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受了委屈。
“真的,没事。”江泠说:“我很快就好了。”
叶秋水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嗯。”江泠点头,“大夫说的。”
她终于相信了,因为江泠从来没有说过?谎,在她眼里,江泠是个十分诚实守信的人,叶秋水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滑稽,她哭声渐息,被自己噎着,脸红了红,一急,冒出个鼻涕泡,顿时大窘。
江泠忍俊不禁,嘴角不由上扬,拉住她,让她把脸转过?来,他拿来一张帕子,轻轻擦干净她的脸。
叶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颗饴糖,她拨开糖纸,递到江泠嘴边,“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许久。
江泠张嘴咬住,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小姑娘红红的脸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问:“江宁,你是不是要养许久伤了?”
他动弹不得,应当无法赶路。
江泠点头。
叶秋水眉眼间难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
江泠又点了点头,“嗯。”
哭了许久的叶秋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
叶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江泠心中苦涩,却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
傍晚,宋氏又来看望江泠,她行至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有少年清冷温和的宽慰,宋氏愣住。
身后?刘妈妈先反应过?来,“二娘子,怕是那个丫头。”
半年前,一墙之隔外叶家的女儿时常翻进?江公宅,宋氏也曾目睹,自己知书达礼的儿子如何灵活地翻过?墙,跳上屋檐。
后?来江泠搬去别的地方?,围墙也加高,他认真读书,不再逾矩,宋氏本以为,他已改过?自新,不再与邻家小女往来,如今想?来,他们应当依旧偷偷见过?许多?面,只是比往常更加谨慎罢了。
刘妈妈低声问:“二娘子,要不要将?人捆起来送回去?”
一向对此很严格的宋氏却没有说话。
她听?到屋内,小娘子因为江泠的伤而哭泣,哭得很伤心,江泠不得不温声哄她。
而江家出事后?,多?的是对他们避如蛇蝎的人,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江泠下狱后?,他的叔伯们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宋氏冷笑,这?无?疑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平日交好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宗族,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毫无?瓜葛的贫儿。
宋氏道:“不用了,她要来便来吧,与院里的下人们说一声,若瞧见她过?来,也不必拦了。”
“是。”
宋氏没有推门进?入,转身离开,
之后?的许多?日,叶秋水每日都能畅通无?阻地进
?入江公宅,好几次明明都被人瞧见了,但他们也没有上前拦住她送官,叶秋水心里觉得奇怪,问起江泠,他想?了想?,说:“娘知道你来了,她默许你可以过?来,你下次可以走后?院的小门,翻墙的话,总归是危险的。”
叶秋水不由震惊,回想?起江泠母亲的模样,那是个十分严厉凶悍的妇人,她有些害怕,胆战心惊地尝试从小门进?入,但居然真的没有人拦她。
叶秋水眉开眼笑,不再翻墙,而是大摇大摆地进?入江家,直奔江泠的院子。
有时宋氏也在,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收敛,认认真真、乖乖地喊她夫人,宋氏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让下人送来瓜果与点心。
叶秋水白天待在宝和香铺,她学?什么都很快,算盘打得越来越好,说话甜,心思巧,宝和香铺的伙计们都喜欢她,胡娘子教?她怎么认香,叶秋水学?会了,夜里来到江公宅,坐在江泠榻前,和他说白日的见闻。
江泠如今不能动,只能趴在榻上养伤,但他仍不忘记要看书,无?论何时叶秋水过?来找他,他的手里都握着一卷书。
惊蛰过?后?,春分将?近,宋家的人终于赶到曲州,一见到兄长?,宋氏哭得腿软,泣不成声。
宋大爷看到幺妹这?幅消瘦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起来。
“这?是我从京城带过?来的名?医,先去看看三?郎。”
宋大爷说道,宋氏含泪点了点头,连忙领着人往后?院去。
江泠正在教?叶秋水认字,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他说:“你先到外面坐一会儿。”
“嗯嗯。”
叶秋水起身,拿着书自己到外面看。
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涌进?院落,宋大爷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推开门,唤道:“三?郎。”
江泠抬起头,辨认出是谁,喜道:“舅舅。”
“好孩子。”
宋大爷笑着应了声,几人寒暄半刻,他夸奖江泠功课学?得很扎实,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接着,宋大爷让京城来的大夫看一看江泠的伤。
宋大爷与宋氏坐在屏风外,低声交谈。
“国子监去不了了?”
“嗯。”宋氏眼角垂泪,点点头,“他们将?三?郎的名?字划去了。”
宋大爷抿唇沉思,“这?不要紧,待三?郎养好了伤,还有机会,官府既没有证据证明他确实犯下包庇之错,我们也不必担忧。”
两人焦急地等着,大夫揭开绷带,一寸一寸地查看伤势,检查断骨有没有接好。
许久,大夫直起身,宋氏与宋大爷立刻围上来,“怎么样了,大夫?”
江泠也聚精会神,紧张又期盼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掌心满是汗,不由捏紧拳头。
大夫顿了顿,轻轻摇头,“小官人体弱,在天牢时又深受重伤,寒气入体,伤了根本,这?腿……若修养得好,也能站起来走路,不过?一碰到雨雪天则疼痛难忍,可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伤腿则无?法?支撑,终身要依靠人照顾。”
他面露为难,叹道:“实在不瞒二位,小官人就算日后?养好伤,也要拄拐。”
宋氏呆住。
气氛凝固片刻,响起女人痛苦凄哀的哭声。
江泠眸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第27章 和离 江泠有些害怕她也远离他。
开春后, 万物复苏,江泠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又?开始发起新芽,叶秋水每日都会站在树下打量, 数着它多久开花,多久结果。
那日京中的大夫过来为江泠看伤, 叶秋水被江泠支走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她不?知道江泠已经被下了终身残疾的判书?,还天真地以为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养好伤, 等桃树结果, 她可以教江泠爬树摘桃子。
宋氏已经闭门不?出许多日, 宋大爷倒是时常过来探望江泠, 他对江泠很关?心,宋大爷出身名?门,又?有官职在身, 饱读诗书?, 他每日都来问江泠功课,听到江泠对答如流,宋大爷便笑,只是这笑里多多少少有几分不?甘心与无奈。
好好的孩子,一身才气学识, 就这么浪费了。
宋大爷在朝中当官, 远比旁人清楚,朝廷不?需要?一个身有残缺的官员, 哪怕他再学富五车,日复一日活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要?么自暴自弃, 要?么怨天尤人,终究走不?远。
这些日子,他听了许多大夫的话,每一个都断言,江泠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般行走站立,宋大爷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更何?况,他还有个罪臣父亲,日后只会被人更加鄙夷。
宋氏哭干了眼泪,自从京城来的大夫也说?江泠好不?了后,她不?再哭了,每日只是呆呆地坐着,宋大爷去看她,她也没有反应。
直到有一日,宋氏训斥了院里毛手?毛脚的仆人,之后又?撞见?他们议论她,说?她早已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二夫人,丈夫畏罪自尽,儿子可能残废一辈子,她一辈子就那样了,还趾高?气扬个什么劲。
宋氏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当场冲出去,狠狠扇了那嚼舌根的下人,又?让人将其?拖出去发落,赶出江公宅。
她出了一口恶气,可并不?觉得快活,反而大哭起来。
夜里,宋大爷正要?休息,房门“嘭”地一声被人推开,宋氏面无表情,眉有郁气,站在门前,平静地说?:“大哥,我要?和离。”
宋大爷愣了愣,反应过来,斥道:“胡闹!”
宋氏只是重复,“我要?和离。”
宋大爷觉得她疯了,让她冷静,但宋氏完全听不?进?去,她一字一顿地说?:“当初我不?愿嫁到江家,是你们说?江二会有出息,说?江家富奢,逼我下嫁,我认了,可是他后来欺骗我,偷偷私养外?室,还生?了个孽种……你们也叫我忍着,我就三郎一个指望,他爹死了便死了,罪臣之妻的名?头我也能认下,只是三郎如今这个模样,外?人都笑话我,我真的……”
她哽咽说?:“我真的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受不?了旁人这般看我,大哥,你不?知道……府上的丫鬟小厮们都在背后偷偷笑话我,三郎以后站不?起来了,说?不?定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你叫我怎么抬头做人,我不?如跟他爹一样撞死算了,也好过继续活着惹人笑话。”
宋氏出身书?香世家,有当官的父兄,她嫁去世家做正头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若非当年老太爷瞎了眼,被江二爷的虚伪外?表所诓骗,觉得他是可造之材,硬要?宋氏下嫁与他,她定然是不?会看上江家的。
她有教养,有才貌,又?是官家小姐,自然很瞧不?起那些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可高?傲了一辈子,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沦为旁人的笑柄,被指着鼻子说?是罪妇,这对宋氏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我要?和离,我要?回家……”
宋氏拉着宋大爷的衣袖,哭着说?:“大哥,你救救我吧……”
她必须抓住宋家这个救命稻草,提起当年下嫁的事,引起大哥的心疼愧疚,救她出这个牢笼,不?然,她真的一辈子就要?搭在这儿了,宋家以后不?会再管一个弃子,宋氏知道自己这样很无情,但她必须得为自己做打算。
宋大爷扶着她的手?臂,看着小妹涕泪满面的模样,只能叹气。
当年小妹未出阁时,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如今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还被外?人嘲笑是罪臣之妻,最看重的儿子又?断了腿,她还有什么指望。
不?过,若她和离回家,与江氏斩断联系,还能嫁到别人家,帮他拉拢其?他官员。
宋大爷沉默,思忖良久,握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终于点头。
瞒了许多日,江家老夫人最终还是得知了孙儿重伤的消息,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江大爷开始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属于二房的铺子过到自己名?下,老夫人病重,宋氏无瑕内务,没有人注意到发生?过什么,听到宋大爷来到曲州,江家也只是象征性地露面客套
一番,倒是宋大爷,竟然带着礼来到江家老宅子,探望病中的老夫人。
江大爷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偷偷摸摸抢老二产业的事情暴露了,一整日胆战心惊,怕亲家上门是来讨说法的,他正绞尽脑汁想对策,谁知宋大爷来到江家,没有过多地拐弯抹角,寒暄片刻后开门见山地说,要?让小妹与老二和离。
二房的产业他们不?惦记,嫁妆也不?必退回,只要?一封和离书?,宋大爷带着妹妹回京城,至于江泠,他是江家人,该在哪里就在哪里。
江大爷震惊之余,松了一口气。
“我需要?去请示母亲。”
江大爷说?了一声,转身去知会老夫人。
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冷笑,“她要?走就走吧。”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如今就差和离书?,只是江二爷已死,这件事总得有人来了断。
宋大爷回到江家。
屋内,叶秋水正在和丫鬟翻花绳,江泠趴在榻上,静静地看书?,互不?干扰。
这些天,叶秋水经常来江宅,许多丫鬟小厮都认识她了,她古灵精怪,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喜欢她,就连刚从京城来的宋大爷也饶有兴致地问过她几个算术题,叶秋水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很快就算出答案,宋大爷看了,说?小姑娘解题清晰,有条有理,是个在算术上很有天分的孩子,他笑脸盈盈,还给叶秋水送了副好算盘。
叶秋水很欢喜,经常带着算盘来找江泠,他看书?,她就坐在一旁,口中背着口诀,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珠。
很吵,但是江泠听着却?很安心。
她和丫鬟一起翻花绳,丫鬟玩不?过她,拿出糖,挽着叶秋水的手?臂说?:“好芃芃,你教教我,等我学会了和小翠比,她定解不?出来。”
叶秋水笑着点头,告诉她刚刚那些样式是怎么弄出来的。
江泠不?知何?时从书?本上抬起头,他枕着手?臂,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秋水。
小姑娘侧对着他,乌黑亮丽的头发被春光镀了一层金边,她扬着嘴角轻轻地笑,风吹过来,发丝浮动。
丫鬟和她坐在一起,二人十分亲昵,叶秋水一口一个小荷姐姐地叫。
她好像和谁都能玩得很好。
江泠缓缓垂下目光,大夫们断言,他会落下病根,就算能站起,也要?拄拐,甚至很可能再过几年就彻底残废了,他会躺在床上,要?人照顾一辈子。
他没有朋友,他们都嫌弃他,可怜他,笑话他,只有叶秋水愿意和他做朋友。
但叶秋水不?止他一个朋友,喜欢她的人很多。
江泠有些害怕她也远离他。
夕阳西下。
外?间的小厮忽然说?舅舅来了。
叶秋水和丫鬟停下,将花绳收起来。
宋大爷笑着走进?屋中,他为人随和,没有为官的架子,坐在榻前,低头询问江泠的伤势与功课。
他抽背了许多文章,江泠都对答如流,叶秋水站在屏风外?探出半个脑袋,像是在躲猫猫,她歪头听着里面的动静,江泠看到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叶秋水朝他眨了眨眼睛,她知道宋大爷很重视江泠的功课,怕在这里打扰到他们,张开嘴,对江泠做了一串口型:
我先回家了,明?日再来找你玩。
背完书?,宋大爷满意地看着江泠,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宋大爷扬着唇角,可笑却?不?达眼底。
“三郎。”
宋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
江泠看向他。
宋大爷的神色看着很为难,犹豫许久,说?:“你娘想离开江家。”
江泠怔了怔,只当宋氏是想快些带他去京城,只不?过行程却?被他的伤耽搁了。
但他接着又?看到宋大爷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与无奈,意识到什么,眸子颤了颤,他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颤的,“娘想和离吗?”
“是。”
宋大爷点头。
江泠的神情僵住,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宋大爷坐在榻旁,不?敢再看他,攥紧手?指,低下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江泠,在官场上八面玲珑的宋大爷此?刻竟觉得坐立难安。
他在脑中构想了数个用以说?服江泠的理由,但少年沉默许久,竟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宋大爷愣住,他哑然,“嘉玉,你想跟着你娘吗?”
江泠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母亲不?想要?他了。
带着他这个拖油瓶,母亲没法改嫁,还会被人耻笑,被人戳着脊梁骨,罪妇的名?头会一直压在她头上,宋家也会将她视为弃子。
自然,宋大爷也是不?愿的,若是从前的江泠,他们当然会百般呵护,如今的江泠,只能是拖累。
他们宋家可不?想与沾上官司的江家扯上关?系。
江泠垂着眼眸,目光黯淡,“我姓江,自然是要?留在江家的。”
宋大爷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语气听上去很难过,“三郎,苦了你了,你放心,你娘的嫁妆我们会留给你,二房的产业也都是你的。”
“嗯。”
江泠淡淡地应了一声,别开目光。
第28章 相依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在江家族长的见证下, 江泠代死?去的父亲,给他的母亲写下一封放妻书,宋家依照约定, 将宋氏的嫁妆悉数留下,宋家在凤翔是望门, 家大业大,当初嫁女时的陪嫁铺子有足足一条街。
这场和离好聚好散, 两方都各有好处,江家族人心花怒放, 老二媳妇留下的嫁妆, 瓜分一下, 每个人都能揩些油水, 宋氏拿到和离书,又?哭又?笑,喜不自?禁。
而与这件事最相?关的江泠, 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 只有代父写下放妻书时,周围环绕的人很多,等每一个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时,就再也无人关照榻上的他。
下人过来告诉他,说两家告别, 好聚好散, 二娘子不日就要离开。
江泠听了这些话,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呆呆地趴着,手?指翻动?书页。
下人见状,心中嗤笑, 事到如今了,三郎居然还有心思看书,爹死?了,娘跑了,他自?己这幅模样,还看什么书,再多的学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临行前?,舅舅又?来看望他。
他们似乎很着急,写完放妻书的第二日就赶着要离开,宋氏一刻都不愿意再在曲州继续久待。
宋家急着同江氏宗族撇清干系,他们不怕外人说他们冷血无情,世?道就是这样,在大家族的荣誉与利益面前?,一切都得让步。
宋大爷是一个人来的,他推开门,榻上的少年听到动?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大爷觉得有些难堪。
他手?按在膝盖上,下意识摩挲,扯起嘴角哂笑,“三郎,我?……我?与你母亲今日就走了。”
江泠看了看他,并不回应,他们急于摆脱他这个累赘,他又?能说些什么。
江二爷与宋氏虽然夫妻不和,但?在性格方面,他们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要强,一样的为了面子可以豁出命,他们在高处久了,完全接受不了摔下来的落差,如果这次和离不了,江泠确信,他的母亲也会像江二爷一样一头?撞死?。
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恼恨,宋氏已经许久不露面,就连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没有告知江泠,今日他们兄妹就要离开曲州,宋氏也没有来看望他。
这个孩子仿佛已经完完全全与她无关了。
江泠不理他,宋大爷神情越来越觉得难堪,他不停地搓动?掌下的衣摆,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二。
“你娘是个很要强的人,你们父子俩的事对她打击真的太大了。”
宋大爷唉声叹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三郎,其实你娘早就想和离了,你知道的,若不是为了你,若不是怕你将来的名声不好听,影响你入仕为官,她早就走了,你也别怪她,这些年,她也受了很多委屈,为你吃了太多苦。”
江泠掀起目光,他瞳仁极黑,深不见底,定定地看着宋大爷,一言不发。
所以是他的错吗?爹爹畏罪自?尽,他们说是他逼死?生父,骂他冷酷,阿娘要离开,舅舅也说,是他牵累了母亲,若不是他,母
亲不会忍受这么多年的委屈。
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个错误,每个人都嫌弃他,讨厌他,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被抛弃也是罪有应得。
宋大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越来越心虚。
良久,江泠垂下目光,他不吵不闹,手?指按在书页上,眼睫轻颤,黑发铺陈在肩侧,更衬得脸颊苍白,唇无血色,他平静得让人诧异,宋大爷说了这么多,江泠一句也没有回应。
他转过头?,背对着宋大爷,始终缄默不言。
该是启程的时候了,宋大爷站起身,还想要再说什么,但?对上少年刻意转过去面向他的后脑勺,知道他已不愿再听,宋大爷低声叹气?,无奈地离开。
门开了又?合,屋中陷入一片昏暗,江泠侧躺着,面向墙壁,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枕头?早已一片濡湿。
他咬紧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心里?清楚,他以后就再也没有爹娘了。
江家派人过来想要接走江泠,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江泠不愿意离开,叔伯们大概是不想他回去的,宋氏留下的嫁妆与铺子,江泠不会看管,他被江二爷与宋氏看得太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触过生意上的事情,江泠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其实什么也不会。
他一无是处,诚如爹爹所言,离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
如今读书大概也没什么用了。
院里?的桃树发芽,很快,绿叶中钻出娇小玲珑的花骨朵,叶秋水发现了,她兴冲冲地想要跑去告诉江泠,在她的认知里?,等桃树开花的时候,江泠就该好了。
这些天?,她在宝和香铺向胡娘子请教,从前?宋氏常去香铺,胡娘子知道她,叶秋水问胡娘子,宋氏最喜欢什么香。
她觉得江泠的母亲不是很开心,甚至已经许久不来探望江泠,听江家的下人们闲谈,宋氏每日以泪洗面,叶秋水希望她可以振作起来。
叶秋水从江家小门进入,看管的小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江宅内的气?氛有些奇怪。
她没有想多,驾轻就熟地跑去江泠的院子。
廊下丫鬟正在煎药,神情看上去恹恹的,见到叶秋水过来,笑了一下,“芃芃。”
屋中传来沉闷的药味,没有点灯,门窗黑漆漆的。
往常这个时候,江泠应当都在看书。
叶秋水手?里?攥着宝和香铺新调的香膏,问道:“小荷姐姐,你知道二夫人在哪里?吗?”
正在煎药的丫鬟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
叶秋水不解道:“怎么了?”
“二娘子走了。”
“走了?”
她更加困惑,去哪里??
丫鬟抬起头?,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小声说:“二娘子与二爷和离了,昨日,已经回京城了。”
叶秋水愣了一下,她知道什么叫做和离,从前?邻里?有一对夫妻感情不和,没多久就和离了,和离,就是分开,且再也不会相?聚的意思。
叶秋水呆住,下意识问:“那江……”
她开口,又?顿住,宋氏没有带走江泠,不然丫鬟也不会在这里?煎药。
他被丢弃了。
叶秋水立刻冲上前?,推开门。
“芃芃!”
小荷在后面叫她,但?叶秋水没有停下。
屋中昏暗,一种?死?闷又?沉重的气?息蔓延在这间屋子里?,叶秋水急匆匆的步伐突然慢住,她轻轻地走近。
绕过屏风,看到床榻间,江泠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头?发胡乱地散着,枕边的书掉在地上,他想去够,又?因为伤痛无法起身,只能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又?寂静,像是一望无际,黑沉沉的天?幕,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秋水没有上前?,她只是站在屏风后看着江泠,心里?忽然很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家人都不要他。
为什么坏人要把他抓进牢里?,打断他的腿,剥夺他继续进学的机会,外面的人都说是他逼死?了江二爷,说他冷血无情,可明明犯错的是江二爷,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他?
众星捧月的人一旦摔落下来,会有无数双脚踩在身上,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这样他便再也无法爬起来。
大人们觉得他不再有价值,于是吝于伸手?将他从深渊里?捞出。
他的存在,好像只是一个工具,当不会为他们产生利益时,便一文不值。
叶秋水站在屏风后,默默地流眼泪,她不敢哭出声,怕江泠会听见。
无声无息中,忽然传来江泠的声音,极轻极淡,“为什么站在那里??”
叶秋水抬起目光,才发现江泠已经看到她,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呜呜了两声,跑上前?,扑到他榻前?,几乎是一头?撞过来的,“江泠……”
叶秋水开口,这是她第一次叫对江泠的名字。
她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方才在屏风后还能抑制住,这会儿?被江泠发现,反倒哭得更大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受伤与被抛弃的是江泠,可偏偏每次痛哭的都是她,可她就是忍不住!
叶秋水心中愤然又?难过,她一抽一噎,抬头?看着江泠,握紧了拳头?,“呜哇”一声,哽咽说道:“江泠,你不要难过,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江泠的视线落在她沾满泪水的脸上。
小姑娘杏眸水润,眼尾红红的,她在替他委屈,为他而哭泣。
他突然抬手?,冰凉的指节轻触叶秋水湿润的眼角。
“芃芃。”
少年薄唇微启,嗓音清冷。
叶秋水怔住。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他手?指牵动?,擦去叶秋水的泪。
“别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江泠说:“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那些与叶秋水交好的丫鬟,都会甜甜地叫她芃芃,但?他每次都冷冰冰地叫她的名字,明明他与她先认识,但?是她和其他人比和他之间却更加亲密。
叶秋水肩膀一抽一抽,她吸了一下鼻子,握紧拳头?,忽然气?势汹汹地说:“江泠,你一定会好的,你会变得比从前?还要厉害,千倍、万倍!”
那些人都会后悔的!
她说完,张牙舞爪的神态又?松缓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江泠,耸拉着眉毛,恳求地说:“江泠,你要好好的,你、你不要做傻事……不然,我?、我?会很难过。”
她的安慰很笨拙,却很真诚。
江泠看着她,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她难过,所以绝不会做傻事。
第29章 练字 “芃芃,坐正。”
没有了江二爷与宋氏, 江公宅变得很空旷,仆人也散去许多,江泠不愿意回老?宅, 只?留在这里慢慢养伤,他还?是与从前一样, 没有晨昏定?省,那便早起?练习走?路, 晚上?看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