把自己梳生气了?
寇骞瞟了眼她散逸的头发,眼底划过一点笑意,只是唇角刚要上扬,便被她抓了个现行,凌厉的眼刀紧随而至,“你敢笑话我!”
“咳,某不敢。”
崔竹喧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对他那拙劣的演技嗤之以鼻。
“一会儿量尺寸要出门,某先帮你梳个简单的?”
她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总这么披头散发也不是个办法,抬眸去看那人,虽只是束了个高马尾,但也算齐整,到底是咬牙点了头,只是人已坐到镜前,仍不忘凶巴巴地威胁几句,“你若是胡来,我就——”
寇骞一手执着木梳,一手挽起她的头发,将被风搅得有些凌乱的发丝重新规整,手心柔软的触感果然同他想象的一般,大抵是因其长在这小祖宗头上,娇生惯养得比锦缎还好摸些。
他微微挑眉,瞧见镜子里的人板着的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就怎么样?”
打他一顿自然行不通,毕竟崔家的侍卫不在,没人帮忙摁着,她打不过,又没有他的卖身契在手,没东西可供威胁,思来想去,她只能在先前许诺的金银珠宝上做文章,“就扣你的钱,我不高兴一次就扣你十两银子!”
寇骞无甚所谓地点头,“三个金饼,够某扣上好一阵了。”
“你!”崔竹喧气恼地扭头瞪他,话还未出口,就变成呼痛声,是发丝拉扯头皮的刺痛。
“别动,消停点。”
她咬牙切齿地转回去,在镜中映出了一副怒容。
这人分明是在故意惹她生气!笨手笨脚的泥腿子,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她现在就要扣他钱,扣十两、不,扣二十两!
这边气成一条河豚,那边却是惬意万分,只是怕河豚真的气炸了,这才抿着嘴,强压下笑意。
修长的手指在墨发里翻折,像平素里织渔网似的,一缕一缕缠到一块儿,编出一条长长的辫子,末了,系上绸带。
“难看。”
第9章 009 羹煮馎饦 “这回能吃了吧,祖……
几乎是在寇骞停手的第一时间,崔竹喧便毫不留情地批判道。
她仍是那副微扬着下巴的矜贵模样,挑三拣四,吆五喝六,是她一贯的做派。
“嗯?某怎么不觉得?”
崔竹喧轻嗤一声,正要刺他一句眼光下乘、手艺拙劣,那人便已倚着桌案,俯身下来,“哪难看?是你的脸难看,还是你的头发难看?”
她本就不悦,此话一出,更如同火上浇油,顷刻间燃起了燎原之势,当即要去拽他的头发,可这招都第三回了,寇骞早有预料,话音刚落,他便直起了身子往后躲,将头发撩起来高举着,让她扑了个空。
只是,还不待他得意几下,身子猛然僵住。
崔竹喧捕猎失败的右手并未撤回,而是就近拧上他的腰,只是这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硬得跟块青石板似的,她用劲再用劲,也辨别不出把人掐疼了没,但观他神色,应当是不好受的。
她乘胜追击地逼问:“说,谁难看?”
他落于败势地投降:“某难看。”
崔竹喧面色稍霁,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新把柄,全然没注意到他目光晦暗一瞬,压平欲上扬的唇角,扬起下巴,“有多难看?”
“……和你昨日嫌弃的鱼一样难看。”
她怔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算你有自知之明。”
被这般嘲弄,寇骞合该气上一气,申斥两声也好,提刀威胁也罢,总归该吓唬吓唬她,让她长长记性,可偏偏,他也跟着翘了嘴角。
他为他的贪财好色,容忍几分,让步些许,也算合情理吧?
“行了,给你做饭去。”
崔竹喧看着那人大步跨出去,犹豫一会儿,也提着裙摆跟上。
按理说,她才不想去沾染厨房的油烟味儿呢,但这院子里又没有花花草草可赏,也没有声音婉转的丫鬟给读话本子,无趣得很,与其对着这下得没完没了的雨发呆,还不如去盯着这人有没有挟私报复,故意做一碗无从下口的东西为难她。
她一路只走檐下的一小块干地,动作慢吞吞的,越过门槛时,寇骞已经在面粉中添好油和水,用手将它们揉到一处。她盯着看了会儿,见那白色的糊糊逐渐成了一个胖乎乎的面团,而后又被搓成细细的长条,一截一截揪成小段,泡进瓷盆的凉水中。
有些一下就沉了底,有些不上不下地漂浮着,还有几个竟直接趴在同伴的背上,只被晕湿了边角,崔竹喧见不得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在眼皮子底下苟活,便伸出一根食指,把那些浮在水面的挨个摁下去。
只是这般,指尖就不免沾上黏糊糊的白,“有——”
话才刚起了个头,那人就递了块布巾过来,白色的,瞧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勉强在上头蹭了蹭,除了需要清理的指尖,旁的地方是一处都不肯挨。
寇骞便没这么讲究了,就着她用过的布巾,随意擦了下手,开始收拣起桌案,“你去那边挑挑,想用什么做汤。”
崔竹喧凑到那口布袋旁,斟酌许久,相中了一朵白色的、如华盖般的平菇,把底下沾着泥的部分掐掉不要,这才志得意满地将东西递过去。
只是阿谀奉承的话没等来,她抬眸看去,对上个一言难尽的目光。
寇骞没去接她手里无比精致的那一朵,越过她,粗暴地抓了一把同类扔进木盆里,又添根胡萝卜,一棵绿叶菜,从瓮中舀了几瓢水泼下来,蹲在地上开始清洗。
——不是说让她挑吗?
崔竹喧低眉,盯着手里那朵一点瑕疵都没的平菇,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甩袖出去。
不论是菌柄还是菌盖,都是软乎乎的,撞到硬梆梆的墙壁,跌下灰扑扑的桌子,滚进待烧的柴火堆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寇骞倒是听到了脚步声,只当是那小祖宗在这待着无聊,进屋歇着了。
把切好的菇子、胡萝卜、菜叶子混上肉沫一起下锅烹煮,再将浸好的面段扯成长条扔进去,于汤色渐浓时,加少许盐,便可准备碗筷出锅了。
偏偏馎饦摆上桌,吃饭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真不吃?”
崔竹喧搬了条板凳坐在窗边,端着一副观风赏雨的雅致,可耐不过粗瓷碗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冒个不停,裹着香味,压过了湿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她忍不住用余光瞟过去,是两碗馎饦。
金黄色的汤里浸着雪白的面条,兼有橙红色的胡萝卜和青翠的菜叶,她这般远远地望着,竟像是碗里盛了朵开得正艳的花,与昨日那尸块汤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