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万云问。
“他想借两千。”周长城看万云那没变化的脸色,又忙说,“我说没那么多,最多可以借八百。”
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对“借钱”这件事都高度敏感,上回和万雪那儿闹的实在是太不高兴了,还有葛宝生,至今还没还过一分钱。
这年头,谁赚钱容易啊!?
欠钱的才是大爷!
万云点头,于情于理,这笔钱都该借,不过,她压了数目:“现在店里生意一般,你的工资也都被我拿来周转了。给师兄借六百吧,咱们就不要他写欠条了。”
不是万云悲观,给老家人借钱,收不回来才可能是最后的结果。可人都有来处,长着一颗凡人心,有情有喜有悲,不是说跟故人斩断关系就斩断的,尤其是桂老师决定离去,更让周长城和万云忍不住想抓紧一切可以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人在,人间意义才在。
“好,我都听你的。”周长城其实有点担心万云不肯松这个口,她既然愿意,这个人情搭出去就搭出去了,“我来和他说,最近手头紧。”
万云:“行,你说好了,我空下来就给他和师父汇款。”
1992年春天,邓公南巡,提出形式主义要不得,发展才是硬道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寄语深圳经济“搞快点”,意味着南方改革面只会越来越宽。
新成立的海南省特区效应在此次南巡之后,被放大了千百倍,在1992年中下旬时,小岛上竟出现了接近两万家房地产公司,海南地价直线飙升,短短两年时间,从每平米两百块涨到最夸张的两万块,到了1993年春甚至更高,全国的冒险家疯狂借钱撬杠杆,涌入这个只有3.5万平方公里的岛上炒地皮。
五月份开始,每一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新成立的特区是如何造富的,百万富翁排不上号,得看千万和亿万富翁。
就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这样踏实做事的人,看了都眼热,看看人家赚钱多容易,再看看自己守着快餐店和一个工程师岗位,赚的那点牛马辛苦钱,真是不忍对比。
桂春生在办理赴港长期签证的同时,还在处理自己自己在广州的资产,去年被单位劝说购买的未记名国债券,陆续加起来有一万八,他准备全数留给周长城和万云,这些带到香港也无用,给这两个孩子留着,过几年再去兑换。
一些房子和出租小厂房的手尾,交代了信得过的朋友和律师帮忙收钱,这是不卖的,离得再远,广州都是桂春生的根。
1988年底,他卖掉车子,东拼西凑,花了三十六万在三亚买的地皮,在如今全民疯狂炒地皮的情况下,他那点小投资,已经涨到两百多万,整整五倍多。
桂春生出身于商贾大家,自小对“生意经”耳濡目染,面对过热的经济一直都有很强烈的警惕心,以他的脑筋,如果去做生意,定会有一番成就,尽管从前是个教书匠,他的财运一直不赖,经济很丰裕。
恰好要离开大陆,桂春生让朋友帮忙找了买家,趁着有地产热,要把海南的那份地皮出掉,这时候不愁买家,而消息放出去后,有个买家着急拿地皮,竟带着公证人和公章,直奔广州,在白天鹅宾馆里头和桂春生完成了交易,所以桂春生人都没到海南,就把那两百亩的地皮全都转卖了出去,扣掉手续费,收到了两百万的现款。
是实打实的现款,不是银行转款,也不是财务支票。
桂春生收到钱之后,让周长城下了班就过来开裘松龄的车回珠贝村,再接上万云。
晚上,三人难得一同吃过晚饭,桂春生把小两口叫到房中,慈爱地笑着,从抽屉里拿出四年前给他们写的借条:“今天,要把钱还给你们了。”
周长城和万云连连摆手,让他不用着急还钱,再缓缓,最近桂老师一直在跑证件,往后又要去香港生活,听梁志聪他们说,香港的物价比广州贵许多,桂老师过去后如果没有收入,不免要看子女的脸色,他们舍不得面慈心善的桂老师受这样的委屈。
“桂老师,不还也没关系的,一万六,我们有手有脚,总能赚回来的。”万云急急地说,“就一直这样,至少大家还有拖有欠,有来有往,保持联系就好。”
“是呀,桂老师,您多留着点钱在身边。香港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看不见您,您一直都是遇着难处了也不爱说出来的性格,说了我们也没办法立即赶过去,手上有钱,至少还能点得动人去做事。”周长城也不肯要,还拉起万云要回房间去。
桂春生被这两个小孩的话说得眼湿湿的,拿下眼镜,擦了擦泪,又和声让他们坐下:“桂老师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没用,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阿城,把你手边的行李袋拿过来。”
周长城下午就看到桂老师手上拎着这个袋子,就手拿起来,不算重,放到桂春生眼前。
桂春生问:“知道里头是什么吗?”
周长城万云双双摇头。
“两百万现金。”桂春生拉开这个行李袋的拉链。
接着,周长城和万云就见到了他们二十多岁人生中最大的一笔钱!层层叠叠,全是崭新的百元人民币!一沓又一沓,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四位伟人的大头像整整齐齐列地在上头。
“桂老师,你你你…”万云夸张地捂住胸口,连“您”都不会说了。
而周长城更有意思,他四下看看,无人偷听,立即弹跳起来,把桂老师房间的门给锁上了,还把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小云,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万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认为城哥说得很有道理!
桂春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两个小朋友,真有意思!笑完了,从里头数了二十沓钱出来:“说好了,按红利的10%给你们分红,理应给你们十六万,但整数好听,我就拿二十万。”
嗷!这也太不把钱当钱看了!
万云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袋子钱,没有办法,心里知道是不能要桂老师的钱,可面对这样可爱的百元大钞,哪个人能不心动?
财帛动人心,一点没错!
就是周长城都在咽口水,桂老师刚刚说里头有多少钱来着?两百万?他没听错吧?天啊,他得打多少年工,才能赚到两百万啊?怎么桂老师这样轻松就拿出来了!?
“桂桂桂,桂老师…这这这,这不好吧,不能要,不能要。”周长城还在抵抗心中的贪欲,拉着万云的手,绞得紧紧的,可夫妻两人的眼睛根本没离开过那袋子钱。
桂春生作势要往袋子里再拿几叠钱出来,故意问:“难道是嫌少?”
“不是,不是,不是!”听了桂老师揶揄的问话,万云才把双眼从这堆钱里拔出来,扯起周长城的手,连连摇摆,“够了够了,十六万就够了,不用二十万!”
钱实在太吸引人了,呜呜,万云刚开始还不想让桂老师还一万六,可是十六万啊!她哪里见过这么一大笔钱啊!就算是抱着过一夜,第二天再还给桂老师也好啊!
周长城也是艰难地抬起头,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失态,被金钱冲昏了头,万云说什么,他就跟着说:“对对对,十六万就好!”
他们只拿自己该拿的那部分。
桂春生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有点恢复了生病前的样子,他就说自己眼光好,挑的人不是见财起意的,这几年幸好有阿城和阿云的陪伴,自己也不至于生活寂寞,他从行李袋里头掏出一只黑色的小布袋,把那二十万装进袋子里:“拿回去吧。桂老师比你们年长,本应该要照顾你们,但这几年也没帮上什么忙,前阵子倒是连累你们来医院照顾我。你们后头还有大好人生,年轻人有点钱打底,也可以放开了手脚做事。”
刚刚还说不要桂老师的钱,但看到这样一大袋人民币,周长城和万云立马就改主意了,要要要,一千一万个要!
“那,那我们可以拿着钱去海南炒地皮吗?”周长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件事。
“这个不行!”桂春生很严厉地制止了,“你们要答应我,这笔钱单纯地存着吃银行利息,或者用来做正经生意,哪怕到深圳买点地皮,都行。但是不能眼热别人在海南炒地皮赚的钱。那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你们还太嫩了,玩不起。”
那个黑袋子的钱,万云已经抱在怀里了,她的手比理智要快得多,就在眼前,手一伸就抱过来了,突如其来的横财,让她脑子都转不过来,傻兮兮地问:“为什么啊桂老师?多好的发财机会呀!说不定做了这一单,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干活了!”
“你们啊!别以为是钱就能挣!”桂春生说起这些经济,就头头是道的,“荷兰郁金香泡沫,长春君子兰泡沫,日本房地产泡沫,你们去了解清楚了,再想是不是要真金白银跟风去投钱。还有,不是我说话难听,想赚这种风口上的钱,又想富贵险中求,还想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先去算算自己的八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桂老师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火热的心浇了个透!
“桂老师,那您的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啊?”周长城怀疑就是在这次海南地产热里赚来的。
桂春生和周长城认识几年了,猜也猜到他的想法了:“我这笔钱,确实是几年前在三亚买的地赚的,但是——”看着两个年轻人火热的双眼,立即转折,“但是,当初我和裘阿姨几个朋友,是想一直放着,到十几年后租给去开发建设的人,收点地租当养老金,不是为了炒地皮。这次海南地皮热完全是出乎意料,我出手是顺势而为。你们也知道,我是为了去香港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不然也不会随意买卖。”
土地是中国人历来最宝贵的资产,如果不是考虑到两地制度不同,交通不畅,往后他不便再往返香港、广州、海南三地,桂春生是舍不得就这样出手的。
周长城和万云还是不懂,但他们却知道,桂老师对经济的判断极少出错,他似乎就是那种能闻到钱的方向和味道的人。
但桂春生想了一会儿,又说:“这是击鼓传花,也是赌博。你们要是想赌一把,就去试一试,但是要记得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一听到“赌博”两个字,周长城和万云立马就清醒了不少。
不不不,好不容易到手的钱,再赌博给赌没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桂老师说得对,不能看到什么热就往前冲,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桂老师,您离开广州了,往后我们有什么不懂的,要问谁去啊?”万云不禁发问。
对于两位小辈对自己的依赖,桂春生心中得意且安慰,证明自己这个老头子还是有价值的,他说:“我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何况你们的立心是正派的,就不怕走歪路,即使走错了,也会找回正道的路。阿城,阿云,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轮流抱着那袋子钱,对桂老师的话都有些懵然,从感情上他们不舍得桂老师,从指路人这点上,他们也不希望桂老师离开,人生路上,有人在前头点一盏灯,和摸着石头过河,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机会。”桂春生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情绪,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的签证办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一个月,也该动身了,带着点哄孩子的语气说,“中央和英国的谈判提案已经很成熟了,香港迟早要回归,回归后,政策肯定又不同了。我现在去探路,到时候,你们一起到香港来看我,我再带你们去游玩,就跟你们初到广州那样,大家一起去看看国际大都市是什么样的,好不好?”
面对去意已决的桂老师,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不好再说挽留的话,再说,就强人所难了。
桂老师离开广州的那日,是个大晴天。
在所有的影视剧里,分别似乎总是在阴雨霏霏的日子,可八月末的广州,太阳依然高照,人人热汗淋漓、横冲直撞地走在街头,熙来攘往,似乎每个人都有目标、有归属。
桂春生的行李不多,就一只手提箱和一个行李袋,里头装着几套日常穿的衣服、财产文件证明、赴港证件、几本爱看的书,还有每日要吃的药,他不是啰嗦的人,大多数东西都留下了,轻装离穗。
万云看他把珠贝村小院儿里的东西几乎都舍弃下,有点不敢相信,当初凌老师可是搬了十几个箱子走呢,桂春生只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让他们小两口看着处理就好。
关于桂老师在香港的家人,周长城和万云不免要打听打听,至少得知道那头都有什么人,性格如何,桂老师和他们能不能合得来,要是合不来,他们立马就请桂老师回广州来,绝不能受气。
桂老师说他们两个是瞎操心,只是简单讲了一下桂世基已经结婚,并育有两个孩子,至于个性如何,他想了想,最后没有多说,数十年不见,少年成长为青年,又历经这么多事,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没真正见上面,都说不准。
本来还想打听打听桂老师妻子的情况,看桂世基发来的电报,这位昔日的桂太太也在香港,可桂春生一字不说,几乎是守口如瓶,仿佛中间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再想到广州的裘阿姨,这些令人尴尬的状况,都让周长城和万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最终只能含糊带过去,桂老师留下神秘又不解的往事,直挠得他们两人心痒痒的。
广州站,广九铁路候车室内,有不少赴港的旅人,每个人面上表情各不相同,有兴奋向往的,有离愁别绪的,也有盘点行李踌躇满志的。
周长城和万云替桂老师挽着行李箱,站在一旁,依依不舍看着他和朋友同事们告别。
昨晚三人吃饭时,桂老师数次哽咽,反反复复保证一定有机会再见的,万云已经小声哭过一回了,睡觉前说好不再哭,今天不知怎么,到了分别这一刻,眼泪又要涌出来,周长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哭的时候不敢让人看见。
人世间,离别的眼泪总是流不尽的。
“裘阿姨呢?真的不来送送桂老师吗?”万云小声问,又四处张望,甚至天真地渴望在人群中发现她隐藏的身影,就跟电视剧情节一样。
周长城也四处看了几眼:“裘阿姨那样有原则的人,说了不会来,就不会来的。”
万云低着头:“我还以为裘阿姨那样的坚强的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呢。”
周长城揽住她:“人心肉长,裘阿姨怎么会例外呢?”
“你看桂老师,他其实也在等裘阿姨。”万云捅了捅周长城,暗暗示意他去看桂春生的神情,“我看他时不时望向站口。”
周长城只是在内心无奈地叹口气,老一辈人和自己这一代总有代沟隔阂,很多事情又不愿意直接摊开来讲,或许也是不愿解释,次次都说得云山罩雾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其实不太明白桂老师和裘阿姨的这种相处与选择,两人感情如此稳定,怎么会说舍得就舍得呢?
还有四十分钟就要登车了,桂春生和朋友们一一握手告别,说好要保持联络,可大家年纪在这儿,再加上一些客观原因,浮云一别,恐怕就要流水数年了。
人到中年,知交零落,独行人世才是常态。
等桂老师的朋友们逐一离去后,周长城和万云才围了过去,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几句话,很快就轮到桂老师检票的那趟列车了。
临近十点,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手持喇叭出来喊:“到香港九龙红磡站的旅客,请拿好车票和证件准备上车!证件检查严格,不要侥幸!不要作假!不许携带违规品!一经发现,一律不准上车!”
在检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可见出境检查之严格。
广九铁路由英国人牵头,修建于晚清,历经民国,在新中国成立后,和香港段切开联系三十年,直至1979年,两地客运段又恢复通车。这条铁路,以广州为起点,途径昔日同属宝安县的东莞和深圳、香港三地,见证了多场战争和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
三十年多前,桂春生和二弟桂裴山在这趟列车送自己的大妹妹桂裴清在香港出嫁,如今,他又要重新踏上这趟相聚的列车。
列车员这样喊了两遍,陆续有乘客动起来,去检票口排队。
周长城和万云抓紧时间叮嘱桂老师,吃的药,喝的水,还有面包都放在行李袋了。
桂春生一面和他们说话,一面想,看样子,松龄是真的不会来了。
也罢,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
桂春生这才拍拍膝盖上看不见的灰尘,站起来,保持着一个乐观的笑容:“阿城,阿云,桂老师要走了,你们保重自己,得闲了给我写信,我也会时不时给你们来电。”
周长城和万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最终眼泪还是掉落了下来,惹得桂春生也伤了心。
桂春生把票和证件递给检票员,没有任何犹豫。
周长城和万云在后面一直絮絮叨叨:“桂老师,在香港不习惯,一定要回广州来,我们在这儿等您!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怎么说也要去接您回来!”
桂春生用手捂住鼻子,顺手揩掉脸上的泪,嗓音都变了:“好孩子,回去吧,到了就给你们报平安。”
火车按时开走,周长城和万云看不见桂春生的身影了,还在不停挥手。
下回见面,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不哭了,”周长城抬起手臂,粗鲁地抹脸,又伸手去给万云擦泪,“我把厂里的传真号也给了桂老师,让他有空可以给我发传真,到时候我拿回家给你看。”
“嗯。”说是不哭,万云还是流了会儿泪。
跟桂老师第一回 见面,就是在广州火车站,那时候的他和周长城万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桂春生以包容的心接纳了他们两个无处可去的乡下小年轻。如今,周长城万云二人又在广州火车站,送别了他。
这个相遇和离别的圆圈,在此时此地,曲折地衔接上了。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万云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悲从中来,从此在广州这个地方,她和城哥只有彼此能依靠了,桂老师如此亲近的人离去,把她的心性感情也带走了一部分。
周长城对桂老师依赖之情不下于万云,可他还能撑住,桂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在鼓励他勇敢生活工作。
万云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周长城有些担心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担心往后和桂老师再无相见之日,安慰说道,“放心吧,我们的缘分不会这么浅,往后肯定能再见面的。”
看姚劲成和梁志聪他们,时不时就会上来广州,等桂老师安稳了,只要想回来,随时都有机会。
可万云只是摇头:“我在想裘阿姨,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桂春生昨晚对他们讲,往后裘阿姨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务必出力相帮。周万二人自然是答应的。
万云看着公共汽车的窗外,热辣辣的阳光落下,她的背后都是粘粘的汗,心浮气躁地想,之前万雪找她借钱,裘阿姨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她做个到底的好人。这阵子桂老师前后办理证件,裘阿姨也会帮忙,她也说自己尊重桂老师的选择,可到桂老师要走了,裘阿姨为什么不能来送送他呢?刚刚桂老师的表情,看得人心都碎了。
难道她只会要求别人,自己却做不到?
如果这样,那万云就要去质问裘松龄,凭什么宽己严人?也刺一刺她的心!
这种可怕得接近恶毒的想法,令万云吓了一跳,在太阳光底下冒出一丝冷汗来!她扪心自问,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去质问裘松龄?自己占了什么道理和立场?自己对他们两人的感情又有多少认知,就敢这样指手画脚?
此时,有一个微弱但不能忽视的声音从万云脑子里冒出来,她以为,现在自己和裘松龄的关系,应该足够亲密了,亲密到可以说这些没有边界感的话。
要是裘阿姨知道,恐怕又会认为这是一种自以为是吧?万云庆幸自己没有把刚刚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双手揉揉脸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随即,周长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们最近都别找裘阿姨了,桂老师离开,她恐怕也不会想见我们。到了中秋再请她来家里吃饭。”
珠贝村的小院子,桂春生收了地契,让周长城和万云放心住下去,不用张罗搬家,自然也不用他们交房租,打理好房子,让房子里头有点人气即可。所以现在小院子里,除了桂老师离开,其余一应不变。
周长城的话让万云默然,不禁想起上周裘阿姨送桂老师回家,她们之间的那番对话。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周长城在房间里看明天赶着要用的设计图,桂老师则在忙着接电话,他要离开广州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不少朋友都约好要给他送行,桂老师交游广阔,人缘也好,每天都少不了应酬这些事。
裘松龄带着他去办一个麻烦的证件,奔波了大半个下午,颇为疲累,不愿立即开车,就在楼下书房的摇椅上躺着假寐,万云给她拿了水进来,轻声问她要不要吃碗小云吞。
“我的胃不好,晚上吃得也少,但是阿云你的手艺好,我就却之不恭了。”裘松龄睁开眼,喝口水,跟她一起去了吃饭间。
万云把拿碗清淡的小云吞端出来,裘松龄坐下,慢条斯理开始吃,她吃饭时上身笔直,挺拔自然,几乎没有声响,看得旁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裘阿姨,您吃饭也好看。”万云不由赞道。
裘松龄更小的时候,家里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这些年已经放松许多,放下筷子和瓷羹,又喝口水,擦嘴,她吃得确实不多,碗里还剩小半碗:“吃饭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万云就笑,裘阿姨和桂老师一样,站坐行蹲走都有一套理论,比如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饭桌上不能弓腰塌背,喝汤不能有声响,说话要直视他人等等。
万云收拾好碗筷,回头看裘阿姨精神好了些,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着腮,看着美丽,却有些寂寞,于是和她说起话来,也是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裘阿姨,您为什么不把桂老师留下来啊?您可是他最重视的人了。”声音说到后面,又小了下去。
裘松龄冷不丁听到万云这样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了笑,否认:“我不是阿桂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是他自己,无人能越过他本人去。”
“啊?”不知怎么,万云有点不相信裘阿姨的话,桂老师平日里对裘阿姨嘘寒问暖,也会为了她的喜好而做些幼稚的事情,只要一见面就是笑声不断,只有很喜爱了,才会把爱意具体到日常生活里,如果这都不算数,万云觉得那许多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很舒服。”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个晚上的裘松龄说话比白天要柔软很多,但随即又微微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和桂春生的别离在即,万云总感觉焦虑,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那您为什么这么大方,就这样让他走啊?还帮他□□件。我以为,广州的一切都很好,您很好,我们和桂老师相处得也好,至交朋友都在,他会舍不得我们,至少会舍不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听完万云的话,裘松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仿佛在说,人怎么可以如此狂妄自大?桂裴华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他人的意见而停留?
“万云,你认识阿桂多少年了?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裘松龄问她。
万云歪歪头,想了会儿,带着确定的语气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七年春节,现在是九二年,说起来,现在也有五年了。桂老师一直都是我和城哥的良师益友,他温厚慈爱、见识多、说话有趣、讲道理、出手大方,还很尊重我们这些小辈。他是个君子,是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们夫妻两个不会这样轻易在广州立住脚跟的。”
裘松龄了然,不怪得万云会以为阿桂能为了他人改主意,他们是遇上了桂春生的好时候,而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阿桂的时候,他跟‘好人’两个字远远扯不上关系。在我们十来岁时,他就有个诨号,叫‘西关闯王花大少’,花同华。他是大哥,后面跟着一串不着家、不着调的小少爷,街坊们把他们做过的荒唐事编成顺口溜来唱。”
“我现在还记得一句,‘西关桂,河南秦,荔湾谢,掷万金,入水潭,败家金菠箩,一串又一串,无十年,钱换人’。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阿桂是长子,长辈们总怕他不生性,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教他责任、担当、稳重,可家里管得越多,压制得越厉害,他逆反心就越强,什么都跟家里反着来,拿定主意要做的事绝不回头。家里让他做生意管公司,阿桂偏不,说要不从此堕落花街,要不学南海十三郎入梨园效力,再要不就去教书,而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目的,还是为了追女学生去的,桂家长辈拿他根本没办法。阿云,你不知道,那时,不论长辈、平辈还是小辈,谁想和他正经说句话都难,只有人家顺着他,没有他顺着别人的。”裘松龄一开口,就是如此劲爆、匪夷所思的往事,听得万云一愣一愣的,这是她所认识的桂老师吗?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过既然是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多提了,谈眼前吧。
“虽然中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因为这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格,让他是时代中,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头,后来言行举止虽有所收敛,但坐下来一谈话,我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桀骜自负的‘花大少’,小事情他会顺着我,可一旦涉及到他必须做的决定,他想做的事情,那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你说阿桂是否会为了我们谁留下?”裘松龄摇头,“他走或留,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的,你我都没有本事留下他。”