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的高崖之?上,元汐桐正在?凝神练气,传音螺悬挂在?她?面前,幽幽地在?夜空中发出微光。
传音螺的通讯始终开着?,她?可以?听见对面一直不太平,时不时就要传过来刀兵相接以?及术法施展的爆裂声。
像是终于找到一个空档,元虚舟在?对面说道:“沐骨之?术是玉胜仙师独创,原本是用来配合机关术,让意外断肢的修士能继续修行而?创造的术法,但后?来这法子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所?以?玉胜仙师自己也将其视作禁术,没想到邢夙这样丧心病狂……”
“有办法解除吗?”元汐桐问,“浮图之?内至少关着?几千人。”
“精神控制可以?解除,将施术时的咒语反写即可,但他们被砍掉的肢体却无法再长出来,今后?只能用义肢来生活。”
机关家的义肢,需要用专门的养料来养护。被用作义体实验的这些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底层百姓,没个正经稳定的收入来源,今后?迟早也会因为无法负担昂贵的养护费用而?变成残疾。
“这些事,虽是邢夙造的孽,但总归是因我?而?起,这些人若不妥善安置,我?心难安。”
元虚舟虽已?经不再当神官,但流淌在?经脉里守护世间秩序的本能还未消散。五年前那场试炼造成的恶果,他既已?决意担下?,便会担责到底。
他不是那种只会空口许诺的人,说出这种话,说明他已?经想好了善后?的措施。
元汐桐点着?头道:“要这样算的话,我?也有责任。”
对面的元虚舟似乎笑了笑,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近在?眼前的要紧事打断。
一道锐利的光芒沿着?螺峰一闪而?过,在?传音彻底结束之?前,他简短地说道:“我?这边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会立刻赶到你这里,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哥哥。”元汐桐将传音螺收回来,贴近胸口收好,“我?也快结束了。”
肖思宜走出浮图时,邢夙正立在?门外,看着?兵将们运来一车车的酒水和牛羊肉。这些是每日必须的犒军物资,地上一份,地下?一份。只不过地下?的那份,要由他亲自经手。
他看到肖思宜从?浮图出来,笑着?迎上去,还未开口,便发觉自己手中被递回来一块玉佩。
是他方才给肖思宜进入浮图的昭天玉。
邢夙将玉佩收进袖口,体贴地问道:“故事都听完了?”
“听完了。”肖思宜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见她?一张脸被北地朔风刮得僵红,邢夙赶紧催促她?回营帐:“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休息,明早还得赶路。”
“好。”
肖思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握了握他的手,才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刚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想再看看他一眼。
如?果可以?刚好碰上他的目光,她?会很开心。
但这时邢夙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一车一车的烈酒,只留给她?一个如?儿时般清俊的侧脸。
她?盯着?看了片刻,确信自己不论再等多久都无法获得他的回视后?,才自顾自地笑笑,捏紧袖中的元海定魂针,转身走回营帐。
营帐前有只肉滚滚的家伙一直在?趴着?,军营内人多,雪被踩得脏兮兮的,衬得这只小雪狮更是毛发雪白?。
“松松。”她?蹲下?身去,将脑袋抵上它的额头,搂着?它的脖子抱了一会儿。
在?被它蹭得一脸毛之?前,她?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塞进它的嘴里。
雪狮一口含住锦袋,穿过营帐,穿过人群,跑出驻地。在?茫茫雪原上几乎完全隐匿行迹,快若闪电。
一口气跑出一百里路,它还没到目的地,口中的锦袋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竟然直接飞向空中。
耀目的光芒将锦袋撕裂,露出被包裹住的昭天玉。这块承载了炎葵最后?一份妖力的灵器,在?岑寂的暗夜中呼啸着?落入元汐桐的掌心。
至此?,六分妖力在?她?的体内完全聚拢。
她?左后?肩上的六片羽毛印记闪着?光从?她?的衣服中透出来,熠熠地汇聚成六只巨大的火翅,嘶鸣着?要将夜空都撕裂。
火舌浮泛在?空中,被猛烈的北风刮散。
尚在?军营轻点辎重的邢夙抬起头,只见墨蓝色的夜空竟然显现出黎明的曙色,仔细看,那是羽毛的形状,整整六片,光彻千里。
空气中有烈焰燃烧的味道,一只带着?翅膀的鸟类都别想接近的营地四周竟然响起了群鸟振翅的羽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起初只让邢夙觉得荒唐。
他盯着?远方那片声势浩大的火云,心脏咚咚地直跳,跳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有火星落在?他脸上,令他感觉到了痛意,他才眨眨眼,将手伸进袖口,拿出那块肖思宜方才还给他的昭天玉。
却只看到了,一片属于鹓雏的翎羽。
“哈……哈哈……”
一串诡异的?干笑从邢夙的?喉头溢出,他翻转手掌,将臂膀垂下。被?灵力震碎的?翎羽从他的?指缝中溢出,赤色的?焰光被?风翻卷至他眼前,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经脉中翻涌的?灵力令他的?双目泛红,他沉着脸,咬了几下牙,才?终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紧绷着声?音喃喃:“被?耍的?人,原来是我啊。”
响彻天?地的?鸟鸣声?中暗含了羽族的?妖术,声?波传进人耳中,几乎是立时便让人头痛欲裂,七窍流血。
营地内的?士兵们因为这阵异象开始疯狂躁动,还是长生?派一名修士先反应过来,号召着众位修士们一起,合力撑起结界,至少先将这阵夺命的?羽音给抵挡住。
传说?中那份令世人趋之若鹜的?鹓雏之力,竟然真的?如此强大,在一个半妖身上都能呈现出碾压群雄的?气势。
若那半妖直接攻过来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她就是不动手,只?像逗弄老鼠一样驱使着群鸟将营地给包围住,等待着他们力竭的?那一刻再来收割。
渐渐逼近的?威压令他们连剑都拔不出来,咬着牙抵挡也不知道能挡多久。
邢夙是少数没有受到这阵羽音影响的?人之一。他抬起左手,释放出储存在左臂内的?灵力。碧色的?光波在他脚下迅速铺开,沿着营地外缘的?结界向上攀升。
几道防护罩下来,总算是勉强隔绝了那阵羽音。
邢夙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稳定军心,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犒军之词早已烂熟于?心,这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他远远望着肖思宜紧闭的?营帐,却发现自己只?想冲过去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背叛他。
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都尉观他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邢二公?子,是否要请肖姑娘过来?”
“……不必了。”他将拳头松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口。
肖思宜必定是受人蒙蔽。
他怪不到她头上。
那么?,值得责怪的?人,便只?有那个哄骗了肖思宜,令她做出了不清醒之举的?南荒鸟妖。
该死的?人是元汐桐,还有她身后的?元虚舟。
“把酒送进去吧,确保他们喝完,”终于?,邢夙吩咐道,“让你的?兵整军列队,原地待命,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一闪身,直接朝着天?降异象的?地方而去。
奇怪的?是,邢夙刚一离开营地,这阵羽音攻击便立刻消失了。
似乎那半妖此举只?是为了将邢夙逼出去。
营地内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试探着撤下结界,果然发现天?幕上的?群鸟在渐渐散开。
怎么?回事?
雷声?大雨点小的?,是在虚张声?势吗?都已经逼到近前了,为何不成热打铁将他们一锅端了?
这南荒的?妖族究竟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个半妖,只?会些唬人的?把戏,看来传说?中炎葵的?妖力,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一名修士壮起胆子,拔剑欲挥向空中,将那些险些令他们丢了大份的?群鸟们斩下来泄愤。他还没来得及出招,便发现,散开的?群鸟后面,是渐渐显出妖相的?羽族妖兵。
这群妖兵都是精锐,翅膀一张开,本就黯淡的?夜幕竟然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浓重的?妖气弥漫在夜色中,又被?数不清的?妖兵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营地内修士们不禁打了个寒战。
为首的?长生?派门人冲着天?空一拱手,朗声?问道:“你南荒才?改换新帝,就大举犯我中土,怎么?,是要撕毁止战协定吗?”
闻言,领头的?羽族将领亦不客气地回道:“这位仁兄,说?话可要讲证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动手了?”
“你!”妖族真是群不要脸的?物种?,那修士被?噎了一嘴,缓了片刻才?接上话,“你们不动手,围在这里是何居心?”
当然只?是单纯给他们新任少主撑场面而已。
羽族将领冷哼一声?,直言道:“我劝你们现在不要将精力放在我们身上,要找麻烦的?可另有其人。”
他话音刚落,一柄长剑便从地底悍然钻出,飞入一名布衣少年手中。
少年执剑的?姿势和起手皆是长生?派的?功法,只?是出剑劲急,招式更为干脆利落。那柄长剑在空中幻化为十六柄金剑,齐齐朝着他们攻过来。
转眼间几人便过了十几招。
长生?派修士在换阵的?空档,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容。那张脸,如今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刚被?落星神?宫逐出,永世不得参与选拔。
他是玉胜仙师未正式拜师的弟子。
“……李诚还是沈诚来着?”其中一名修士道,“仙师不过是传授了你几招,未得师徒之名,如今是要替谁出头呢?”
其余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小伙子,既然从落星神?宫拣回一条命,就该夹紧尾巴做人。想来教训我等,你可没那个资格!”
“他没资格,那我呢?”
一道利落的?女声?从空中传过来,落在林诚的?耳中,他竟当场呆立在原地。
感觉震惊的?同样还有在场的?长生?派修士,他们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林诚身边,目带鄙夷地望过来:“我有资格替师父,清理门户吗?诸位师弟。”
邢夙追上元汐桐时,她还在高崖上坐着调息。
那六扇几乎要将夜空点燃的?火翅已经被?她收了起来,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女,只?不过比起半年前,她脸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
见邢夙已经行至崖边,元汐桐不慌不忙地将妖力运转了最后一个周天?,才?站起身来,垂眸看向他:“邢夙,你看起来很气急败坏。”
她终于?不再假惺惺地叫他“夙哥哥”,听起来倒是顺耳多了。
邢夙笑了笑:“怎么?会?你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按理说?,我早该还给你。”
他环顾四?周,接着问道:“你一个人?元虚舟不在?”
“你很想见到他吗?”元汐桐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把他当对手?但是很可惜,他在帝都对付你爹。这次,你的?对手是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因为在获得了娘亲全部力量的?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当力量可以碾压对方时,是不需要用恶毒的?言语去挑起怨气的?,她只?需要陈述事实,对方自然会气急败坏。
“你?”果然,邢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手捂住嘴低低地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指向她,连眼球都要从眼眶里暴露出来,“你在……看不起我吗?还是觉得我不配元虚舟出手?”
目睹着这一幕的?元汐桐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内心有着伟大虚荣感的?人,往往在极度自负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巨大的?自卑感——这种?心理她再明白不过。
他在将军府里长期被?打压着长大的?经历,让他形成了扭曲的?执念。而五年前他断手一事,成为了一切的?导火索。
要这样说?起来,她的?确是罪过不小。
“邢夙,”元汐桐诚恳地开口,“元虚舟砍断你臂膀那件事,是我让他做的?,这是我的?错。”
邢夙却一脸的?不以为然:“呵,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容易责怪自己。不必道歉了,元汐桐,我和我父亲也害了你许多次,只?不过每次都被?你逃掉了而已,不是我们对你存了恻隐之心。你也不必用这种?怜悯的?眼神?来看我,选择使用义肢,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伸手,在冰天?雪地里将左臂的?袖袍扯下,露出一整条用特殊材质做成的?臂膀。月光流泻在那条臂膀上,看起来的?确是蕴涵了巨大的?力量。
“我反而要感谢你,”邢夙屈了屈手指,看向自己指尖的?眼神?堪称痴迷,“让我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元汐桐:“义体军团吗?”
“你已经见过了?怎么?样?很壮观吧?”邢夙一脸得意地看向她,“他们原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是我助他们完成了进化,从此他们可以突破血脉和天?赋的?界限,获得无上的?力量。落星神?宫那群神?官,徒有神?官之名,实际上不过是朝廷的?走狗,而我,才?是能主宰人们命运的?,真正的?神?!”
令人发指的?恶行在他的?口中被?包装成了正义,而他自己已经深信不疑。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元汐桐不再试图和邢夙交流,沉下眼从山崖上朝着他直冲过去。
巨大的?威压碰撞到一起,凉州边界方圆几百里内不仅是土地,连空气都在震颤。
说?实话如今的?邢夙很强,义体为他带来的?最明显的?改变,便是他的?灵力永远用之不竭。
这些年来,他通过不断的?掠夺,将大小修士们辛勤修炼获得的?灵力据为己用,用沐骨之术储存在了特制玉牌中。一块用空,他便马上替换上另外一块,招数之多,出招之稳,几乎是不知疲惫。
他打的?主意是,元汐桐总归是个半妖,即便现在她已经获得了炎葵完整的?力量,但这些力量,没个三?五十年根本炼化不了。况且,她攻入妖都时便已经消耗了巨大的?妖力,短短几个晚上,她还无法完全恢复。
将她耗死在这里并非难事。
然而,对战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情况不对劲。
一开始,元汐桐无论用何种?功法,都只?能勉强和他五五开,到后来她竟渐渐占据上风。
她在拿他喂招,以弄清楚自己的?极限!
看到他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元汐桐微微眯了一下眼,目光却在这时投向营地的?方向。
羽族妖兵将浮图已经倒塌的?信号传递了过来,她重新看向邢夙,冷静地告诉他:“你的?义体计划失败了,那些被?用作实验的?人,精神?已经恢复了过来。”
“不可能!”邢夙脱口道。
他一脸震惊地回望营地,是真的?觉得元汐桐在诓骗他。
明明已经吩咐下去,将咒酒运进浮图,那些人只?需要喝下那口酒,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
长生?派那群修士竟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吗?
况且就算最后一剂咒酒还没来得及喝,精神?几乎已经被?全数剥夺的?那群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恢复!
“想不通是吗?”元汐桐见他实在脑子转不过弯来,好心解释道,“玉胜仙师可不止一个当掌门的?高徒,最得他真传的?弟子,如今在落星神?宫。”
“落星神?宫……明霞。”
听见邢夙将这个名字从牙缝中挤出来,元汐桐再次感受到,人的?面相真的?会随着境遇而改变。
以前的?邢夙纵使是个笑面虎,但他也完全担得起“玉树临风”这样的?形容。现在,元汐桐看着他,只?觉得他连面容都扭曲得像个小人。
“你可以选择求饶,”她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通知他,“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这次求饶的?机会。”
错过,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邢夙当然不会选择求饶。
他从小被邢磊当作出气筒摔打到大,可从来都没有求饶过一句,所?以?才?会被打得更狠。
现在也是?一样。
为速战速决,元汐桐蓄起妖力,朝着他的义肢给了他最后一击。
狂暴的妖力将他的左臂震碎成粉末,他的气海随之被摧毁。
他看?着无处安放的灵力被夜风吹散,星尘般归于天地。第一反应并不是?疼,也不是?屈辱,而是?觉得不敢置信。
元汐桐也有些震惊。
震惊于自己获得的妖力竟然真的如此强大,儿时被她看?作高山的男子就这样轻易被自己打败,她还没有适应这份转变。
大雪扑打着面颊落下来,她挂在胸前的传音螺在这时突然闪着光发出嗡嗡的振动声。她伸手握住传音螺,元虚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很简短的几句话?——“邢磊死?了,我这边完事儿了。你?在哪里?”
既是?兵变,动作当然要快,总不能等着对方将一切部署完毕再动手。邢家?原本打的主意是?,让天子的身体再拖几天,拖到邢夙拔营,江南水师围城,再顺理成章地挟天子传位于六皇子。
但邢磊算漏了一步,他没想到自己所?有的谋划都被炎葵看?在眼里,也没料到南荒自己都一屁股烂摊子未收拾,还能分出神来对大歧的江山指手画脚。
雄图霸业转眼成空。
元虚舟所?说的完事,是?指邢磊以?及邢贵妃一党已经兵败伏诛,而大歧天子子嗣单薄,唯习风大公主可继承大统。
至此,帝都局势已定。
而与?元汐桐一起听到这句话?的邢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遥对着传音螺喃喃道:“他……邢磊死?了?”
传音螺对面的元虚舟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邢夙的声音。他沉默了一瞬,料想此时的元汐桐能这般平静,应当是?已经将局势掌控。想了想,才?开口道:“抱歉,你?的父亲是?自杀的,拉着天子一起。”
在起事之前,邢磊早已将府内所?有人都遣散。
快要失败的最后时刻,他只身杀进内宫,将缠绵病榻已久,早已不良于行的天子一起,用传送阵传回了将军府的书房,压着天子对着横梁上的铃铛忏悔过后,便直接引爆了埋藏在书房底下的聚火阵。
整个镇国将军府被付之一炬,书房内的二人尸骨无存。
就算是?被摧毁了气海,也仍旧硬气站着没倒下的邢夙在此刻竟然颓然跪地,一双眼睛变得通红。
“他有留下什么遗言吗?”他哑声问了一句。
元虚舟:“他说他大仇得报,无怨无悔。”
“哈……好一句,好一句无怨无悔。”
迟来的痛意终于席卷了邢夙的全身,他想用仅剩的右手撑住身躯,却在沾上雪地的那一刻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原来没有灵力护体,便连简单的驱寒都做不到。亏他还老是?笑?话?肖思宜体弱,现在的他更弱。倘若她此时出现在他身边,他应该连握住她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冷,他冷得全身都蜷在了一起,一双眼睛渐渐失焦。
他想到,自己一路走来,好像一直都在失败。
但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自父亲的口中。
在父亲眼里,他是?达不到预期的不肖子,无论他获得了什么进步,在父亲眼里,永远都不够好。
所?以?他一定要做成点什么,去?让那个男人另眼相看?。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终极目标,只是?为了亲手杀死?那个赋予他生命,却又暴虐地伤害着他的人。
但那个男人,却自己死?了,连一句话?,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对他说……
“哥哥,”看?到邢夙这副模样,元汐桐突然有些不忍。她转过身,对着传音螺催促道,“你?快来吧。”
她有点累了,他怎么还不来?
对面却没有立刻回复。
元汐桐扁了扁嘴,打算通知公孙皓把?肖思宜带过来,告诉她自己并没有食言,是?他自己看?起来不想活了。
可她才?后退一步,背脊便贴上了一副温暖的胸膛。
“你?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怎么快点来?”来人在她头顶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伸手捂住她沾了几块小雪片,被冻得冰凉的耳朵。
一颗同情心全放在别人身上,害他只能一边应付邢夙,一边通过传音螺的去?定位她。
元汐桐的心里有涟漪在晕开,她急忙转过身,将脑袋抬起。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仰着脑袋看这人会让自己脖子发酸了,她看?着他那张脸,和始终没有恢复成原样的金瞳,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看向她的表情太过柔和,原本冷冰冰的一双瞳孔,也变得亲切了起来。
她委屈的表情在这瞬间?被放大,像是?找着了责备的对象,一张嘴撅得能挂茶壶。
元虚舟只好伸出手去?捏,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欠扁,嘴里说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安慰话?。
“辛苦了,阿羽。”
被捏住嘴讲话?好累,元汐桐又不想推开他,只好“嗯嗯嗯”地表示赞同。她想跟他说好多话?,但现在明?显不是?时候。
天边远远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一个黑点渐渐飘近,是?公孙皓带着肖思宜坐上他那只双头虎赶到了这里。
一片狼籍的原野上,他先是?看?到了元汐桐,而后才?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元虚舟。公孙皓脸上堆起的笑?容僵了僵,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降落。直到双头虎飞出去?老远,他才?手忙脚乱地反应过来,将绳索一拉,控制着它落在邢夙身边。
肖思宜几乎算是?从虎背上跌落下来的。
还是?公孙皓及时扶住她的臂膀,她才?堪堪在原地站稳。
她看?着失了一条义肢,蜷缩在一团,浑身是?血的邢夙,一时间?不敢走过去?。
怕他已经死?了,也怕他还活着。
元汐桐和邢夙几乎是?打得震天动地,虽然元汐桐答应过她要留他一命,但人若杀红了眼,怎么可能会不下狠手。
可他如果还活着,他会恨她的吧?
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承受住他充满了恨意的眼神,所?以?她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迈出脚步。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默默地看?着。
肆虐了好几天的风雪在此刻竟然停了,肖思宜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什么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原来是?默默跑回来的小雪狮。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终于找到了走过去?的勇气,走到已经被雪盖住了半边身子的邢夙旁边。
相伴着长大的人,能分辨出对方脚步并不是?什么难事。在肖思宜蹲身的那瞬间?,邢夙像是?早就知道是?她,缓缓睁开眼。
好奇怪,他的眼里竟然没有一丝责怪,而是?奋力朝她露出一个笑?,就像小时候他第一次见她一样。
肖思宜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
“你?的手好冷,”邢夙缓缓开口,明?明?他的声线才?是?被冻到打哆嗦的样子,“方才?不是?好好在帐子里待着吗?出来干什么?”
一声呜咽从肖思宜的喉咙里溢出来,她扑到邢夙身上,用斗篷将他裹住,想要让他感觉暖和一点。
元汐桐偏过头,拉住元虚舟的手问道:“大公主要对邢夙赶尽杀绝吗?”
元虚舟亦将目光从邢夙脸上收回:“他如今气海已毁,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他。”
那她也算是?实现了对肖思宜的承诺,留下了邢夙一条命。
这场交易至此已完全结束,元汐桐本打算不再管他们,眼睛却在这时候捕捉到一道金光。
那是?一柄利剑,夹杂着千钧的杀意,从百里之外的营地冲着邢夙直接杀过来。
元虚舟瞬移至邢夙的身前,伸手替他挡住了这道攻击。
被修罗之力烧得弯折的利剑铮然落地,身着布衣的少年握着拳头站在十步之外,手里紧捏着一块蛇皮,双目通红。
公孙皓被这场变故惊退了几步,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失声唤道:“林……林诚?”
他快步走过去?,一边拉着他往后撤一边劝道:“你?又发什么疯?不是?说了要你?别擅自行动吗?你?……”
“你?还记得阿茶吗?”林诚却没有被公孙皓拉动半步,他甚至没有将眼神分给他,只是?注视着地面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邢夙这样问道。
公孙皓愣了愣,才?答道:“你?唯一的朋友,一条灵蛇。”
他的目光定格在林诚的手上,看?着那块蛇皮,像是?明?白?了什么,踌躇着问道:“这是?……这是?阿茶?”
“嗯。”林诚咬着牙,只回了一个字。
他在关押玉胜仙师的牢房里找到了,被做成了琴筒的阿茶。那把?胡琴只被邢夙用过一次,因为音色不佳,所?以?就像是?扔垃圾一样,被邢夙扔在了玉胜仙师的牢房一角。
“长夜漫漫,就让你?的灵宠给你?做个陪吧。”
玉胜仙师至今还记得邢夙那副嘴脸,在将这一幕转述给林诚后,那少年提着剑就提着剑冲了出来。
就连明?霞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也充耳不闻。
明?霞将玉胜仙师交由一名羽族妖兵照顾,自己追上来时,他的剑已经被元虚舟折断,整个人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只想杀了邢夙泄愤。
而此时的元虚舟已经从林诚和公孙皓之间?简短的对话?推断出了这件事的原委,他看?着林诚这副模样,其实不是?不理解。
这世上的善和恶本就只在一念之间?,邢夙在十恶不赦的同时,也可以?内心柔软。但他不该将自己的恶行建立在欺凌弱小上,浮图内关押的人、名叫阿茶的灵蛇,全都是?比他弱小的生物。
人类的生命并没有比一条灵蛇高贵。
林诚要为这条灵蛇报仇的行为正当无比。
就连先前一直在劝林诚冷静的公孙皓也不再阻止他,悄然松开了拉住他的手。
元汐桐走过来,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