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来喝茶。”对方说着就拉着唐先书进了门。
这边风大,所以的土屋窗户做得很高,阳光很难透过窗户进来,唐先书进去时感到了一阵阴冷。
房间里的火坑上煮着铁罐子,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观音像,前面还供着纸元宝。
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大人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快坐快坐。”
“家里有些乱,大人见笑了。”
尽管清政府已经倒了,老百姓依旧习惯叫她们这些当差的人为大人。
唐先书听大人这两字还是听不惯,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问对方知不知道隔壁的人去哪儿了。
妇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家是不是犯什么事情了?”
“没有,只是有点事情要找她们问问。”
“什么事情?”
“她们家有孩子吗?”
对方警觉了起来,赶紧说道:“这我不清楚。”
这话,一看就是撒谎。
这个世道,很难有一家人是单独活,邻里邻居比远房亲戚还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邻居孩子的事情?
唐先书的目光从观音像上收了回来,她也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对方一下子来了兴趣:“大人你说。”
“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梦,梦到观音菩萨了。”
也不完全是撒谎,就是在菩萨那里看到的。
“啊!”对方惊讶极了。
唐先书把之前张冬明那套话用了过来,果不其然,对方信了。
对方跑去观音像前拜菩萨,嘴里还念着菩萨莫怪菩萨莫怪,她在为自己一开始说不知道而忏悔。
唐先书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愧疚。
愧疚归愧疚,案子还得查。
“她们家孩子是出了什么事吗?”唐先书赶紧问道。
大姐坐了回来,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别跟人说是我说的。”
“不会说出去。”
大姐得到了承诺,放心了,这才问道:“王老板,城里那个纺织厂的王老板,大人知道吧?”
唐先书当然知道,她以前在那个厂里面做工。
她对王老板的印象很不好。
“老周家的女儿原本也是那里面的女工……”这事说起来也是叹气,“那天我去亲戚家奔丧,回来的路上就听到他们在喊,说是老周那个闺女兰花出事了!”
“我赶紧去看,说是厂里着火了,兰花在里面被烧得不成人样了。”
唐先书不知道这件事,听对方的意思,这件事情发生在两年前,那个时候,她没有在王老板那里。
大姐说起来的时候,整个眉头都皱紧了:“你不知道啊,全身都烧掉皮了,人还活着,一直喊娘啊爹啊,大家赶紧送去医院……”
送去医院有什么用,大家没钱啊。
邻居大姐说起来都觉得可怜:“我们都没钱,只能看着孩子吃苦,好在当时王老板给了钱。当时还觉得他是个好的。”
“后来孩子也没救回来,那个王老板非说是兰花在厂里弄出了火灾,要赔钱。”
邻居毕竟不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反而从那以后,隔壁两口子就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了,也不回家了。
唐先书知道了一个大概的事情,便回了警察所。
“王老板的厂子发生过火灾吗?”
她回去就找了老同事询问情况。
“又发生了火灾?”老同事没听清,还以为是现在出了事。
“之前发生的火灾,当时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清楚,你去档案室看看有没有记录。”
唐先书便去了档案室,按照大概日期找了找报案记录。
档案室这段时间可能是有死老鼠,一直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唐先书提着煤油灯挨个找。
很快,她找到了当年的报案记录。
当年的报案记录是缝在一起的,还得挨个翻。
大多数都是一些普通的盗窃案,偶尔夹杂了一两个伤人案件。
很快,一张薄薄的纸映入眼帘,便是周家的事情。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周兰花的父亲已经画押承认火灾是他女儿造成,并且承诺不再追究这次火灾相关的事情。”
唐先书想起了邻居的话,王老板给了钱治疗。
她这把年纪,见过的事情多,稍微一想就明白——
当时兰花这个姑娘被严重烧伤,急着用钱治疗,王老板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兰花父母。
他只需要给出条件——
画个押,他就能给钱,让兰花接受治疗。
兰花的父母没得选,接受了条件,承认了女儿操作失误导致的火灾,拿到了钱。
再结合邻居说的王老板要她们赔钱,想来兰花死了以后,王老板便要求赔钱,王老板手里又有兰花父母之前签字承认是兰花的工作失误……
这一招,唐先书熟悉,是因为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平城想要跟上国际发展,要搞法治社会,而这就是这些老板用来对付法制社会的绝招。
不懂这里面弯弯道道的普通工人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唐先书第二天去找了王老板。
王老板最近忙着嫁女儿,女儿高嫁,搭上了谢老板,他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对唐先书也有好脸色。
但当唐先书说出来的目的,对方一下子变脸了。
到底还是看在唐先书的警察身份上,说道:“这件事本身就是那个女工的责任,她操作不当导致了起火。我没要她家里赔我全部损失就已经是我宽容,我只是让他们家把从我这里借的钱还上。”
唐先书道:“王老板,我听说这种起火情况都是机器出了问题。”
王老板一听就怒了。
“你的意思是我厂子的问题,谁跟你说的,你听谁说的?你把人叫来,我们当面问清楚!”
唐先书明白,根本不可能有工人愿意出来说话,这世道,她们找到一个活路不容易。
唐先书说道:“我以前在你的厂里干过活。”
“那是以前的事情,我厂子里的机器早就换了。”
王老板说道:“你们不开厂不懂这些,我们现在根本挣不到钱,都是赔钱赚吆喝,要不是看在工人没了这个厂活不下去了,我连厂都不开了,我这个年纪了,早就该退休休息了。”
王老板说着说着,都把自己说服了,仿佛自己真的就是一个为了工人们才苦苦支撑的大善人。
“你没有当过老板,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今天我能因为有人在我厂子里受了伤,就给一大笔医药费,明天就会有人为了钱模仿。”
“这些穷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唐先书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也明白,自己多说无益。
若是没有经历过穷苦,她也许会被这几句话说服。
可她经历过。
挣不挣钱,原本王老板的厂子也就一间厂房,几台机器。
几年下来,他的厂子已经变成了五间厂房,十几台机器。
唐先书往外走时,看到了外面正在准备的嫁妆,一担又一担子,整齐地排列着。
没过几天,唐先书就看到了对方嫁女儿的盛况,那是一个热闹!
唐先书这几天依旧没有找到兰花的父母,她有种预感,也许她们会来看王老板嫁女儿。
道路两边都是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一边抢糖一边欢笑,大人们也在抢着一路撒过来的喜糖,仿佛这一份有钱人家的喜悦也能落到大家身上一样。
唐先书穿梭在人群中,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不一样的人。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手里提了一个桶,女人的目光死死盯着花轿。
唐先书心道不好,赶紧往那边挤。
此时又有人往下面撒喜糖,人群一拥而上,唐先书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花轿经过那对夫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她这边糖已经捡完了,人群散开,她走到了刚才那对夫妻站的地方,看到了地上留下的痕迹,还有臭味。
对方当时提着桶,再闻这个味道,应该是粪水。
她们准备泼粪水,破坏王老板女儿的亲事?后面怎么没做?
唐先书站在原地,人群带着欢呼从她身边经过,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脑海里全都是那对夫妻仇恨的目光。
晚上,唐先书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会儿是王老板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是那对夫妻仇恨的目光,她们看向王老板女儿花轿时仇恨的目光。
她又想起那对夫妻把东西都卖了。
越想越觉得担心。
王老板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地觉得穷人只能忍气吐声。
可唐先书明白,穷人也是人。
穷人的恨也能变成刀,穷人的刀也能杀死人。
王老板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害死了人家的女儿,还逼着对方还钱,这两口子也能算了。
在王老板心目中,穷人似乎没有愤怒和仇恨情绪。或许是觉得穷人的愤怒和仇恨不能伤人。
唐先书想起了自己以前当下人时听说的事情。
说是有个富贵人家虐待家里的丫鬟,还把丫鬟关在柴房里,最后那个丫鬟一狠心,把主家全部毒死了。
不管真假,当时下人们受了苦,就喜欢私下里说这个故事。
接下来几天,唐先书巡街便和另一个同事换了。
因为那两口子当时是看着王老板的女儿,唐先书猜测对方可能想对王老板女儿出手。
她去巡街巡王老板的女儿住的街道。
一天早上,她果然就看到了那对夫妻又来了。
夫妻俩在不远处看着王老板的女儿,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发现周围人太多了,就又走了。
唐先书一点都不敢放松。
她知道这件事,这对夫妻也是受害者,可她依旧要履行自己的责任,不能放任着命案在自己眼前发生,她希望能够寻求一个更合适的解决方式。
唐先书自然也会跟冬明说这件事,让她多注意一下:“我真的很担心她们杀王老板的女儿女婿报仇。”
“这还不简单。”张冬明说道:“咱们直接找一个理由,把她们两口子抓起来关几天,等过了一段时间,再把人放出去。”
唐先书被这话惊了一下,说道:“这件事主要还是王老板不做人。”
张冬明道:“也是,这件事情主要还是王老板的问题,也不能光让他女儿女婿遭罪。”
唐先书这下子听懂了,感情不是去把要杀人的两口子关起来,而是把王老板女儿女婿关起来?
“这肯定不行。”唐先书叹了一口气。
张冬明也就是嘴快,这事儿细想也不靠谱,就王老板家的情况,把他女儿女婿关起来,今天关,明天就能来闹。
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一个理由把他的女儿和女婿关起来。
其实……
仔细想想,反而是把周家两口子抓起来更容易,她们没有背景……
唐先书光是想到这里都想给自己两巴掌,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她没有办法为穷人主持公道,她心里已经足够内疚了,若是再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把人抓起来。
这世道太没天理了,到时候周家两口子把她一起捅了都不能怪人家。
唐先书彻底陷入了焦虑中,她只能一遍一遍在王老板女儿家附近巡街,尽可能阻止要发生的事情。
很快,日子就到了兰花去世的日子,唐先书知道这一天的特殊,是一点都不敢放松。
好在,白天没发生什么事情。
晚上……唐先书不放心。她担心这天晚上会出事。
她叫上了冬明,冬明身边那个叫雪青的年轻姑娘也跟了过来。
“雪青说她也想体验一下当警察的生活。”冬明和这个新朋友一见如故,说道:“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唐先书没拒绝,只是嘱咐道:“可能会有危险,到时候你躲着一点。”
普通老百姓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弱,遇到危险的时候,要么吓得不敢动,要么就是太莽撞。
雪青立马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三个人一起守在王老板的女儿家外面。
冬夜凉飕飕的,路口传来一阵狗吠,像某种信号一般。
紧接着,有两个黑影走了过来。
三个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雪青的警惕完全不亚于两个警察,已经做好了防备。
人渐近,这才看清,原来是打更的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冬天其实还好,平城冬天湿度高,除非有人放火,要不然很少起火。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她们来了。”张冬明说道。
雪青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人可能要杀王老板的女儿,雪青对王老板一家都很熟,她能想出100个他们家被杀的理由,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在这个冬夜里,雪青的脸都被冻僵了,忍不住哈气,上一次在晚上守着,还是去打劫谢老板的钱,现在她身边是两个女子警察,这让她觉得很舒心。
“她们为什么想杀王老板的女儿?”雪青还是忍不住打听。
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唐先书就把这事说了。
“她们女儿在王老板的厂子里干活,结果厂子起火了,她们女儿抢救机器的时候,被火烧了,没有救回来,谢老板当时给她们拿了钱救人,后面又要把钱要回去,她们想要告王老板,结果王老板手里有她们画押承诺不再追究的保证书……”
雪青心说,这倒是个她不知道的理由,但这也是王老板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王老板不缺那点钱,但他是个心眼小的人,他肯定会觉得这一次的事情给他的工人长长记性,免得以后还来这种情况。
“这怎么能签字?”雪青说道。
“没办法,如果不签字就不给钱治疗,当时人还没死,两口子一心想着救女儿。签了字才给钱,结果他们还在那个签字上面搞了手段,说是借的钱。最后孩子没救回来,还欠了钱,王老板一直在逼她们还钱。”
雪青说道:“难怪她们要报仇,要杀了王老板的女儿,让他尝尝失去孩子的痛苦。”
彼时,另一边,又有人过来了,三个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她们都觉得王老板不对,心里同情着这对可怜的夫妻,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阻止杀人事件。
杀了人,到时候也把自己赔进去了,不值得。
这一次过来的依旧是陌生人。
“她们好像没有来。”张冬明说道。
“会不会是看到王老板的女儿看上去也和她们孩子差不多大,下不了手。”雪青不经意地说道。
这话,提醒了唐先书。
唐先书睁大了眼睛,想起了之前,实际上那两口子来看过王老板的女儿的亲事,当时她们提着粪桶,可是转身就走了,并没有把粪泼上去,让王老板家丢脸。
唐先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冬明有些奇怪。
“不是这里!走!去王老板那边,她们不是要杀王老板的女儿。”
王老板的女儿和两口子的孩子差不多大,也许一开始是想过要让王老板尝尝失去孩子的痛苦,可真的看到了这个姑娘,她们下不了手了。
这个时候,王老板家。
“走水了!走水了!”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一大群人往外面走
原来是柴房那边烧起来了。
王老板站在人群外面,因为睡得香被吵醒,此时正愤怒,他旁边,他的小老婆皱着眉头,还在不断地指挥大家灭火。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后面,有人在靠近王老板。
唐先书三个人一路跑过来,先是看到火光,紧接着看到了,在火光之下,高举的斧头砍向了王老板的头。
一下,两下。
在王老板的小老婆的尖叫声中,其他人才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王老板死了,两口子被抓了。
她们没有反抗。
一个人放火,一个人把王老板的头敲了一个大洞。
王老板逼着她们承认厂子里火灾是她们女儿造成的。
最后,她们也真的来了一场火灾,然后要了王老板的命。
穷人的愤怒和仇恨一样能杀人。
唐先书想要阻止这一切,最后也只能当个旁观者。
她以为自己习惯了这些事情,实际上此刻,她看着那两口子面无表情地被抓,她依旧会觉得难受。
她像是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她回了家。
她家并不近,冬天很冷,她走得更快一些,希望能够暖和起来。
并没有。
天擦黑,她才到家门口。
她男人在生炉子,女儿在旁边看书,炉子里的火很旺,整个房间都暖呼呼的。
这个世道里所有的苦难延伸到这里,猝然断开,她们在等她回来。
“我回来了。”
两个人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
这残忍的世道在她的面前展开了温和的一面,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避难所。
同样的夜晚——
杨大姐躺在大通铺上,她满脑子都是谢老板在走私军火的事情。
这可是大事,大案子。
她还记得冬明说过,现在警察也不包吃住了,因为官府没钱。
她和平城其他老百姓一样,依旧习惯叫现在的政府为官府,对于她们来说,上面的人怎么变化,似乎区别不大。
官府没钱,谢老板有钱。
谢老板太有钱了。
杨大姐心里头想着,如果冬明能够把谢老板抄家了,官府不就有钱了吗?
她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
要告诉冬明吗?
她想起了之前自己也没有去查证一下就说了,差点让冬明丢脸,这一次还是自己偷偷摸摸去看一下,先确定下来。
杨大姐猛地一下爬了起来。
她虽然四十来岁了,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远远低于普通人。
她没有过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没有锻炼起来在这个世道里的生存经验,甚至因为对于自己过去经历的恐惧和自卑,导致她有一大堆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的幻想。
每次她产生恐惧的情绪,她就会把自己的这种恐惧归结于自己那不堪的过去,而她试图让自己更正常一些。
比如说此刻,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事情很危险,可她会把自己这种预知归结于自己过去见不得光的经历,潜意识里面抗拒自己成为过去那个畏畏缩缩的自己。
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摆脱自己被亲人嫌弃的痛苦,来摆脱自己已经破烂的人生。
对谢老板的打击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彼时,谢老板知道了王老板被打死的事情,王老板的儿子没法现在就接收原本的生意,原本的计划被打断了。
谢老板的人只能把送过去的东西又运回来。
回来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仓库外面鬼鬼祟祟的人影,本来以为是谁家派来的探子。
抓回来才发现居然是个四十几岁的妇人。
他们甚至都没有审问一下,毕竟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肯定不可能是谁家的探子。
妇人哆哆嗦嗦地想要跑。
“要处理掉吗?”
带头的人说道:“别让人看到。”
妇人被抓了起来。
她似乎有些感冒了,不断地打着喷嚏,两个打手把她架到了另一边。
因为不能在仓库这边打死人。
谢老板比较迷信,觉得死了人的地方就不吉利了。
妇人不断地挣扎,想要逃走,还真让她找到了机会,她挣脱了束缚,转身跑进黑夜中。
两个打手居然停了下来,不去追,原来他们拿了枪。
妇人正要高兴,小腿好像被什么擦了一下,火辣辣的,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
后面两个打手,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枪,开始争论是谁射中了。
彼时,平城的另一边,王老板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她们正在哭着王老板的死。
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平城上空,一轮冷月沉默地行走在黑夜里。
唐先书缓了一晚上,第二天从自己家出来,她还得去处理王老板被杀的事情。
她出门之前以为接下来最麻烦的就是王老板被杀的案子。
结果,她还没有把案件报告写完就有人来喊她。
“张冬明疯了!”
唐先书听第一遍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疯了?
张冬明那姑娘?
怎么可能?她最机灵聪慧了!
“她现在去抓谢老板了!”
“怎么突然就去抓谢老板了?”唐先书也赶紧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
上一次跟谢老板闹矛盾是酒楼事件,当时也是大家忍了下来。
“不知道啊,今天早上,有一群孩子过来报案,说是在小学那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张冬明过去看了,看完就跑去要抓谢老板。”
唐先书一头雾水,赶紧跟着跑。
她刚出两条街,就看到张冬明被逮回来了,警长阴沉着脸走在前面,张冬明和其他几个小警士跟在后面。
唐先书赶紧跑过去,走到了张冬明身边,这也看清了张冬明的情况,她左边脸被擦伤了,红肿了起来。
“他们打你了?他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唐先书很是生气。
警长说道:“那是我打的!”
警长骂道:“你那脑子在想什么?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证据证明谢老板杀了人!结果呢!”
唐先书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情况,但她觉得冬明应该不会那么鲁莽,肯定是警长不愿意得罪人,才会说冬明没有证据。
结果,唐先书就听到警长说:“那女尸死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只鞋子。这就是谢老板杀了人,那要是有人死的时候拿了一个碗,是不是就要去抓姓万的有钱人?”
这理由的确不行。
唐先书看向张冬明,她没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警长本来以为这荒唐的事情结束了,毕竟张冬明也不是那种莽子。
然而并没有,接下来每一天,张冬明都在找谢老板麻烦,从查他店里的情况,到直接去他家里询问。
谢老板这边也是烦不甚烦。
于是这天,下属来见他,他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最后问了一句:“你们这段时间有没有杀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带头的人问了下面的一个人,对方赶紧回道:“之前在仓库那边是撞到了一个女人。但您放心,她不是什么人物。”
当时那女人身上穿的就是厂子里面的衣服,一双鞋子又破又旧,一看就没有背景。
“绝对不会有什么麻烦。”手下补充道。
谢老板看了这两个人一眼,说道:“现在有一个警察每天来找我麻烦,就因为这个女人死的时候抱了鞋子!”
两个下属也惊到了,他们也没有想到还能这样。
“要不要把她也处理了?”
谢老板有自己的考虑。
这样一个小警察,他并不放在眼里,也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可实在是烦人。就像一只蚊子,伤不了人,却实打实地烦人。
如果他们没有杀还好,现在确实就是他们这边干的,现在只是蚊子叮咬,继续放任下去,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谢老板让这两个人先下去,自己坐在房间里面想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没过几天,冬明就被限制出外勤了,她被指派给档案室。
张冬明站在警长面前,沉着脸,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不能出外勤了?”
“也不一定。这也是为你好,你现在的状态不好,先调整一下。”
张冬明知道,就是因为她得罪了谢老板,她过去的所有辉煌顷刻之间全部倒塌了。
原来这一切荣誉从来没有真正落到她身上,她和刚进来时那个小警察没区别。
警长见她脸色不好,赶紧提醒道:“大家也是关心你,你现在状态不好。”
张冬明抬眼,仿佛是要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也要知道好歹,既然调到了档案室,以后只要是工作时间里,你都要在档案室整理档案,如果没有在档案室整理档案,你就是失职,失职被抓到了,我们可以辞退你,你到时候还需要赔四万块钱,你自己要赶紧考虑清楚。不要再犯浑了。”警长加重了声音。
张冬明麻木地听着这个话,她突然想起了,就在不久前,她在这儿接受了表扬。
那个时候她真开心,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努力去做,她都可以做到。
而此刻,同样的地方,她跌进了深渊里。
这段时间,她才明白有些事情非人力能够改变。
杨大姐死了。
她知道是谢老板干的,她了解杨大姐,她很聪明,她并不是一下子被打死的,她有反应时间,两个人之前就经常传消息,杨大姐死的时候肯定给她留了消息。
而她抱了一只鞋子,鞋子,鞋——谢——肯定是说谢老板!
张冬明太过于难受了,她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越想越觉得肯定是这样,肯定是谢老板杀了人。
可没有人信她。
她去报社,想要让其他人也看到杨大姐的死,可报社的人跟她说——
“她有没有其他身份?除了女工以外的身份。”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这世道,死的人多了去,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得有不一样的身份,像之前的那个女学生,她被洋人打死了,愤怒的人就多。”
张冬明沉默了。
她想起了自己,哪怕已经当了这么久的女子警察,哪怕得了这么多夸奖,实际上,她的潜意识还是认可自己是那个东躲西藏的孤儿。
若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死了,也许也没有人愿意看一眼。
她还是要登报纸,对方答应了,然而,报纸出来了,对方说的对,没有引起什么水花,除了杨大姐的亲人找了过来。
而她的亲人对于她的死,也接受了,她们一边谢谢她的好意,一边说,都是命,命苦,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